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唐朝(后唐:玄宗---穆宗) 《读通鉴论》王夫之

(2007-07-04 16:17:43) 下一个

唐朝(后唐:玄宗---穆宗)   《读通鉴论》王夫之

○玄宗
【一】
言治道者,至于法而难言之矣。有宋诸大儒疾败类之贪残,念民生之困瘁,
率尚威严,纠虔吏治,其持论既然,而临官驭吏,亦以扶贫弱、锄豪猾为己任,
甚则醉饱之愆,帘帏之失,书Ψ之鬼,无所不用其举劾,用快舆论之心。虽然,
以儒者而暗用申、韩之术,将仁恕宽平之言,尧、禹、汤、文、孔、孟其有奖乱
之过与?
仁而弱,宽而纵,祟情以?法,养奸以病民,诚过矣。然使其过也,果害于
国,果贼于民,则先王既著之于经,后世抑守之以律,违经破律,取悦于众,而
自矜阴德,则诚过矣。欲谢其过,抑岂毛举瘢求、察人于隐曲,听惰民无已之怨
ゥ,信士大夫不平之指レ,辱荐绅以难全之名节,责中材以下以不可忍之清贫,
矜纤芥之聪明,立难撄之威武也哉?老氏以慈为宝,以无为为正,言治言学者所
讳也。乃若君子之言,曰宽、曰简、曰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喜,自与老氏之旨趣
相似而固不同科,如之何以羞恶是非之激发妨其恻隐邪?
绝人之腰领,死者不可复生矣;轻人之窜逐,弃者不可复收矣;坏人之名节,
辱者不可复荣矣。唯夫大无道者,怙终放恣,自趋死而非我杀之,自贻辱而非我
辱之,无所容其钦恤耳。苟其不然,于法之中,字栉而句比之;于法之外,言吹
而行索之;酒浆婢妾之失,陷以终身,当世之有全人者,其能几也?恶非众恶,
害未及人,咎其已往,亿其将来,其人虽受罚而不服,公议亦或然而或否,欲坚
持以必行而抑自诎矣。徒为繁密之深文,终以沮挠而不决,一往恶恶之锐气,亦
何济于惩奸,而只以辱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夫曰宽、曰不忍、曰哀矜,皆帝王用法之精意,然疑于纵弛藏奸而不可专用。
以要言之,唯简其至矣乎!八口之家不简,则妇子喧争;十姓之闾不简,则胥役
旁午;君天下,子万民,而与臣民治勃溪之怨,其亦陋矣。简者,宽仁之本也;
敬以行简者,居正之原也。敬者,君子之自治,不以微疵累大德;简者,临民之
上理,不以苛细起纷争。礼不下于庶人,不可以君子之修,论小人之刑辟;刑不
上于大夫,不可以胥隶之禁,责君子以逡巡。早塞其严刻之源,在<并刃>法者之
善为斟酌而已。
玄宗初亲政,晋陵尉杨相如上言曰:“法贵简而能禁,刑贵轻而必行。小过
不察,则无烦苛;大罪不漏,则止奸慝。斯言也,不倚于老氏,抑不流于申、韩,
洵知治道之言乎!后世之为君子者,十九而为申、韩,鉴于此,而其失不可掩已。
【二】
夫苟欲自全其志行以效于国,则乐党淫朋以败官常也,必其所不欲为。乃立
身无玷,而于邪佞终不得而远,究以比匪受伤,势成于无可如何,而正志不伸、
修名有累者,抑何多也!张九龄抱忠清以终始,?乎为一代泰山乔岳之风标,为
李林甫所侧目,而游冥寥以消?弋,观其始进奏记于姚崇,可以得其行己待物之
大端矣。其言曰:“君侯登进未几,而浅中弱植之徒,已延颈企踵而至,岂不有
才,所失在于无耻。”至哉其言之乎!
夫以鸿才伟望,一旦受天子之知,爰立三事,隆隆炎炎,熏蒸海内,物望之
归,如夏云之矗兴,春流之奔凑,所不待言矣。于斯时也,有所求而进者进矣,
无所求而进者进矣。有所求而进者,志在求而无难窥见其隐也;无所求而进者,
徐而察之,果无所求也;是其为乐我之善,玉我于成,以共宣力于国家者乎?于
是乐与之偕,而因以自失。夫恶知无所求而进者,为熏蒸之气所鼓动,不特我不
知其何求,使彼自问,亦不知其何以芸芸而不自释也;无他;浅中者其量之止此,
而弱植者自无以立,待人而起者也。俄而势在于此,则集于此矣,俄而势在于彼,
则移于彼矣,害不及而避其故也如惊,福不及而奔其新也如醉。君子小人一伸一
屈,数之常也,言为之易其臧否,色为之易其颦笑,趾为之易其高下,则凡可以
抑方屈而扬方兴者,无所不用,与斯人居,而上不病吾君、下不病吾民、中不贻
他日之耻辱者,鲜矣。故天下之可贱、可恶、君子远之必夙者,唯此随风以驱、
随波以逝、中浅而不知事会之无恒、植弱而不守中心之所执者也。
生于教衰行薄之日,履物望攸归之位,习尚已然,弗能速易,惟有杜门却迹,
宁使怨谤,勿与周旋,以自立风轨而已耳。天下方乱而言兵,天下初定而言礼,
时急于用而言财,乃至教兴道显而相仿以谈性学,皆中之浅、植之弱,足以玷君
子之修名,而或一违时、则反唇相诋而不遗余力者也。乍与周旋,容其旅进,一
为其所颠倒,欲不病于而国、累于而身、败于而名也,其可得乎?司马温公失之
于蔡京,唯察此之未精耳。九龄唯早曙于此也,故清节不染于浊流,高蹈不伤于
钳网。其诗曰:“弋者何所慕。”无可慕也,鸿飞之冥冥,所以翔云逵而为羽仪
于天下也。
【三】
唐多才臣,而清贞者不少概见,贞观虽称多士,未有与焉。其后如陆贽、杜
黄裳、裴度,立言立功,赫奕垂于没世,而宁静淡泊,固非其志行之所及也。唯
开元之世,以清贞位宰相者三:宋?清而劲,卢怀慎清而慎,张九龄清而和,远
声色,绝货利,卓然立于有唐三百余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耻,天下乃藉以又
安,开元之盛,汉、宋莫及焉。不然,则议论虽韪,法制虽详,而永徽以后,奢
淫贪纵之风,不能革也。
抑大臣而以清节著闻者,类多刻?而难乎其下,掣曳才臣以不得有为,亦非
国民之利也。汉、宋之世,多有之矣,孤清而不足以容物,执竞而不足以集事,
其于才臣,如水火之相息、而密云屯结之不能雨也。乃三子之清,又异于是,劲
者自强,慎者自持,和者不流,而固不争也。故?与姚崇操行异而体国同;怀慎
益不欲以孤介自旌,而碍祟之设施;九龄超然于毁誉之外,与李林甫偕而不自失,
终不与竞也。唯然,而才臣不以己为嫌,己必不替才臣以自矜其素履,故其清也,
异于汉、宋狷急之流,置国计民生于度外,而但争泾渭于苞苴竿牍之?也。呜呼!
伟矣!杨震也,包拯也,鲁宗道也,轩︼、海瑞也,使处姚崇、张说、源乾曜、
裴耀卿之?,能勿金跃于冶、冰结于胸否邪?治无与襄,功无与立,徒激朋党以
启人主之厌憎,又何赖焉?
夫三子之能清而不激,以永保其身、广益于国者,抑有道矣。士之始进也,
自非猥鄙性成、乐附腥膻者,则一时名之所归,望之所集,争托其门庭以自处于
清流之选,其志皆若可嘉,其气皆若可用也。而怀清之大臣,遂欣受之以为臭味,
于是乎和平之度未损于中,而激扬之情遂移于众,竞相奖而交相持,则虽有边圉
安危之大计,黎民生死之远图,宗社兴衰之永虑,皆不胜其激昂之众志,而但分
流品为畛域,以概为废置。夫岂抱清贞者始念之若斯哉?唱和迭增,势已成而弗
能挽也。于是而知三子者之器量远矣,其身不辱,其志不?,昭昭然揭日月而行
者,但以率其固然之俭德,而不以此歆召天下,奉名节为标榜,士固无得而附焉。
不矜也,亦不党也,不党则不争矣。
呜呼!士起田?,食淡衣粗,固其所素然矣。若其为世禄之子,则抑有旧德
之可食,而无交谪之忧;读先圣之书,登四民之上,则不屑以身心陷锥刀膻?之
中,岂其为特行哉?无损于物,而固无所益,亦恶足以傲岸予雄而建鼓以求清流
之誉闻乎?天下之事,自与天下共之,智者资其谋,勇者资其断,艺者资其材,
彼不可骄我以多才,我亦不可骄彼以独行,上效于君,下逮于物,持其正而不厉,
致其慎而不浮,养其和而不戾,天下乃赖有清贞之大臣,硗硗者又何赖焉?故君
子秉素志以立朝,学三子焉斯可矣。有伯夷之廉,而骄且吝,亦人道之忧也。
【四】
奸人被发,而诬发奸者以罪,其罪不贳:两俱有奸,而因人之发,还相为发,
则后发者之罪,姑置勿论,而先发之奸,罪在不贳;诚彼之有奸也,奚不早声其
罪以论奏之,而待己慝已彰,乃相反噬乎?
京兆尹崔日知贪墨不法,御史李杰纠之,日知反构杰罪。勿论杰罪之有无也,
杰不可以日知之言而坐,日知不可以讦杰而宽。玄宗纳杨?之言,释杰而窜日知,
允矣。虽然,有说焉。御史、京兆尹,皆法吏也。尹之贪暴,御史之所必纠;御
史汰纵于辇毂,尹亦习知,而执官守以论劾之。假令杰败官箴、藏奸宄、以下挠
尹权,知日知之必レ己愆,而先掇拾其过以钳制之,将亦唯杰之搏击而扪日知之
舌乎?则杨?所云“纠弹之司,奸人得而恐喝,则御史台可废”者,亦偏护台臣
之党,而非持平之论也。
夫日知之罪,不可以构杰而减,固也;而杰罪之有无,抑不可以不察。杰果
无罪,则日知既以贪暴抵法,而益之以诬贤之恶,加等之刑,不但贬为丞而足蔽
其辜;若杰而有罪也,亦不可以纠日知故而概不加察。今?不辨杰罪之有无,但
以护台臣而护杰;且当开元之始,群贤皆有以自见,而杰无闻焉,杰之为杰,亦
可知矣。?为御史台存纲纪,而不为朝廷别贤奸,非平允之论也。天子虚衷以详
刑,则奸人自无所藏奸;士人正己以匡世,则小人自弗能置喙;又非可以禁恐喝
斥、反构一切之法弹压天下者也。
【五】
君与臣为谑,则朝无章;朝无章,则邪佞玩而巧雠其慝。故闻以道裁物者矣,
其次则以法禁下矣;道不可揆,法无所饬,君谑其臣而以资浅人之庆快,庆快者,
浅人也;乘之以交谑者,奸人也。道法之君子,知其不足以君天下,而奚快焉?
郑铣、郭仟舟投匦献诗,述游仟之旨,以?上听,按法而窜殛之,或姑贷而
斥罢之,允矣。堂堂为天下君,弗能秉道以饬法,惩奸止邪,乃度之为道士,聊
与之谑,以供浅人之一笑,然则贪人聚敛而赐之金粟,淫人劝?而畀以少艾乎?
且铣与仟舟奉敕而为道士矣,恶知其不栩栩然集徒众、建楼观、采铅汞、以鸣得
意而猎厚利哉?玄宗之为此,聊以谑也;小人得天子之谑,而以谑为荣,无知者
竞荣之;未数年而张果、叶法善、邢和璞辐辏于天子之廷,非此致之哉?
君可以谑其臣,臣抑可谑其君,交相谑,则上无章而下无忌。萧?,大臣也,
太宗听其出家,亦谑也;此唐之所以无政也。论者快之,谓足以惩奸而警俗,国
宪官箴法律刑纪皆可不用,而以谑惩奸,天下其谁警哉?浅人之所快,君子之所
羞称久矣。
【六】
姜皎与诛逆之功,玄宗闻宋?之谏,放之归田,下制曰:“南阳故人,以优
闲自保。”其于刘幽求、锺绍京,胥此道也。徇国亦为其所可为者而已,过此未
有不以召憎恶于明主者。若遇猜忍之君,则里克、宁喜之服刑,亦其自取,而不
可但咎其君之刻薄。明乎此,君知所以待有功之臣,臣知所以立节而全身矣。
(此篇疑有脱误。)
【七】
经国之远图,存乎通识。通识者,通乎事之所繇始、弊之所繇生、害之所繇
去、利之所繇成,可以广恩,可以制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国,而咸无不允。于
是乎而有独断。有通识而成其独断,一旦毅然行之,大骇乎流俗,而庸主具臣规
目前之损益者,则固莫测其为,而见为重有损,如宋?发太府粟及府县粟十万石
粜之,敛民?恶钱送少府销毁是已。
散粟于民,而取其值,疑不足以为仁之惠;君与民市,疑不足以为义之宜;
以粟易钱而销毁之,徒取值于民而无实于上,疑其病国而使贫;一旦为之,不可
测而可骇,庸主具臣闻言而缩舌,固其所必然矣。以实求之,夫岂然哉?取值不
有,而散十万之粟于待食之人,不费之惠也;下积恶钱,将随敝坏,上有馀粟,
将成红朽,而两易之,制事之宜也。乃若大利于国者,则尤非浅见褊衷之所易知
也。恶钱之公行于天下,奸民与国争利,而国恒不胜,恶钱充斥,则官铸不行;
人情趋轻而厌重,国钱之不能胜私铸久矣。恶钱散积于人?,无所消归,而欲人
决弃之也,虽日刑人而不可止;发粟以收恶钱者,使人不丧其利而乐出之也。销
毁虽多未尽,而民见上捐十万粟之值付之一炬,则知终归泯灭而不肯藏,不数年
?,不待弃捐而自不知其何往矣。恶钱不行则国钱重,国钱重则鼓铸日兴,奸民
不足逞,而利权归一,行之十年,其利百倍十万粟之资,暗偿之而赢馀无算,又
岂非富国之永图乎?
乃当其时,愚者不测也,吝者不决也,非玄宗之倚任,姚崇、苏?之协恭,
则?言出而讪笑随之矣。司国计而知大体者之难;小人以环堵之识,惜目睫之锱
铢,吝于出而急于纳,徒以削民敛怨,暗耗本计于十年之后,而吮之如蜜,王安
石之以病宋者此也。不耕而思获,为盗而已,为乞而已;盗与乞,其可与?国哉!
【八】
黄帝正昏姻而父子定,周礼,父在为母服齐,以体黄帝之精义,而正性以节
情,非圣人莫能制也。武氏崇妇以亢夫,而改为斩衰,于是三从之义毁,而宫闱
播丑,祸及宗社。开元七年,敕五服并从礼传,乃士大夫议论纷起,各从其意,
迷先圣之典,逆时王之命,褚无量叹曰:“俗情肤浅,一紊其制,谁能正之?”
伤哉!言之而无能知也,知之而无能信也,信之而无能从也,圣人不足以垂训,
天子不能以行法,天下之锢人心、悖天理者,莫甚于俗,莫恶于肤浅,而奸邪悖
道者不与焉,有如是哉!
奸邪悖逆之坏法乱纪也,其恶著,其辨不能坚,势尽情穷,及身而止,无以
乱天下后世也。俗则异是。其始为之倡者,亦怀奸耳,亦行邪耳,亦悖王章、逆
天理、以逞其私耳;乃相沿而成,末流之?滥,则见以为非而亦有其是也,见以
为逆而亦有其顺也。其似是而顺乎人情者,何也?人莫不所溺而利以为归也。夫
人之用爱也易,而用敬也难;知情者众,而知性者少;于养也见恩,而于德见惮;
皆弱也。而不但此也。出而议礼于大庭,入而谋可否于妻子,于是而父之得与母
同其尊亲,亦仅存之法纪使然耳。不然,伸母以抑父,父齐而母斩,又岂非其所
可为、所忍为者哉?于是亲继父而薄继母,怙母党以贼本支,茫然几不知为谁氏
之子。“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犹且自诩孝慈以倡率天下,中国之不
狄、人之不禽也,几何哉?
天性者,藏密者也,非引闻见以归心、潜心以体性、顺性以穷理者,不能喻
也。肤浅以交于人伦,十姓百家浮动之志气,违天理而与奸邪悖逆者之情相合,
所必然已。故曰:恶莫大于俗,俗莫偷于肤浅。无量之叹,垂之千年,而帝王不
能正,士大夫不能行,呜呼!人道之沦亡,吾不知其所终已!
【九】
论鲁庄公者曰:“母不可制,制其侍御之人。”以此而事不顺之父母,未尽
善也,以施之不令之兄弟,则义正而恩全,道莫尚焉。舜使吏治象国,而不得暴
其民,圣人亦如是而已。不谓玄宗之能及此也。驸马都尉裴虚己私从岐王游,挟
图识,坐流新州,离其婚,法严而无所贷;于岐王则不以此怀疑,而慰安之如故。
夫虚己挟邪说以私交,而岐王容之,王岂无罪乎?而虚已之辟既伸,则游王门者
咸知畏忌。以生长深宫之帝子,居宦官宫妾之?,旦歌夕饮以戢其邪心,固不待
加威而自安侯服矣。
无左吴、赵贤,则淮南不能谋逆,无宇文述、杨素,则杨广不能夺嫡;无张
公谨、尉迟敬德,则太宗不能杀兄;天下之乱,酿成于徼幸功名者之从臾者类然
也。博望启,而戾太子之项县于湖城;天策开,而隐太子之血流于玄武;事成则
祸及于国,不成则殃及于身。玄宗日游诸王于斗鸡吹笛之?,而以雷霆之威,亟
施之挑激之小人,诸王保其令祚,王室无所震惊,不亦休乎!不能殛逐?乱之奸,
继乃摧残其同气,睿宗所以纵窦怀贞而仅存一妹,终以伤心也。周公以顽民授管
叔,固不如舜之与象以天子之吏治其国,而永保其恩也。故曰:“圣人人伦之至
也。”法其一端,可以尽伦,可以已乱,尧、舜之道,人皆可学,亦为之而已矣。
【一○】
汉之太守,去古诸侯也无几,辟除赏罚兵刑赋役皆得以专制,而县令听命如
其臣,故宣帝诏曰:“与我共天下者,其二千石乎!”太守之权重,则县令之任
轻,故天子详于二千石之予夺,而治道毕举矣。唐、宋以降,虽有府州以统县,
有禀承稽核之任,而诛赏废置之权不得而专,县令皆可自行其意以令其民,于是
天下之治乱,生民之生死,惟县令之仁暴贪廉是视,而县令之重也甚矣。玄宗敕
在京官五品以上、外官刺史四府上佐、各举县令,诚重之也。重之于举之之始,
必将以保任分功罪,其得也,但得文饰治具之士,葸弱免咎,而无以利民;其失
也,举主畏连坐之罚,而互相掩蔽以盖其奸;则保举之法,不足以肃官常、泽民
生,固已。重之者,岂徒在选举之日乎?
夫县令之任重矣,而其秩则卑,故后世多以为筮仕之官,才不才非有前效之
可验,欲先辨而使克副其职,虽具知人之鉴者未易也。然士当初受一命,初试一
邑,苟非繇胥史异途而升,则其不畏清议、甘为败类、以病国虐民者,固鲜矣。
无以激之,其浊不惩;无以扬之,其清不展;轧于上官,其用不登;责以奔趋,
其节不立;夫亦存乎上之所以用之者耳。重宪纪以纠其不若,则有所戒也;县清
要以待其拔擢,则有所劝也。成法之外,许以因地而便民,则权可任也;供顿驿
递之役,委之簿尉,而弗效亵役之劳,则节可砺也。夫然,则贤者志得,而不才
者亦勉而自惜;若其尤不肖者,固比类相形,愆尤易见,持法以议其后,亦不患
稂莠之难除矣。何事于未试之前,以不可保之始终绳荐举者,而责以所难知哉?
开元之制,乍行之以昭示上意之所重,可也;据以为法,而弊即在焉。重者,
用之重也,非一选举而可毕任贤养民之道也,用之重而治可几矣。
【一一】
罢兵必有所归,兵罢而无所归,则为盗、为乱。张说平麟州叛胡,奏罢边兵
二十万人,而天下帖然,盖其所罢者府兵也,府兵故农人也,归而田其田、庐其
庐,父子夫妇相保于穹窒栗薪之间,故帖然也。于是而知府兵之徒以毒天下而无
救于国之危乱,审矣。
说之言曰:“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将帅苟以自卫及役使营私而已。”夫
民之任为兵者,必佻宕不戢、轻于死而惮于劳之徒,然后贪酾酒椎牛之利、而可
任之以效死。夫府兵之初,利租庸之免,而自乐为兵,或亦其材勇之可堪也。迨
其后著籍而不可委卸,则视为不获已之役,而柔弱愿朴者,皆垂涕就道以赴行伍。
若此者,其钝懦之材,既任为役,而不任为兵,畏死而不惮劳,则乐为役以避锋
镝,役之而无不受命,骄贪之将领,何所恤而不役以营私邪?团队之长役之矣,
偏裨役之矣,大将役之矣,行边之大臣役之矣;乃至纨?之子弟、元戎之仆妾役
之矣;幕府之墨客,过从之游士,弹筝击筑、六博投琼、调鹰饲犬之徒,皆得而
役之。为兵者,亦欣然愿为奴隶以偷一日之生。呜呼!府兵者,恶得有兵哉?举
百万井疆耕耨之丁壮为奴隶而已矣。纵遣归田,如奴隶之得为良人,而何弗帖然
邪?
无︹悍不受役之气,有偷安不恤役之情,因其有可役之资,而幸收其效役之
利,行则役于边臣,居则役于长吏,一时不审,役以终身,先世不谋,役及后裔,
天下之苦兵也,不待矢石相加、<骨此>骼不返、而后怨毒填胸矣。是张说所奏罢
之二十万人,无一人可供战守之用,徒苦此二十万之农民于奉拚除、执虎子、筑
球场、供负荷之下。故军一罢,而玄宗知其劳民而弱国也,而募兵分隶之议行,
渐改为长从,渐改为犷骑。穷之必变,尚可须臾待哉?而论者犹责玄宗、张说之
改制异于古法,从事于君子之道以垂法定制而保国安民者,不宜如此之卤莽也。
所患者,法弊已极,习相沿而难革,虽与更张,害犹相袭。故自说罢边兵而
边空,长从?广骑制未定而不收其用,边将承之,畜私人,养番兵,自立军府,
以酿天宝之乱。盖自府兵调戍之日,早已睥睨天下之无兵,而一旦撤归,刍粮赢
余,唯其所为,而朝廷固莫之能诘也。数十年府兵之流祸,而改制之初受之,乃
举而归过于召募,胡不度人情、循事理,而充耳塞目以任浮游之说轻谈天下事邪?
【一二】
一议也,而以私与其?,则成乎私而害道。唐、宋以下所称持大体、务远图
之大臣,未有不杂公私以议国事者,故忮主奸臣倒持之以相挠而相胁。
玄宗与宰相议广州刺史裴?先之罪,张嘉贞请杖之,张说曰:“刑不上大夫,
为其近于君也,且所以养廉耻也。”其言韪矣,允为存国体、劝臣节之︳谟矣。
既而又曰:“宰相时来则为之,大臣皆可笞辱,行及吾辈。”此与宋人“勿使人
主手滑”之说同。苟怀此心以倡此说,传之上下,垂之史策,人主将曰:士大夫
自护其类以抗上而避害,盖古今之通习,其为存国体、奖士节,皆假为之辞,不
可信也。贾谊以不辱贵大臣谏文帝,亦与说略同,而谊以新进小臣,非绛、灌之
伍,自可昌言而无讳。说怀“行及我辈”之心,与同官?尊沓以语,则不可令人
主闻,而开后世臣主猜防之衅。念一移而言随得咎,过岂在大哉?
且夫士之可杀不可辱者在己也,非挟持以觊上之宽我于法也。居之以淡泊,
行之以宁静,绝贿赂之门,饬子弟之汰,谢游客之邪,息党同之争,卓然于朝右,
而奚笞辱之足忧?诚有过也,则引身以待罪;言不庸也,则辞禄以归耕。万一遇
昏暴之主,触妇寺权奸之忌,而辱在不免,则如高忠宪(攀龙)之池水明心,全
肢体以见先人于地下。又其不幸,固义命之适然,虽辱而荣者。规规然计及他日
之见及,而制人主以不我辱,士大夫有门庭,而君不能有其喜怒,无怪乎暴君之
益其猜忌,偏以其所不欲者加之也。说自诩其识之及远,而自君子观之,何以异
于胥史之雄,钳制其长吏为不可拔之根株也乎?
天下之公理,以私乱之,则公理夺矣。君臣之道丧,唐、宋之大臣自丧之也。
于是而廷杖诏狱之祸,燎原而不可扑矣。
【一三】
春秋纪晋盟诸侯于商任,以锢栾氏,讥其不能抚有,而又重禁之于人国,为
已甚也。封建之天下,国各私其人,去其国则非其人,于是而有封疆之界以域之。
而硕鼠之诗曰:“逝将去女,适彼乐士。”亦挟去以抗其君。上下交相疑贰,衰
世之风,不可止矣。
天下而一王矣,何郡何县而非一王之土?为守令者,暂相事使而固非其民,
民无非天子之民也。土或瘠而不给于养,吏或虐而不恤其生,政或不任其土之肥
瘠,而一概行之,以困其瘠,于是乎有去故土、脱版籍而之于他者。要使耕者耕、
工者工、贾者贾,何损于大同之世,而目之曰逃人,有司者之讠皮辞也,恶足听
哉?
民不可使有不服籍者也,客胜而主疲,不公也;而新集之民,不可骤役者也。
生未定而力不堪也。若夫捡括之而押还故土,尤苛政也。民不得已而远徙,抑之
使还,致之死也。开元十一年,敕州县安集逃人,得之矣,特未问其所以安集之
者奚若也。安集之法,必令供所从来,而除其故籍,以免比闾宗族之代输,然后
因所业而徐定其赋役,则四海之内,均为王民,实不损,而逃人之名奚足以立乎?
然则邑有逃亡,可罪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地之肥硗,既其固然矣;征徭
之繁简,所从来者非一日也。转徙多,则相其陂池堤防之便而化其土,问其徭役
堕积之敞而平其政,非守令之能专,乃抚治大臣所任也。邑多新附之民,可赏其
守令乎?曰:未可也。守令之贤不肯,能及于版籍之民,而不能加之新附,若其
以小惠诱人之来徙者,又非法之所许也。无旷土,无旷民,解法禁以任所在,而
土者仕、农者氓,安集之令,犹为赘设也乎!
【一四】
唐多才臣,唯其知通也。裴耀卿之于漕运,非可为万世法者乎?壅水以行舟,
莫如易舟以就水;冒险以求便,莫如因时而避险;径行以求速,莫如转递以相续。
江河各一其理,南北舟工各一其习,水之涨落各一其时,舟之大小各一其制。唯
不知通也,以一舟而历数千里之曲折,崖阔水深,而限之以少载;滩危碛浅,而
强之以巨艘;于是而有修闸之劳;拨浅之扰,守冻之需迟,决堤之阻困;引洪流
以蚀地,乱水性以逆天,劳τ生民,縻费国帑,强遂其径行直致之拙算,如近世
漕渠,历江、淮、汶、泗、河、济、漳、沽,旷日持久,疲民耗国,其害不可胜
言,皆唯意是师,而不达物理者也。
成天下之务者,因天之雨?,就地之险易,任人之智力,为其所可为,不强
物以自任;则以理繁难、试艰危、通盈虚、督偷窳、禁盗侵,无不胜也,自宋以
后,议论猥多,而不可用者,唯欲以一切之术,求胜于天时、人事、物力,而强
以从己而已矣。唯唐有才臣,方之后世,何足述哉!
【一五】
帝王立法之精意寓于名实者,皆原本仁义,以定民志、兴民行,进天下以协
于极,其用隐而化以神,固不在封建井田也。井田封建,因时而为一切之法者也。
三代贡举之法不传,唯周制之散见者,有大略之可考。任以其职,正以其名,寓
其纳民于善之心,使习之而相因以兴行,且以昭示人君君师天下,非徒会计民产
以求利用,故领之以司徒;而冢宰宗伯不偏任焉。其意深远,虽百世可师也。
夫贡举者,一事而两道兼焉。选天下之才,任天下之事,以修政而保国宁民,
此一道也。别君子于小人,荣之以爵,养之以禄,俾天下相劝于善,而善者不抑,
不善者以悛,此又一道也。两俱道,而劝民以善之意,尤圣人之所汲汲焉。人劝
于善,国以保,民以宁,此本末之序也。故冢宰者,任治者也,宗伯者,任已登
已进之贤才,修其轨物者也;而进贤之职,一任之司徒。徒之为言,众也,合君
子野人而皆其司;司君子之教,以立野人之则,而天下万有之众庶,皆仰沐风化
以成П和。徒岂易司者哉?乃其鼓之、舞之、扬之、抑之,不待刑而民自戒,不
待礼而民自宾,则唯操选举之权,以为之枢机,一授之司徒,而天下咸谕天子之
心,曰:上之使牧我养我而疆理我者,莫匪欲吾之善,而咸若于君子之道也。故
选举领于司徒,其措意之深切而弘通,诚万世不易之至道与!
唐之旧制,贡举掌于考功,是但为官择人,而非求贤于众矣。开元二十四年,
改以授礼部侍郎,是以贡举为缘饰文治之事,而浮华升进,民行不兴矣。风俗之
陵夷,暗移于上之所表著,而不知名之所存,实之所趋,未有爽焉者也。自贡举
不领于司徒,而贡举轻,一人之予夺私,而兆民之公理废矣。自司徒不领贡举,
而司徒轻,但为天子头会箕敛之俗吏,而非承上天协君叙伦之天秩矣。士竞于浮
华,以弃其实行;民迫于赋役,以失其恒心。一分职任事之?,循名责实,治乱
之大司存焉。良法改而精意亡,孰复知先王仁义之大用,其不苟也如此乎!善师
古者,凡此类勿容忽焉不察也。其他因时随士以立一切之法者,固可变通以行其
化裁者也,而又何成法之必仿乎?
【一六】
李林甫之谮杀太子瑛及二王,为寿王地也。武惠妃薨,寿王宠渐衰,而林甫
欲树私恩、怙权势,志终不移,谋之愈很,持之愈坚,凡可以荧惑主听、曲成邪
计者,尤剧于惠妃未死之前,以其为己死生祸福之枢机也,可以得当者,无所不
用。然而玄宗终以忠王年长好学,闻高力士乘?片言,储位遂定,林甫莫能置一
喙焉。繇此观之,奸邪自诩得君,劫廷臣以惧己,其夸诞无实之伎俩,概可知矣。
非徒玄宗中载未甚淫昏也,即极ウ懦之主,一听奸臣之然然否否而唯其牵曳,
亦情之必不能而势之不可得者。且奸臣孤媚以容身,抑岂若董卓、高澄威胁上以
必徇己志而俾君怼怨哉?唯探其意之所欲为于前,秘其事之所自成于后,举凡其
君之用舍从违,皆早测而知其必尔,乃以号于众曰:天子固未然而吾能使之然也。
恩者其恩,威者其威,群工百姓待命于敕旨既下之余,不得亲承顾问,则果信恩
威之一出于奸臣,而人主唯其牵曳,乃以恐喝天下,笼络而使归己,虽有欲斥其
奸者,弗敢发也。
然则苟有忠智之士,知其术之仅出乎此,则以武氏之悍淫,周、来、侯、索
之骤衔天宪,诸武、二张之密侍内廷,而攻击者弗伤,按杀者无惮,直言请斥远
之者反见任使,况其乱非武氏之世,犹可与言者乎?特患无明理察情之士,灼见
而不惑耳,岂果有不可拔之势哉?恶之、恨之、疑之、畏之,私议于下,徒罹于
祸以?死屠门,奸邪之所以益逞,忠真之所以益替,人君之所以益迷,可胜悼哉!
【一七】
天宝元年,置十节度使,其九皆西北边徼也。唯河东一镇治太原,较居内地。
别有岭南经略,长乐、东莱、东牟三守捉,亦皆边也,而权抑轻。若畿辅内地,
河、雒、江、淮、汴、蔡、荆、楚、兖、泗、魏、邢,咸弛武备,幸苟安,而倚
沿边之节镇,以冀旦夕之无虞,外强中枵,乱亡之势成矣。盖自一行立两戒说,
分用文用武之国,于是居轻御重、强枝弱干之术行,而自诧其巩固。方玄宗之世,
吐蕃、突骑施、奚、契丹虽倔强不宾,而亦屡挫衄以退,本无可用防御者。无故
而若大患之在边,委专征之权于边将,其失计固不待言矣。即令外寇果︹,侵陵
相迫,抑必内屯重旅,以时应敌,而不容栖重师于塞上,使玩寇失防,一败而无
以为继。况周、汉之亡,痈先内溃,覆车不远,岂尽繇四裔乎?
寇之起于内也,非能亟聚数万人以横行天下;其或尔者,又皆乌合而弗难扑
灭者也。唯中原空其无人,则旋灭旋起,而无所弹压。撤边兵以入讨,必重虐吾
民,而人心离叛;偶一折丧,乘势以收溃卒,席卷以行,而边兵皆为贼用,然后
鼓行而入无人之境,更无有挟一矢以抗之者,社稷邱墟在旦晚之?耳。
夫使禄山之乱,两河、汝、雏、淮、楚之?,有大臣屯重旅,拊其入关之背,
而迫之以前却两难之势,贼其敢轻窥函谷哉?封常清一身两臂,募市人于仓卒,
以授贼禽,其为必败无疑矣。二颜之起河北,张,许之守唯阳,皆率市人以战,
贼之所望而目笑者也。李、郭虽出,九门克捷,而不救潼关之败。观于此,则虚
其腹心,以树︹援于四末,一朝瓦解,大厦旋倾,势在必亡,无可拯救,必然之
券矣。
且重兵之在边也,兵之强弱,朝廷不得而知也;将之忠奸,中枢不得而诘也。
兵唯知其将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将一失其所守,而自放为游兵,溃而散,靡
而降,反戈而内讧,岂徒禄山犯阙、天子奔蜀为然乎?杨刘一溃,而朱友贞匹马
无投;恒州一衄,而石重贵束身待缚;种师道入援不振,而宋徽父子凭孤城以就
获。千古败亡之一轨,自犬戎遽起,烽火无援,其来久矣。东汉黎阳之屯,差为
有恃;乃其亡也,亦以边强腹弱,而山东义旅,不敌董卓之胡骑。后之谋保天下
者,可弗鉴诸?
【一八】
唐政之不终者凡三:贞观也,开元也,元和也。而天宝之与开元,其治乱之
相差为尤县绝。夫人之持志以务修能,亦难乎其始耳,血气未定,物诱易迁,智
未开,守未固,得失贞淫治乱之故未熟尝,而易生其骄惰;及其年富力强,见闻
益广,浮荡之志气已敛,声色之娱乐已厌,而好修之成效有可居,则靡而淫,玩
而弛,纵而暴,皆日损以向于善;此中人之恒也。太甲、成王终为令主,亦此而
已矣。唐之三君,既能自克以图治于气盈血溢、识浅情浮之日矣,功已略成,效
可自喜,而躁烈之客气且衰,渔色耽游之滋味已饫,乃改而逆行,若少年狂荡之
为者,此又何也?于是而知修德之与立功,其分量之所至,各有涯?,而原委相
因也。
夫苟以修德为心与?德者,无尽之藏也,未之见,则一善成而已若有馀矣,
天下之可妨吾善者,相引以迁而不自觉;既见之矣,既习之矣,仁不熟不安于心,
义未精不利于用,浩乎其无涯矣,森乎其不可犯矣,??乎相引以深密,若登高
山,愈陟而愈见其峻,勿容自释也。故所患者,始之不自振也,继之不自省也,
而不患其终之不自保也。师保在前,疑丞在后,古人之遗文,相督而不假,窥其
精意,欲从而末繇,则虽未日进于高明,而可不失其故步,奚忧末路之猖狂哉?
苟其以立功为心,而不知德在己而不在事与?则功者,有尽之规也,内贼未
除,除之而内见清矣;外寇未戢,戢之而外见宁矣;百姓未富,富之而人有其生
矣;法制未修,修之而国有其典矣。夫既内无肘腋之奸,外无跳梁之敌,野鲜流
亡,而朝有纲纪,则过此以往,复奚事哉?志大而求盈,则贪荒远之功;心满而
自得,则偷晏安之乐;所愿者在是,所行者及是,所成者止是,复奚事哉?邪佞
进,女宠兴,酣歌恒舞,而曰与民同乐;深居晏起,而曰无为自正。进厝火积薪
之说者,无可见之征;抱蚁穴金堤之虑者,被苛求之责。智浅者不可使深,志小
者不可使大,度量有涯,淫溢必?,盖必然之势矣。
是以古之圣王,后治而先学,贵德而贱功,望之天下者轻,而责之身心者重,
故耄修益勤,死而后已,非以为天下也,为己而已矣。为己者,功不欲居,名不
欲立,以天子而无殊于岩穴之士,志日专,气日敛,欲日忄詹忘,心日内守,则
但患其始之未正也,师保任之也;不患其终之不永也,无可见之功勋,则无告成
之逸豫也。唐以功立国,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于学士大夫置不讲焉,三君之
不终,有以夫!
【一九】
大义不可易,显道不可诬,苟且因仍,无能改者,不容终隐于人心,而不幸
发自德薄望轻之口,又或以纤曲邪妄之说附会之,遂以不伸于天下,君子之所重
叹也。
商、周之德,万世之所怀,百王之所师也。祚已讫而明礼不可废,子孙不可
替,大公之道也。秦起西戎,以诈力兼天下,蔑先王之道法,海内争起,不相统
一,杀掠相寻,人民无主,汉祖灭秦夷项,解法纲,薄征徭,以与天下更始,略
德而论功,不在汤、武下矣。汉祚既终,曹魏以下二百余年,南有司马、刘、萧、
陈氏,皆窃也;北有五胡、拓拔、宇文,皆夷也;隋氏始以中原族姓一天下,而
天伦绝,民害滋,唐扫群盗为中国主,涤积重之暴政,予兆民以安,嗣汉而兴,
功亦与汉埒等矣。
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帝王之兴,以治相继,奚必手相授受哉!道相承也。
若其乱也,则天下无君,而治者原不继乱。故夏之末造,有韦、顾、昆吾,乘暴
君而霸;殷之将殄,崇、密攘臂而争;周之已衰,六国、强秦、陈涉、项籍,挟
兵以逞;汉之已亡,曹、吴、司马、刘、萧、陈、杨、五胡、索虏、宇文,割裂
僭号,皆彗孛之光,前不继西没之日,后不启东生之月者也。若以一时僭割、乘
郄自雄者,可为帝王授受之统系,则三{?木}、崇、密,可为商、周之所绍嗣矣,
而岂天之所许、人之所怀哉?
王者褒崇先代,隆其后裔,使修事守,待以宾客,岂曰授我以天下而报其私
乎?德足以君天下,功足以安黎民,统一六寓,治安百年,复有贤子孙相继以饰
治,兴礼乐,敷教化,存人道,远禽兽,大造于天人者不可忘,则与天下尊之,
而合乎人心之大顺。唐欲法古帝王之德意,祟三恪之封,自应以商、周、汉为帝
王相承而治之绪,是不易之大义,不诬之显道也。
自武德至天宝,百余年矣,议礼之臣,无能昌言以?正,犹奉拓拔、宇文犬
羊之族、杨氏悖乱之支、为元后父母之渊源,何其陋也!天宝九载,乃求殷、周、
汉后立为三恪,而废拓拔、宇文、杨氏之封,虽曰已晚,堂堂乎举久湮之坠典,
立百王之准则,亦伟矣哉!乃非天子所能念也,非大臣所能正也,非儒者所能议
也,而出于人微言轻之崔昌。又以以土代火,五德推迁,袭邹衍之邪说参之。为
儒如卫包者,抑以“四星聚尾”无稽之言为征,不能阐元德显功、民心天理之秩
序以播告来兹者为永式,主之者又李林甫也。故林甫死,杨国忠之党又起而挠之,
后此弗能伸其义者;圣帝明王之祀阴,永绝于世,不亦伤乎!
唐之既亡,朱温以盗,朱邪、臬捩鸡以夷,刘知远、郭威琐琐健儿,瓜分海
内,而仅据中州,称帝称王,贱于丞尉:至宋而后治教修明,贤君相嗣,以为天
下君师。是于周、汉与唐,犹手授也。曾不能推原治统,自跻休美;而以姑息之
恩,独崇柴氏。名儒林立,此议无闻,大义隐,显道息,垂及刘伯温、宋景濂,
不复知有乾坤之纲纪,弗能请求刘、李、赵氏之裔以作宾于王家,曾李林甫之弗
若,岂非千古之遗憾哉?虽然,人纪不容终绝,王道不容永弛,豪杰之士申其义,
明断之主决于行,夫岂难哉?敬以俟之来哲。
【二○】
秀者必士,朴者必农,亻票而悍者必兵,天与之才,习成其性,不可移也,
此之谓天秩,此之谓人官。帝王之所以分理人物而各安其所者,此而已矣。
唐之府兵,世著于伍,垂及百年,而违其材质,强使即戎,于是而中国无兵。
安禄山以蕃骑渡河,人无人之境,直叩潼关,岂中原之民一皆月色弱,无可奋臂
以兴邪?颜鲁公一振于平原,旬日之?,而得勇士万馀人,于是卢全诚于饶阳,
李奂于河闲,李随于博平,而颜常山所收河北义旅凡二十馀万,张睢阳所纠合于
雍邱者一日而得数千人,皆蹀血以与贼争死命。斯固三数公忠勇之所激,而岂此
数十万比屋之民,皆义愤填胸、思拯国难者乎?亻票轻鸷悍之材,诚思得当以自
效,不乐于负耒披蓑,宁忘身以一逞,其材质不任农而任兵,性以成、情以定也。
然则拘府兵之故纸,疑?广骑为虚文,困天下材勇于陇首,荡?游闲,抑不收农
民之利者多矣。违其性,弃其长,强其短,徒弱其兵,复窳其农,唐安得有兵与
民哉?
唯其不能收天下之材勇以为国用,故散在天下,而天下皆得以收之,忠者以
之效其忠,邪者以之党其邪,各知有所募之主帅,而顺之与逆,唯其马首是瞻,
于是乎藩镇之势成,而唐虽共主,亦与棋立以相敌。延及五代,天下分崩,互相
吞灭,固幽、燕叛逆之所倡,抑河北、山东义兵之所启也。若夫高仙芝、封常清
迫而募于两都者,则市井之罢民,初不足为重轻者也。民惩府兵之害,闻召募出
于朝廷,则畏一登籍而贻子孙之祸,固不如河北、山东、雍、睢牧守之号召,人
乐于就而能得其死力也。
宰天下者,因其可兵而兵之,因其可农而农之,民不困,兵不枵,材武之士
不为将帅所私畜,而天下永定。因天也,因人也,王道之所以一用其自然也。
【二一】
李萼说颜鲁公陈清河之富云:“有布三百馀万疋,帛八十馀万疋,钱二十余
万缗,粮三十余万斛,甲兵五十馀万事。”一郡之积,充?刃如此,唐之富可知
矣。唐之取民,田百亩而租二石,庸调绢六丈、绵四两而止。宇文融、韦坚、王
钅共、杨慎矜虽云聚敛,未尝有额外之征也。取民之俭如此国储之富如彼,其君
若臣又未尝修蟋蟀葛屦之风,方且以多闻矣。繇此观之,有天下者,岂患无财哉?
忧贫者,徒自忧而益其贫耳。
夫大损于民而大伤于国者,莫甚于聚财于天子之藏而枵其外,窘百官之用而
削于民,二者皆以训盗也;盗国而民受其伤,盗民而国为之乏矣。辇天下之金粟
钱货于内帑,置之无用之地,积久而不可用,愈积愈冗,而数不可稽,天子莫能
问也,大臣莫能诘也,则一听之宦竖戚畹及主藏之奸胥,日窃月匿,以致于销耗;
且复以有为无,欺嗣君之ウ,而更加赋以殚民之生计,是盗国而民伤也。有司无
可赡之用,不得不为因公之科敛,以取足于民,于是而蔽上以盗民者,相习为故;
且有司之科敛者一,而奸吏猾胥以及十姓百家之魁长乘之而交相为盗,官盗一,
而其下之层累以相剥者不但二也;民乃急其私科,缓其正税,逋欠频仍以徼幸于
恩贷,匿田脱户,弊百出以欺朝廷,而岁之所人,十不得五,是盗民而因以乏国
也。
唐散积于州,天下皆内府,可谓得理财之道矣。已散之于天下,而不系之于
一方,则天子为天下措当然之用,而天下皆为天子司不匮之藏,有司虽不保其廉
隅,而无所藉口于经用之不赀,与奸胥猾吏相比以横敛于贫民,而民生遂矣。官
守散而易稽,不积无用以朽蠹,不资中贵之隐窃,而民之输纳有恒,无事匿田脱
户,纵奸欺以堕朴氓而亏正供,则国计裕矣。故天宝户口之数,古今莫匹,兵兴
之初,州县财馀于用,非地之加广、生之加蕃也,非虐取于民、伦吝于用也。散
则清、聚则漏,昭然易见之理,自宋以来,弗能察焉;富有四海而患贫,未有不
以贫亡者也。
【二一】
天子出奔以避寇,自玄宗始。其后代、德、僖三宗凡四出而卒返,虽乱而不
亡。平阳之青衣行酒,五国之囚系终身,视此何如邪?春秋传曰:“国君死社稷,
正也。”国君者,诸侯之谓也,弃其国,寓于他人之国,不得立宗庙、置社稷,
委天子之命,绝先祖之祀,殄子孙之世,不若死之愈矣。诸侯之侯度固然,非天
子之谓也。自宋李纲始倡误国之说,为君子者,喜其词之正,而不察春秋传大义
微言之旨,欲陷天子于一城而弃天下,乃以终灭其宗庙之血食。甚矣!持一切之
论者,义不精,学不讲,见古人之似而迷其真,以误天下有余矣。
天子有,天下之望也,前之失道而致出奔,诚不君矣;而天下臣民固倚以为
重,而视其存亡为去就;固守一城,而或死或辱于寇贼之手,于是乎寇贼之势益
张,而天下臣民若丧其首,而四支亟随以仆。以此为正,而不恤四海之沦胥,则
幽王之灭宗周,元帝之斩梁祀,可许以不辱不偷之大节乎?天子抚天下而为主,
都京师者,其择便而安居者尔。九州莫非其土,率土莫非其人,一邑未亡,则犹
奉宗祧于一邑,臣民之望犹系焉,弗难改图以光复也。而以匹夫??之节,轻一
死以瓦解天下乎?
呜呼!非徒天子然也。郡县之天下,守令为天子牧民,民其所司也,士非其
世守也。禄山之乱,守州郡者,如郭纳、达奚?、令狐潮之流,望风纳款,乃至
忠贞如颜杲卿、袁履谦、张巡者,亦初受胁迫而始改图,困守孤城而不知变计,
几陷于逆,莫能湔涤。力不能如颜鲁公之即可有为也,则何如洁身以避之,徐图
自效可也。身居危困之外,自有余地以致身尽瘁;而濡忍不决,势迫神昏,自非
与日月争光之义烈、“艮其限,厉熏心”,亦危矣哉!不保其终无玷也。故守令
无三军之寄,而以失城坐大辟,非法也。去亦死,守亦死,中人之情,畏死其恒
也,迫之以必死,则唯降而已矣,是驱郡邑以从逆也。故曰非法也。 

