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子殿,信和帏初的手瞬间松开,帏初的指间毫不带犹豫地从信的掌心挣脱开来,然后信立即轻松地放手,同时两个孩子互相背离,走向各自的房间。真的是那么轻松么?谁也没有在走的时候回头,只是空留一个大殿的空虚和落寞。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帏初调整一下自己排斥的落寞心情,低头坐下,随手翻开一本书,却是这样的句子赫然入目。她清冷纤细的手指抚到那珠玑一般的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申帏初,你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喜欢上信了?为何会那么在乎他呢?为什么,为什么想到信的固执和冷漠的眉眼,你会那么在意呢?为什么,想到这里,总是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在自己的身上呢?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存在,信才会如此落寞,才会如此清冷,才会如此散发寒冷的寂寥的气息。如果,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孝凰,信他,一定是很快乐的吧,他一定会微笑,犹如拂过的春风解冻。他的眉头,一定不会总是这么锁着的。孝凰的手指可以将那些抚平,然后变成她难得见到的温柔。因为孝凰的绝世容颜,她的天籁一般的琴声,一定可以让人忘却忧愁。信的求婚,不是亲耳听见了么?帏初低下头,头发轻轻遮住她一向明朗的面容,嘴唇微微抿着,倔强而迟疑。 帏初不禁回忆起信刚刚握她手的情形,那样的执拗和认真,信修长的十指和她竭力摆脱他的手指时候的交叉相握。这一次,又和上次遇见律的时候有些不同,上次的略略霸道,而这次,是固执地抓住她,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就这么一直锁着她回到这里。那样的力道,在她的手上留下了泛红的痕迹。可是,刚刚她放手的一瞬间,他不是也放手了,好象那么轻易地挣脱开来,帏初没有看信当时的表情,她想那一定是漠然的,因为他的手似乎是不经意地停留,没做一丝的留恋就那么痛快利落地放开,想到这里帏初觉得很失落。 月光冷静地透过窗子射在她的脸上,犹如镜面上的光,她没有点灯,就这么坐在她的格窗旁,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月光缠绕不清的影子。 水杉,在窗外摇摆。明明灭灭的阴影投射在信的脸上。 李信啊,你是怎么了,对于孝凰,你怕是再了解不过了,可是她的莫名的泪水,却让你的心再也难以平静。孝凰,孝凰,曾经淡淡的让你微笑的名字,此刻却仿佛变成一个咒语,让你被束缚和捆绑。聪明的你,犀利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孝凰的心思?那些试探并且哀怨的歌声,都那么清清楚楚地写着是唱给你听的。孝凰,信苦涩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孝凰给你的究竟是什么呢?在孝凰流泪的时候,你竟然失去了心痛的能力,留下的只是一种,缠绕不清的情愫,就那么围绕着你,压迫着你,让那一瞬间,仿佛有个重物一下压住了你的心,是沉重的愧疚么?是纯粹的抱歉么?还是一种逃离之后的感觉?似乎是又都不是。为什么,李信,为什么你会这样,甚至连心痛都没有?是你把心遗失了么?如果是,那么你的心呢?它到哪里去了?或者你根本就是一座没有心的冰山?你没有感觉,没有温暖,一切温度都已经流失在你幼年,流失在成为皇太子的那瞬间。 想到这里信不禁搓了一下手由此又想到帏初,刚刚帏初放开自己的手时是那么的干脆,干脆得不存一丝留念,这让信的心有一点抽动的奇怪感觉,也许是介于疼痛与默然之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可是她为什么会在听完孝凰的曲子之后有那样的反应呢?为什么她那么想要逃离,她的手指一刻也不想在他手里呆,拼命地挣扎,挣扎到让他只想抓得更紧。信不由地咬了咬牙,脸上浮现出一种倔强又好象被抛弃的孩子一样的孤单,重重地散开。 水杉的叶子,细细地在风中作响,犹如隔水而来的清凉梦境,穿越在稚气的面容和未来之间,荡出阵阵清涟,那圆韵一直漫到梦那头的彼岸。 申帏初,对他来说是永远也无法承受的空灵。信开始迷惘了,开始看不清自己,因为她的出现,似乎打乱了一切他的生活。她打乱了他的骄傲,打乱了他的冷漠,打乱了他的心。 夜空,今夜的天空,犹如水面一样透彻清凉。 今夜繁星满天,月光沉寂。 遥远的那边,微微传来镜蝶翅膀的扑扇。 清晨。 今天申帏初没有要学习的功课,难得的清闲。 她随意地漫步,穿过银杏的长道,花开遍地,是那么多而繁盛,有些不真实的美丽。帏初低头慢慢走着,好大的宫啊,路似乎都看不见尽头。青绿色的叶子繁茂地生长郁郁葱葱。 