死有葬身之地·三
(2005-01-21 00:14:23)
下一个
三
齊藤一按灭烟头,感到心情郁闷。落日渐渐西沉,严酷的暑气却不曾因此损失分毫。他慢条斯理地脱下手套,欣赏余晖在掌心跳跃的景象。十指纤长瘦削,厚厚的茧包在指骨外面,说明主人决非养尊处优的艺术家,而是卓越不凡的剑术大师。昔年新撰组内名噪一时的三大剑豪,可怜可爱的冲田早在乱世之中病故,第二队长永仓新八也不知所踪,唯有他自己寂寞地活在这里,为故人陷入忧伤的情绪沼泽。
十多年之前,冲田临别战友时郑重声明,他不怕死。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死亡。无数次,在病魔的纠缠中,在残酷的厮杀中,他简直与死神面面相觑,以为大限已至。他渴望有一次壮烈的死,血流披面,挣扎在战阵之中,最后气绝身亡。他也愿意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最后忍受极刑降临的痛苦。他愿意为理想燃烧一切,即便是宝贵的生命也无所谓。
近藤局长极其悲痛,一声不吭。政治局势千钧一发,新撰组面临溃灭的危机。第一剑客决定退隐养病的消息,使全体队士惶恐不安,斗志消退。
“你以为能靠生病做借口临阵脱逃?拿住,这是你的武器。精神好了就重出江湖帮我们一起打仗。我们可能被砍头的,你休得妄想独自偷生。”菊一文字则宗,给齊藤硬塞进冲田瘦骨嶙峋的怀中。天下第一神兵,依偎着天下第一剑客,凄怆的场面,惹人鼻酸。
齊藤记得那日冲田没有回话。
近藤局长联系亲友同僚,辗转相托,为病人觅得一幽静山谷,安排专人照料。可惜冲田终于还是没能康复。流年似水,战友被杀被捕的新闻不断传入这个日渐衰弱的人耳中,在近藤砍头正法的一月之后,武林中人收到天剑已因肺痨过世的讯息。
匆忙一别。
从此天人永隔。
“让你孤身面对死亡……”
多年之后,齊藤仍然因此耿耿于怀。
他重新戴上白色手套。它象征着自己的警官身份。
并非完全没有机会探望冲田,可他心里有点顾虑。战局略定,才适合前去叨扰吧。弱不禁风的总司,早已失去起码的防御能力。偏偏追捕、搏杀以及杀戮的罪孽,伴随着齊藤一先生,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回避的一个部分。毋庸置疑,病危的友人无法承担血雨腥风的份量。齊藤不曾后悔过,也没有遗憾。风光一世,死于寂寞的日常生活之中——冲田下场固然凄凉,总还胜过死于非命。齊藤的胸口隐隐作痛。他确信冲田会在死前思念自己。但愿他赠于他的那串骨珠,有幸伴他在地底安息。
“啊?给我的礼物?”
西本愿寺门口,冲田含笑提问的模样,铭刻在齊藤脑中,经历了十四个春秋。骨珠雕琢得古朴粗犷,冲田立时爱不释手。九颗珠子隐隐发黑,由陈旧的银线贯为一串,银线也是微微发黑,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它们齐心散发优雅含蓄的光泽,犹如一个意味深长的寓言。人人都知道,咱们的齊藤先生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浪漫细胞,但他却像一名傻乎乎的诗人那样,祈祷上苍让这一刹那化作永恒。
命运至大的讽刺,就是武田观柳斋居然选在这安宁美好的一瞬亮相。
而且是以尸体的形式。
一具赤裸裸的、头脸稀烂的、肝脑涂地的尸体。
新撰组的队士天天都会看见死人。可惜他们依然不能拿出平常的、朴素的态度来对待一桩死亡事件。于是西本愿寺冷清的门口迅速围起大堆人,交头接耳,神情各异,传播各种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齊藤打算拽着冲田溜回房去。他昨天晚上刚刚率领全体情报人员回到京都,九死一生的两月历险,未换得具有重大价值的情报,反而损失六位伙伴,众人难免有些垂头丧气。齊藤使用简略粗鲁的语句,向副局长请示并且汇报情况。待到冲田总司从小厮闲谈中得到他归来的消息,奔去看他时,他已带队出门巡夜。
漫漫夏夜消耗掉他仅存的精力,若非念在冲田天没亮就守在门口等他的份上,他会尽早冲回房睡觉。冲田晓得他辛苦,顺从地陪同进门。两人险些撞中迎面走来的土方。门槛内外挤成一团。副局长怒气冲冲,他俩顿时打消偷偷歇息之念。
观柳斋是给河内圭三郎扛回西本愿寺的。圭三郎是三队副队长,是齊藤的得力助手。昨夜他与齊藤各自领了队士,巡逻不同路线。凌晨时分他看到尸体。开始死者身份不明,队士安达从尸体腋下的三颗痣上辨认出,这是失踪了近两个月的第五队长。在街头争议片刻,众人不得要领,就把死者扛回来商量。
参谋长伊东过来仔细检视,结论是武田没错。
宽阔致命的伤痕由尸体脸部至下颌、至前胸、至小腹,皮肉翻卷,白骨森森,肚破肠流,从上到下,画出一道从浅到深的血线。凶手仍然意犹未尽,又在死者头脸之上外加二十余刀,衣衫鞋袜剥得精光。人人悲愤。
中村三郎开口问道:“这个伤痕是怎么砍出来的?”
很多不屑的目光免费朝中村投射过去,他当即警醒到自己的幼稚,惭愧不语。冲田却连连点头,透着惊讶。第二队长永仓似乎想笑:“问得好!三郎你可知道其中有何缘故?”中村勇气倍增,说出心头困惑:“上浅下深,长达三尺,伤痕岂非只能在死者后仰时做到?那么在搏斗中如何诱他仰身避让?我们的武田队长可是剑道高手,像攻击前胸这种普通的招式,他会趁机俯身袭击对手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