●卷二十三

○肃宗
【一】
肃宗自立于灵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伦,罪无可辞也。裴冕、杜鸿渐等之劝
进,名为社稷计,实以居拥戴之功取卿相,其心可诛也。史称颜鲁公颁赦书于诸
郡,河南、江、淮知肃宗之立,徇国之志益坚,若以此举为收拾人心之大计,岂
其然乎?
玄宗之召乱也,失德而固未尝失道也。淫荒积于宫闱,用舍乱于朝右,授贼
以柄而保寇以滋,ル伦伤教,诚不足以任君师、佑下民。而诛杀不淫,未尝如汉
桓、灵之?掠,宋哲、徽之窜逐也;赋役不繁,未尝如秦之筑长城、治骊山,隋
之征高丽、开汴渠也。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厌唐德,禄山以凶淫狂?之胡雏,县
军向阙,得志而骄,无终日之谋以固其势,无锱铢之惠以饵其民,蟪蛄之春秋,
人知其速陨,岂待灵武之诏,始足动天下以去逆效顺哉?
虽然,肃宗不立,而天下抑有不可知者。幸而不然,人不知其变之必至耳。
国虽不固,君虽不令,未有一寇甫兴而即灭者,秦之无道,陈涉不能代之以兴,
况唐立国百年,民无荼毒,天宝之富庶甲乎古今,岂易倾哉?而有不可知者,乱
者,所以召乱也;止乱者,尤乱之所自生也。袁、曹讨董卓,而汉亡于袁、曹;
刘裕诛桓玄,而晋亡于刘裕;祸发而不战,恶知其极?定之不早,意外之变继起,
而天下乃以分崩,是则安、史虽平,唐尤岌岌也。
于稽其时,玄宗闻东京之陷,既欲使太子监国矣;其发马嵬,且宣传位之旨
矣。乃未几而以太子充元帅,诸王分总天下节制,以分太子之权。忽予忽夺,疑
天下而召纷争,所谓一言而可以丧邦者在此矣。盛王琦、丰王珙,皆随驾在蜀;
吴王祗、虢王巨,皆受专征之命;永王?之出江南,业已抱异志而往;是萧梁骨
肉分争之势也。河北、雍、睢之义旅,罔测所归;河西李嗣业,且欲保境以观衅;
安西李栖筠,愈远处而无适从;李、郭虽心王室,且敛兵入井陉,求主未得而疑;
同罗叛归,结诸胡以内窥,仆固玢败而降之为内导,以掣河东、朔方之肘;此汉
末荆、益,西晋河西之势也。使一路奋起讨贼,而诸方不受其统率,则争竞以生;
又李克用、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诸王各依一镇以立,诸镇各挟之以为名;抑西
晋八王之祸也。居今验古,不忧安、史之不亡,而亡安、史者即以亡唐。托玄宗
二三不定之命,割裂以雄长于其方,太子虽有元帅之虚名,亦恶能统一而使无参
差乎?玄宗之犹豫不决,吝以天下授太子,不尽皆杨氏衔士之罪也,其父子之?,
离忌而足以召乱久矣。
肃宗亟立,天下乃定归于一,西收凉、陇,北抚朔、夏,以身当贼,而功不
分于他人,诸王诸帅无可挟之勋名以嗣起为乱,天未厌唐,启裴、杜之心,使因
私以济公,未尝不为唐幸也。盖肃宗亦未尝不虑此矣,而非冕、鸿渐之所能及也。
肃宗自立之罪无可辞,而犹可原也。冕、鸿渐ル大伦以徼拥戴之功,唐虽繇之以
安,允为名教之罪人,恶在心,奚容贷哉?
【二】
李长源?关至灵武,肃宗命为相而不受,以白衣为宾友,疑乎其洁身高尚也,
而其后历仕中外,且终相德宗矣,此论者所未测也。抑而下之,则讥其无定情,
始以宾友自尊,而终丧其所守。推而高之,则谓其鄙肃宗之乘危自立,紊大伦而
耻与翼戴之列。夫长源志深识远,其非始自尊而终耽宠禄也明甚。若鄙肃宗之自
立,则胡为冒险?行以参帷幄,既与大谋,又恶可辞推戴之辜邪?夫长源之辞相,
乃唐室兴亡之大机,人心离合、国纪张弛之所自决,悠悠者足以知之?
玄宗之几丧邦也,惟其以官酬功,而使禄山怀不得宰相之忿,雠忮廷臣,怨
怼君父,而逞其毒。玄宗出奔,肃宗孤起于边陲,以待匡救于群臣。于斯时也,
人竞乘时以希高位,而不知所厌止者也。凡天下一败而不能复兴之祸,恒起于人
觊贵宠而轻爵位。贵宠可觊,则贤不肖无别,而贤者不为尽节;爵位既轻,则劝
与威无以相继,而穷于劝者怨乃以生。长源知乱之必生于此也,故玄宗知其才欲
官之,而早已不受,抑知必反此而后可以立功也,故肃宗与商报功之典,而曰
“以官赏功,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莫若疏爵土使比小郡,而不可轻予以宰
相之名”唯然,犹恐同功共事之人,侈望之积习不化,故己以东宫之友,倚任之
重,联镳对榻之隆,而居然一布衣也;则人不以官位为贵而贵有功,不以虚名为
荣而荣有实,天宝滥竽之敝政,人耻而不居,而更始“羊头关内”、高纬“鹰犬
仪同”败亡之覆轨,不复蹈焉。
呜呼!此长源返极重之势,塞溃败之源,默挽人心、挂危定倾之大用,以身
为鹄,而收复之功所自基也。深矣远矣,知之者鲜矣。以示人臣遇难致身、非贪
荣利之大节,以戒人主邂逅相赏、遽假威福之淫施,不但如留侯智以全身之比也。
其后充幕僚、刺外州、而不嫌屈,驯至德宗之世,始以四朝元老任台鼎之崇,进
有渐也,士君子登用之正,当如此尔。昭然著见而人不测,乃疑其诡秘无恒也。
吴聘君一出山而即求枚卜,视此能勿惭乎?
【三】
自唐以上,财赋所自出,皆取之豫、兖、冀、雍而已足,未尝求足于江、淮
也。恃江、淮以为资,自第五琦始。当其时,贼据幽、冀,陷两都,山东虽未尽
失,而隔绝不通,蜀赋既寡,又限以剑门、栈道之险,所可资以赡军者唯江、淮,
故琦请督租庸自汉水达洋州,以输于扶风,一时不获已之计也。乃自是以后,人
视江、淮为腴土,刘晏因之辇东南以供西北,东南之民力殚焉,垂及千年而未得
稍纾。呜呼!朝廷既以为外府,垂腴朵颐之官吏,亦视以为膻场,耕夫红女有宵
匪旦,以应密罟之诛求,乃至衣被之靡丽,口实之珍奇,苛细烦劳以听贪人之侈滥,
匪舌是出,不敢告劳,亦将孰与念之哉!
自汉以上,吴、越、楚、闽,皆荒服也。自晋东迁,而江、淮之力始尽。然
唐以前,姚秦、拓拔、宇文,唐以后,自朱温以迄宋初,江南割据,而河雒、关
中未尝不足以立国。九州之广,岂必江滨海ㄛ之可渔猎乎?祖第五琦、刘晏之术
者,因其人惜廉隅,畏鞭笞,易于弋取,而见为无尽之藏。竭三吴以奉西北,而
西北坐食之;三吴之人不给饣?粥之食,抑待哺于上游,而上游无三年之积,一
罹水旱,死徙相望。乃西北蒙坐食之休,而民抑不为之加富者,岂徒天道之亏盈
哉?坐食而骄,骄而佚,月倍三釜之餐,土无再易之力,陂堰不修,桑蚕不事,
举先王尽力沟洫之良田,听命于旱蝗而不思捍救,仍饥相迫,则夫削妻骸,弟烹
兄肉,其强者弯弓驰马以杀夺行旅,而犹睥睨东南,妒劳人之采?剥蟹也。谁使
之然,非偏困东南以骄西北者纵之而谁咎邪?骄之使横,佚之使惰,贪欲可遂,
则笑傲以忘所自来;供亿不遑,则忮忿而狂兴以逞。其野人恶舌喑?恶,以胁羸
懦之驯民;其士大夫气涌胆张,恫喝以凌衣冠之雅士。于是国家无事,则依中涓、
附戚里而不惜廉隅;天下有虞,则降盗贼、戴夷狄而不知君父;何一而非坐食东
南者之教猱豢虎,以使农非农、士非士,日渐月靡,俾波逝而无回澜哉?
冀土者,唐尧勤俭之馀泽也;三河者,商家六百载奠安之乐土也;长安者,
周、汉之所久安而长治也。生于此遂,教于此敷,一移其储亻待之权于江介,而
中原几为无实之土。第五琦不得已而偶用之,害遂延于千载。秉国之均,不平谓
何。非均平方正之君子,以大公宰六合,未易以齐五方而绥四海。邵康节犹抑南
以伸北,亦不审民情天化之变矣。
【四】
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乃可以为天子之大臣。易曰:“其亡!其亡!系
于苞桑。”九四捍御之功,不如上九之豫防,足以倾否,九五之不亡,上九系之
也,李长源当之矣。
其与肃宗议功臣之赏,勿以官而以封邑,故贼平而无挟功以逼上之大臣,此
之谓保邦于未危。不然,则如刘裕之诛桓玄、李克用之驱黄巢,社稷随之以倾矣。
其谏肃宗以元帅授广平、勿授建宁也,故国储定而人心一。全二王兄弟之恩,
息骨肉猜疑之衅,此之谓制治于未乱。不然,则且如太宗宫门流血之惨,玄宗、
太平构祸之危,家国交受其伤矣。
太原之起,秦王谋定而乃以告:韦氏之诛,临淄不告相王而行;非适非长而
独建大功,变起宫庭,高祖、睿宗亦无如之何也,非君父之舍适长而授庶少以权
也。使肃宗以元帅授建宁,则业受命于己矣,是他日之争端,肃宗自启之也。乃
肃宗之欲命建宁,非有私宠之情,以建宁英果之姿,成功较易,则为当日平贼计
者,固得命帅之宜,廷臣自以为允。乃长源于图功之始,豫计未有之隙,早涂?
以泯其迹,决之一言,而乱萌永塞,所贵于天子之有大臣者,唯此而已矣。事已
舛,祸已生,始持正以争于后,则虽以身殉,国家不蒙其佑,奚足赖哉?
且夫逆贼有必亡之势,诸将有克敌之能,广平虽才让建宁,亦非深宫豢养无
所识知者也。假元子之宠灵,为将士先,自可制贼之死命,无待建宁而始胜其任,
长源知之审矣。广平为帅,两京旋复,亦非拘名义以隳大功。知深虑远,与道相
扶,仁人之言其利溥,此之谓也。故曰必如是而后可以为天子大臣也。
【五】
借援夷狄,导之以蹂中国,因使乘以窃据,其为失策无疑也。然而有异焉者,
情事殊,而祸之浅深亦别焉。
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特以孤梁师都、刘武周之党,不得已从刘文静之策,
而所借者仅五百骑,未尝假以破敌也,故乍屈而终伸。渭上之役,太宗能以数骑
却之,突厥知我之强而无可挟以逞也,故其祸尤轻。
石敬瑭妄干大位,甘心臣虏,以逞其欲,破灭后唐者,皆契丹之力也;受其
册命,为附庸之天子,与宋之借金亡辽、借元亡金,胥仰鼻息于匪类,以分其濡
沫,则役已操我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故其祸尤重。
肃宗用朔方之众以讨贼收京,乃唯恐不胜,使仆固怀恩请援回纥,因胁西域
城郭诸国,征兵入助,而原野为之蹂践;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
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嗣是而连吐蕃以入寇,天子为之出奔,害几不救。然
收京之役,回纥无血战之功,一皆郭汾阳之独力,唐固未尝全恃回纥,屈身割地
以待命也。则愈于敬瑭远矣,有自立者存也。
夷考其时,西京被陷,而禄山留雒,不敢入关,孙孝哲、安守忠、李归仁、
张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纵酒宣淫而无战志,索民财,人皆怨愤,?首以望王
师,薛景仟破贼于扶风,京西之威已振,畿内豪杰杀贼应官兵者四起,肃宗既拥
朔方之众,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临欲溃之贼,复何所藉于回纥而后敢东向哉?
此其故有二,皆情势之穷,虑不能及于远大也。
其一,自天宝以来,边兵外强,所可与幽、燕、河北并峙者,唯王忠嗣之在
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辅,夺忠嗣而废之,奉忠嗣之余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
翰为禄山屈而称病闲居,朔方之势已不振,既且尽撤之以守潼关,而陷没于贼。
郭、李虽分节钺,兵备已枵,同罗叛归,又扼项背以掣东下之肘,故郭、李志虽
坚,名虽盛,而军孤且弱,不足压贼势于未灰。陈涛之败,继以清渠,不得专咎
房?而谓汾阳之所向无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计于前,肃宗不能遽振于后,
积弱乍兴,不得不资回纥以壮士气而夺贼胆,其势然也。
其一,肃宗已至凤翔,诸军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并塞以取幽、燕,
使其计行,则终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祸永消;而肃宗不从,急用回纥疾收长安者,
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于晨昏之恋,不能久待,”徒饰说耳。南
内幽居,父几死于宦竖之手,犹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语,将谁欺乎?盖其时上皇
在蜀,人心犹戴故君,诸王分节制之命,玄宗且无固志,永王?已有琅邪东渡之
雄心矣。肃宗若无疾复西京之大勋,孤处西隅,与天下县隔,海岱、江淮、荆楚、
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贼之功,区区适长之名,未足以弹压天下也。
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纥,纵其蹂践,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
哉?决遣?敦煌王以为质而受辱于虏帐,其情然也。
乃以势言之,朔方之军虽弱,贼亦散处而势分,统诸军向长安者凡十五万,
回纥六千耳,卒之力战以破贼者,非回纥也,固愈于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贯、
孟珙之仅随虏后也,故回纥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夺中国。唯其情之已私,则奉回纥
以制人,与高祖之假突厥而实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仆固怀恩且挟之
以入为寇难,非汾阳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强矣。
故用夷者,未有免于祸者,用之有重轻,而祸有深浅耳。推其本原,刘文静
实为厉阶,仅免于危亡,且为愚夫取灭之嚆矢,不亦悲乎!
【六】
“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但言敬也,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焉可矣。乃抑
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爱同于母,奚徒道之必尽,抑亦志之必从,饮食
男女,非所得闲也,岂容以事君者事父乎?责难于君,敬之大者也;责善贼恩,
伤爱之尤者也;至于此,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陷于不孝,以伤天性,辱死及身
而不足以赎其愆矣。
均一事也,君父有过,臣谏之,则纳者十之三四也;虽不纳,而不施以刑杀
者十之五六也;遇暴君而见戮见杀,十之一二耳,抑虽死而终不失其忠。子则不
然,子谏而父纳,自非至仁大圣,百不得一焉;况乎宠妾媚子,君所溺爱,位相
逼,势相妨,情相夺,岂人子所能施其檠括乎?申生以君安骊姬之故,不忍辩而
死,君德失,宗社危,而以不忍君失其宠嬖之情,任其煽惑,?死无言;臣而若
此,则非臣也,臣以责难为敬者也。子之事父,爱敬并行,而敬繇爱起,床第之
欢,私昵之癖,父安而不得不安之,忍以臣道自居哉?非徒祸之及己而陷父以不
慈也,言焉而未有听焉者也,争焉而未有能胜焉者也,徒为无益以召死亡,庸讵
非一朝之忿乎?
肃宗方在军中,而张良娣以护庇见嬖,党于李辅国以乱政,李长源恶之,建
宁王亻炎亦恶之。呜呼!良娣虽不可容,岂亻炎之所得恶者邪?长源秉臣道之正
以匡君,亻炎违子道之常以逆父,故肃宗虽惑良娣,辅国虽伏机械以求害长源,
而终保全恩礼,悠然以去;于亻炎则发蒙振落挤之死,而肃宗不生<疒鬼>木之悲;
其道异,其情殊,其得失不同,而其祸福亦别,岂有爽与?
小弁之怨,所以不害乎为君子者,幽王无忠直拂弼之臣,而平王之傅亦徒讼
己诬,不斥褒姒之恶也。当此之时,肃宗任长源以腹心,长源业不恤良娣之怨以
与争成败,则亻炎授规正之责于长源,而可平情以静听;乃欲杀良娣以为长源效,
不已亻真乎?相激而陷父以杀子之大恶,自贻之矣。
所惜者,长源于亻炎投分不浅,而不能固谏亻炎以安人子之职,亻炎死,乃
追悔而力止广平之忿怒,至于他日涕泣以讼亻炎之冤,亦已晚矣。岂亻炎之刚愎,
不可与深言邪。不然,则长源善处人父子兄弟之?,功屡著矣,而徒于亻炎失之,
抑又何也?
【七】
肃宗表请上皇,自求还东宫修人子之职,虽其饰词,亦子道之常耳,而李长
源料玄宗之?弗然,果?徨不进,得群臣就养之表,而后欣然就道,抑何至于此
哉?言之必如其事也,事之必如其心也,君子之以立诚而动物,无有不然者也。
然有时乎以交天下之人,犹出之以逊让,饰之以文词,抑以昭雍容谦挹之度,而
远直情径行草野倨侮之恶,君臣朋友宾主之闲,盖亦择其可用而用之矣。独至于
父子之际,固无所容此也。幼而哺以乳,未尝让乳也;长而食以食,未尝让食也;
壮而授以室,未尝让室也;天性自然之爱,不忍欺也。可欲者欲之,可得者得之,
以诚请,以诚受,天子虽尊,天下虽大,亦将彻之卮酒豆肉而已矣,父犹父也,
子犹子也,夺之非怨,予之非恩,父母而宾客之,岂复有人之心哉?
肃宗自立于灵武,其不道固矣,天下不可欺,而尤不可自欺其心,以上欺其
父。伪为辞让以告天下,人亦孰与谅之?乃于拜表奉迎之日,悲欢交集之顷,为
饰说以告父,此何心邪,贼未破,京未收,寸功不见于社稷,则居大位而不疑;
已破贼收京,饮至论功,正南面之尊,乃曰退就东宫,归大位于已称上皇之老父
乎?肃宗之为此也,探玄宗失位怏悒之情而制之也。若曰吾非不欲避位,而天命
已去,人心已解,父且不能含羞拂众以复贪大宝,折服其不平之气,而使箝口戢
志以无敢复他也。呜呼!天理灭,人心绝矣。
玄宗固曰彼已自立而复为此辞者,不以父待我,而以相敌之情相制,心叵测
矣。司马懿称病以谢曹爽,唐高祖输款以推李密,其后竟如之何也,尚能忘忧以
安寝食哉?不孝之大者,莫甚于匿情以相胁,故自立之罪可原,而请就东宫之恶
不可<辶官>。非邺侯之善处,则南宫禁锢,不待他日,且使自毙于成都,恶尤烈
于卫辄矣。群臣表至,玄宗乃曰:“今日为天子父乃贵。”所以明其不复愿为天
子而自保其馀年也,悲哉!
【八】
张巡捐生殉国,血战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绩,固出颜杲卿、李澄之上,
尤非张介然之流所可企望,贼平,廷议褒录,议者以食人而欲诎之,国家崇节报
功,自有恒典,诎之者非也,议者为已苛矣。虽然,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
可。
李翰为之辩曰:“损数百人以全天下。”损者,不恤其死则可矣,使之致死
则可矣,杀之、脔之、?而吞之,岂损之谓乎?夫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
而始知其不可也,固闻言而心悸,遥想而神惊矣。于此而忍焉,则必非人而后可。
巡抑幸而城陷身死,与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后,救且至,城且全,论功
行赏,尊位重禄不得而辞,紫衣金佩,赫奕显荣,于斯时也,念?筋噬骨之惨,
又将何地以自容哉?
守孤城,绝外救,粮尽而馁,君子于此,唯一死而志事毕矣。臣之于君,子
之于父,所自致者,至于死而蔑以加矣。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
而已矣。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汉末饿贼
起而祸始萌,隋末朱粲起而祸乃烈;然事出盗贼,有人心者皆恶之而不忍效。忠
臣烈士亦驯习以为故常,则后世之贪功幸赏者且以为师,而恶流万世,哀哉!若
张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李翰逞游辞以导狂澜,吾滋惧矣。
【九】
史思明降而复叛,肃宗使乌承恩阴图之,而给阿史那承庆铁券以离其党,事
觉而速其反,谋之不臧,祗以速乱。虽然,乱自速耳,即弗然,而思明岂悔过自
新、终于臣服者哉?张镐之策,李光弼之请,非过计也。安庆绪欲图思明,耿仁
智、乌承?乘其危疑而诱之以降,于时庆绪孤保邺城,不亡如线,思明既?其图
己,抑料其必亡,姑为自全之计,持两端以观衅,其不可恃也,亦较著矣。庆绪
之心既非不可解之仇,无难数易;而唐室君臣复东京而志已满,回纥归,子仪弱,
威力不足以及河朔,明矣。思明何所惮、复何所歆,而已张之爪距弭耳受柙乎?
旷岁无北伐之师,思明目已无唐矣,不反何待焉?
讨贼易,平乱难;诱贼降己易,受贼之降难;能受降者,必其力足以歼贼,
而姑容其归顺者也。威不足制,德不足怀,贼以降饵己,己以受降饵贼,方降之
日,即其养余力以决起于一旦者也。非高位厚禄、温言重赐之所能抚也,非输粟
辇金、安插屯聚之所能戢也,非深谋秘计、分兵散党之所能制也,诚视吾所以致
其降者何如耳。重兵以临之,屡挫而夺其魄,如诸葛公之于孟获,岳鹏举之于群
盗,而后可开以自新之路,而不萌反复之心。故肃宗之失,在不听邺侯之策,并
塞以攻幽、燕,使诸贼失可据之穴,魂销于奔窜,而后受其归命之忱,薄录其将,
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绥其乱。失此不图,遽欲挽狂澜以归壑,庸可得哉?
邺侯去国,兵无谋主,郭、李之威,尽于一战,思明再叛,河北终不归唐,
非但乌承恩之谋浅、李光弼之计左也。梁武之威,不足以压侯景;唐肃之威,不
足以制思明;养寇与激乱,均为失策,张镐虽能先知,亦将如之何也!向令承恩
之计行,与承庆共斩思明,而承庆、承恩又一思明矣。数叛之人,不保其继,愈
疑愈纷,愈防愈溃,河决而塞之,痈溃而敛之,其亡速矣。
【一○】
将与兵必相得也,兵不宜其将,非弱则讧。唐节度使死,因察军中所欲立者
授之,亦未为过也。其事自肃宗以平卢授侯希逸始。于是唐权下移,终其世于乱,
而国以亡。盖人君之心,有可洞然昭示使天下共见者,虽雄猜如曹孟德,而亦无
所隐。有藏之密、虑之熟,决于一旦而天下莫测者,虽孔子之堕后阝、费,亦未
尝示人以欲堕之志。非疑于人,信之在己者深也。
唐之中叶,节度使各有其兵,而非天子所能左右,其势成矣。察三军之志,
立其所愿戴者,使军效于将,将效于国,亦不容已之势也。非可以汉高旦驰入营
夺韩信、张耳之军行焉者也。惟然,而此意可使将与兵知之乎?军有帅,有偏裨,
帅死而偏裨之可任与否,非不可以豫知者也。其为忠、为逆、为智、为愚、为宽、
为严,天子与大臣辨之审而虑之早,则帅一死而赫然以军中所欲奉之主授以节钺,
而不待其陈请。则帅既感其特恩,兵亦服其夙断。既惮其明见万里之威,复怀其
实获我心之德。虽有桀骜,敢生携贰乎?天下止此数镇,镇之偏裨止此数人,天
子大臣曾不察其可否,而待迫以询之群小邪?刘后主之ウ也,犹能使李福问帅于
诸葛方病之日;若祭遵、来歙死于仓卒,而兵柄有归,尤先事以防不测,其计定
矣。恶有县三军之任,摇摇不知所付,帅死而后就军中以谋用舍哉?又况所遣者
奄人,贿赂行,威权替,李怀玉得逞其奸,而唐无天子,养乱以垂亡,寄生之君,
尸禄之相,不足与有为久矣。将有材而不能知,军有情而不能得,浸使不问,军
中自为予夺,其召乱尤速也。操大权者,非一旦之能也。
【一一】
安、史之灭,自灭也,互相杀而四贼夷,唐不能俘馘之也。前之复两京,后
之收东都,皆乘其敝而资回纥之力,李、郭亦因时以取大勋,非有血战之殊劳焉。
以战功论,李光弼奋其智勇,克敌制胜之功视郭为多;郭则一败于清渠,再溃于
相州,功尤诎焉。然而为唐社稷之臣,天下倚以重轻,后世无得而议者,又岂徒
徼虚誉乎?
任天下之重者,莫大乎平其情以听物之顺逆,而不挟意以自居于胜,此唯古
之知道者能之。故诗称周公之德曰“赤写几几”,言其志定而于土皆安也。夫有
揽天下于己之心,其心危;有疑天下而不自任之心,其心讠皮;心者,藏于中而
不可掩者也。藏于中而固不可掩,故天下皆见之,而思与ル、疑与信、报之以不
爽。汾阳以翘关负米起家,而暗与道合,其得于天者,三代以下莫与之伦矣。
能任也,则不能让,所谓豪杰之士也,韩信、马援是已;能让也,则不能任,
所谓保身之哲也,张子房李长源是已。汾阳于位之崇替,权之去留,上之疑信,
谗佞之起灭,乃至功之成与不成,俱至则受之,受则任之,而无所容心于其?。
情至平矣,而天下不能测其所为。山有陂陀,则测其峰之起伏;水有滩碛,则测
其波之回旋;平平荡荡,无高无下,无曲无奇,而物恶从测之哉?天下既共见之,
而终莫测之,大哉!平情之为用也,四海在其度中,贤不肖万殊之情归其节围矣。
相州师溃,汾阳之威名既损,鱼朝恩之谮行,肃宗夺其兵柄授李光弼,数年
之内,光弼以元帅拥重兵戮力中原,若将驾汾阳而上之也。乃许叔冀叛于汴州,
刘展反于江、淮,段子璋反于梓州,楚州杀李藏用,河东杀邓景山,行营杀李国
真、荔非元礼,内乱蜂起,此扑彼兴。迨乎宝应元年,汾阳受王爵、知诸道行营,
而天下帖然,内既宁而外自战,史朝义釜鱼之游不能以终日,弗待血战之功也。
呜呼!是岂光弼智勇之所能及,汉、魏以下将相大臣之能得于天下者乎?
董卓不足以亡汉,亡汉者关东也;桓玄不足以亡晋,亡晋者北府也;黄巢不
足以亡唐,亡唐者汴、晋也。然则安、史非唐之忧,而乘时以蜂起者,鹿不知死
于谁手。汾阳一出而天下熄,其建威也,不过斩王元振四十余人而已,天下莫敢
复乱。唯其平情以听权势之去来,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止,坦然无我之大用,人
以意揣之而不能得其要领,又孰知其因其心而因物以受宠辱之固然者乎?仆固怀
恩乱人也,张用济欲逐光弼,而怀恩曰:“邺城之溃,郭公先去,朝廷责帅,故
罢公兵。”引咎以安众心,何其似君子之言也!非公安土敦仁、不舍几几之度,
沦浃于群心,怀恩讵足以及此哉?
人臣之义,忧国如家,性之节也;社稷之任在己而不可辞,道之任也。笃忠
贞者,汲汲以谋济,而势诎力沮,则必有不平之情。此意一发于中,必动于外,
天下乃争骛于功名,而忘其忠顺。奸人乘之,乱因以起。唯并取立功匡主之情,
夷然任之,而无取必于物之念,以与天下相见于冰融风霁之宇,可为者无不为焉,
则虽有桀鳌不轨之徒,亦气折心灰而不敢动。不言之言,无功之功,回纥称之曰
“大人”,允矣其为大人矣。以光弼之忠勇不下于公,而天下不蒙其?,两将相
衡,度量较然矣。
【一二】
孤臣{?子}子,历?疾而愤兴。虽然,亦存乎其人尔。抱倜傥不平之姿者,
安乐易以骄,忧危乃以惕,则晋重耳、越句践是已。其不然者,气折则神益昏,
心危则志益溺,使驾轻车、骋康庄,犹不免于折?输载也。
中宗幽辱于房州。因与韦氏?匿以自安,而制于韦氏,身为戮,国几丧,固
无足道矣。肃宗之明能任李泌,其断能倚广平,虽不废宠乐,而无淫荒之癖,是
殆可与有为者。其在东宫,为李林甫、杨国忠所离间,不废而死者,幸耳。灵武
草创,履行闲者数年,贼逼于外,援孤于内,亦可谓与忧患相终始、险阻备尝者
也。而既归西京,讨贼之功,方将就绪,ぃ然委顺,制于悍妻,迫于家奴,使拥
兵劫父,囚处别宫,唯其所为,莫之能禁,乃至蒙面丧心,慰李辅国曰:“卿等
防微杜渐以安社稷。”天伦泯绝若此之酷者,岂其果有枭獍之心乎?畏辅国之拥
六军,祸将及己,而姑以自全耳。黜萧华,相元载,罢子仪,乃至闻李唐之谏,
泫然流涕,而不敢修寝门之节,与冥顽不慧之宋光同其陷溺,岂非忧患深而锋棱
绌,以至于斯哉?
其任辅国也,徇良娣也;其嬖良娣也,亦非徒悦色也,当在灵武时,生子三
日而起缝战士之衣,畏刺客而寝于外,以身当之,患难之下,?沫相保,恻然之
心一动,而沈酣不能自拔,纵遣骄横,莫能复制,日销月靡,志不守而神不兴,
不复有生人之气,岌岌自保之不遑,于是而泯忘其天性,所必然矣。乡使以元子
之尊,早受册立,无奸臣之摇动,无巨寇之摧残,嗣天位,抚金瓯,则固可与守
文,而岂其丧心失志之尔尔邪?
呜呼!岂独天子为然乎?士起孤寒之族,际荒乱之世,与炎寒之流俗相周旋,
冻馁飘摇,激而特起,念平生之坎坷,怀恩怨以不忘。主父偃曰:“日暮途远,
倒行而逆施之。”一饭千金,睚眦必报。苏秦、刘穆之、元载身陷大恶,为千古
﹃,皆?疾之深,反激而愈增其狂戾也。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处
约而能不以女子小人醉饱金钱为恩怨者,鲜矣。此乱世所以多败德也。  
 
○代宗(唐讳世,代宗犹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学如此。)
【一】
代宗听程元振之谮,流来?杀之,而藩镇皆怀叛志,仆固怀恩以是树四降贼
于河北,养乱以自固,终始为唐巨患,其上书自讼,指?之死为口实,用拒入朝
之命。夫来?之诛,岂其无辜而仅以请托不从致元振之怨乎??之诛,亦法之所
不贷者也。
其镇襄阳也,以李辅国之私人,夺韦伦而得之,引降贼张维瑾等为爪牙,收
人心以据大镇,召赴京师而不至,徙镇淮西而不行,纵兵击裴?,禽送京师,胁
朝廷以行辟,唐藩镇之抗不受代图不轨者,盖自?始。杀?而藩镇怨,纵?而藩
镇抑骄,两俱致乱之道;杀之而咎其刻,不杀则必听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