可是不经意的时候,信的脸,冷漠的,微笑的,失落的,种种不同的样子,还是会忽然闪现在帏初的脑海,好象漫天的柳絮,纷纷扬扬联绵不断。 帏初使劲地摇晃脑袋,驱赶着这些不断闪现的容颜,申帏初,你这是怎么了? 抬起头,突然看见面前好高的一座楼,精致的景致,环绕在楼四周的,都是枫树和银杏,美丽得不像是人间,有一种气息在逸散。她想这恐怕是这宫里最高的建筑了吧,叫什么来着呢?噢,这大概就是仪官姐姐曾经说过的未央阁吧。 带着好奇,她轻轻上楼。 桌案前的信,忽然心神不宁想起了帏初,他停下手里的笔,手指轻轻按揉太阳穴,大概是太累了吧,最近,有些反常。 可是自我催眠根本不起作用,他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迫切地想看见她的感觉,就算是冰冷的还是赌气的也好。信站起来,“孔内官,今天的事情先放一放,我想出去走走。” “可是殿下…”老内官低声说道,带了一些恳求和制止。 “放心,我知道要做什么。”信冷冷的声调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是殿下。” 孔内官无奈地退下。 不知道她今天是否还在上课,想到这里信微微扬了扬眉。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斜阳暖暖的,随意地在有些陈旧的木地板上铺设开来,素雅简单的感觉,就像是秋天黄了的银杏叶,或者说是明净到了极点的平和。帏初很喜欢,也有些迷惑,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古老而温暖,但是又带了一些淡淡的冷清,也许是来自那些陈旧的木雕,或者是空气里可以看见的浮尘。这里的一切都给她一种安宁和塌实,像是一件东西在遗失了很久以后又忽然被找到一样的亲切,她不禁微微笑起来。 就这么凭着这样的一点孩子气,她轻巧地走上楼去,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和安慰,这里看来真的是很古老,这里的书籍散发着陈旧的味道,高高低低地堆叠着,一切都井井有条。 咦?她瞥见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是谁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那个背影那么熟悉?那个人,她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 未央阁的窗外,有美丽到辉煌的树影,在风中自由地摇晃沉默,偶尔送来静谧的香气。律就那么伫立着,闭上眼睛,忘记了时间在流动,只是感受,感受这宫里少有的宁静,但是不经意的时候,却又会回想起那个面容。秀丽却有些惶恐和迷惘,愧疚却又是善良的样子,似乎是初开的花朵,惊艳绝世却是那么的小心翼翼,总是害怕刺伤了什么人,明明是自己的心有鲜血喷涌而出,却还关心别人有没有伤痛的感觉,善良到这样的眼睛,纯净柔和到让人无法直视。律承认,在那场盛大的宴会上,他是放入了极大的注意力的,只不过,都只看着她周围发生的一切,追随着她的面容的阴晴,仿佛像守护自己种的花朵一样关注。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能够做的,只是默默地看着。 律是极其聪明而敏锐的,可是那时候,居然连他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信的不动声色,孝凰隐约歌声中的沉沉浮浮,还有她那双看不到底的眼睛,其间有一种让他怜惜的忧心和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对于信的了解,都是存在于十四年前和最近的时间。他可以确定的是,信的脾气已经有了变化,较之他从前的冷漠,他竟然肯不时关注他身后人的存在,已经是很难得了,但是为什么面对孝凰的时候,他们三人的反应却是那么的不同呢?信,你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帏初会有那么不情愿的倔强?她真的快乐吗?此刻律手里握着一片青绿的银杏叶子,而那叶子居然在眼前逐渐变成了细小的碎片。李律,你是在关心那个与你只见过没几次面的女子吗?真可笑,她是你的堂嫂,是你的堂嫂啊,即使是她微笑着告诉你,她叫做申帏初,你们是朋友,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律那一向清明的嘴角,忽然泛出一阵苦,那味道一直顺着味蕾翻腾。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些轻微的响动,回头,是她,那个他一直顾念的人,那个名字叫做申帏初的女子。 帏初有些惊异地抬头,发现了转过身来的那个人,是律,微笑犹如满月的律。 忽然想起在从信那里知道律也是王子的时候,她曾高兴地想,律是义诚君,那么以后可以多多见面,在宫里,总算多一个亲切的朋友了。 “律君!”帏初笑起来,忽然的美丽,有如刹那飞过的燕儿,或者是一夜之间开出的满树伶俐的花朵。