怨之所归,不知反此,而咎又将在彼矣。肃宗以来,骄纵养痈,势将必溃,饬法
以诛?,固非淫刑以召叛也。?不死,仆固怀恩?壑之欲又岂易厌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惩乱而反以致乱者,杀之非所以杀也。刑者,帝王所以
惩天下之不恪也。刑滥于不当刑,人固自危,而犹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终能不滥,
则疑怨不深。唯刑施于所当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测其刑之已穷,而怨其以机相
陷也,乃始挟毒以相报。
当来?襄阳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讨贼,?固无恃以胁唐;藩镇林立,势不
相下,?即叛,祗以速亡,则使正名声罪以致天诛,夫岂有大害于社稷哉?而惴
惴然将迎之不遑,杀裴戒以媚之,虚相位以饵之,鱼脱于渊,然后假通贼之诬辞,
加以不当辜之辟。藩镇之怨,非徒怨也,固将曰:?拥兵不入,唐固无如?何,
唯倔强者可以免祸,而?自投其囵,吾知戒矣。留贼以为援,抗命而不朝,鹰隼
扬于寥天,岂?弋之能加哉?
苏峻曰:“吾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孱主庸臣之伎俩,在奸雄
心目之中,以怨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当?违命之日,
下尺一之诏,责以不可贳之法,使束身归阙,则姑贷其死而贬之;不则举六师以
急清内贼,则河北群丑,且震动以弭其邪心,况方在立功、反谋未决之怀恩哉?
【二】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笃行,则行愈于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伪
饰之文,以行取士而得伪饰之行,则伪行之以害人心、坏风俗、伤政理者,倍于
伪饰之文,支离浮曼,而害止于言也。且设科以取士,则必授之以式矣。文者,
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骈偶声韵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
也。行而务为之成法,则孝何据以为孝之程,廉何据以为廉之则邪?不问其心,
而但求之外,非枭獍皆可云孝,非盗贼皆可云廉,不可式者也。极其弊,委之守
令,而奔走于守令之门,临以刺史,而奔走于刺史之门,以声誉相奖,以攀援相
竞,乃至以贿赂相要,父母为羔雁,廉耻为优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趋者能几也?
乡举里选,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国方百里,周之大国五百里而止,其小者
五十里耳,即其地,选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与相狎,而贤奸易辨,犹今置乡
耆于一村一社而已,则公议固不容掩也。乃以四海之辽绝,刺史守令三载之乍临,
求知岩穴之行履,责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况曲士之
垂腴而干请,赇吏之鬻民以徼利者哉!
汉之举孝廉,举其为吏于州郡者也。既为吏而与一乡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
矣,而清浊异流,臭味异合,请托易集,党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
汉末之得士,概可见矣。况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于未登仕籍之处士乎?
杨绾惩进士之亡实,欲复孝廉之举,终不可行,论者惜之。惜之者,未尝体人情、
揆事理、周世变、究终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胜者也。绾未几而奏罢孝弟
力田科,以无实状、多侥亻幸、故废之,绾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则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谓文之可以得士也,设取
士之科者,止以别君子野人而止耳。虽有知人之哲,不能于始进而早辨其贤奸也。
故三代之法,观之于饮,观之于射,观其比礼比乐内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让之容
而已;?寿爵行而合语,观其称古昔、道先王而已;观之于此,而君子野人之辨,
可十九得也。过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试以功,皆论定后官之余,乃以察其贤不
肖而进退之。然则立法以取士,试之以策问,试之以诗赋,试之以经义,亦饮射
之遗意而变通之,岂期于此而遽得真士哉?习文教而与闻乎德言之绪论,为野人
之所不胜,既繇乎君子之途,则可望以循此而上达耳。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
佞贪廉,自有秉宪者执法以议其后,其可县行谊为标格,使之雠伪以藏奸乎?
若夫学校之设,清士类于始进,不当专求之文,而必考其闺门之素履;正士
习,育贤才,严不淑之惩,又不待登进之日也。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
爱,绝公门之请谒,亦士之常耳,或既贵而丧其所守,讵可遽以此为贤,而授之
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罚,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伪行抑不敢冒,斯
其于取士之法,殆庶几与!
【三】
盈唐之廷而发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谓廷无人矣。抑考古今
巨奸之在君侧,大臣谏官缄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击去之,若此类者不一,夫人
君亦何赖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诚足悲已!乃其?抑有辨焉。如其奸邪得势,执ウ
主之权,生杀在手,士大夫与争而不胜,因起大狱,空君子之群,诛戮流窜,流
血盈廷,槛车载道,而纶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势将倾,而无有能诘者,
于是一介之士,迎其机而孤起以攻之,此固无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权以来,所谮而诛者来?,?固有可诛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
犹得刺州以去,未有大伤也;李岘与相不协,柳伉之事,岘且与谋,未尝先发制
岘,而安位自若;省寺台端,类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优游群处
于朝右,谁禁之使?,而让搏击之举于一博士乎?通国痿痹,无生人之气,何其
甚也!
宋之谏臣,迁谪接踵于岭南,而谏者日进;唐无贬窜之祸,而大奸根据,莫
之敢摇;无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养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气不伸,抑无有
激之者也。进无听从之益以仰庇宗社,退无诛逐之祸以俯著直声,虽欲扼腕昌言,
一づ吟而蛩泣耳。无惑乎视纠谬锄奸为迂阔之图,人弃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
以薰莸并御之朝廷,不如水火交争之士气也。
【四】
拥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终叛,类皆有激之者,唯仆固怀恩不然。来?
虽诛,然无功于唐,而据邑胁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韩在汉,苏、祖在晋
比也。虽诛十?,怀恩自可坦然无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怀恩,至于已叛,犹眷
眷不忘,养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负怀恩。”程元振、鱼朝恩虽不可久恃,
而方倚怀恩以沮汾阳,抑不如杨国忠之于禄山矣。怀恩不叛,优游拥王爵于朔方,
何嫌何惧,不席富贵以终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马首,乞随行
闲,正其策勋鸣豫之日矣;遽起异心,养寇树援,为叛逆之地,辛云京闭城自卫,
岂过计哉?骆奉仙虽为云京行说以发其反谋,亦非县坐以本无之志而陷以醢俎,
辛云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决志不回,此何心哉?
传曰:“狼子野心。”洵怀恩之谓与!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过任怀恩耳。许回纥之昏,而以怀恩之女妻之,使
结戎狄以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为元帅,进收东京,不置帅副,而
以怀恩领诸营节度为雍王副,二失也;夺汾阳兵柄,以朔方授怀恩,三失也。功
已立,权已张,位已极人臣而逼上,内有河北之援,外结回纥之好,睥睨天下,
莫己若也,汾阳亦不得不解元帅之任以授之,汾阳且为之屈,怀恩目中不复有唐
矣。鹰饱则?,岂待激之而后叛哉?云京不发其奸,怀恩之逆特迟耳。祸速则其
根本未固,河北四镇,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结之资,以拥怀恩而蜂起;使
其羽翼已成,群凶翕聚,幸而为禄山,不幸而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余凡几
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于器,则?滥不可复收,并其器而亦倾。怀恩
可使为偏裨,听汾阳之颐指者也。故当李光弼入军之日,而能止军中之乱,过此
则溢矣;虽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叛之速,而祸止于太原与奉天,河北不与俱
起,犹云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则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诛之后,徒委罪于元
振,岂定论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乱者也。
【五】
广德二年,户部奏户口之数二百九十余万,较天宝户九百六万九千有奇,仅
存者三之一也,而犹不足。叛贼之所杀掠,蕃夷之所蹂践,乱军之所搜刷,死绝
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长,民之自惜其生,
惊窜甫定,必即谋田庐、育妇子,筋骸以习苦而强,婚嫁以杀礼而易,亦何至凋
零之逮是哉?
盖国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赋役者,恃夫法之不乱、政之不苛,?吏无所
容其奸,猾胥无所雠其伪耳。丧乱猝兴而典籍乱,军徭数动而迁徙杂,役繁赋重,
有司以消耗薄征输不及之责而利报逃亡,单丁疲户,徼幸告绝,而黠民乘之,以
众为寡,以熟为莱,堕赋于僻远愿朴之乡,席腴产、长子孙者,公为籍外之游民,
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脱漏,乃使奉公畏法之愿民,代奸人以任国计,户日减,科
敛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赋,今以一而应军兴之求索,故其后两税行
而税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为哀寡妇诛求之尽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岂徒掠杀流亡之惨哉?第五琦、元载之箕敛愈酷,疲民之诡漏愈
滋,官胥之欺诬愈剧,此二百九十余万者,犹弗能尽隐而聊以塞上之搜求者也。
以此知广德之凋残,上损国而下病民,诚有以致之,盖乱世必然之覆轨矣。赋轻
役简,官有箴,民有耻,虽兵戈之余,十年而可复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绝乎?
【六】
读古人书,不揆其实,欲以制法,则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战刑名
之邪说足以祸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当其时必有以处之者,民乃不困。其约略可考者,
则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莱相参之法,名为什一,非什一也。以国之经费言
之,天下既自上古以来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国,以与天子相颉颃,以孟子所言,
率今一小县,而有五世之庙,路寝三门之制;百官有司,则以周初千八百国计之,
以次国二卿为准,南不尽楚塞,西不逾河、陇,东不有吴、越,中原侯甸未讫六
州,而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无算,
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币帛饔飧见于聘礼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数举而偏于友邦,
皆民之昼耕夕织、勤苦而仅获者也。后世而幸免此矣,则无三王宽恤之仁,而欲
十取其一,以供贪君之慢藏,哀哉!苟有恻隐之心者,谁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窃其语以横征,欲诘其非,则且曰此禹、汤、文、武,裁中正之
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谓异于貉道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
亡,卒不可行而止。以此推之,后世无识之士,欲挠乱成法,谓三代之制一一可
行之今,适足以贼民病国,为天下﹃,类此者众矣。不体三代圣人之心,达其时
变,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恶逾于商鞅矣。何也?彼犹可钳束其民而
民从之,此则旦令行而夕哭于野,无有能从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犹不适有生,
况什一乎?
【七】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测也。兵凶战危,以死为道者也。以死为道,然后
审乎所以处死之道;审乎所以处死之道,然后能取威制胜,保国全民,不战而屈
人之道咸裕于中而得其理。繇其功之已成,观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决计
必行之际,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于祸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测也。
不测之,则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钝之枢,夫岂然哉?知死为其道,而处之也不
惑耳。
回纥要郭汾阳相见,汾阳知战之必败,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锋止
锐而全宗社。于斯时也,固不谓往之必死也,亦不谓往之必不死也,虽死而无所
恤焉而已。故药葛罗情穷而辞屈,慑于其不畏死之气,则未知杀公以后胜败奚若,
而心已折、气已馁矣。决于死,则情志定;情志定,则神气平而条理现。免胄投
钅仓之际,一从容就义者大雅之风裁也。
处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则神全,神全则理裕。理处其至裕,而事必应乎
其心。凡人之情,局于目前而迷于四际者,固不足以测之,遂相与诧之曰:其不
可测也,有若是哉!不则其有天幸乎?夫恶知所守之约,为恐惧疑惑之所不得乘
哉?
其谓子?曰:“战则父子俱死,不然,则身死而家全。”聊以慰?而已,非
公之本志也。告药葛罗曰:“挺身听汝杀之,将士必致死与汝战。”亦示以不可
胜耳,非挟将士之报雠死战、足以惧回纥也。公之心,则惟极致于死,而固无必
生之计也尔。
【八】
代宗委权以骄藩镇,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宽纵也,人具知之;抑岂知其失也,
非徒柔弱不自振之过哉?惟握深险之机以与天下相靡刂相制,而一人之机,固不
足以敌天下也。代宗之机,得之于老氏。老氏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至险之机也,而代宗以之。固为宽弱以极
悍戾者之骄纵,骄纵已极,人神共愤,而因加之杀戮也不难,将自以为善制奸慝
而必死于其手。乃天下习知其术,而受其与、不听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复刚,终
处于无何而权以倒持。安足以驰骋哉?自敝而已矣。
李辅国恶已极而杀矣,程元振恶已极而流矣,鱼朝恩恶已极而诛之俄顷矣;
假手元载以杀朝恩,复纵元载以极其恶,而载又族矣。当其姑为隐忍,则辅国繇
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骠骑,激怒群情,挫抑汾阳,唯其志也;鱼朝恩
总禁兵,判国学,隶视宰相,发汾阳之墓,钳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犹曰宦官已
掌禁军,有不测之防,弗能骤计也。元载以一书生,贪猥无状,自可折笔以鞭笞
之者;乃颜真卿为之坐贬,杨绾为之左迁,李少良为之杖死,且寄邺侯于江外,
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处心积虑,欲甘心于载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恶盈而后
殓,使害已播于天下,乃以快刑杀于俄顷。凡诛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机图
之,而藉口以号于天下曰:吾非忍杀之也,彼自杀而我因之也。亦险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难制者也;不若是而诛殛之也有余,即若是而诛殛
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机而终投其阱。乃怙此以为协持天下之具,
饵藩镇而徐图之,则愚甚矣。
来?不臣已著,举天下以讨一隅,易矣;而饵之以宰相,诬之以通贼,然后
杀之。仆固怀恩已反,势且溃败,而犹为哀矜之说以恤之。于是枭雄之帅,皆测
其险诈,即乘其假借之术,淫威既得而不复可制。故怀恩受副元帅而后叛,田承
嗣受平章事而终不入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宝臣皆姑受其牢笼
而终逸於柙阱。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战?徒宽纵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
甚也。
元载死,晋杨绾而任之,意且与绾深谋制群雄而快其夙恨,绾早卒,乃戢意
而废然返耳;藉其不然,诛夷行于一方,则四方愈为摇动。然而无虑也,元载杀
朝恩而帷盖之恩不保,绾虽忠,亦必虑及于此,以自虑于不才之散木,挟诈之主,
未有敢兴深谋者也。信乎老氏翕张取与之术,?以自敝,孰谓汉文几杖赐吴之智
为能制吴之死命乎?帝王之诛赏,奉天无私,犹寒暑之不相贷也,邪说兴,讠皮
行逞,宝此以为术,而天下之乱日生,可勿戒与?
【九】
李长源当肃宗之世,深触张良娣、李辅国之怒,拂衣而归衡山,何其快也!
其于元载也,未斥其恶以纠责之,徒以贤奸不可并处而去之,则引身归岳,不犹
便乎?乃置身参佐,讠乇魏少游以自全,又何屈也!夫岂葸畏无端而不能自持也
哉?达人之通识,度己度人,因时以保明哲之身,而养国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
说所可执为得失也。
长源之于肃宗,在东宫则定布衣之交,在灵武则冒难首至,参大议于孤危,
坐寝与偕,成收复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辅国虽恶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
长源一日不居左侧,弗为己难,则意得而无余恨:于此而翩然已逝,全终始之交,
绰有馀裕矣。其于代宗也,虽与谋元帅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宫,其后不参
帷?,交未固也。复东京,拒吐蕃,返陕州之驾,诛殛三阉以清宫禁,又未有功
也。代宗以畜疑之主,离合不可终凭;元载虽见忌于君,而旁无相逼以升之朝士,
唯长源以宗臣入参谋访,唯恐轧己而代之;且载文辩足以济奸,朋党乐为效命,
众忌交集,深谋不测,抑非如妇人奄竖、褊衷陋识、一去而遂释然也。载与长源
立于两不相下之势,而祸机所发,不可预防,岣喽烟云,祝融冰雪。其能覆荫幽
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光未试、混迹渔樵者,则或名姓上达于天子,而
锋棱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屡变而不惊。其不然者,名之所
趋,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志烟霄、杜口时事,而讲说吟咏以
迨琴酒弈画之流,闻风而辐辏,乃有遍游戎幕拓落不偶之士,争其长短以恣其雌
黄,甚且挟占星卜气谶纬之小技者,亦浪迹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绝之则怨生
而谤起,纳之则祸发而蔓延,孰谓山之?、水之?,非风波万叠、杀人族人之险
阻哉?如稗说所传,?赖残十年宰相之说,己足深元载之?冒嫉,而可坐以结纳
妖人之大法;则衡山一片地,正元载横施网罟之机也。自非有所托于外援,优游
军府,而屈志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势,其能免乎?代宗虑此已熟,而长源何勿
亻免首以从也?夫长源非无意于当世之务,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志也,固
且诛逐元载而戴之以匡王国者也。进退之?,岂容不审,而但以冥飞之鸿、矫志
林泉也哉?
【一○】
辨奸者,辨于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大历之季年,河北降贼之抗衡久矣。田承嗣连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
逾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宝臣党叛而自相袭夺,不复知唐之有天下也。乃卢龙
︹悍可凭,凶逆成习,而朱Г一授节钺,随遣朱滔入卫,继且自请释镇归朝,病
而有舆尸赴阙之语。代宗于此,虽欲不惊喜失措,隆礼以待之,厕之汾阳之列,
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骜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诚也。
虽然,亦思其何为而然哉?德有以怀之与?威有以震之与?处置之宜,有以
服其心与?三自反求而皆无其具,则意者其人之忠贞素笃,超然于群类之中,而
可信以无疑邪?乃Г之非其人也明甚矣,托胎于乱贼之中,熏染于悍戾之俗,而
狡凶尤甚,假手于李怀瑗,杀朱希彩,而使其弟滔蛊三军以戴己,柔媚藏奸,乘
?而窃节镇,既有明验矣,饰忠归顺,遂倚为心膂之大臣,呜呼!何其愚也。
田承嗣、李正己株守一隅,阻兵抗命,虽可负固以予雄,终非良久之谋也。
而Г尤岌岌,骤窃幽、燕,众志未戢,而李宝臣有首邱之志,日思攘臂,轻兵入
其郛,弗能遏也;于是张皇四顾,睨朝廷为藏身之窟,使朱滔倚内援以安枕于北
平,己乃居不世之功,狎天子大臣而伺其?隙以逞狂图。自︹藩割据以来,人所
未及谋者,Г窃得之以侥幸。代宗不能知,汾阳不能制,常兖、崔?甫之褊浅,
莫能致诘,而Г果能优游岩廊以观变,亦狡矣哉!代宗崩,汾阳总己,德宗初政,
未有衅也,是以迟久而始发,不然,Г岂能郁郁久居此哉?若此者,一望而知之,
而唐之君臣固梦梦也,夫岂奸之难辨哉?问Г之何以得帅卢龙,而能不为之寒心
乎?非但如安禄山之初起,非有猾逆之易窥者也。
然则如之何?于其入而待之以礼,荣之以秩,而不授以政,使受统于汾阳,
而汾阳得以制之,岂徒Г之恶不足以逞乎?河北诸逆知天子之不轻于?笑,而意
亦消沮矣。得失之机,昏昭之别,判于持重审固者之心,非庸主具臣浪为惊喜者
之所能与也。
【一一】
法未足以治天下,而天下分崩离析之际,则非法不足以定之。故孟子言仁天
下而归之法,为七国分争十二失守不定之天下而言也。有法不可施之日,而后法
亦无能以行,则孔北海欲复王畿千里之制,徒为空言,而身以丧,国终以亡。若
其犹可治也,法可施,而恶容不亟建乎?
唐自天宝以后,天下分裂而无纪,至于大历,乱少息而泮散尤甚。虽然,可
为之几正在是矣。逆臣之逆横已极矣,唯意所为,而不能以非法之法乱法也;邪
臣之邪贪已极矣,唯利是崇,然其乱法者,莫能改法也。故杨绾一相,三月之?,
而天下为之震动恪共以从?,绾于是得立法之本,而行之有序;绾不死,知其可
以定天下矣。河北之逆末也,西川、岭南之乱尤末也,凤翔、泾原、汴宋、河阳
之蜂起,犹非本也。三竖乱于前,元载乱于后,朝廷无法,而天下从风。绾清修
自饬,立法于身,而增百官之奉以养官廉;罢团练守捉以肃军政;禁诸使之擅召
刺史,以孤悖逆之党;定诸州兵数,以散聚众之谋。行之朝廷,可行而行矣;行
之内地,可行而行矣。且姑置抗拒之逆藩于不论,使其允行之,十年之后,内宁
而外患亦无藉以生,天下将秩秩然,兵有制,吏有守,则据土叛君者,明其为化
外之迹,而不敢以中逆貌顺、觊朝廷之宠命,河北梗化之凶竖,不敛手而听命者,
未之有也。
夫代宗非果无能为者,一受制于李辅国,而二竖因之,元载乘之,怀情以待,
得绾以相而志将伸,绾遽卒,常衮不足以胜任,而代宗又崩矣,唐之不振,良可
悼已!然建中之初,天下姑安者,犹绾之余休也。法先自治以治人,先治近以及
远,绾清慎自持,汾阳且为之悚惕,孰敢不服哉?法犹可行,治犹可定,天夺绾
而代宗终为寄生之君,过此无可为矣。  
 

●卷二十四

○德宗
【一】
骤为震世之行者,其善必不终。震世之善,骤为之而不疑,非其心之能然,
闻人之言善者,亟信之也。闻人之言善而信以为必行,则使闻人之言不善者,抑
不审之于心而亟从之。闻人不善之言而信,则人之言善者,无不可疑也。交相疑
信,而善者恒不敌不善者之巧给,奚望其善之能有终邪?且夫事之利病,岂其有
常,人之贤不肖,岂易以一概论哉?胥一善,而或为之而效,或为之而不效,义
难精也;亟于信者,期其必效矣,期之太过,不遂其望,而或至于隳功,遂以疑
善之不足为也。胥为君子,而或不爽其名,或大爽于其名,志难知也;亟于信者,
期君子之必善矣,期之太过,不慰其所求,而或至于败行,遂以疑君子之不可用
也。若此者,欲其善之终也,必不可得矣。夫明主之从善而进贤,宽之以取效之
途,而忍其一时之利钝;谅小人之必不仁,而知君子之有不仁者,但黜其人,而
不累于其类;然后其决于善也,以从容而收效,决于用贤也,以阔略而得人。无
他,审之于心,百折迂回,详察乎理之必有与事之或然,而持其志以永贞,非从
人闻善而遽希骤获之功也。
唐德宗之初政,举天宝以来之乱政,疾改于旬月之中,斥远宦寺,闲制武人,
慎简贤才以在位,其为善也,如日不足,察常衮之私,速夺其相位,以授所斥责
之崔?甫,因以震动中外,藩镇有聪明英武之言,吐蕃有德洽中国之誉;乃不一
二年而大失其故心,以庇奸臣、听谗贼,而海内鼎沸,几亡其国。人徒知其初吉
终乱之善不长,而不知其始之善非固有之,道听而袭取之;迨乎物情之变,固不
可知,期效迫而不副其所期,则惩往而急于改图,必然之势也。罢转运盐铁使而
省职废;命黜陟使巡天下,而洪经纶激田悦之军,使之痛哭;任文臣以分治,而
薛邕以文雅旧臣,盗隐官物巨万,张涉以旧学师友,坐赃放黜。所欲行者龃龉,
所相信者二三,犹豫于善败藏否之无据,奸佞起而荧之,无惑乎穷年猜忌,内蛊
而外离也。
向令德宗于践阼之始,曲体事几之得失,而权其利害之重轻;深察天人之情
才,而则其名实之同异;析理于心,穷心于理,郑重研精,不务皎皎之美名,以
需效于岁月。则一事之失,不以沮众事;一人之过,不以疑众人。其失也,正其
所以得也;其可疑也,正以无不可信也。尧不以共、驭而防舜、禹,周公不以管、
蔡而废亲亲;三折肱为良医,唯身喻之而已。躁人浮慕令名,奚足以及此哉?故
于德宗之初政,可以决其不克有终也。
【二】
法为贤者设乎?诚贤矣,虽不授之以法而可矣。故先王之制法,所以沮不肖
者之奸私,而贤者亦循之以寡过。唐既于牧守之外置诸道诸使,使自择任寮吏,
于是其未乱也,人树党以营私,其乱也,聚徒以抗命。沈既济上选举议,犹欲令
州府辟用僚佐,而不任宰相吏部兵部之铨除,且曰:“今诸道诸使自判官副将以
下,皆使自择辟吏之法。”何其不恤当时之大害至此极也!自天宝兵兴以后,迄
于宋初,天下浮薄之士,置身私门,背公死党,以逆命谋篡、割据分争者谁邪?
既济以为善政,而论者奖之为三代之遗法,甚矣!其贻祸之无穷矣。
夫环天下之贤不肖,待铨除于吏部,不足以辨不齐之材品,此诚有未允者,
而亦事理之不得不然者也。操黜陟之权于一人者,天子宪天以立极,犹万汇之荣
枯统于真宰也。分进退之衡,使宰相部臣司其进,牧守使臣纠其退者,各有所司
而不相侵,犹春夏之司生,秋冬之司杀,互成岁功也。牧守既临下以考功罪矣,
又使兼爵人禄人之权焉,则诬上行私、政散人流而不可止。唐之以判官副将听诸
使之自择,其威福下移之害,既可睹矣。激安禄山以反者,幽、燕部曲也;党刘
展以反者,江、淮亲旧也;劝李宝臣以抗命者,王武俊也;导李惟岳以自立者,
毕华也;说朱滔以首乱者,王侑也;奉四叛以称王者,李子千也。自非端士,必
怀禄以为恩。足不涉天子之都,目不睹朝廷之法,知我用我,生死以之,而遑问
忠孝哉?故自田承嗣、薛嵩、李正己、李希烈以泊乎李克用、朱温、王建、杨行
密,皆有尽心推戴之士以相煽而起,朝廷孤立,无与为谋,唐之亡,亡于人之散,
明矣。抑令天下无衅,牧守无妄动之心,而互相辅倚,以贪纵虐民、荡佚法制,
亦孰与禁之?而国民之交病,不可诘矣。既济倡为邪说,以破一王之法制,意者
其为藩镇之内援,以禁天子不得有一士之用乎?不然,何大纲已失,必取其细目
而裂之也?其曰“辟吏之法,已试于今”,不轨之情,已不可掩矣。
【三】
不欲以其死累天下者,君子之义也;不忍于送死之大事,而不以天下故俭其
亲者,人子之心也;两者并行而各尽。故尸子曰:“夫已多乎道。”岂必唯父命
之是从哉?况乎有固吝之心,而托之遗命以自饰也!秦殚天下之力以役骊山,穷
奢戕民,洵无道矣。乃欲之者,嬴政之自纵其恶,非胡亥之矫父命以崇侈虐民也。
且秦之毒民而以自亡,岂但骊山之役哉?
檀弓出于汉儒之杂记,有非圣人之言者矣。其曰“葬也者,藏也,欲人之弗
见之也,封树云乎哉”?夫人不愧于天,不怨于人。死,天下知其死;葬,天下
知其葬,怀其恩者,过墓而欷?;闻其风者,望阡而忾想。即其不然,亦相忘于
林峦之下。何所抱恨,何所含羞,而托鼠穴以深匿,欲人之弗知之邪?如其负大
恶、施大怨,死而人且甘心焉,则不封不树,裒然平土,而操?以?之,犹易易
也。故以知檀弓之言,非夫子之言也。
曾子曰:“人未有自致者,必也亲丧乎!”士庶人有财而得为,皆可致而无
弗致也;况四海兆民之元后,父终母亡,终古止此一事,而为天下吝乎?丧礼之
见于士丧者,且如彼其慎以周矣,遣车抗木,茵婴明器,空中人之产,士贫且贱,
犹且必供;以此推而上之,至于天子,率万国以送其亲,而迪民以归厚,不可过
也,而矧可不及邪?遗命虽严,在先君以自章其俭德,惟不?削斯民、致之死亡,
而已善承先志矣。若挟此为辞,吝财力以违可致之心,薄道取法于墨者,充塞仁
义,其视委壑而听狐蝇之嘬食也无几,非不仁者,孰忍此哉?
唐德宗葬代宗于元陵,诏从优厚,而令狐?亘曰:“遗诏务从俭薄;不当失
顾命之意。”不仁哉其言之乎!为人子者,当亲存之日,无言不顺,无志不养,
没而无遗训之不奉,姑置此言焉可也。他不具遵,而唯薄葬之言为必从,将谁欺
也?邪说诬民,若此类者,殆仁人之所必诛勿赦者与!
【四】
政莫善于简,简则易从。抑唯上不惮其详,而后下可简也。始之立法者,悉
取上下相需、大小常变之条绪而详之,乃以定为画一,而示民以简,则允易从矣。
若其后法敝而上令无恒,民以大困,乃苟且以救一时之弊,舍其本,而即其末流
之弊政,约略而简之,苟且之政,上与民亦暂便之矣。上利其取给之能捷,下利
其期会之有定,稍以戢墨吏、猾胥、豪民之假借,民虽殚力以应,而亦幸免于纷
扰。于是天下翕然奉之,而创法者遂自谓立法之善,又恶知后之泛滥而愈趋于苛
刻哉!
盖后世赋役虐民之祸,杨炎两税实为之作俑矣。夫炎亦思唐初租、庸、调之
成法,亦岂繁苛以困民于旬输月送乎?自天宝丧乱以后,兵兴不已,地割民凋,
乃取仅存之田土户口,于租、庸、调之外,横加赋敛,因事取办而无恒,乃至升
斗锱铢皆洒派于民,而暴吏乘之以科敛,实皆国计军需,在租、庸、调立法之初,
已详计而无不可给者也。举天下之田亩户口,以应军国之用,而积余者尚不可以
数计。量其入以为出,固不待因出而求入也。因出以求入,吏之奸,民之困,遂
浸淫而无所止。然一时丧乱之权计,有司亦乘时以破法,而不敢以为一定之规。
民虽劳,且引领以望事之渐平,而输正供者犹止于其数也。两税之法,乃取暂时
法外之法,收入于法之中。于是而权以应迫者,皆以为经。当其时,吏不能日进
猾胥豪民而踪指之,猾胥豪民不能日取下户朴民而苛责之,膏血耗而梦寝粗安,
故民亦甚便也。非时非法之箕敛并于上,而操全数以待用,官亦甚利也。乃业已
为定制矣,则兵息事已,国用已清,而已成之规不可复改。人但知两税之为正供,
而不复知租、庸、调之中自余经费,而此为法外之征矣。既有盈余,又止以供暴
君之侈、?吏之贪,更不能留以待非常之用。他日者,变故兴,国用迫,则又曰:
“此两税者正供也,非以应非常之需者也,”而横征又起矣。以此思之,则又何
如因事加科,旬输月送之无恒,上犹曰此一时不获已之图,不可久者也;民犹知
租、庸、调之为正供,而外之苛征,事已用饶,可以疾苦上闻,邀求蠲贷者也。
唯据乱法以为法,则其乱不已。呜呼!苟且以图一时之便利,则其祸生民亦至此
哉!
两税之法行之数百年,至宋而于庸外加役焉,役既重派于民,而作辍犹无定
也。至成化中,而朱都御史英者,又为一条鞭之法,于夏秋税粮之外,取滥派之
杂徭,编于正供,箕敛益精,而漏卮愈溃。迨乎兵兴用棘,则就条鞭之中,裁减
以输京边,而地方之经费不给,又取之民,而莫能禁制。英且以法简易从,居德
于天下,夫孰知其为杨炎之续以贻害于无穷乎!
夫立法之简者,唯明君哲相察民力之所堪,与国计之必畜,早有以会其总于
上;而瓜分缕别,举有司之所待用者,统受于司农;以天下之富,自足以给天下
之需,而不使群司分索于郡县,则简之道得矣。政已敝,民已疲,乃取非常之法,
不恤其本,而横亘以立制。其定也,乃以乱也;其简也,乃以繁也;民咸死于苟
且便利之一心,奚取于简哉?杨炎以病民而利国,朱英以利民而害民,后之效之
者,则以戕民蠹国而自专其利,简其可易言乎?炎不足诛,君子甚为英惜焉。
【五】
言治道者讳言财利,斥刘晏为小人。晏之不得为君子也自有在,以理财而斥
之,则倨骄浮薄之言,非君子之正论也。夫所恶于聚财者,以其殃民也。使国无
恒畜,而事起仓卒,危亡待命,不能坐受其毙,抑必横取无艺以迫民于死,其殃
民又孰甚焉?故所恶于聚财之臣者,唯其殃民也,如不殃民而能应变以济国用,
民无横取无艺之苦,讵非为功于天下哉?
晏之理财于兵兴之日,非宇文融、王钅共、元载之额外苛求以困农也,察诸
道之丰凶,丰则贵,凶则贱粜,使自有余息以供国,而又以蠲免救助济民之馁瘠,
其所取盈者,奸商豪民之居赢,与墨吏之妄滥而已。仁民也,非以殃民也。榷盐
之利,得之奸商,非得之食盐之民也;漕运之羡,得之徒劳之费,非得之输?免
之民也。上不在官,下不在民,晏乃居中而使租、庸不加,军食以足。晏死两年,
而括富商、增税钱、减陌钱、税闲架,重剥余民之政兴,晏为小人,则彼且为君
子乎?
抑考当日户口虚盈之数,而晏体国安民之心,不可没矣。兵兴以来,户不过
二百万,晏任财赋之季年,增户百万,非晏所统者不增,夫岂晏有术以饵之,使
邻民以归己邪?户口之耗,非果尽死亡也。贪?之吏,举百费而一责之农民,猾
胥持权,以私利为登耗,民不任其诛求,贿吏而自诡于逃亡死绝,猾胥鬻天子之
民以充囊汇,偷窳之守令,亦以户少易征,免于催科不足之罚,而善匿者长子孙,
据阡陌,征徭不及,以为法外之民,其著籍而重受荼毒,皆穷乡愿朴者尔。户日
耗,赋必日增,仅存之土著,日毙于杖?凶击之下,此其所以增者百一、而减者
十三也。晏唯通有无、收监利、清?免兑、以给军用,而常赋有经以不滥;且所
任以理租、庸者,一皆官箴在念之文士,而吏不得以持权。则彼民也,既优游于
奉公之不扰,自不乐受猾胥之胁索,抑安居晏寝,无漏逃受戮之隐忧,有田而租,
有口而庸、调,何惮而不为版籍之良民,以康乃身心邪?然则非晏所统而户不增
者,非不增也,增于吏而不增于国也。晏得其乐于附籍之本情,以杜奸胥之诡,
使乐输者无中侵之伤,故民心得而户口实,仁人君子所以体民而生聚者,亦此而
已。岂乞灵于造物而使无夭札,遥呼于胡、越而使受戎索哉?然则晏之于财赋,
君子之用心也,不可以他行之瑕责之也。
【六】
无利于国,无补于民,听奸人之挟持,为立法禁,以驱役天下而桎梏之,是
谓稗政。能知此者,可与定国家之大计矣。
刘晏庀军国之用,未尝有搜求苛敛于民,而以榷盐为主。盐之为利,其来旧
矣。而法愈繁则财愈绌,民愈苦于淡食,私贩者遂为乱阶,无他,听奸商之邪说,
以擅利于己,而众害丛集矣。官榷之,不能官卖之也;官卖之,而有抑配、有比
较、有增价、有解耗,殃民已亟,则私贩虽死而不惩。必也,官于出盐之乡,收
积以鬻于商,而商之奸不雠矣。统此食盐之地,统此岁办之盐,期于官无留盐、
商无守支、民无缺乏,踊贵而止耳。官总而计之,自灶丁牢盆薪刍粮值之外,计
所得者若干,足以裕国用而止耳。一入商人之舟车,其之东之西,或贵或贱,可
勿问也。而奸商乃胁官以限地界。地界限,则奸商可以唯意低昂,居盈待乏,而
过索于民。民苦其贵,而破界以市于他境,官抑受商之饵,为之禁制,徽纟墨日
累于廷,掠夺日喧于野,民乃激而走挺,于是结旅操兵,相抗相杀,而盗贼以起。
元末泰州之祸,亦孔烈矣。若此者,于国无锱铢之利,君与有司受奸商之羁豢,
以毒民而激之乱,制法之愚,莫甚于此,而相沿不革,何也?朝廷欲盐之速雠,
不得其术,而墨吏贪奸商之贿,为施网罟,以恣其射利之垄断,民穷国乱,皆所
弗恤也。
晏知之矣,省官以省掣查支放之烦,则商既不病;一委之商,而任其所往,
商亦未尝无利也。相所缺而趋之,捷者获焉,钝者自咎其拙,莫能怨也。而私贩
之刑不设,争盗抑无缘以起。其在民也,此方挟乏以增价,而彼已至,又唯恐其
雠之不先,则踊贵之害亦除。守此以行,虽百王不能易也。晏决策行之,而后世
犹限地界以徇奸商,不亦愚乎?
持其大纲,疏其节目,为政之上术也。统此一王之天下,官有煮海之饶,民
获流通之利,片言而决耳,善持大计者,岂有不测之术哉?得其要而奸不能欺,
千载莫察焉,亦可欢已!
【七】
德宗不许李惟岳之嗣位而乱起,延及数年,身几危,国几亡,天下鼎沸,是
岂可谓德宗之宜听其嗣,使假我之爵位,据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而不许之,
则又兵连祸结而不解。论者至此而议已穷,谓不先其本,而急图其末,是已。顾
处此迫不及待之势,许不许两言而判,徒追咎于既往,而无以应仓卒,是亦尘羹
土饣卞之言耳。
粤自田承嗣等势穷而降,罪可诛,功无可录,授以土地甲兵者,仆固怀恩奸
矫上命而擅予之也。起家无赖之健儿,为贼已蹙,偷窃土坏,乃欲效古诸侯之世
及,延其福祚,其愚而狂以自取灭亡也,本可折?以收之者也。宝臣先死,惟岳
首为难端,ウ弱无能,而张孝忠、王武俊又与离心而伏戈相拟,则首抑之以惩李
正已、田悦、梁崇义于未发也,诚不可不决之一旦者矣。不许,而四凶表里以佐
乱,痈之必溃,养之奚可哉?曾未逾年,而田悦大衄,李纳势蹙,惟岳之首县于
北阙,天下亦且定矣。悦与纳株守一军,无难坐待其毙。然则惟岳之叛,不足以
为唐社稷病,而德宗之不许,事虽劳而固有功矣。天下复乱,固非不许惟岳之所
致也。
谓杀刘晏而群叛怀疑以竞起者,非也;晏自不当杀耳,不杀晏,而河北能戢
志以听命乎,谁其信之?不杀来?而仆固怀恩固反,不杀刘晏而河北固叛,贼指
为名以激众怨耳,实则了不相及之势也。抑欲天子不敢杀一人,以媚天下而取容
乎?惟岳既诛,成德已平,而处置朱滔、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乱,则诚过已。虽然,
滔、武俊之志,犹之乎承嗣、宝臣也,平一贼而进一贼,又岂易言哉?呜呼!盖
至是而所以处此者诚难,论者设身处此,又将何以处之与?
且德宗之初政,犹励精以求治,卢杞初升,其奸未逞,固本治内,即不逮汉
光武、唐太宗之威德,亦可无咎于天下。以此言之,痈久必溃,河壅必决,代宗
以来,养成大患,授之德宗,诚有无可如何者。固非天数之必然,亦人事渐渍之
下游成乎难挽,岂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
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乱而反益乱者,则有在焉。当时所冒昧狂逞以思乱者数人
耳,又皆纨?子弟与夫偏裨小将无能为者也。若环海内外,戴九叶天子以不忘,
且英明之誉,早播于远近,贼之宗党,如田庭?、邵真、谷从政、李洧、田昂、
刘怦,下至幽、燕数万之众,无欲叛者。德宗诚知天下之不足深忧,则群逆之党,
固可静待其消。而德宗不能也,周视天下,自朝廷以至于四方,无一非可疑者。
树欲静而撼之,波欲澄而扌日之,疥癣在四末,而针石施于膏肓,可谈笑以收功,
必震惊以召侮,愈疑愈起,愈起愈疑,乃至空腹心之卫,以争胜于东方,忧已深,
虑已亟,祸愈速而败愈烈,梁州之奔,斯致之有繇,而非无妄之灾矣。
盖河北之势不能不乱者,代宗积坏之下游也,而于德宗则为偶起之波涛。事
穷而变,变则有通之几焉。田承嗣、李宝臣、李正己、朱希彩之毒,大溃而且竭
矣,其溃也,正其所以痊也。呜呼!能知苟安之必为后患,祸发之可待消亡,守
顺逆之经,居高乘权,因穷变通久之时,无震动悚之惑,而后天下静于一人之心。
一发不效,惴惴焉迫为改图,载鬼一车,而孤张不说,庸人之识量,所为自贻伊
?者,唯此而已矣。
【八】
刘盆子请降,光武曰:“待以不死耳。”大哉言乎!理正而法明,量弘而志
定,无苟且求安之情,则威信伸而乱贼之胆已戢,天下之宁也必矣。诗云:“我
徂惟求定。”定者,非一旦之定也。志惟求定,未定而不以为忧,将定而不以为
喜,所以求之者,持之心者定也。
史朝义穷蹙东走,官军追败之于卫州,而薛嵩、李宝臣降;再败于莫州,穷
蹙无归,而田承嗣降;独与数百骑北奔塞外,而李怀仟杀之以降;马燧、李抱真、
李晟大败田悦于临?,梁崇义俘斩于襄阳,李惟岳援孤将溃,而张孝忠降;马燧
等大破田悦于洹水,朱滔、张孝忠攻拔束鹿,惟岳烧营以遁,而王武俊杀惟岳以
降。凡此皆枭雄狡狯、为贼爪牙、以成其乱者,火??水平,则卖主以图侥亻幸,
使即不降,而欲烬之灰,欲澄之浪,终不足以复兴。且其反面无亲,旦君夕虏,
よ焉绝其不忍之心者,允为乱人,非一挫可消其狂犭制。以视赤眉、盆子,其恶
尤甚;而既俯首待命,则制之也尤便。待以不死,而薄给以散秩微禄,置之四裔,
则祸于此而讫矣。官军将士,血战以摧强寇,功未及录,而穷乃投怀之鸷兽,宠
以节钺,授以土疆,义士心灰,狂徒得志,无惑乎效忠者鲜而犯顺者日滋也。
语有之曰:“受降难于受敌,”而非此之谓也。两国相距,势埒力均,乍然
投分,诚伪难知,则信难矣。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威,讨逆臣而蹙之死地,
得生为幸,虽伪何为?操生死荣辱之权于吾腕掌,夫何难哉?夫光武初定雒阳,
寇盗林立,统孤军以遏归寇之冲,则诚难耳;而一言折盆子之觊觎,易且如彼。
况朝义、惟岳焚林之浮焰已灭,天下更无余爝乎?
恶已滔天而戮其身,固非不仁也。且使以不死待之,而刘盆子终老于汉,固
可贷其生命,则其为恩也亦厚矣,非若白起、项羽坑杀之惨也。乃唐之君臣,迫
于乱之苟定,一闻瓦解,惊喜失措,纳蜂虿于怀中,其愚也足以亡国,不亡者幸
尔。朱温叛黄巢以归,而终篡唐;郭药师叛契丹以来,而终灭宋。代、德之世,
唐犹强盛,是以得免于亡;然其浸以乱而终亡于降贼,于此始之矣。宠薛嵩等以
分土者,仆固怀恩之奸也;君与大臣听之者,其偷也。孝忠、武俊,则德宗自假
之威,而又猜忌以裁抑之,马燧等不能与贼争功,尚何能夺其宠命哉?
【九】
君ウ相佞,天下有乱人而无奸雄,则乱必起,民受其毒,而国固可不亡;君
ウ相奸,有奸雄以芟夷乱人,而后国之亡也,不可复支。汉、唐之亡,皆奸相移
政,而奸雄假名义以中立,伺天下之乱,不轻动而持其后,是以其亡决矣。
田悦、李纳、李惟岳、朱滔,皆狂?躁妄、自取诛夷者也,虽相煽以起,其
能如唐何邪?又况李希烈、朱Г之狂愚已甚者乎?希烈之镇淮宁,猎得旌节,非
能如河北之久从安、史,豢养枭雄,修城缮备之已夙;梁崇义?色弱无难平者,
幸而有功,固不足以予雄;淮宁处四战之地,东有曹王皋,西有哥舒曜,北有马
燧、李抱真、张孝忠、李怀光、云屯之旅,希烈よ无所畏,据弹丸之地,横鲠其
中而称帝,拟之袁术,而又非其时也。朱Г兵权已解,与朱滔县绝一方,旁无可
恃之党,乘无主之乱兵,一旦而遽登天位,保长安片土,为燕雀之堂,以视桓玄,
百不及一也。此二竖者,白昼而攫市金,直不足以当奸雄之一笑。自非李元平、
源休、张光晟辈之愍不畏死,谁则从之?卢杞邪矣,而挟偏私以自怙,然未尝如
郗虑、崔胤之与贼交谋也。以此言之,德宗能持以郑重,而不括民财、空扈卫,
以争旦夕之功于外,此竖子者,恶足以逞哉。
夫群贼之中,狡黠而知忖者,王武俊耳。擒惟岳,反朱滔,皆其筹利害之已
夙而能留余地以自处者也。天子不恃以为依,宰相不结以为党,抑有李晟、马燧,
力敌势均,而怀忠正以扼之,故其技止此,而不足以逞其邪心。不然,进而倚之
以立功,则桓玄平而刘裕篡,黄巢馘而朱温逆,不知武俊之所止矣。
夫戡乱之主,拯危之将相,虑患不可不密也;尤不可无镇定之量,以谨持其
所不必防。李抱真得武俊之要领而示之以诚;李晟蔑视怀光之反,而安据渭桥,
不为妄动;皆能忍暴集之奔湍,坚以俟其归壑者也。有臣如此,贼不足平矣。德
宗之召乱也,视希烈之恶已重,而捐社稷之卫为孤注以与争也。田悦、李纳、武
俊皆降,而希烈称帝,奄奄日就于毙,何足以烦空国之师乎?可以知已乱之大略
矣。
【一○】
人而不仁,所最恶闻者忠孝之言,而孝为甚。君子率其性之诚然而与言,则
必逢其怒;加之以欷?垂涕行道酸心之语,而怒愈不可撄矣。陈天彝之言于至不
仁者之前,勿论其怒与否也,不可与言而与言,先失言矣。
颜鲁公谓卢杞曰:“先中丞传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其面血,公忍不相容乎?”
近世高邑赵冢宰以魏广微叔事逆奄,而叹曰:“昆溟无子。”鲁公陷死于贼中,
冢宰没身于远戍,取祸之繇,皆君子之过也。
虽为小人,而犹知有父,犹知其父之忠清,而耻贻之辱。则与父所同志者,
虽异趣殊情,而必不忍相忮害,此不待人言而自动于心。盖牿亡之余,夜气犹存,
不能泯没者也。既不自知矣,知之而且以其父为戒矣,则忠臣孝子,固其不必有
怨,而挟虿以唯恐不伤者也。蔡京小人耳,使而为君子,蔡攸岂但执手诊视、迫
其病免已乎?故夫子之责宰予,待其出而斥其不仁,弗与尽言也。使以三年之怀,
面折其逆心,震丧其贝,而彼且跻于高陵,与于不仁之甚矣。君子于此,知其人
理之已尽,置之而勿与言也。漠然若蜂虿之过前,不问其谁氏之子也。权在则诛
殛之,权不在,则远引以避之,如二胡之于秦桧,斯得矣。卢奕、魏允成之生豺
虺,腹悲焉可也。
【一一】
樊系受朱Г之伪命,为讠巽册文,乃仰药而死。其愚甚,其?不可浣,自度
必死,而死于名节已亏之后,人所怪也。呜呼!人之能不为系者,盖亦鲜矣。以
为从贼讠巽册,法所不赦,光复之后,必罹刑戮,惧亦庸人所必不能引决而死者,
未尽然也。待至光复议法之日,止于死耳,蟪蛄之春秋,且苟延以姑待,亦庸人
所必不能引决者,则系之死,实以自顾怀惭,天彝之未尽忘者也。
乃既惭而有死之心矣,而必自玷以两亏者,其故有三,苟非持志秉义以作其
气,三者之情,中人以下之所恒有,而何怪于系焉。怀疑而有所待,一也;气不
胜而受熏灼以不自持,二也;妻子相萦而不能制,三也。Г之僭逆,出于仓卒,
所与为党者,姚令言一军耳;在廷之臣,固有劝Г迎驾者,不徒段司农也,系于
此,不虑Г之必逆,而姑俟之,一旦伪命见加,册文见委,惊惶而迫无以应,退
而后念名义之已亏,而愤以死也。此无他,其立朝之日,茫然于贞邪之辨,故识
不早而造次多疑也。
迨乎伪命及身,册文相责,斯时也,令言之威已张,源休、蒋镇、张光晟、
李忠臣实繁有徒,出入ピ赫于系左右,夸之以荣,怖之以祸,挥霍谈笑,天日为
迷,系于此时,心知其逆而气为所夺,口?去目眩,不能与之争胜,杂Ш凭陵,
弗能拒也,魂摇神荡,四顾而无可避之方,伸纸濡毫,亦不复知为已作矣。此无
他,立义无素,狎小人而为其所侮,乍欲奋志以抗凶锋,直足当凶人之一笑;义
非一旦之可袭,锋棱不树者,欲振起而不能,有含羞以死而已矣。
当德宗出奔之际,姜公辅诸人皆宵驰随跸,李晟在北,家固居于长安,弗能
恤也,系徒留而不能去。既而陷身贼中矣,段司农、刘海宾击贼而死,一时百僚
震忄?,固可想见;而妇人孺子牵裾垂涕,相劝以瓦全,固有不忍见闻者。系濡
迟顾恤,以讠巽册保全其家,以一死自谢其咎,盖无如此??嗫嗫者何也。
呜呼!至于此而中人以下之能引决者,百不得一矣。捐身以全家,有时焉或
可也,郭汾阳之斥郭?,而自入回纥军中是也。捐名义以全妻子,则无有可焉者
也。身全节全,而妻子勿恤,顾其所全之大小以为择义之精,而要不失为志士;
身死节丧,而唯妻子之是徇,则生人之理亡矣。此亦有故,素所表正于家者无本,
则狎昵嚅??、败乱人之志气以相牵曳也。夫若是,岂易言哉?怪系之所为者,
吾且恐其不能为系;即偷免于他日,亦幸而为王维、郑虔以贻辱于万世已耳。段
司农自结发从军以来,其光昭之大节,在军中而军中重,在朝廷而朝廷重,夫岂
一旦一夕之能然哉!
【一二】
奸佞之惑人主也,类以声色狗马嬉游相导,而掣曳之以从其所欲;不则结宫
闱之宠、宦寺之援为内主,以移君之志。唯卢杞不然,蛊惑之具,一无所进;妇
寺之交,一无所附;孤恃其机巧辩言以与物相枝距,而德宗眷倚如此其笃。至于
保朱Г以百口,而Г旋反;命灵武、盐夏、渭北援兵勿出乾陵,而诸军溃败;拒
李怀光之入见,而怀光速叛;言发祸随,捷如桴鼓,而事愈败,德宗之听之也愈
坚。及乎公论不容,弗获已以谪之,而犹依依然其不忍舍,杞何以得此于德宗邪?
德宗谓“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觉”者,亦以其无劝淫导侈之事,无宦官宫妾之援
也。夫杞岂不欲为此哉?德宗之于嗜欲也轻,而宫中无韦后、杨妃之宠,禁门无
元振、朝恩之权也。
德宗之所以求治而反乱,求亲贤而反保奸者,无他,好与人相违而已。乐违
人者,决于从人。一有所从,雷霆不能震,魁斗不能移矣。杞知此而言无不与人
相违也。其保朱Г也,非与Г有香火而为贼?也,众言Г反,则曰不反而已矣;
其令援军勿出乾陵也,非于诸将有隙而陷之死地也,浑?言漠谷之危,则曰不危
而已矣。故颜鲁公涕泣言情而益其怒;李揆以天子所恤,而必驱之行。人所谓然,
则必否之;人所谓非,则必是之。于是德宗周爰四顾,求一力矫众论如杞者而不
可得。志相孚也,气相协也,孰有能?之者?盖德宗亦犹杞而已。己偏任之,众
力攻之;众愈攻之,己益任之。其终不以杞为奸邪者,抑岂别有所私于杞哉?向
令举朝誉杞,而杞不足以容矣。故奸邪必有党,而杞无党也。挟持以固宠于上者,
正以孤立无援,信为忠贞之琼绝耳。
夫人之恶,未有甚于力与人相拂者也。王安石学博思深,持己之清,尤非杞
所可望其肩背;乃可人之否,否人之可,上不畏天,下不畏人,取全盛之天下而
毁裂之,可畏哉!孤行己意者之恶滔天而不戢也。鲧以?幸直而必殛,夫岂有贪
忄林??婀之为乎?
【一三】
德宗之初,天下鼎沸,河北连兵以叛,李希烈横亘于中,朱Г内逼,天子匿
于褒、汉,李楚琳复断其右臂,韩?收拾江东以观成败,其有必亡之势者十九矣。
李晟、马燧以孤军援之,非能操全胜之势。而罪己之诏一下,天下翕然想望清谧,
陆敬舆之移主心以作士气、存国脉者,功固伟矣。然所以言出而效随者,繇来有
二,不然,则汉之将亡,亦有忠靖之臣,宋之将亡,亦下哀痛之诏,而何以讫于
不救邪?
其一,则德宗之为君也,躁愎猜忌,以离臣工之心,而固无奢淫惨虐之暴行
以失其民,故乱者自乱,德宗固居然四海之瞻依也。仓皇北出,而段司农追韩?
以返,得安驱以入奉天;赵升鸾劫驾之谋尤亟矣,浑?一泄其谋,复得徐行以入
梁州。天下知吾君之尚在,故罪己诏下,咸翘首以望荡平。河北群逆,亦知唐室
之必兴,而有所归命。皆乘舆无恙,足以维系之也。向令帝之出也不速,或为逆
贼所害,则如梁氏父子死于侯景之手,而梁速??;或为逆贼所劫,则如汉献困
于董卓,辱于李亻?、郭?,而汉遂夷。唐于是时,无宗藩之可倚,如琅邪之在
江东;无储贰之可扶,如肃宗之在灵武;敬舆将何托以效忠?天下无主可依,则
戴贼以安,亦必然之势矣。唯唐之君臣,不倡死社稷之邪说,沮卷士重来之计;
故维系人心者,亦不仅在慷慨淋漓之一诏也。
其一,则惑德宗以致乱者卢杞也,敬舆与杞忠佞不两立,而其奔赴行在也,
与杞同至。当是时,敬舆所欲除帝根本之蠹以涤旧恶者,莫杞若也。杞所深知,
危言切论虽未斥讼其奸,而必将逐己者,唯敬舆也。颜真卿、李揆、崔宁,杞皆
先发而制之矣,唯敬舆以患难同奔之侣,迫不及排,而气焰丰采、直辞正色,非
杞之可投?以相攻。乃犹不仅此也,凡奸臣知不容于正士而反噬无已,虽见迸逐,
犹将偾起者,唯其有党也。故蔡京误国已有明征,而靖康之初,小人犹沮抑君子
以不得伸其忠悃。杞则执拗专横之性不与人相亲,而唯与人相忮;恃君之宠如山
岳,而视百僚如培?娄;虽引裴延龄、白志贞以与同污,而未尝以天子之爵禄市
恩饵众。故敬舆一受上知,杞旋放黜,而在廷在外,举倚敬舆以求安,无有暗护
杞以沮挠敬舆者。德宗偏听之性一移,而中外翕然。不然,宋室垂亡,而王?、
陈宜中之党犹沮文信国之谋,吾未见敬舆之得行其志,以历数德宗之失,畅言之
而无所挠也。
是故天下无君,则后立之君必不固;小人有党,则君子之志必不行。非此二
者,则人心不摇,廷议不乱,内靖而外不离;叛寇之起纵如乱丝,亦有绪而无难
理矣。人臣而知,则勿为李纲之讠皮辞,陷其主以寒天下之心;人君而知,则勿
任结党之小人,塞君子以效忠之路。存亡之枢,决于毫发,盖可忽乎哉!
【一四】
诗云:“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辑云者,合集事理
之始终,序次应违之本末,无有偏伸,无有偏屈,详析而得其要归也。如是,则
物无不以类辨,事无不以绪成,皆沁入而相感,故曰民之洽也。怿云者,推于其
心之所以然,极于其事之所必至,宛转以赴其曲,开朗以启其迷,虽锢蔽之已深,
而善入其中则自悦,虽危言以相戒,而令其易改则自从。如是,则君与臣不相抗,
智与愚不相拒,意消气静,乐受以无疑,故曰民之莫也。如是者,无他道焉,辞
不以意兴,意不以气激,尽其心以达人之心,诚而已矣。故易曰:“修辞立其诚。”
诚立而后辞可修,抑必辞修而后诚乃立。不然,积忠悃于咽膈,输?猝发,浮动
而不本于心,甚则反激以召祸而不莫,不然,亦悠悠听之而固不洽也。辞之为用
大矣哉!
今有说于此,其为理之必然,明矣。见为是而毅然决之曰是,其所以是者未
之详也,其疑于非而必是者未之辨也,则人亦挟其所是者以相抗矣;见为非而愤
然斥之曰非,其所以非者未能レ也,其疑于是而固非者莫能诘也,则人亦报我以
非而相折矣。是与非立于未事之先,未有定也,观于已事之后,而非者非,是者
亦难全其是也。恃气以言之,一言以断之,无体验成熟之实,而出之也厉,父不
能得之于子,师不能得之于弟子,而况君臣之际乎?故修辞而足以感人之诚者,
古今不易得也。非陆敬舆其能与于斯哉!今取其上言于德宗者而熟绎之。推之使
远,引之使近,达之以其情,导之以其绪,曲折以尽其波澜,而径捷以御之坦道,
扩其所忧,畅其所郁,排宕之以尽其变,翕合之以归于一,合乎往古之经,而于
今允协,究极于中藏之密,而于事皆征,其于辞也,无闲然矣。贞元以后,棼乱
之宇宙,孤危之社稷,涣散之人心,强悍之戾气,消融荡涤,而唐室为之再安,
皆敬舆悟主之功也。故曰辞之为用大矣哉!
前乎此者,董仲舒正而浮,贾谊奇而偏,魏征切而俗,莫能匹也。后乎此者,
苏轼辩而诡,真德秀详而迂,莫能及也。不主故常而不流,不修藻采而不鄙,六
经邈矣,卮言日进,欲以辞立诚,而匡主安民,拨乱反正,三代以下,一人而已
矣。
【一五】
乱与治相承,恒百余年而始定,而枢机之发,系于一言,曰利而已。盗贼之
与夷狄,亦何以异于人哉?志于利,而以动人者唯利也。
唐自安、史以后,称乱者相继而起,至于德宗之世,而人亦厌之矣。故田悦、
李惟岳、朱滔、李怀光之叛,将吏士卒皆有不愿从逆之情,抗凶竖而思受王命;
然而卒为所驱使者,以利?之而众暂食其饵也。田绪杀田悦,虑将士之不容,乃
登城大呼,许缗钱千万,而三军屏息以听;李怀光欲奔据河东,众皆不顺,而许
以东方诸县听其俘掠,于是席卷渡河。嗣是以后,凡据军府、结众心以擅命者,
皆用此术而蛊众以逞志。呜呼!此以利贸片时之欢者,岂足以窥非望而成乎割据
哉?以此为藏身之固,利尽人离,旋以自灭,盖亦盗贼之算而已矣。
老子曰:“乐与饵,过客止。”天君子岂不知人情之且然哉?乃得天下而不
为,身可死,国可亡,而必不以此?合于愚贱之心者,则所以定天下之志而安其
位也。以利动天下而天下动,动而不可复止,有涯之金粟,不足以填无涯之?壑,
故唐之乱也无已期。利在此而此为主矣,利在彼而彼为主矣,鬻权卖爵之柄,天
子操之,且足以乱,庶人操之,则立乎其上者之岌岌何如也?天子听命于藩镇,
藩镇听命于将士,迄于五代,天子且以贿得,延及宋而未息,郊祀无名之赏,几
空帑藏,举天下以出没生死于钱刀。呜呼!利之亡国败家也,盗贼一倡其术,而
无不效之尤也,则乱何繇已也,而其愚已甚矣!
盗贼散利以饵人,夷狄聚利以制人,皆利乘权以制生人之命也。谁生厉阶,
意者其天乎!抑亦宇文融、王钅共、杨慎矜、杨炎之徒导其源邪?是故先王贱利
以纳民于名义,节其情,正其性,非计近功者所能测。而孟子三斥梁王,杜篡弑
夺攘之萌,其功信不在禹下也。
【一六】
汉有推恩之诏,则赐民爵,不知当时天下何以位置此盈廷盈野之有爵者也。
或者承三代之余,方五十里之小国,卿、大夫、士亦林立于比闾之中,民之无爵
者,逐不得比数于人类,汉亦聊以此谢其觖望邪?无禄之爵,无位之官,浮寄于
君子野人之?,而天下不乱者,未之有也。
德宗蒙尘梁、汉,国储已空,赏无可行,以爵代赏,陆敬舆曰:“所谓假虚
名以佐实利者也。”夫爵而仅以佐利之穷,名而诡于虚以诱人之悦,天子尚谁与
守官,而民志亦奚以定乎?且夫唐之所以自丧其柄而乱生不已者何邪?轻虚名以
召实祸也。一降贼而平章矣,御史大夫矣,其去天子直寻丈之?耳。李惟岳之求
节钺,德宗固曰:“贼本无资,假我位号以聚众耳,”是明知爵命之适以长乱矣。
时蹙势穷,不得已而又用之,则人主之能操魁柄以制四方者,诚难矣哉!