律只觉得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柔柔的很充实的样子。 “帏初啊。”他并不叫她妃宫娘娘,只是因为不喜欢,似乎那样她就已经是被圈定的,而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申帏初。他那么快,就习惯于叫她的名字了,帏初,帏初。原来习惯是这么容易养成的啊,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在于是否遇见,偶尔就可以这么轻易地变成似乎已经很亲切的习惯。他刚刚的心情突然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一颗单纯的心,于是笑容也就纯净得像是被细雨梳理过的花瓣,交缠而柔和。 “律君怎么会在这里的?”帏初微微歪着头,好奇地问。 “哦,这里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也曾经是我爹爹娘亲最喜欢的地方。”律的笑容次第盛开,犹如午夜的焰火。 “这样啊,这里真的是很美,是叫未央阁么?”帏初抬头问,浓密的睫毛微微翘起,轻巧如蝴蝶。 “是啊。帏初怎么会来这里的呢?”面着她,律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微笑的感觉 。 “哦,我只是随便走走就逛到这里了。”帏初一边闪动着大眼睛东张西望,一边回答。 “这样啊。”律开心地笑了,到底是什么把她带来这里来的,把她一直带到自己的身边?那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这是伽椰琴么?好古老哦。”帏初忽然发现了在阁楼里,有一架古色古香的琴,陈旧,但是端庄而高贵,从支架到弦,都刻着它的年纪。 “是伽椰琴。它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一直传了好几代,它的音色非常好,不管时光怎么变迁,它的声音始终如一。”律俯下身和帏初一起端详这架古老神话一般的琴。 “可惜我不会弹它。”帏初显得有些惋惜。 律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他席地坐下,将桐木的琴体一端置于地上,另一端放在自己的膝上,右手轻轻拨动琴弦。十二根琴弦,犹如尘封已久而忽然被释放的精灵,在淡淡的阳光中熠熠跳动。琴声响起,悠扬美丽,象泛舟而过的湖面,已经被惊动却又是那么静谧得可爱,莲花在水面次第盛开,犹如盏盏宫灯,旖旎到了极至,连帏初这个并不懂伽椰琴的人,都因为它的吟唱而忘记了一切。那些琴声,飘起又降落,好象飞舞的柳絮,优雅而伤感。律静静地弹奏,轻轻地抬头,看见帏初呆呆的神情,微微笑起来。她的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在她刚刚上楼的那刻,律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点点抑郁。虽然随即而来的是明朗,可是他还是有说不出的担心,那种想要关心她保护她的感觉似乎是与生俱来无法抑制。 最后的音,扬起之后又回旋,似乎绕过了帏初的鬓际,然后袅袅散去,帏初有些迷惑,但是还是很高兴因为那个音符的降临,她笑得有如天上的行云。 “相传伽椰琴是伽椰国人仿明国的一种乐器而做成的,那乐器的名字叫做筝。”律的声音沉静而柔和,像一盏暖灯,让帏初觉得由衷地信任和依赖。 “筝?好美的名字啊。”帏初被他感染,不知不觉地回味。 “你要不要也来试试?”律带着引导地问。 “可是,我真的不会啊…………”她迟疑。 “这本来也只是为了乐己,无所谓会与不会,只要开心就好。”律温柔的眼神让帏初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我就玩玩喽?”帏初高兴地接过琴,笨拙地把手指搭在弦上,开始自弹自唱。 “今天不开心,没什么关系………… 一切都能够过去~~~~ 啊啦啦~ 一定会胜利!”
律忍不住笑起来,这个申帏初还真是能自我调节啊,虽然她的唱功让他不敢恭维,可是那样的率真却可爱的要命,让自己总是想要忘记矜持和她一起放声大笑。 此刻窗外重重的树影下,有一张冷峻的脸,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山般的光芒,嘴唇咬住了,刚毅而倔强的线条彻底显露,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一个紧缩的整体,显示出愤怒和被刺伤的样子。 一直找不到她,凭着直觉来到这里,听到的却是她特有的清脆的笑,信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的情绪起伏,那是怒气,是他从不轻易表露的怒气。 鸿雁在云鱼在水, 惆怅此情难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