献瓜果之民,赐以试官,敬舆以为不可,诚不可矣。要其实,岂但献瓜果者
乎?奏小功小效于军中,而骤予以崇阶,使与功臣能吏相齿以进,下傲上,贱妨
贵,以一日之微劳,掩生平之大节,甚则伶人厮养陵乘清流,积阀之?,又恶足
以劝忠而鼓士气哉?敬舆此论,犹争于其末而遗其本也。贼以利,我以名饵,术
相若矣;利实名虚,势不敌矣。夫亦恃唐祚未穷,而朱滔、李怀光皆猥陋,人无
固志耳;不然,是术也,允足以亡矣。
慎重其赏,则一缣亦足以明恩,一级固足以昭贵;如其?滥无纪,人亦何用
此告身以博酒食邪?故当多事之秋,倍重名器之予,非吝也;禄以随爵,位以随
官,则效节戮力以拔自寒微、登于显秩者,无近功而有大利,固无患人之不劝也。
德宗始于吝而终于滥,中无主而一发遂不能收,敬舆欲挽之而不能邪?抑其谋之
未足以及此邪?爵冗名贱,欲望天下之安,必不可得之数也。
【一七】
奚以知其为大智哉?为人所欺者是已。奚以知其能大治哉?不忧人之乱我者
是已。故尧任伯鲧,而圣不可知;子产信校人,而智不可及。盖其审乎理乱安危
得失之大纲,求成吾事,求济吾功,求全吾德焉而止。其他是非利害、百说杂进
于前,且姑听之。必不可者,我既不为之移矣。彼小人之情,有愚而不知者焉,
有躁而不审者焉,有随时倾动而无适守者焉,有规小利而觊幸得之者焉,凡此皆
不足以挠我之大猷,伤我之经德。无论其得与不得,情识有涯而善败亦小,欣然
笑听,以徐俟其所终,即令其奸私雠而事有妨,要亦于我无伤,而恶用穷之哉?
所欺者小,窃吾之г濡而止,校人之诈,仅食一鱼也;所欺者大,自有法以议其
后,禹不能为鲧庇也。持大法,捐小利,以听小人之或徼薄福而或即大刑,志不
挠,神不惊,吾之所以敕几于理乱安危得失者,如日月之中天,不驱云以自照也。
智者知此,而其智大矣,以治天下,罔不治矣。
德宗言自山北来者,张皇贼势,颇似窥觇。陆敬舆曰:“役智弥精,失道弥
远。”智哉言乎!夫张皇者之情,大要可见矣,愚而惊,躁而惧,随时倾动,而
道听途说,其言不足信,其情可矜也。吾之︹弱,在人耳目之?,何必窥觇而始
悉。吾所欲为者,大义在讨贼而无所隐,进止之机在俄顷,而必不轻示初至之人。
即使其为窥觇邪,亦何足以为吾之大患;且将情穷迹露,自趣于死,而奚容早为
防制哉?敬舆之说,非徒为阔略之语以夸识量也,取天下之情伪而极之,诚无所
用其弥缝之精核矣
【一八】
名者,实之所自薄也,故好名为士之大戒。抑闻之曰:“三代以下,唯恐不
好名”斯亦非无谓言,盖为人君取士、劝奖天下于君子之途而言也。士以诚自尽
而远乎名,则念深而义固;上以诚责下忌其名,则情睽而耻元刂;故名者,亦人
治之大者也。因义而立,谓之名义;有节而不可逾,谓之名节;君之求于士者,
节义而已。
名固有相因而起者矣,皋、夔、逢、比,皆名之可慕者也。惟所好在名,则
非必皋、夔,而必为皋、夔言;彼固不足为皋、夔,而君可与于尧、舜矣。非必
逢、比,而必为逢、比之言;彼固不足为逢、比,而君可免于桀、纣矣。夫导君
以侈,引君以贪,长君之暴,增君之淫,雠害君子而固结小人,取怨兆民而邀欢
戚宦,亦何求而不得,所不得者名耳;则好名者,所畏忌而不欲以身试者也。于
名而不好,则好必有所移。荣宠,其好矣;利禄,其好矣;全身保妻子,其好矣。
人君而恶好名,将谓此亻此々有屋、蔌蔌有?、享厚实小人,为诚朴无饰而登进
之乎;
夫所言非道,不足以为名;君未有过,不足以为名;时未有危,不足以为名。
取善言而效之,乘君瑕而攻之,知时危而先言之;既而其言验矣,天下相与传诵
之,然后忠直先识之名归焉。夫士苟非自好之有素,忧国之有诚,但以名之所在,
不恤恶怒,不避罪罟,而力争于廷,诚为臣之末节,而君子之所耻为。然其益于
人主也,则亦大矣。忠信诚悫,端静和平,格心非而略人政,以远名而崇实者,
闲世而一遇。如有其人,固宅揆亮工、托孤寄命之选也。谏省部寺以降,有官守
言职者,岂必尽得此而庸之乎?则汲汲焉求好名之士,唯恐不得;而加之罪名曰
“沽直好名”,安得此亡国之语哉!
德宗恶姜公辅之谏,谓其指朕过以求名。诚指过以求名,何惜不予之名,而
因自惩其过乎?陆敬舆曰:“掩己过而过弥著,损彼名而名益彰。”所以平复谏
者之浮气也,实不尽然也。予士以名,则上收其实也。
【一九】
德宗之ウ也,舍李晟、浑?不信而信吐蕃也。吐蕃归国,陆敬舆以为庆快,
其识卓矣。
借兵于夷以平寇,贼阑入而掠我人民,乘?而窥我社稷,二者之害易知也。
愚者且为之辞曰:掠夺虽弗能禁,然忍小害以除大患,亦一时之权计也。若夫乘
?吞灭之害,则或轻信其不然,而究亦未必尽然,愚暗者且以香火要之矣。故二
者之害易知,而愚者犹有辞以争。若夫其徒劳而只以弛我三军之气,骄我将帅之
心,旋以偾败,则情势之必然;不必其灭我掠我,而祸在眉睫,犹弗见也。古今
之以此致覆军、杀将、失地之害者不一矣,岂难知哉?
夫我有危亡之忧,而借人之力以相援,邢、卫且不能得之于齐桓,而况夷乎?
两军相当,锋矢相及,一死一生,以力相敌,以智相距,以气相凌,将不能自保,
兵不能求全,天下之至凶至危者也。岂有人焉,唯他人之是恤,而君忘其败,将
忘其死,以致命于原野哉?孙膑之为赵败魏,自欲报魏也;项羽之为赵破秦,自
欲灭秦也。不然,则君欲之而将不欲,将即欲之,三军之士必嗤其强以肝脑殉人
而固不听也。故吴结蜀以为援,蜀待吴以交起,而俱灭于魏;诸葛诞、王凌、毋
丘俭倚吴而毙于孤城;窦建德不揣以奔赴王世充之难,军心不固而身为俘虏;恃
人与为人所恃者之成败,概可见矣。
两军相距,乞援于外,而外亟应之者,大抵师邓析教讼之智,两敌恒轻,而
己居其重,其所援者特未定也。此以情告,彼亦以情告,此以利饵,彼亦以利饵,
两情俱可得,两利俱可收,相其胜者而畸与之,夫岂有抑彼伸此之情哉?敛兵旁
睨,于胜者居功,于败者亦可无怨,翱翔于其?,得厚实以旋归,弱者之败自不
瘳也。藉令无为之援者,无所恃以生玩敌之心,而量力以自奋,亦何至狂起无择,
以覆师失地于一朝哉?
故凡待援于人者,类为人所持以自毙。况夷狄之唯利是趋,不可以理感情合
者乎?宇文、高氏之用突厥也,交受其制,而不得其一矢之力,其明验已。回纥
之为唐讨安、史也,安庆绪、史怀义之愚不能反用回纥以敝唐也。德宗乃欲效之
以用吐蕃,朱Г狡而据充盈之府库,我能与争媚狡夷、使必亲我乎?吐蕃去,军
心固,将任专,大功必成,敬舆知之审矣。古人成败之已迹,著于史册,愚若王
化贞者,尚弗之省,而以为秘计,天夺妄人之魄以祸人国,亦至此哉!
【二○】
德宗以进取规画谋之陆敬舆,而敬舆无所条奏,唯戒德宗之中制,俾将帅之
智勇得伸,以集大功。其言曰:“锋镝交于原野,而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变于
斯须,而定计于千里之外;上掣其肘,下不死绥。至哉言乎!要非敬舆之创说也。
古者命将推毂之言曰:“阃以外,将军制之。”非帝王制胜之定法乎?而后世人
主遥制进止之机以取覆败,则唯其中无持守,而辩言乱政之妄人惑之斯惑也。
惑之者多端,而莫甚于宦寺。宦寺者,胆劣而气浮,以肥甘纨绣与轻佻之武
人臭味相得,故辄敢以知兵自命。其欲进也如游鱼,其欲退也如惊鹿,大言炎炎,
危言恻恻,足以动人主之听。人主习闻之,因以自诧曰:“吾亦知兵矣。”此祸
本也。既已于韬钤之猥说略有所闻矣,又以孤立于上,兵授于人,而生其猜防。
弗能自决也,进喋喋仡仡之士,屑屑以商之,慎重而朴诚者弗能合也。于是有甫
离帖括,乍读孙、吴者,即以其章句声韵之小慧,为尊俎折冲之奇谋。见荷戈者
而即信为兵也;见一呼一号一跳一击者,而即诩为勇也;图画之山川,管窥之玄
象,古人偶一试用之机巧,而宝为神秘。以其雕虫之才、炙毂之口,言之而成章,
推之而成理,乃以诮元戎宿将之怯而寡谋也,竞起攘袂而争之。猜ウ之君一入其
彀中,遂以非斥名帅,而亟用其说以遥相迫责。军已覆,国已危,彼琐琐云云之
子,功罪不及,悠然事外,彼固以人国为嬉者,而柰何授之以嬉也?庸主陋相以
寡识而多疑者,古今相袭而不悟,呜呼!亦可为大哀也已。
一彼一此者,死生之命也;一进一退者,反覆之机也;一屈一伸者,相乘之
气也。运以心,警以目,度以势,乘以时。矢石雹集、金鼓震耳之下,蹀血以趋
而无容出诸口者,此岂挥Ψ拥垆于高轩邃室者所得与哉?以敬舆之博识鸿才,岂
不可出片语以赞李晟、浑?之不逮,而杜口忘言,唯教其君以专任。而白面书生,
不及敬舆之百一,乃敢以谈兵惑主听,勿诛焉足矣,而可令操三军之生死、宗社
之存亡哉?宦寺居中,辩言日进,亡国之左券,未有幸免者也。
【二一】
西域之在汉,为赘疣也,于唐,则指之护臂也,时势异而一概之论不可执,
有如此夫!
匈奴之大势在云中以北,使其南挠瓜、沙,则有河、湟之隔,非其所便。而
西域各有君长,聚徒无几,仅保城郭,贪赂畏威,两袒胡、汉,皆不足为重轻,
故曰赘疣也。至唐,为安西,为北庭,则已入中国之版;置重兵,修守御,营田
牧,屹为重镇。安、史之乱,从朔方以收两京,于唐重矣。代、德之际,河、陇
陷没,李元忠、郭昕闭境拒守,而吐蕃之势不张,其东侵也,有所掣而不敢深入。
是吐蕃必争之地也,于唐为重矣。惟二镇屹立,扼吐蕃之背以护萧关,故吐蕃不
得于北,转而南向,松、维、黎、雅时受其冲突。乃河、洮平衍,驰骤易而防御
难。蜀西丛山沓嶂,骑队不舒,扼其从入之路,以囚之于山,甚易易也,故严武、
韦皋捍之而有余。使割安西、北庭以畀吐蕃,则戎马安驱于原、洮而又得东方怀
归怨弃之士卒为乡导以深入,祸岂小哉?
拓土,非道也;弃土,亦非道也;弃土而授之劲敌,尤非道也。邺侯决策,
而吐蕃不能为中国之大患,且无转输、戍守、争战之劳,胡为其弃之邪?永乐谋
国之臣,无有如邺侯者,以小信小惠、割版图以贻覆亡之祸,观于此而可为痛哭
也。
【二二】
陆敬舆自奉天得主以来,事无有不言,言无有不尽,而德宗之不从者十不一
二也。兴元元年,车驾还京,征邺侯自杭赴阙,受散骑之命,日直西省,迄乎登
庸,逮贞元五年,凡六载,而敬舆寂无建白;唯邺侯出使陕、虢,敬舆一谋罢淮
西之兵;及邺侯卒,敬舆相,举属吏,减运米,广和籴,止密封,却馈赠,定宣
武,敬舆复娓娓长言之。李进而陆默,李退而陆语,是必有故焉,参观求之,可
以知世,可以知人,可以知治理与臣道矣。
夫邺侯岂妨贤而窒言路者哉?敬舆之所陈,又岂邺侯之所非,而疑不见庸以
中止者哉?盖敬舆所欲言者,邺侯早已言之,而邺侯或不得于君者,敬舆终不能
得也。德宗之倚敬舆也重,而猜忮自贤之情,暂伏而终不可遏,势蹙身危,无容
不听耳。而敬舆尽其所欲言,一如魏征之于太宗者以争之,德宗不平之隐,特折
抑而未著,故一归阙而急召邺侯者,固不欲以相位授敬舆也。邺侯以三世元老,
定危亡而调护元良,德望既重,其识量弘远,达于世变,审于君心之偏蔽,有微
言,有大义,有曲中之权,若此者皆敬舆之所未逮也。小人以气相制,君子以心
相服,使敬舆于邺侯当国之日而啧啧多言,非敬舆矣。故昔之犯颜危谏以与德宗
相矫拂者,时无邺侯也。夫岂乐以狂直自炫,而必与世相违哉?
论者或加邺侯以诡秘之讥。处人天伦ル叙之介,谋国于倾危不定之时,而奋
激尽言于猜主之前,以博人之一快,大臣坐论格心之道,固不然也。使邺侯而果
挟诡秘之术,则敬舆何为心折以忘言邪?邺侯卒,而敬舆又不容已于廷争,其势
既然,其性情才学抑然。无有居中之元老、主持而静镇之,如冬日乍暄,草木有
怒生之芽,虽冰雪摧残,所弗恤也,则又敬舆之穷也。
【二三】
天子禁卫之兵,得其人而任之,以处多虞之世,四末虽败,可以不亡。唐自
肃、代以来,倚神策一军以︹其干。及德宗亟讨河、汴,李晟将之而北,白志贞
募市井之人以冒名而无实,于是姚令言一呼,天子单骑而走,中先痿也。及李怀
光平,李晟移镇凤翔,神策一军仍归禁卫。于斯时也,任之得人与不得,安危存
亡之大机会也。德宗四顾无所倚任,而任之中官,终唐之世,宦寺挟之以逞其逆
节,而迄于亡。当德宗初任中官之日,邺侯、敬舆无一言及之,何其置大计于缄
默也?所以然者,自李晟而外,亦无可托之人也。
禁兵操于宦寺,而天子危于内;禁兵授之帅臣,而天子危于外。外之危,篡
夺因之,宋太祖骤起于一旦,而郭、柴之祀忽诸,此李、陆二公所不能保也。晟
移镇而更求一如晟者,不易得也;即有一如晟者,而抑难乎其为继。盖当日所可
任者,唯邺侯耳。邺侯任之,则且求能为天子羽翼、终无逆志者以继之,法制立
而忠勤遍喻于吏士,虽有不顺者,弗能越也,如是,乃可保之数十年,而居重驭
轻之势以成。然而邺侯不可以自言也,敬舆亦不能以此为邺侯请也。德宗之欲任
窦文场、王希迁也,固曰犹之乎吾自操之也。汉灵帝之任蹇硕,亦岂不曰犹吾自
将之也乎?君畜疑自用,则忠臣心知其祸而无为之谋。李、陆二公救其眉睫之失,
足矣;恶能取百年之远猷,为之辰告哉!
【二四】
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可谓天下之至愚矣。夫其所以不知者何也?
瞻前而欲察见其谗,顾后而欲急知其贼也。可见者既见而知之矣,未可见者恶从
而知之?必将乐闻密告之语,以摘发于所未形。此勿论密告者之即为谗贼也,即
非谗而不为贼,而人之情伪亦灼然易见矣。当反侧未安之际,人怀危疑未定之情,
苟非昏溺,岂遽安心坦志以尽忘物变之不可测哉?惟其然也,明者持之以静,乃
使迹逆而心顺者,忧危而失措者,有过而思改者,为恶而未定者,皆得以久处徐
思而定其妄虑。然而终不悛焉,则其恶必大著,不待摘发而无可隐。如是,则谗
贼果谗贼也,在前在后而无不周知也,斯乃谓之大智。
达奚抱晖杀节度使张劝,据陕州,要求旌节,东与李希烈相应,邺侯单骑入
其军中,于时宾佐有请屏人白事者,邺侯拒之曰:“易帅之际,军中烦言,乃其
常理,不愿闻也。”夫抱晖之逆既著矣,必有与为死党者,亦无容疑矣;或有阴
谋乘?以作乱者,亦其恒矣:要可一言以蔽之曰,技止此耳。河东之军屯于安邑,
马燧以元戎偕行,威足以相制,邺侯之虑此也周,持此也定,屏人以白者,即使
果怀忠以思效,亦不过如此而已,恶用知哉?拒之勿听,则挟私而谤毁者,道听
而张皇者,浅中而过虑者,言虽未出,其怀来已了然于心目之?。若更汲汲然求
取而知之,耳目荧而心志乱,谗贼交进,复奚从而辨之哉?
天下之变多端矣,而无不止于其数。狐,吾知其赤;乌,吾知其黑;虎,吾
知其搏;蛇,吾知其螫;蛙,吾知其鸣;鳖,吾知其?;泾,吾知其清;渭,吾
知其浊;冬,吾知其必霜;夏,吾知其必雷。故程子之答邵尧夫曰:“吾知雷之
从起处起也。”天地之变,可坐而定,况区区谗贼之情态乎?献密言以效小忠者,
即非谗贼,亦谗贼之所乘也,况乎不保其不为谗贼也。知此者,可以全恩,可以
立义,可以得众,可以已乱,夫是之谓大智。
【二五】
禄山、思明父子旋自相杀,而朝义死于李怀仟,田悦死于田绪,李惟岳死于
王武俊,朱Г死于韩?,李怀光死于牛名俊,李希烈死于陈仟奇,而李怀仟旋死
于朱希彩,陈仟奇旋死于吴少诚,恶相师,机相伺,逆相报,所固然也。杀机之
动,天下相杀于无已。愍不畏死者,拥兵以自危,莫能自免。习气之熏蒸,天地
之和气销烁无余。推原祸始,其咎将谁归邪?习气之所繇成,人君之刑赏为之也。
安、史之迭为枭獍,夷狄之天性则然,无足怪者,夫亦自行吾天诛焉可矣。
史朝义孤豚受困,有必死之势,李怀仟与同逆而北面臣之,一旦反面而杀之以为
功,此岂可假以旌节、跻之将相之列者。高帝斩丁公,光武诛彭宠之奴,岂不念
于我有功哉?名义之所在,人之所自定,虽均为贼,而亦有大辨存也。尽天下之
兵力以蹙垂亡之寇,岂待于彼之自相吞?以杀其主而后乱可讫乎?降可受也,杀
主以降,不可贳也。偏裨不可以杀主帅,则主帅不可以叛天子之义明矣。幸而成,
则北面拥戴以为君,及其败,则?其首以博禄位而禄位随之,韩?、陈仟奇恶得
而不效尤以徼幸乎?朱希彩、吴少诚又何惮而不疾为反戈邪?一人偷于上,四海
淫于下,我不知当此之时,天下之彝伦崩裂,父子、妇姑、兄弟之?若何也!史
特未言之耳。幽、燕则朱滔、朱Г迭为戎首,淮西则少诚、少阳踵以怙乱,而唐
受其败者数十年而不定。代宗毁坊表于前,而德宗弗能改也,恶积而不可复掩矣。
【二六】
陆敬舆之筹国,本理原情,度时定法,可谓无遗矣。其有失者,则李怀光既
诛之后,虑有请乘胜讨淮西者,豫谏德宗罢诸道之兵也。诸道罢兵八阅月,而陈
仟奇斩李希烈以降,一如敬舆之算,而何以言失邪?乃参终始以观之,则淮西十
余年勤天下之兵血战以争、暴骨如莽者,皆于此失其枢机也。
安危祸福之几,莫不循理以为本。李怀光赴援奉天而朱Г遁,卢杞激之而始
有叛心,虽叛而引兵归河东,犹曰“俟明春平贼”。据守一隅,未敢旁掠州县、
僭称大号也。所恶于怀光者,杀孔巢父而已,抑巢父轻躁之自取也。德宗欲赦之,
盖有自反恕物之心焉,李晟、马燧、李泌坚持以为不可,斯亦过矣。若希烈者,
胜孤弱狂愚之梁崇义,既无大功于唐室;且当讨崇义之日,廷臣争其不可任,而
德宗推诚以任之;贼平赏渥,唐无毫发之负,遽乘危以反,僭大号以与天子竞存
亡,力弱于禄山,而恶相敌矣。此而可忍,万世之纲纪裂矣。何居乎敬舆之欲止
其讨也?乘河中已下之势,河北三帅敛手归命,蹙已穷之寇,易于拉朽,乃吝一
举之劳,而曰“不有人祸,必有鬼诛”。为天下君而坐待鬼诛,则亦恶用天子为
也?俟人祸之加,则陈仟奇因以反戈,而吴少诚踵之,淮西数十年不戢之焚,皆
自此启之矣。
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饬法明伦,而法有轻重。委之鬼诛,则神所弗佑;
待之人祸,则众难方兴。怀光可赦,希烈必不可容。法之所垂,情之所衷,道之
所定,抑即势之所审;而四海之观瞻,将来之事变,皆于此焉决也。故敬舆之于
此失矣。随命李晟、浑?、马燧一将临之,而淮、蔡荡平,天下清晏,吴少诚三
世之祸不足以兴,而淄青、平卢、魏博之逆志亦消矣。失之垂成,良可惜哉。
【二七】
细行不矜,终累大德,三代以下,名臣正士、志不行而道穷者,皆在此也,
君以之而不信,民以之而不服,小人以之反持以相抗,而上下交受其诎。欧阳永
叔以困于闺帷之议,而陶谷之挫于南唐,尤无足怪也。
张延赏奸佞小人,?乱天下,吐蕃劫盟之役,几危社稷,廷臣莫能斥其奸,
而李晟抗表以论劾之,正也。晟之告李叔度曰:“晟任兼将相,知朝廷得失而不
言,何以为臣?”推此心也,其力攻延赏之志,皎然可正告于君父,而在廷将继
之以助正抑奸者,不患其孤鸣矣。乃德宗疑其抱夙忿以沮成功,终任延赏,听之
以受欺于吐蕃,晟虽痛哭陈言,莫能救也。平凉既败,浑?几死,延赏之罪已不
可掩,然且保禄位以终,而谴诃不及。无他,成都营妓之事,延赏早有以持晟之
长短,而上下皆惑也。晟之论延赏也,且忘其有营妓之事,即不忘,而岂得以纤
芥之嫌,置相臣之贤奸与边疆之安危于不较哉?而君与廷臣既挟此为成心,以至
史官推原衅郄,亦谓自营妓而开,晟之心终不白于天下,唯其始不谨而微不慎也。
饮食醉饱、琴书弈博之微,皆有终身臧否、天下应违之辨存焉。故昔人以在官抄
书亦为罪过,而不可不慎。观于李晟,可以鉴矣。
【二八】
乱国之财赋,下掊克于民,而上不在官,民乃殄,国乃益贫,民罔不怨,天
子闻之,赫然以怒,皆所必然,而无不快其发觉者。然因此而句勘之以尽纳于上,
则害愈浸淫,而民之死也益剧矣,是所谓“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也。
假公科敛者,正以不发觉而犹有所止耳。发觉矣,上顾因之而收其利,既无
以大服其心,而唯思巧为掩饰以自免;上抑谓民之可多取而必应也,据所句勘于
墨吏者岁以为常,则正赋之外,抑有句勘之赢余,列于正供,名为句勘,实加无
艺之征耳。且上唯利其所获,而不抵科敛者于法,则句勘之外,又有横征,而谁
能禁之?民之无知,始见墨吏之囊毕输之内帑,未尝不庆快焉,孰知昔之剥床以
辨者,后且及肤乎?故用之一时而小利,行之数世,而殃民之酷、殆不忍言。李
长源以此足防秋之国用,欲辞聚敛虐民之罪,不可得已。
诚恶墨吏之横征,恤民困而念国之匮也,句勘得实,以抵来岁之赋,可以纾
一时之急,而民亦苏矣,民知税有定额,而吏亦戢矣,斯则句勘之善政与!
【二九】
小弁所以为君子之诗者,太子欲废未废之际,其傅陈匡救之术于幽王也。故
其所以处父子君臣之际,曲尽调停之理,而夺其迷惑浸淫之几。邺侯用之,以全
德宗之恩,而奠其宗社。故小弁为君子之诗,其利溥也。
其诗曰:“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但言究,则听谗而惑者,固自以为究矣;
乃其弥究而弥惑者,惟其不舒也。浅人之情,动于狂而不可挽,无他,闻言而即
喜,闻言而即怒耳。以其躁气与谗人之深机而相触,究之迫,则虽有至仁大孝之
隐,皆弗能自达。邺侯曰:“愿陛下从容三日,究其端绪,”用此诗也。气平而
谗人之机敛,抱忠欲言者,敢于进矣,故?一日而德宗果悟也。
其诗又曰:“君子无易繇言,耳属于垣。”易言者,不必信之于心也。心非
必惑,而偶触于谗言,以有喜怒过情之辞,亦将曰:吾为君父之尊,言即失而无
大过也。乃一出而人信以为固然矣。匪直怀奸者,幸有?之可乘;即观望而无定
情者,亦谓君子之喜在此而怒在彼,即此以迎合之,而将得其心。在旁在侧者,
见为不足惮,而言之也无择,恶知一入于其耳以生其心,伏莽之戎,怙此言以为
依据,而旋相构扇于无已哉!惟慎于口而人不得窥其际,则谗人之气愈敛,而抱
忠欲言者敢于进矣。邺侯曰:“陛下还宫,当自审思,勿露此衷于左右,”用此
诗也。故德宗流涕曰:“太子仁孝,实无他也。”小弁垂训于千载之上,而邺侯
以收曲全慈孝、安定国家之至仁大孝于千载之下,故曰:小弁,君子之诗也。自
非幽王之丧心失志,循其道而无不可动。诗之为教至矣哉!知用君子之道者,君
子也。邺侯之为君子儒,于斯见矣。
【三○】
君相可以造命,邺侯之言大矣!进君相而与天争权,异乎古之言俟命者矣。
乃唯能造命者,而后可以俟命,能受命者,而后可以造命,推致其极,又岂徒君
相为然哉!
天之命,有理而无心者也。有人于此而寿矣,有人于此而夭矣,天何所须其
人之久存而寿之?何所患其人之妨已而夭之?其或寿或夭不可知者,所谓命也。
而非天必欲寿之,必欲夭之,屑屑然以至高大明之真宰与人争蟪蛄之春秋也。生
有生之理,死有死之理,治有治之理,乱有乱之理,存有存之理,亡有亡之理。
天者,理也;其命,理之流行者也。寒而病,暑而病,饥而病,饱而病,违生之
理,浅者以病,深者以死,人不自知,而自取之,而自昧之,见为不可知,信为
莫之致,而束手以待之,曰天之命也。是诚天命之也。理不可违,与天之杀相当,
与天之生相背,自然其不可移矣,天何心哉?
夫国家之治乱存亡,亦如此而已矣。而君相之权藉大,故治乱存亡之数亦大,
实则与士庶之穷通生死、其量适止于是者,一也。举而委之于天,若天之有私焉,
若天之纤细而为蟪蛄争春秋焉。呜呼!何其不自揣度,而谓天之有意于已也!故
邺侯之言非大也,非与天争权,自知其藐然不足以当天之喜怒,而天固无喜怒,
惟循理以畏天,则命在己矣。
虽然,其言有病,唯君相可以造命,岂非君相而无与于命乎?修身以俟命,
慎动以永命,一介之士,莫不有造焉。祸福之大小,则视乎权藉之重轻而已矣。
【三一】
陆敬舆之在翰林,言无不从,及其爰立,从违相半,其从也,皆有弗获之色
焉,何也?大权者,人主之所慎予,小人之所争忮,君子之所慎处者也。敬舆之
忠直明达,允为社稷之臣,而邺侯将卒,不急引以自代,盖邺侯知此位之不易居,
为德宗谋,为敬舆谋,固未可遽相敬舆也。
宰相之重,仕宦之止境也,苟资望之可为,皆垂涎而思得。董晋、窦参、苗
晋卿所不敢相排以相夺者,徒邺侯耳,非能忘情而甘出其下也。邺侯以三朝元老
立翼戴之功,而白衣归山,屈身参佐,无求登台辅之心,其大服不肖者之心夙矣。
肃宗欲相之,而李辅国忌焉则去;代宗欲相之,而元载忌焉则去;君输忱以延伫,
己养重以徘徊,乃以大得志于多猜之主,宵小盈廷,而俯首以听命,敬舆岂其等
伦哉?自扈从以来,无日不在君侧,无事不参大议,虽未授白麻,而邺侯既卒,
其必相也无疑矣。呜呼!欲相未相之际,奸窥邪伺,攒万矢以射一鹄,亦危矣哉!
邺侯之不荐以自代,全敬舆,即以留德宗法家拂士于他日,而敬舆不知也。
今为敬舆计,邺侯在位,国政有托,而敬舆忘言,未可以去乎?董晋、窦参
受平章之命,未可以去乎?窦参以贪败,物望益归于己,未可以去乎?参死,参
党疑敬舆之谮,未可以去乎?与忮陋之赵憬同升,未可以去乎?沾沾然若留身于
严廊以待枚卜之来,则倒授指摘于人,而敬舆之危益岌岌矣。及既相也,裴延龄
判度支,苦谏而不从,吴通玄腾谤书于中外,姜公辅以泄语坐贬,贾耽、卢迈相
继而登三事,及是而引身已晚矣。然且徘徊不决,坐待贬斥,几以不保其腰领。
以自全也,不宜;以靖国也,尤不可矣。何也?己被罪,而忠直之党危,邪佞之
志得,祸必中于国家也。
宰相者,位亚于人主而权重于百僚者也。君子欲尽忠以卫社稷,奚必得此而
后道可行乎?至于相,而适人闲政之道诎矣。欲为绳愆纠谬之臣,则不如以笔简
侍帷?之可自尽也。邺侯知之,敬舆弗知也,二贤识量之优劣,于此辨矣。
【三二】
贞元八年,江、淮水潦,米价加倍,畿辅公储委积,陆敬舆请减江、淮运米,
令京兆边镇和籴,酌一时之缓急,权其重轻,信得之矣,然未可为立国之令图也。
丰凶者,不定之数;田亩所出,则有定之获也。丰而余,凶而不足,通十年之算,
丰而有余,凶而犹无不足,则远方之租米,毕令轻斋,京边之庸调,悉使纳米可
也。如其不然,则丰年之所偶余,留之民?,以待凶岁,使无顿竭之忧;柰何乍
见其丰,遽籴之以空在民之藏乎?
为国用计者,耕九余三,恒使有余以待凶岁。如其馈饣军有限,吏禄军食,
丰仅给而凶则乏,又值京边谷余而价贱,则抑以钱绢代给,使吏与军自籴于民,
犹之可尔。何也?自籴则食有节而支不糜,民尚不至虚廪?以自匮。若官与和籴,
就令无抑买捐民之弊,而必求如额以供坐食者之狼戾与窖藏之红朽,不复念此粟
者,他日小民炊烟屡绝,求粒米而无从者邪!况乎立国有经,恒畜有余以待水旱,
则江、淮荐饥,自可取足太仓,捐岁运以苏民,何事敛民之积以虚根本哉?
敬舆所陈,令江、淮斗米折钱八十,计其所赢余钱十万四千缗,一时行之,
觉为公私之两利,而国无常守之经,官操商贩之计,空内地之积,夺凶岁之储,
使牟利之臣,因得营私以殃民,其失也大矣。以要言之,京边之盈余,不可聚于
上而急食之也。此不易之定论也。
【三三】
陆敬舆请罢关东诸道防秋戍卒,令供衣粮,募戍卒愿留及蕃汉子弟,广开屯
田,官为收籴,自战自耕于其所守之地,此亦以明府兵番戍之徒劳而自弱,不如
召募之得也。论者于敬舆所陈,则韪其说,而惜德宗之不从;乃于府兵,则赞其
得三代之良法而谓不可易。贪为议论,不审事理,自相龃龉,罔天下后世以伸其
无据之谈,如此者,亦奚必他为之辩哉?即其说以破之而足矣。
夫折中至当之理,存其两是,而后可定其一得;守其一得,而后不惑于两是。
诚不易也,就今日而必法尧、舜也,即有娓娓长言为委曲因时之论者,不可听也。
诚不容不易也,则三代之所仁,今日之所暴,三代之所利,今日之所害,必因时
而取宜于国民,虽有抗古道以相难者,不足听也。言府兵则府兵善,言折衣粮以
召募则召募善,心无衡而听之耳,耳无准而听纸上之迹与唇端之辩,受夺于强辞,
而傲岸以持己之是,唯其言而自谓允惬于天下。呜呼!小言破道,曲说伤理,众
讼于廷,文传于后,一人之笔舌,旦此夕彼,其以万世之国计民生戏邪!不然,
奚为此喋喋哉?持其前后彼此之论以相参,则其无目无心,如篱竹得风之鸣,技
自穷矣。
【三四】
自米粟外,民所输者,本色折色奚便?国之利不宜计也,而必计利民。利民
者,非一切之法所可据为典要,唯其时而已。唐之初制,租出谷,庸出绢,调出
缯、纩、布,其后两税法行,缯、纩、布改令纳钱。陆敬舆上言:“所征非所业,
所业非所征,请令仍输本色。”执常理以言之,宜无以易也;揣事理以言之,则
有未允者焉。
绢、缯、纩、布之精粗至不齐矣,不求其精,则民俗之偷也,且以行滥之物
输官,而吏以包容受赇,既损国计、导民奸;而取有用之丝?,为速敝之绢布,
灭裂物产,于民亦病矣。如必求其精且良与?而精粗者,无定之数也,墨吏、猾
胥操权以苛责为索贿之媒,民困不可言矣。钱则缗足而无可挟之辞矣,以绢、布、
绵、缕而易钱,愚氓虽受欺于奸贾,而无恐喝之威,则其受抑者无几,虽劳而无
大损也,此折钱之一便也。
树桑者先王之政,后世益之以麻?、吉贝,(今绵花)。然而不能所在而皆
植也。桑?之土,取给也易,而不产之乡,转买以充供,既以其所产者易钱,复
以钱而易绢、绘、纩、布,三变而后得之,又必求中度者,以受奸商之腾踊,愚
氓之困,费十而不能得五也。钱则流通于四海而无不可得,此又一利也。
丁田虽有定也,而析户分产,畸零不能齐一,势之所必然也。绢、绘、纩、
布必中度以资用,单丁寡产尺寸铢两之分,不可以登于府库,必计值以求附于豪
右;不仁之里,不睦之家,挟持以虐孤寒,无所控也。钱则自一钱以上,皆可自
输之官,此又一利也。
丝?者,皆用其新者也,民储积以待非时之求,而江乡雨湿,山谷烟蒸,色
黯非鲜,则吏不收,而民苦于重办;吏既受,而转输之役者民也,舟车在道,雾
雨之所г濡,稍不谨而成マ敝,则上重责而又苦于追偿。其支给也,非能旋收而
旋散之也,有积之数十年而朽于藏者矣;以给吏士,不堪衣被,则怨起于下,是
竭小民机杼之劳,委之于粪土矣。钱则在民在官,以收以放,虽百年而不改其恒,
此又一利也。
积此数利,民虽一劳而永逸,上有支给而下有实利。金钱流行之世,所不能
悉使折输者,米粟而已,然而民且困焉。况欲使之输中度之丝麻,累递运之劳以
徒供朽坏乎?
唐初去古未远,银未登于用,铸钱尚少,故悉征本色可也。敬舆之言,惜旧
制之湮,顺愚民不可虑始之情耳。金钱大行于上下,固无如折色之利民而无病于
国也。故论治者,贵于知通也。
【三五】
陆敬舆论税限迫促之言曰:“蚕事方兴,已输缣税;农功未毕,遽敛谷租。
上责既严,吏威愈促。急卖而耗其半直,求假而费其倍偿。”悲哉!乱世之民;
愚哉!乱世之君也。
民之可悲者,聂夷中之诗尽之矣。其甚者,不待二月而始卖新丝,五月而始
粜新谷也。君之愚也,促之甚,则民益贫;民益贫,则税益逋;耕桑之获,止有
此数,促之速尽,后虽死于桁杨,而必无以继;流亡日苦,起为盗贼,而后下蠲
逋之令,计其所得,减于缓征者,十之三四矣;何其愚也!迫促之令,君忄?而
不知计,民惴而不敢违。墨吏得此以张其威焰,猾胥得此以雠其罔毒,积金屯粟
之豪民得此以持贫民之生死,而夺其田庐子女。乱世之上下,胥以迫促为便,而
国日蠹、民日死,夫谁念之?
孟子曰:“用其一,缓其二。”缓之为利溥矣哉!所谓缓者,非竞置之谓也,
通数十百年而计之,缓者数月而已。绌邪臣急功之谋,斥帑臣吝发之说,烛计臣
卸责之私,姑忍之,少待之,留一春夏之闲,俟之秋冬,而明岁之春夏裕矣,源
源相继,实亦未尝有缓也。统计之于累岁之余,初何有濡迟之忧哉?国家当急遽
之时,自有不急之费,取此而姑忍之,少待之,可省以应急需者不患乏也,而柰
何遽责之千里之遥、转输之不逮事者也:缓者,骄帅、奸臣、墨吏、猾胥、豪民
之大不便,而人君深长之益也,愚者自不知耳。君愚,而百姓之可悲、无所控告
矣。
【三六】
德宗始召叛臣之乱,中徇藩镇之恶,终授宦竖之权,树小人之党,其不君也
足以亡,而不亡者,幸也。乃夷考其行,非有征声逐色、沈溺不反之失也,非有
淫刑滥杀、暴怒不戢之恶也,抑非有闻善不知、遇事不察之暗也;疑其可进中主
而上之,以守成而保其福祚;然而卒为后世危亡之鉴者,论者以为好疑之过,是
已。虽然,好疑者、其咎之流也,非其源也;穷本探源,则好谀而已矣。故陆敬
舆欲释其疑,而不足以夺其心而使之悛;盖其厚有所疑者,唯其深有所信也,非
无所信而一用其疑也。于卢杞则信,于裴延龄则信,于窦文场、霍仙鸣则信,于
韦渠牟则信,败而不怒,贬而不释,死而犹追念之,推心置腹,群言交击,而爱
之益坚。且不仅是也,陆贽之始,李泌之终,亦未尝不唯言是听而无有二三也。
然则岂好疑为其不可解之惑哉?
敬舆之在奉天也,有排难之显功,言无不中,则秉义虽直,处时虽危,而志
得神怡,发之于辞气颜色也,必温和而浃洽,故罪己之诏,虽暴扬其过而不以为
侮。若长源,则宛曲从容之度,足以陶铸其骄气,而使其意也消。卢杞诸奸,岂
有别术以得当哉?无宫壶之援,无中涓之助,唯面柔口泽,探意旨而不相违拂耳。
是故德宗之得失,恒视所信而分,专有所信,则大有所疑。呜呼!千古庸人膏肓
不起之病,非以失所信而致然哉?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
或信或疑,贤奸俱不可恃,唯善谀者能取其深信,而天下皆疑矣。
夫人之多所疑也,皆生于不足。智不足,则疑人之己诳;力不足,则疑人之
己凌。先自疑而旁皇无据,四顾不知可信之人,于是谀者起而乘之,谅其所易为,
测其所易知,浅为尝而轻为辨,则不足者亦优为之而掩其所短。固将曰:非与我
合者,言我所不知、不能、以相欺,彼即亦一道与,固非我之攸行;且恶知其非
矫诬以夺人于所不逮,而雠其异志乎?直者之疑愈厚,则谀者之信愈坚,于是偏
信而无往不疑,乃以多疑召天下之离叛。故曰疑者其弊之流也,信者其失之源也。
道处于至足者,知从我者之非诚,而违我者之必有道也。故尧无疑于群臣之
荐鲧,而鲧不足以病尧。下此者,皆有不足也。知不足而不欲掩,则谀我者之情
穷矣。流俗之言,苟且之计,恶足以进于前哉?此中材救过之善术也。能知此,
则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奚疑乎?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又奚有所偏信乎?故德宗之失,
失于信也。好谀而信之,虽圣哲痛哭而不救其败。纣之恶无他,好谀而信飞廉、
恶来者深也。  
 

●卷二十五

○顺宗
王亻丕、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韩、刘、柳皆一时之选,韦执谊具有清望,
一为所引,不可复列于士类,恶声一播,史氏极其贬诮,若将与赵高、宇文化及
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为,亦何至此哉!
自其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
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顺
宗抱笃疾,以不定之国储嗣立,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为者也。
所未审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穷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
于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议易储以危社稷,顺宗?而不理,非有夹辅之者,则
顺宗危,而宪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颁大政,以止一时之邪谋,而行乎不得已,
亦权也。宪宗储位之定,虽出于郑?,而亦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诸内竖修
夺兵之怨,以为诛逐诸人之地,则韦执谊之惊,王叔文之忧色,虽有自私之情,
亦未尝别有推奉,思摇国本,如谢晦、傅亮之为也。乃史氏指斥其恶,言若不胜,
实?其词,则不过曰:“采听谋议,汲汲如狂,互相推奖,亻?然自得,屏人窃
语,莫测所为”而已。观其初终,亦何不可测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
气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图,而故出之以密,谋本无他奇,而故居之以险,胶漆以
固其类,亢傲以待异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因
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敌众,谤毁腾于天下,遂若有包藏祸心为神人所共怒者,
要亦何至此哉!
亻丕、叔文诚小人也,而执谊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结于上,亻丕、叔文不得
于牛昭容、李忠言不足以达于笃疾之顺宗。呜呼!汉、唐以后,能无内援而致人
主之信从者鲜矣。司马温公之正,而所资以行志者太后;杨大洪之刚,而所用以
卫主者王安;盖以处积乱之朝廷,欲有所为,弗获已而就其可与言者为纳约之牖
也。叔文、亻丕之就诛,八司马之远窜,事所自发,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范希朝、
韩泰之夺其兵柄,忿怼急泄而大狱疾兴。诸人既蒙不赦之罪,神策监军,复归内
竖,唐安得有斥奸远佞之法哉?宦官之争权而迭相胜负耳。杜黄裳、袁滋不任为
主也。故执谊等有可黜之罪,而遽谓为千古之败类,则亦诬矣。
繇此以观,士之欲有为当世者,可不慎哉!天下之事,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
与天下共之。其或几介危疑,事须密断者,则缄之于心,而制之以独。若骤得可
为之机,震惊相耀,以光大之举动为诡秘之声容,附耳蹑足,昼呼夜集,排群言,
敛众怨,自诩为忧国如家,乃不知旁观侧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事既秘,言
不能详,欲置辩而末从,身受天下之恶,自戕而已矣。易曰:“不出户庭,无咎。”
慎之于心也。不出门庭则凶矣。门内之密谋,门外之所疑为叵测者也。流俗之所
谓深人,君子之所谓浅夫也。读柳宗元谪后之书,“匪舌是出”,其愚亦可哀也
已!  
 

○宪宗
【一】
礼何为而作也?所以极人情之至而曲尽之也。古礼之佚不传者多矣,见于三
礼者,唯丧礼为略备,达于古今,无不可繇也。然而犹有阙焉,时之所不然,事
之所未有,情之所不生,礼之所未及也。于是而后儒折中论定之道,有可参酌以
极得其中,则遭乱失其父母,寻求不得,生死莫能知,而为之追服,是已。
礼文之未及此也有故;古者分土建侯,好问不绝,偶为仇敌,而礼之往来不
废,声问相逮,无有阻也。故诸侯失国而为寓公,大夫去国而有羁禄,即其为行
人而见执,临战伐而见俘,其生其死,必相闻矣。则生而遥告以吉凶,死而得奔
丧、还葬,奚有寻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
王莽之世,盗贼坌起,永嘉而后,胡、汉分割,于是而贵贱均于俘囚,老弱
随其转徙,千里无人,音问既绝,转掠不定,踪迹莫稽,乃有父子殊天,终相暌
隔,母妻漂散,不审存亡者。呜呼!生不得聚,死不得知,疏衰者,非人子之可
用报亲者,而犹不克尽三年之哀慕,亦惨矣哉!晋庚蔚之等始建议寻求三年之外,
俟中寿八十而服之,此亦以礼定情之极致,周公复起,不能易也。
德宗母沈太后因乱陷贼,不知所在,德宗即位,寻求数十年不得,迨德宗之
葬,礼官乃申蔚之之议,以德宗启殡日,发沈后之丧,因此而?庙之礼行焉。夫
蔚之限寻求以三年,俟发丧于中寿,而德宗终身不废寻求者,以德宗已正位临民
为宗社主,不容因母而废大政,即位寻求,两不相碍也。而士大夫既含重哀、必
废婚宦,尽心力为寻求地,期以三年,则人子之志伸,而生人之理亦无崩坏之忧
矣。晋、宋以来,有因此而永绝婚宦者,其志可尚,而其道不可常,殆亦贤者之
过,蔚之裁之以中,不亦韪与!不宦则祭祀不修,不婚则继嗣不立,抑非所以广
孝也。且夫寻求不得,而生死固无据焉,衔恤靡至,一以丧礼居之,万一亲幸而
存,岂非之生而致之死乎?即位而寻求,临朝不废之典,宜于天子;限求以三年,
权停婚宦,宜于士夫。酌中寿之年以服丧,生存之望可绝;以启殡之日而为忌,
人子之道以终;变而不失其常,补古礼之未有,合先圣之大经,此其选已。
【二】
杜黄裳之请讨刘辟,武元衡之请征李?,李绛之策王承宗、田兴,不待加兵
而自服,皆时为之也。知时者,可与谋国矣。
自仆固怀恩以河北委降贼而僭乱不可复制者,安、史之诛,非唐师武臣力制
其死命而殪之,贼自败亡而坐收之也。幽、燕、河、济,贼所纠合之蕃兵、突骑
皆生存,而枭雄之心未艾,田承嗣、薛嵩、朱希彩之流,狼子野心,习于战斗,
狃于反覆,于斯时也,虽李、郭固无如之何,而下此者尤非其敌也。代宗骄之,
德宗挑之,俱取败辱,虽有黄裳、元衡之能断,李绛之善谋,我知其未易为筹度
也。
至于元和,而天下之势变矣。向所与安、史同逆矫厉自雄者,死亡尽矣,嗣
其僭逆者,皆纨?骄憨、弋色耽酒之竖子也。其偏裨,则习于叛合、心离志怠、
各图富贵之庸夫也;其士卒,则坐糜粟帛、饮博游宕之罢民也。而狎于两代之纵
弛,不量力而轻于言叛;乃至刘辟以白面书生,李?以贵游公子,苟得尺寸之土,
而妄寻干戈;此其望风而仆、应手而糜者,可坐策之而必于有功。韦丹、李吉甫
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劝兴师,况黄裳、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谋者乎?故德宗奋而启
祸,宪宗断而有功,事同而效异也。
夫既知其可以讨矣,则亦知其可以不战而屈之矣。姑试其威于西川而西川定,
再试其威于镇海而镇海平。河北豢养之子弟,固不测朝廷之重轻,而苟求席安以
自保,众心俱弛,群力不张,于斯时也,唐虽不自信其有必胜之能,而魏博、成
德非王武俊、田悦之旧,彼自知之,亦可众量之矣。吉甫目击杜、武之成绩,欲
效之以徼功于河北,是又蹈德宗之覆辙也。李绛之洞若观火,又岂有绝人之智计
哉?故代宗之弛而失御,宪宗之宽而能安,亦事同而效异也。所以异者无他,惟
其时也。
时者,方弱而可以疆,方疆而必有弱者也。见其疆之已极,而先自震惊,遂
肭缩以绝进取之望;见其势之方弱,而遽自?甚踔,因兴不揣之师;此庸人所以
屡趋而屡踬也。焚林之火,达于山椒则将??,扑之易灭而不敢扑,待之可熄而
不能待,亦恶知盈虚之理数以御时变乎?刘渊、石虎、苻坚、耶律德光、完颜亮,
天亡之在眉睫矣,不知乘时者,犹以为莫可如何,而以前日之覆败为惩。悲夫!
【三】
制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苏,皆可谓得人之盛矣。稹、居易见知
于裴中立,轼、辙见重于司马君实,皆正人君子所嘉与也。观其应制之策,与登
科以后忄亢慨陈言,持国是,规君过,述民情,达时变,洋洋乎其为昌言也。而
抑引古昔,称先王,无悖于往圣之旨,则推重于有道之士而为世所矜尚,宜矣。
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余裕焉。乃此数子者,既获大用,
而卞躁?张,汇引匪人以与君子相持而害中于国,虽裴、马秉均以临之,弗能创
艾也。然则制科求士,于言将不足采,而可以辩言乱政之责斥之乎?
夫此数子者,非其言之有过,善观人者,不待其败德之已章,而早已信其然
矣。奚以明其然也?此数子者,类皆酒肉以溺其志,嬉游以荡其情,服饰玩好书
画以丧其守。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则不足以厌其所欲。而精魄既摇,廉耻遂泯,
方且号于人以为清流之津迳,而轻薄淫?之士乐依之,以标榜为名士。如此,而
能自树立以为君之心膂、国之桢干、民之荫藉者,万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显道义之殊途,宣生人之情理,简则难喻,重则增疑。故工文
之士,必务推汤宛折,畅快宣通,而后可以上动君听,下感民悦。于是游逸其心
于四维上下,古今巨细,随触而引伸,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为当世之所不能舍。
则苏轼所谓“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者,是也。始则覃其心以达其言,既则即其
言以生其心,而淫?浮曼、矜夸傲辟之气,日引月趋,以入于酒肉嬉游服饰玩好
书画之中,而必争名竞利以求快其欲。此数子者,皆以此为尚者也。而抑博览六
籍,诡遇先圣之绪说以济其辩,则规君过、陈民情、策国事,皆其所可沈酣以入、
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训、说命、七月、东山之可与颉颃矣。则正人君子
安得不敛衽以汲引为同心,而流传简册,浅学之士能勿奉为师表乎?乃有道者沈
潜以推致其隐,则立心之无恒,用情之不正,皆可即其述古昔、称先王之中察见
其讠皮淫,况其滥于浮屠、侈于游冶者,尤不待终篇、而知其为羊膻蚁智之妄人
哉!
若其淋漓倾倒,答临轩之问,陈论劾之章,若将忘辱忘死,触忌讳,犯众怨,
以为宗社生民计者,固可取为人主之龟鉴,而不得斥之为非。则唯上之所以求之
者,以直言敢谏设科,则以应知遇、取名位者在此,慧足以及,胆足以胜,固无
难伸眉引吭以言之无怍,而可取者不乏也。
是故明主之求言,大臣之广益,无择于人也;言而可听者,乐取其言,以释
吾回而增吾美也。若其用人也,则不以言也;言而可听,必考其用心之贞淫,躬
行之俭侈,而后授以大任也。书曰:“敷奏以言,”言无不尽。若其黜陟,则必
“明试以功”而后定。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诚千古片言之居要矣。然则
策贤良以问政,明王广听大智之道也;设制科以取士,唯其言以登用之,则国是
乱、佞人进,治道之大蠹也。制科而得才士如元、白、二苏而止,元、白、二苏
长于策问奏疏而止,不恣其辨以终为君子伤,节宣之权,人主大臣司之,可弗慎
与!
【四】
庙谟已审,采诤臣之弼正以决行止,其于治也有失焉,鲜矣。庙谟无据,倚
群臣之道谋以相争辩,其于乱也幸免焉,鲜矣。何也?贸贸然于得失利害之林,
一事至而无以自主,天子有耳而无心,大臣辞谤而避罪,新进之士,气浮而虑短,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苟可言焉则言之,不能言者亦学语而言之,勿论
其挟私也,即其无私,而读古人数策之书,辄欲引据,凭寤寐偶然之慧,见为实
然,听曲士末俗之言,妄为歆动,念生平身受之累,推为利害,琅琅然挟持以为
口实,理亦近是,情亦近是,以与深谋熟虑相龃龉,言出气盈,不任受诎,于是
而误国殃民,终无可救也。
以宪宗之时事言之,一藩镇之逆也,言讨者,并欲加兵于归命之魏博,言抚
者,遂欲屈志于穷凶之淮、蔡,彼以为饬法之王章,此以为怀柔之文德,彼以此
为养寇而失权,此以彼为生事而酿祸,河汉无涯之口,穷年靡定,究将谁与适从
哉?谋之已烦,传之将遍,一端未建,四海喧腾,幕士游人,测众论之归以揣摩
而希附会,奸胥猾吏,探在廷之踪指以豫为避就,左掣右牵,百无一就,迨其论
定,而弊已丛生,况乎多事之秋,夷狄盗贼间谍伏于辇下,机密播于崇朝,授以
倒持之枢,而危亡必矣。
唐制:诰令已下,有不便者,谏官上封事?正改行。?之于后以兼听得中,
而不议之于先以喧嚣致乱,道斯定矣。元稹甫受拾遗之命,辄欲使谏官各献其谋,
复正牙奏事及庶司巡对,唯欲夺宰相之权,树己之威福而已。谏官者,谏上之失
也,议方未定,天子大臣未有失也,何所谏也?论道者,三公之职;辰告者,卿
士之司;纠谬者,谏官之责;各循其分,而上下志通,大猷允定。稹小人,恶足
以知此哉?
【五】
枢密之名,自宪宗以任宦官刘光琦始。绎其名,思其义,责以其职,任以其
功,军之生死,国之安危,毫?千里之差,九地九天之略皆系焉。三代而后,天
子与夷狄盗贼争存亡,非复古者大司马掌九伐之法,鸣钟击鼓驰文告以先之,整
步伐以氵位之,所能已天下之乱也。则此职之设,有其举之,不可废已。所宜致
慎而杜旁落之害者,但在得其人耳。惟若宪宗委之宦官,则吐突承璀、王守澄资
以擅废立而血流宫禁,乃因此而谓分宰相之权,夺兵部之职,所宜废也,岂非因
噎废食而不忧其馁乎?五代分中书、枢密为二府,虽狃于战争而欹重戎事,然准
汉大将军丞相之分职,固三代以后保国之善术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夫祀既宗伯之所司矣,而礼部之外必设大常,盖以礼
部统邦礼,职既繁委,分心力以事神,则恪恭不挚,专责之大常,而郊庙之事乃
虔。以此例戎,其可使宰相方总百揆而兼任之乎?抑可使兵部统铨叙功罪,稽核
门荫,制卒伍之践更,清四海之邮传,?屯田之租入,督戎器之造作,百端交集,
宵旦不遑,乃欲举三军生死之命,使乘暇而谋之,其不以国与寇也,不亦难乎?
兵部所掌者,兵籍之常也;枢密所领者,战守之变也。进止奇正,阴阳互用,存
亡之大,决于呼吸,经画之密,审于始终,文字不得而传,语言不得而泄,上承
人主帷?之谋,遥领主帅死生之命,大矣哉!专其事而恐不胜,乃以委诸守章程
而综众务者乎?
枢密一官,必举而不可废,审矣。时或宇内方宁,兵戈不试,则县其职以令
宰相兼之可耳。而官属必备,储才必夙,一旦有疆场之事,则因可任之人,授以
固存之位,与天子定谋于尊俎。至其为谋之得失,有宰相以参酌于前,有谏官以
持议于后,亦不患其擅国柄而误封疆矣。汉举朝政尽委之大将军,而丞相听命,
五代使枢密察宰相,固欹重而贻权奸之祸。唐、宋之失,在任刘光琦、童贯,盖
所任非人,而非其设官之咎。若周官大司马总戎政,摄祀事,兼任征伐,则唯封
建之天下,无夷狄盗贼之防则可耳,后世固不得而效也。
【六】
牛僧孺、李宗闵、皇甫?皆以直言极谏而居显要,当其极陈时政之得失,无
所避忌,致触李吉甫之怒,上累杨于陵、韦贯之以坐贬,而三人不迁,岂不人拟
为屈、贾,代之悲愤,望其大用以济时艰乎?乃其后竟如之何也!故标直言极谏
之名以设科试士,不足以得忠直之效,而登进浮薄,激成朋党,挠乱国政,皆缘
此而兴。汉、唐之末造,蔡邕髡钳,刘ナ绌落,论者深为愤惋,而邕以党贼亡身,
ナ亦无行谊可见,则使登二子于公辅,固不能救汉之亡、起唐之衰,亦概可睹矣。
人君之待谏以正,犹人之待食以生也。绝食则死,拒谏则亡,固已。然人之
于食也,晨而饔,夕而飧,源源相继,忘其为食,而安于其所固然;如使衰瘠之
夫,求谷与刍豢而骤茹之,实非其所胜受也,则且壅滞于中而益增其病。故明王
之求谏也,自师保宰弼百司庶尹下至工瞽庶人,皆可以其见闻心得之语,因事而
纳诲。以道谏者,不毛举其事;以事谏者,不淫及于他。渐渍从容,集众腋以成
裘,而受滋培于??。未有骤求之一旦,使倾倒无余,尽海内之事而纤悉言之,
概在廷之人而溥遍刺之,驰骛曼延,藻?文华,取悦天下,而与大臣争用舍之权
者也。非浮薄之士,孰任此为截截之谝言哉?夫唯言是求,无所择而但奖其竞,
抑又委取舍于考官,则忄佥人辨士揣摩主司之好恶以恣其排击,若将忘祸福以抒
忠,实则迎合希求为登科之捷径,端人正士固耻为之。牛僧孺等之允为奸邪,不
待覆?折毂,而有识者信之早矣。
夫李吉甫之为邪佞也,杨于陵、韦贯之身为大臣,不能以去留争其进退,既
与比肩事主,而假手举人以诋斥之,则其怀谖以持两端,亦可见矣。于陵、贯之
以举人为摇挤之媒,僧孺、宗闵以考官为奥援之托,则使击去吉甫,而于陵、贯
之之为吉甫可知也。若僧孺、宗闵、?之并不能为吉甫,则验之他日,亦既章章
矣。何也?上之所以求谏者,不以其道,则下之应之也,言直而心固曲也。无人
不可谏,而何待于所举之人;何谏不可纳,何必问之考官之选。以道格君者,匪
搏击之是快;以理正事者,非泛指而无择。朝而渐摩,夕而涵濡,何患忠言之不
日彻于耳;乃市纳谏之名,招如簧之口,以侈多士之美哉!
三代之隆无此也,汉、唐之盛无此也。此科设而争辨兴,抑扬迭用以激成朋
党,其究也,鬻直者为枉之魁,徒以气焰锋?鼓动天下,而成不可扑之势。僧孺
等用,而唐乃大乱,以讫于亡。有识者于其始进决之矣。
【七】
岁丰谷熟而减其价,则粜者麇集,谷日外出,而无以待荒;岁凶谷乏而减其
价,则贩者杜足,谷日内竭,而不救其死。乃减价者,小民之所乐闻,而吏可以
要民之誉者也,故俗吏乐为之。夫亦念闻减价而ん呼者何民乎?必其逐末游食、
不务稼穑、不知畜聚之民也。若此者,古谓之罢民,罚出夫布而?之圜土者也。
男勤于耕,女勤于织,ㄜ池时修,获藏必慎者,岁虽凶不致于馁;即为百工负贩
以自养,而量腹以食,执劳不倦,无饮博歌Ф、昼眠晨坐骄佚之习,岁虽凶不致
于馁。即甚饣干乏矣,而采蔌于山泽,赁佣于富室,亦亟自计其八口之粥,而必
不?然于河滨路隅,望价之减,以号呼动众。然若彼者,实繁有徒,一唱百和,
猝起哀鸣,冀官之减价;乃不念价即减,而既减之金钱,顾其橐而何有也。如是
者,徇其狂妄,而以拒商贩于千里之外,居盈之豪民,益挟持人之死命以坐收踊
贵之利,罢民既自毙,而官又导之以趋于毙。呜呼!俗吏得美名,而饥民填沟壑,
亦惨矣哉!
卢坦为宣、歙观察使,岁饥,谷价日增,或请抑之,坦持不可,而商贩辐辏,
民赖以生。知治道者之设施,固俗吏之所疑也。俗吏者,知徇罢民而已。故罢士
不可徇之以谋道,罢民不可徇之以谋生。罢士惮登天之难,而欲废绳墨以可企及,
则必陷于愚陋;罢民恤斯须之苦,而欲忘长虑以竞目前,则必陷于死亡。君子之
弗徇之,尸其怨而不恤,诚有其大不忍者矣。
【八】
宪宗志平僭乱,李绛请释王承宗于恒、冀,而困吴少诚于申、蔡,韪已。有
攻坚而瑕自破者,有攻瑕而坚渐夷者,存乎其时而已矣。当是时,国家积弱,而
藩镇怙︹,河北其轮?盘错以折斧斤者也。攻其瑕而国威伸,瑕者破而逆气折,
故西川、江、淮叛而速平,唯其瑕也。然而坚者自若,则以申、蔡逼近东都,中
天下而持南北之吭,河北以窥朝廷之能否,故用兵之所宜先者,莫急于淮、蔡。
吴少诚处四战之地,旁无应援,李师道殚力以为之谋,为盗而已,弗能出一卒以
助其逆,彼瑕易?色,而国威可伸。申、蔡平而河北震惊,不于此而攻瑕,将安
攻乎?
若当时之最宜缓而不可急攻者,莫恒、冀若矣。王武俊首听李抱真之约,发
愤讨逆,功固可念也。而南有魏博以为之障,北有幽、燕以为之援,东有淄青以
为率然之首尾,吐突承璀不揣而加兵,徒以资卢从史之逆,自取之也。自申、蔡
而外,所可申讨者,唯淄青耳。淄青者,南接淮、海,而西与燕、魏相县千里,
势不足以相救。故刘裕之灭慕容超也,一入大岘,而直捣其郛,穷海必亡之势也。
李纳无尺寸之功,有邱山之恶,而师道继之,以鼠窃之小丑,力不足以大逞,但
恃穿窬之徒,以胁宰相,骇中外,焚帑藏,犯陵庙,宵起昼伏,幸免于天诛,堂
堂正正以九伐之法临之,如山压卵,莫之能御矣。舍此不图,而遽求多于难拔之
恒、冀,不亦愚乎?
诗不云乎“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池者,无源之水也,故频竭而中随之。
藩镇之逆,池水之溢耳。元和之世,溢者将涸,竭其频而池自无余。宪宗持疑不
决,庙议乱于中涓,故历年久而后平,贼虽平而国亦惫矣。
【九】
揣摩情势、游移捭阖之士,其术得雠,而天下之乱不可止。战国之分争,垂
数百年而不定,暴骨连野,人之死者十九,皆此等心机所动,持天下而徇己说者
成之也。至于唐之季世,而游士之口复腾。河北兵连,宇内骚扰,一言偶中,狂
夫捐久长之利害,而一意徇之,险矣哉!若谭忠之为田季安、刘济谋者是已。
于斯时也,为季安谋万全者,岂有他哉?陈王承宗之逆而必败,淮蔡、淄青
之自速其亡,使二镇合兵。蹙承宗使就缚归命,改镇修职,则季安、济长保其富
贵;而承宗既禽,淮蔡不敢穷兵以抗命,淄青不敢仗盗以党奸,天下亦蒙其安平
之福矣。其后田弘正一逼郓州,而李师道旋授首于刘悟,其明效矣。而谭忠持两
端之策,揣朝廷之举动,姑顺天子之命,实保承宗之奸,以上免朝廷之怒,下结
叛逆之心,自谓谋之已工,而昧于久长之计者,惊其揣度之中,无定之衷,固不
胜其如簧之舌,于是取堂邑以市交,收饶阳、束鹿以谢咎,二镇固可处堂而嬉也。
而天下之祸,乃以此而深。使微忠也,则二镇顺而归命,一言而决耳;逆而助贼,
亦一言而决耳;痈已溃,收之而固无难也。故曰忠之为谋险矣哉!
故上之倾危而祸及天下者,莫甚于善揣中外之情形而持之不失,李巨川之亡
唐,张元、吴昊之乱宋,皆此也。杜荀鹤、韦庄之流,始于容身,终于亻幸利,
然技止于雕虫,犹不尸为戎首。而兀术欲走,一书生揣岳、秦之衅,言如持券,
以终陷东京而不复。当国者之御此曹也难矣,奖之则群起而挠国是,抑之则反面
而事寇雠。惟当祸乱繁兴之日,庠序仍修,贡举不辍,使有坦道之可遵,而旁蹊
庶其可塞乎!将帅不得荐幕士,督府不得用参谋,亦拔本塞源之一道也。
【一○】
李吉甫之专恣,宪宗觉之,而拜李绛同平章事以相参酌,自谓得驭之之道矣。
乃使交相持以启朋党之争,则上失纲而下生乱,其必然也。绛贞而吉甫邪,弗待
辨也。虽然,谓绛为得大臣之道,又岂能胜其任哉?秦誓曰:“唯截截善谝言。”
言者,小人之所长也,非君子之所可竞也。小人者,不畏咎于人,不怀惭于已,
君以为是,滔滔日进而益骋,君以为非,诋诃面承而更端以进,无?鬼咎之容。
若君子,则言既不听,耻于申说,奚琐琐尚口之穷乎?君子而以言与小人角长短,
未有贞胜者也。易曰:“咸其辅颊舌。”应非不以正也,然相激而愈支,于以感
上下之心,难矣。
夫大臣者,衷之以心,裁之以道,持之以权,邦之荣怀与其杌陧系焉者也。
不得已而有言,言出而小人无所施其唇舌,乃可定众论之归,而扶危定倾于未兆。
若其一再言之,君已见庸而众嚣莫止者,必君志之未定,而终且受诎,则所谓
“不可则止”者矣。夫吉甫岂安于受挫不思变计者乎?言出而绛必折之,宪宗且
伸绛而抑之矣。然而屡进不已,?乔?乔争鸣者,何也?彼诚有所恃也。恃宪宗
之好谀在心,乍?弗而终俞;绛之相尚以口,言多而必踬也。如是而可以辩论之
长与争消长哉?“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各得其朋以相?牾,而党祸成矣。
此大臣之道,所不欲以身任天下之纷纭者也。
绛而知此,则当命相之日,审吉甫之植根深固、不可卒拔,辞平章不受,使
人主知贞邪之不可并立,而反求其故,吉甫可逐也。即受之而姑舍他务,专力昌
言,斥吉甫之奸,必不与同谋国事,听则留,否则去,不但无自辱之憾,且正邪
区分,可俟小人之偾?折轴,而徐伸其正论,于国亦非小补也。不此之务,屈身
以与同居论道之席,一盈一虚,待下风者随之而草偃,朋党交持,祸延宗社,绛
能辞遇雨之濡哉?
呜呼!言固未有方也,论固未有定也,失其大正,则正邪之迁流未有据也。
吉甫、绛君子小人之辨分矣,他日德裕欲掩父之恶以修怨,而牛僧孺、李宗闵、
李逢吉、元稹之徒,愈趋以与德裕争胜,则君子之名实又归于李氏。一波而万波
随,不知所届,要皆口舌文字之争胜负于天下,而国之安危,俗之贞淫,淌?而
无据,言之得失,可为善恶之衡乎?尽臣道者不可不知,正君道者尤不可不知也。
【一一】
魏博田季安死,其子擅立,李吉甫请讨之,而李绛请俟其变。筹之堂上而遥
制千里,度之未事而验之果然,不两月而田兴果请命奉贡,效其忠贞,一如绛言,
不差毫发。古今谋臣策士,征验疾速,未有如此之不爽者也。
河朔自薛嵩、田承嗣以来,世怙其逆,非但其帅之稔恶相仍也,下而偏裨,
又下而士卒,皆利于负固阻兵,甘心以携贰于天子。故帅死兵乱,杀夺其子,拥
戴偏裨者不一,而终无有恃朝廷为奥援者。绛即知田怀谏之必见夺于人,亦恶知
其不若朱希彩、吴少阳之相踵以抗王命哉?而坚持坐待之说,不畏事机之变,咎
将归己,无所顾畏者,岂果有前知不爽之神智,抑徼天幸而适如其谋邪?言而允
中,固有繇来,绛秘不言,而无从致诘耳。
田兴之得军心,为季安所忌久矣。与季安不两立,而特诎于季安,待其死以
蹶起,奄有魏博,谋之夙矣。欲定交于邻镇,以成其窃据,乃四顾而无有可托之
强援,念唯归命朝廷为足以自固。乃欲自达于天子,而盈廷道谋,将机泄而祸且
至。知唯李绛之可因效悃也,信使密通以俟时相应,举国不知,而绛之要言已定,
非一日矣。绛言诸将怨怒,必有所归,而不斥言兴者,为兴秘之耳。逐怀谏而有
魏博,绛与有谋焉;请命修贡,皆绛之成谋也。绛自策之,自言之,何忧乎事之
不然哉?能致之者,绛之忠也;能持之者,绛之断也;能密之者,绛之深也;要
非以智揣度、幸获如神之验也。
故大臣之以身任国事也,必熟识天下之情形,接纳边臣之心腹,与四方有肺
腑之交,密计潜输,尽获其肝胆,乃可以招携服远,或抚或剿而罔不如意。夫以
一人之忧为忧,以天下之安危为安危者,岂孤立廷端,读已往之书,听筑室之谋,
恃其忠智而无偾事之虞哉?
大臣之谋国也,既如此矣;则天子命相,倚之以决大疑、定大事,亦必有道
矣。殿阁之文臣,既清孤远物,而与天下素不相接;部寺之能臣,钱谷刑名杂冗,
而于机事有所未遑;危疑无定之衷,竭智以谋,愈详而愈左。故人主之命相,必
使入参坐议,出接四方,如陆贽、李绛之任学士也,早有以延揽方镇而得其要领;
天下亦知主眷之归,物望之集,可与为因依,而听其颐指;无患乎事机之多变,
而周章以失据矣。不能知人而厚防之,严宰执招权之罚,禁边臣近侍之交,以漠
不相知之介士,驭万里之情形,日削日离,待尽而已矣。
【一二】
唐置神策军于京西京北,虽以备御吐蕃,然曾倚此军削平叛寇,则资以建国
威、捍非常,实天子之爪牙也。德、宪以来,权归中涓与西北节镇,虏至莫能奔
命,李绛所为欲据所在之地,割隶本镇,使听号召以击虏之猝至,不致待请中尉,
迟延莫救也。宪宗闻绛之言,欣然欲从,而终于不果,识者固知其必不果也。
唐于是时,吐蕃之祸缓矣,所甚患者,内地诸节度分拥强兵,画地自怙,而
天子无一爪牙之士;于此而欲夺之中涓之手,授之节镇,中涓激天子以孤危,辞
直而天子信之,又将何以折之邪?是军也;昔尝以授之白志贞矣,朱Г之乱,瓦
解而散,外臣之无功而不足倚,有明验也,故付之于宦官,亦无可委任,而姑使
其听命宫廷耳。如复分割隶于节镇,则徒为藩镇益兵,而天子仍无一卒之可使。
有若朱Г者,猝起于肘腋,勿论其能相抗制也,即欲出奔,而踉跄道路,将一车
匹马而行乎?绛不虑此,欲削中涓之兵柄,而强人主以孤立,操必不可行之策,
徒令增疑,何其疏也!
绛诚虑之深,策之审,则当抗言中涓揽兵之非宜,取神策一军隶之兵部,简
选而练习之,猝有边警,驰遣文武大臣将之以策应,外有寇则疾应外,内有乱则
疾应内,与节镇相为呼应,而功罪均之。如此,则天子有军,应援有责,而中涓
之权亦夺矣。柰之何舍内廷之忧而顾外镇之患乎?如曰待边将之奏报而后遣救,
无以防虏寇之驰突。则侦探不密,奏报不夙,边镇之罪也,非神策之需迟而不及
事也。唐室之患,不在吐蕃而在藩镇,已昭然矣,如之何其弗思?
【一三】
人臣以社稷为己任,而引贤才以共事,不避亲戚,不避知旧,不避门生故吏,
唯其才而荐,身任疑谤而不恤,忠臣之之效也。周公遭二叔之流言,既出居东,
而所汲引在位者,皆摧残不安于位,公身之不恤,而为之哀吟曰:“既取我子,
勿毁我室。”小人动摇君子,取其为国所树之人,指之以朋党,毁之以私亲;诚
可为尽然伤心者矣。虽然,公以叔父受托孤之任,抚新造之国,收初定之人心,
以卫社稷,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辅,固未可概为人臣法也。
立贤而先亲知,非无说以处此矣。狎习已夙,则其性情易见而贤否易知,非
遥采声闻者之比也。且吾权藉既尊,风尚既正,属在肺腑者,苟非甚不肖,若李
虞、李仲言之于李绅,亦将习见正人,习闻正论,顺风而偃,乐出于清忠之途;
则就亲知而拔用之,非无得也。然而有大患者,苟其端亮忠直、忧国如家也,则
其议论风旨恒毅然外见,而人得测其喜怒从违之所向。于是所与亲知者,熟尝其
肯綮以相迎合,亦习为亢爽之容、高深之说、以自旌而求雠。如牛僧孺、元稹、
李宗闵、刘栖楚之流,危言碎首,亦何遽出贾谊、朱云之下;杜钦、谷永,徒观
其表见,且可以欺后世而有余;苏舜钦、石延年、黄庭坚、秦观游大人之门,固
宜受特达之知遇,杜祁公、司马温公所不能却也。而后竟如之何也?未遇则饰貌
以相依,已雠则操戈以入室,凶终之祸,成乎比匪,不亦伤乎!
宪宗诘宰相“当为朕惜官,勿用之私亲”。此必有先入之言,诬绛以受私者。
绛曰:“非亲非故,不谙其才。”言之诚是,宪宗弗能夺也。而李吉甫因之指斥
善类为朋党,以利攻击者,即在于此。非尽吉甫之诬也,使牛僧孺,李宗闵、元
稹、刘栖楚之徒,早为绛之亲故,而备闻其忄亢慨之论,绛能勿引与同升乎?而
倾危?乱之祸始,将谁归邪?自非周公以至圣有知人之哲,以叔父居摄政之尊,
则未可亟引亲知,开小人姻亚?无仕之端;况乎人主方疑,同官方忌,为嫌疑之
引避者乎?进以树特立之操,退以养和平之福,大臣之常度也。绛虽忠,未讲于
此,上不能靖国,而下以危身,抑有以致之矣。
【一四】
吴元济一狂?竖子耳,中立于淮、泗之?,仅拥三州不协之众,延晨露之命,
所恃者王承宗,既不能出一步以蹑官军之后,李师道独以狗盗之奸,刺宰相,焚
陵邑,胁朝廷以招抚,而莫救元济之危,非能如向者河北连衡之不易扑也。而唐
举十六道之兵,四面攻之,四年而后克,何其惫邪?论者责分兵如连鸡,参差不
齐,以致师老而无功,似矣;然使专任一将,四邻诸道,旁观坐听其成败,则势
益孤,而覆败尤速,则专任固不如分任审矣。
乃详取其始末而究之,元济岂有滔天之逆志如安、史哉?待赦而得有其旌节
耳。王承宗、李师道亦犹是也。兵力不足以抗衡,唯恃要结闲贰以求得其欲,师
道遣三数匹夫入京邸,杀宰相,毁陵寝,焚屯聚,挟火怀刃,而大索不获者,为
之渊薮者谁也?非大臣受三寇之金钱以相阿庇,而讵能尔邪?则其行赂诸镇,观
望不前,示难攻以胁天子之受降,概可知已。外则韩弘之阻李光颜,内则韦贯之、
钱徽、萧亻免、李逢吉等之阻裴度,皆醉饱于三寇之苞苴,而为之唇舌者也。故
蔡州一空城,元济独夫,李?一夕而缚之如鸡鹜,其易也如此,而环攻四年,其
难也如彼,唐安得有将相哉?皆元济豢饲之鹰犬而已。仅裴、武两相立于百僚之
上,为疑谤之招,弗能胜也。其迟久而后克,不亦宜乎?
故国家当寇难相临之日,才臣有不足任之才,勇将有不可鼓之勇,夷狄盗贼
所以蛊天下者,皆豆区之惠,而人为之风靡。非有清贞之大臣,前不屑千金,后
不恤猛虎,则天子终无可寄之心膂。诸葛公曰:“唯澹泊可以明志。”人君尚知
所托国哉!
【一五】
德宗令廷臣相过从者,金吾伺察以闻,愚矣哉!夫苟纳贿营私,则公庭可以
密语,暮夜可以叩户,姻族游客可以居?,乃至黄冠缁流、优俳仆隶、一言片纸
而可通,奚必过从哉?裴晋公同平章事,以平寇须参众议,请罢其禁,于私第见
客,宪宗许之。则岂徒收集思之益,以周知阃外之情形;而洞开重门,阴慝无所
容其诡秘,杜私门、绝亻幸窦之善术,莫尚于此也。
然而处此也亦难矣。惩猜防之失,则以延访为公;戒筑室之谋,则又以慎交
为正:两者因其时而已。李太初群言杂陈,而漠然不应,宁蒙天下之讥怨,自以
不用游谈之士为报国。盖截截谝言,非执中有权者,未易使之日进于前也。尝览
元、白诸人之诗,莫不依附晋公以自矜善类;乃至归休绿野,犹假风韵以相激扬。
然则当日私第之所接纳,其能益于公以益于国者,盖亦鲜矣。
以要言之,人君不可禁大臣之交游,而大臣固当自重其频笑。论辨也,文章
也,韵度也,下至于琴尊书画山川玩好鉴赏之长也,皆劳视听、玩时日、以妨远
略,而佥人可托以求雠者也。若夫一邑一乡之利害,此长彼短之策略,危言之而
欲亟行之,祗以病国殃民,而开无穷之害。延访者,可务好士乐善之虚名,为宵
人雠利达乎?周公下士至矣,而七月、东山惟与农夫戍卒咏室家田庐之忧乐,何
有于指天画地之韬钤,月露风云之情态哉?故延访之公,必以慎听之、正持之,
勿徒矜虚名而损实事也。
【一六】
宪宗之用裴公也深,而信之也浅,所倚以谋社稷之大计,协心合德而不贰者,
独淮蔡一役而已。然当其时,已与李逢吉、王涯旅进而无别。及乎淮蔡既平,公
居首辅,而宦官承宠为馆驿使,赐六军辟仗使印,公不能以一言规正;皇甫?、
程异以聚敛与公分论道之席,公力争,而以朋党见疑;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张
奉国、李文悦白公谏止,而二人坐贬。凡此数者,有一焉即宜拂衣以去;乃层累
相违,公终栖迟于朝右,夫岂贪荣宠以苟容哉?盖亦有其故矣。
公开阁以延士,而一时抱负之士,皆依公以利见,公去则不足以留,必群起
而为公谋曰:公不可去也,委任重而受知深,志虽不伸,自可因事纳忠,以大造
于家国,公姑隐忍以镇朝廷,使吾党得竭股肱之力,以持危而争胜。此言日进,
公且不能违,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志,所必然矣。故公亻免仰中外,历事暗主,
狎迩宵人,乍屈乍伸,终留不去,皆附公之末光者相从臾以羁迟也。公之浮沈前
却,不谓无补于昏乱,则从臾者之言亦未为无当矣。及通数代之治乱而计之,则
所补者小,所伤者大,起水火之争,酿国家之祸,公未及谋也。为公谋者,其志、
其量、其识、皆不足以及此,而公大臣之道以诎矣。
国家之患,莫大乎君子以若进若退之身与小人迭为衰王,而祗以坚小人之恶。
何也?君子之道,不可则去耳。小人乃不以君子为忧,而聚族以谋攻击,则忌
?冒之恶,所逞者即自起于其朋俦,而同归于消灭。邺侯一归衡山,而张良娣、
李辅国之首交陨于白刃。唯君子终留于位,附君子者,犹森森岳岳持清议于廷闲,
且动暗主之心,而有所匡正,小人乃自危,而益固其党以争死命,抑且结宫禁、
挟外援以制人主,而其势乃成乎不可拔。泰之拔茅以汇也,否亦拔茅以汇也,而
君子之汇,终诎于群策群力之险毒。故刘向不去,而王氏益张;李膺再起,而宦
官益肆司马温公入相,而熙丰之党益猖。
大臣之道,不可则止,非徒以保身为哲也,实以静制天下之动,而使小人之
自敝也。彼附末光者,跃冶争鸣,恃为宗主,以立一切之功名,而足听哉?是晋
公之不去,公之亵也,唐之病也,朋党之祸,所以迄于唐亡而后止也。惟澹泊可
以明志,惟爱身乃以体国,惟独立不受人之推戴,乃可为众正之依归。惜乎公之
未曙于此也。而后知邺侯之不可及矣。
【一七】
韩愈之谏佛骨,古今以为辟异端之昌言,岂其然哉?卫道者,卫道而止。卫
道而止者,道之所在,言之所及,道之所否,一言之所慎也。道之所在,义而已
矣;道之所否,利而已矣。是非者,义之衡也;祸福者,利之归也。君子之卫道,
莫大乎卫其不谋祸福以明义之贞也。今夫佛氏之说,浩漫无涯,纤微曲尽,而惑
焉者非能尽其说也;精于其说者,归于适意自逸,所谓“大自在”者是也。则固
偷窳而乐放其心者之自以为福者也。其愚者,或徼寿禄子孙于弋获,或觊富贵利
乐于他生,唯挟贪求幸免之心,淫?坌起以望不然之得。夫若是者,岂可复以祸
福之说与之争衡,而思以易天下哉?
愈之言曰:“汉明以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梁武舍身,逼贼饿死。”若
以推究人心贞邪之致,世教隆替之源,固未尝非无父无君之教,流祸所及。然前
有暴秦之速灭,哀、平之早折,则尽举而归罪于浮屠,又何以服哓哓之口哉?愚
者方沈酣于祸福,而又以祸福之说鼓动以启争,一彼一此,莫非贪生畏死、违害
就利之精,竞相求胜。是恶人之焚林而使之纵火于室也,适以自焚而已矣。
夫君子之道,所以合天德、顺人心、而非异端之所可与者,森森鼎鼎,卓立
于祸福之外。比干之死,不信文王之寿考;陈、蔡之厄,不慕甥馆之牛羊;故曰
“无求生以害仁”。于是帝王奉之以敷教于天下,合智愚贤不肖纳之于轨物,唯
曰义所当然,不得不然也。饥寒可矣,劳役可矣,褫放可矣,囚系可矣,刀锯可
矣。而食仁义之泽,以奠国裕民于乐利者,一俟其自然而无所期必。若愚者之不
悟,亦君子之无可如何。而道立于已,感通自神,俟之从容,不忧暗主庸臣、曲
士罢民之不潜消其妄。
愈奚足以知此哉?所奉者义也,所志者利也,所言者不出其贪生求福之心量,
口辨笔锋,顺此以迁流,使琅琅足动庸人之欣赏,愈之技止此耳,恶足以卫道哉?
若曰深言之而宪宗不察,且姑以此怖之,是谲也、欺也,谓吾君之不能也,为贼
而已矣。
【一八】
宪宗之崩,见弑已明,而史氏以疑传之,莫能申画一之法,谓内侍陈弘志为
戎首者,非无据矣。而流观终始,则弘志特推刃之贼,而污潴之首辟,不仅在弘
志也。
繇前事而观之,郭氏受册先皇,为广陵王妃,伉俪已定;宪宗立,群臣屡请
正位中宫,而宪宗不从;已而与吐突承璀谋废穆宗,立澧王恽,事虽未行,而郭
妃母子亦岌岌矣。穆宗忧而谋于郭钊,钊曰俟之,则“今将”之志,藏之久矣。
繇后事而观之,陈弘志者,非能执中外之权,如吐突承璀、王守澄之杀生在
握也。宪宗虽服药躁怒,而固为英主,不至如敬宗之狂荡昏虐也。承璀倚宪宗以
执大命,而志在沣王,弘志以么{麻骨}乍起而行弑,正承璀执言讨贼拥立澧王一
机会,而柰何听其凶逆,莫为防制?如谓承璀力所不逮,则王守澄当因之以诛弘
志,而分罪于承璀,以夷灭之,其辞尤顺。今皆不然,在宫在官,相率以隐,俯
首结舌,任弘志之优游,则岂弘志之能得此于盈廷乎?
帝弑未几,而郭氏皇太后之命行矣。穆宗非能孝者,而奉之极其尊养。郭氏
虽饰贤声以自暴,而侈靡游佚,固一不轨之妇人,其去武、韦无几也。宪宗未殡,
承璀杀矣,沣王亦相继而含冤以死矣。穆宗母子拥帝后之尊,恬然而不复问;举
朝卿士,默塞而不敢言;裴度虽出镇河东,固尸元老之望,韩愈、柳公权、崔群
皆有清直之誉,而谈笑以视先君之受刃。区区一埽除之弘志,安能得此于天下,
则上下保奸之情形,又不可掩矣。
考诸稗官之传记,宣宗既立,追宪宗之雠,郭氏迫欲坠楼。弑逆之迹,暴露
于论定之后,则宪宗之贼,非郭氏、穆宗而谁哉?衅之所自生,则惟承璀惑主以
易储,故激而生变,郭钊所云俟之者,正俟此一日也。穆宗以适长嗣统,逆出秘
密,故大臣不敢言,史臣不敢述,而苟且涂饰;不唯郭氏逭韦后之诛,穆宗逃刘
劭之戮,陈弘志抑以逸罚为千秋之疑案。呜呼!唐至是,犹谓国之有人乎?而裴
度、张弘靖、柳公权,韩愈之为人臣,亦可知矣。  
 

●卷二十六

○穆宗
【一】
元和十四年,李师道授首,平卢平;其明年,王承宗死,承元归命,请别除
帅,成德平;又明年,刘总尽纳其土地士马,送遣部将于京师,为僧以去,卢龙
平;田弘正徙镇成德,张弘靖出帅卢龙,自肃、代以来,河北割据跋扈之风,消
尽无余,唐于斯时,可谓旷世澄清之会矣。乃未三载,而朱克融囚张弘靖以起,
王庭凑杀田弘正以据成德,乱更酷于前代,终唐之世,讫不能平。穆宗荒宴以忘
天下,而君非君;崔檀、杜元颖ウ浅不知远略,而相非相;张弘靖骄贵不接政事,
而帅非帅;求以敉宁天下也,诚不可得。虽然,亦何至如此之亟哉?
田弘正之输忱于王室,非忠贞之果挚也,畏众之不服,而倚朝廷以自固也。
刘悟之杀李师道,师道欲杀悟,而悟先发制之也。王承元之斩李寂等而移镇义成,
惩师道之死而惧也。刘总之弃官以去,见淄青、魏博之瓦解,党援既孤,而抱弑
父与兄之巨慝不自保也。是宪宗之世,河北之渐向于平者,皆其帅之私心违众,
以逃内叛外孤之害,而非其偏裨士卒之所愿欲,则暂见为定,而实则??滔天之
水以数尺之堤耳。王遂一入沂州,而王弁即反;王承元欲去赵,而诸将号哭。抚
斯势也,虽英君哲相,不可以旦暮戢其凶顽,岂徒驾驭之非人,以激成仓卒之祸
乎?呜呼!天地有迁流之运,风俗有难反之机,非大有为者化行海寓,若舜之分
北三苗,而洞庭、彭蠡之狂波永息,则必待天地之有悔心,而正人之气倍胜于邪
慝,以力争其胜,岂易言哉?
河北者,自黄帝诛蚩尤以来,尧、舜、禹敷文教以薰陶之,遂为诸夏之冠冕,
垂之数千年而遗风泯矣。永嘉之乱,司马氏不能抚有,委之羯胡者百余年,至唐
而稍戢。乃未久而玄宗失御,进轧荦山之凶狡,使为牧帅,淫威以胁之,私恩以
昭之,披坚执锐、竞缰争胜以习之,怒马重裘、割生饮氵重以改易其嗜欲,而荧
眩其耳目,于是乎人之不兽也无几。故田承嗣、薛嵩、李宝臣之流,非有雄武机
巧之足以抗天下,而唐之君臣,目睨之而不能动摇其毫发。非诸叛臣之能也,河
北之骄兵悍民、气焰已成,而不可扑也。师道死,恶足以惩之?弘正、承元之顺
命,恶足以化之?其复起而乐为盗贼,必然之势也。垂及于石敬瑭,而引契丹以
入,欣奉之为君亲。金、元相袭,凶悍相师,日月不耀,凡数百年。而数千里之
区,士民无清醒之气,凡背君父、戴夷盗、结宫闱、事奄宦、争权利、夸武?者,
皆其相尚以雄、恬不知耻之习也。天气昌,则可以移人;人气盛,亦可以熏天。
胎之乳之,食其食,衣其衣,少与之嬉,长与之伍,虽有和粹文雅之姿,亦久而
与化。耒甫释而即寻戈,经方横而遽跃马,欲涤除以更新,使知有君亲以效顺也,
难矣。
自开元以后,河北人材如李太初、刘器之、司马君实者,盖晨星之一见尔。
而类皆游宦四方,不思矜式其乡里。邵康节犹以南人为相为乱阶,其亦诬矣。虽
然,无往不复之几,必将变也。薛河东、赵高邑、魏南乐三数君子者,以清刚启
正学,其有开必先之兆乎?非章志贞教之大儒一振起之,洗涤其居食衣履、频笑
动止之故态,而欲格其心,未有胜焉者也。论世者,属目而俟之久矣。
【二】
贡举者,议论之丛也,小人欲排异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则必于此焉摘之,
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胁人主以必不能容。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击
李宗闵、杨汝士,长庆元年进士榜发,而攻讦以逞,于是朋党争衡,国是大乱,
迄于唐亡而后已。近者温体仁之逐钱谦益,夺其枚卜,廷讼日争,边疆不恤,以
底于沦胥,盖一辙也。
贡举之于天下,群人士而趋之者也。其不雠者,皆能多其口说以动众者也。
抑他日之可在位以持弹射之权,公卿贪势位、昵子孙、私姻亚,莫此著明,而其
犯群怒也为烈。故张居正之子首胪传,王锡爵之子冠省试,摇群心,起议论,国
以不靖,祸亦剧矣。李德裕自以门荫起家,远嫌疑而名位亦伸,既有以谢荐绅之
怨怒;其知贡举,榜发而有“相将白日上青天”之誉;迨其贬窜,而有“八百孤
寒齐下泪”之思;持此以摘发奸私而快其诛Θ,何求而不克乎?幸而德裕之于唐,
功过相半也,使德裕而为温体仁之奸,唐亡于其手而众且欣戴焉,又孰惩哉?
夫翘举嗳昧以报夙怨者,诚小人之术矣。然所以致此者,其情固私,其事固
鄙,苟知义之所不许,亦何为而授人以口实乎?夫以贿相援者勿论已。以知交言,
知其人之才,而有荐贤之任,扬之王庭,固无吝也。如其不能,则亦相爱以道,
使知命而待时耳。如行能心迹他无足取,仅以文笔之长,乍然相赏,不保众论之
谐,又奚足汲汲为之谋利达哉?以子弟言,其才足用也,门荫有进之资,而何须
贡举?既以文就有司之试,则才而见抑,自有司之过,而于已何尤?然而相承不
舍,关节公行,虽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于此荏苒无惭,士习不端,成千余
年之恶俗,伊可叹也。
内不胜妇人孺子之嚅??,外不胜姻亚门生之洽比,恤暮年之炎冷,念身后
之荣枯,一中其隐微而情不能禁,贤者不免,勿问垄断之贱丈夫矣。宗闵之于
?胥苏巢,汝士之于弟殷士,固也;郑覃行谊无大疵而庇其弟朗,李绅以贤见忌
而有所请托,乃至裴中立以耆德元勋,何患其子不与清华之选,而使其子讠巽膺
冒昧之荣,尤可惜也。习尚之移人,特立不染者,伊何人邪?有之,则允为豪杰
之士矣。
【三】
朱克融首乱,囚张弘靖,而授以卢龙;史宪诚胁忠孝之田布以死,而授以魏
博;王庭凑杀推诚平贼之田弘正,而授以成德,唐之不足以兴而迤逦以亡,在此
矣。河北之乱,始于仆固怀恩之割地以授降贼,成于崔植、杜元颖、王播之因乱
以奖叛人。怀恩之奸,植、播、元颖之陋,固无足责者;郭汾阳位兼中外,裴中
立身任安危,而坐视失图,莫能匡救,抑又何也?
夫汾阳固有不可力争者矣。前乎河北之降,汾阳以朔方孤旅崛起勤王,威望
未能大著也。清渠之败,相州之溃,亦稍挫矣。宦官忌公,夺其兵柄以授其偏裨,
一出而复东京、馘朝义,方且揶揄公以功不若人;使公于此持异议,以与怀恩相
?牾,吝予降贼以节钺,既嫌于忌怀恩而毁其方略,且使怀恩蛊朔方之将士,谓
公压己以绌三军之劳绩;他日者怀恩叛,而朔方之众,恶能戴公如父母以效于国
乎!公戢意以静持之,知不可挽,则姑听之,而有余地以图他日之荡平;公之虑
深而志谨,国危君窜而社稷终赖以安,非浅衷之所易测也。
若中立以元臣受专征之命,而元稹、魏弘简居中掣之,中立抗辨以争而不能
夺其宠任;其受三叛之归,锡以方镇,非徒庇三叛也,不欲公复收前日淮蔡之功
名而解其兵柄也,则中立岂容伸其远虑哉?三叛受封,而公罢为东京留守,不恤
唐室之安危,唯抑公之是图,稹之志也。植、元颖辈且无能为异同,况中立可自
与争得失乎?用兵危事也,内有携贰之宰执,而危乃滋甚。使中立力争弗与,决
志以进讨,败者十九矣;徒杀士卒、虚帑藏,讨之不克,而复封之,身为戮而国
愈蹙,此一往自任之浅图,而中立其肯身执其咎乎?
虽然,君如此其昏也,相如此其劣也,聋者不可使聪,狺者不可使驯,如中
立者,可以去乎,而岂其未也?中立之兼将相也,与汾阳异。汾阳将而相者也,
其相,宠之也,去就不关其名节,留身于浮沈之间,以为他日社稷之寄,将臣之
道也。中立相而将者也,其将,假以秉钺为三军之重,而固非将也,留身于浮沈
之间,则道以身轻,而不足为宗社生民之卫;李逢吉、元稹乃至无赖之郑注,皆
可颉颃以为伍,身即留而固不足建他日补天镇海之功,多言数穷,以激小人而坚
护其恶,岂徒无补,而害且因之益滋矣。元稹、魏弘简用而三叛罢征,三叛割据
而元稹复相,沃膏救火,火乃愈炽,斯君子所重为中立惜也。汾阳默而唐安,中
立屈而唐乱,时各有权,道各有分,人各有司,故二公者,地异而不可并论者也。
【四】
君子小人忽屈忽伸,迭相衰王,其乱也,更甚于小人之盘据而不可摇,何也?
君子体国,固自有其规模;小人持权,亦自有其技术。小人骤进,深忌君子,固
乐翘小过而尽反其道;君子复升,深恶小人,抑疾恶己甚,而概绌其谋。夫既执
国政而行其所欲为矣,疆场之或战或守,寇盗之或剿或抚,征徭之或罢或兴,礼
制铨除之或隆或替,边臣受而行之将士,部寺受而行之庶司,郡邑受而行之百姓,
其善者固乐从之矣,小人之稗政,亦既不得已而奉行之,财已费,力已劳,习之
已成,因之免害。乃忽于此焉,忽于彼焉,将无定略,官无定守,士无定习,民
无定从,奸人缘之以持两端,愿民因之而无准则,岂特小人之病国殃民已亟矣哉?
君子之以摇荡天下之视听,而俾蹙蹙靡骋者亦不保其不导以乱也。机事之泄,奸
弊之兴,穷民之左右救过而不遑,士大夫之疑殆而交相へ讼,然而政不乱、民不
穷、封疆不偾、国不危亡者,未之有也。
夫小人之能固君宠、结众心、幸成劳以侈功绩者,亦尝取天下之大略而筹之,
有钳制之术,而下不敢违,有从欲之饵,而或享其利,有揣摩之机,而夷狄盗贼
亦可相持以苟安。未几而尽易之,汲汲焉唯恐其复进,不循其序,而操之已蹙,
乃易之未久,而小人果复起矣,取已泄之机、已乱之绪、而再用之,外之必讧,
内之必困,君子小人交受其咎,非但小人之乱之也。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则裴度也、李绅也、韩愈也;欲为君子而不驯者,
李德裕也;以小人,则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闵也;庸靡
不能自固而居其?以浮沈尸大位者,崔植也、杜元颖也;虽无大过而不克有为者,
萧亻免也、郑覃也。或正或邪,或才或窳,无所择而皆执国政,俄而此庸矣,俄
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进矣,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摇摇靡定,而
宦竖与人主争权,谏官与将相争势,任贤贰,去邪疑,害不可言也。并其任小人
者,亦使小人无自固之地,一谋不遂,一语未终,早已退而忧危,求闪烁自全之
术。呜呼!晴雨无恒,而稻麦腐于陇首;{艹侵}连杂进,而血气耗于膻中。不知
其时之人心国事旦改夕更,以快一彼一此之志欲,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于奔命,
夷狄盗贼得?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倾覆也,亦幸矣哉!
李林甫之奸也,非杨国忠大反之而犹可不乱。靖康贤奸争胜,而国以速亡。
极乱之国有治人,有治人而益乱。靖乱者自有道焉,非相反之谓也。  
 

●卷二十六

○穆宗
【一】
元和十四年,李师道授首,平卢平;其明年,王承宗死,承元归命,请别除
帅,成德平;又明年,刘总尽纳其土地士马,送遣部将于京师,为僧以去,卢龙
平;田弘正徙镇成德,张弘靖出帅卢龙,自肃、代以来,河北割据跋扈之风,消
尽无余,唐于斯时,可谓旷世澄清之会矣。乃未三载,而朱克融囚张弘靖以起,
王庭凑杀田弘正以据成德,乱更酷于前代,终唐之世,讫不能平。穆宗荒宴以忘
天下,而君非君;崔檀、杜元颖ウ浅不知远略,而相非相;张弘靖骄贵不接政事,
而帅非帅;求以敉宁天下也,诚不可得。虽然,亦何至如此之亟哉?
田弘正之输忱于王室,非忠贞之果挚也,畏众之不服,而倚朝廷以自固也。
刘悟之杀李师道,师道欲杀悟,而悟先发制之也。王承元之斩李寂等而移镇义成,
惩师道之死而惧也。刘总之弃官以去,见淄青、魏博之瓦解,党援既孤,而抱弑
父与兄之巨慝不自保也。是宪宗之世,河北之渐向于平者,皆其帅之私心违众,
以逃内叛外孤之害,而非其偏裨士卒之所愿欲,则暂见为定,而实则??滔天之
水以数尺之堤耳。王遂一入沂州,而王弁即反;王承元欲去赵,而诸将号哭。抚
斯势也,虽英君哲相,不可以旦暮戢其凶顽,岂徒驾驭之非人,以激成仓卒之祸
乎?呜呼!天地有迁流之运,风俗有难反之机,非大有为者化行海寓,若舜之分
北三苗,而洞庭、彭蠡之狂波永息,则必待天地之有悔心,而正人之气倍胜于邪
慝,以力争其胜,岂易言哉?
河北者,自黄帝诛蚩尤以来,尧、舜、禹敷文教以薰陶之,遂为诸夏之冠冕,
垂之数千年而遗风泯矣。永嘉之乱,司马氏不能抚有,委之羯胡者百余年,至唐
而稍戢。乃未久而玄宗失御,进轧荦山之凶狡,使为牧帅,淫威以胁之,私恩以
昭之,披坚执锐、竞缰争胜以习之,怒马重裘、割生饮氵重以改易其嗜欲,而荧
眩其耳目,于是乎人之不兽也无几。故田承嗣、薛嵩、李宝臣之流,非有雄武机
巧之足以抗天下,而唐之君臣,目睨之而不能动摇其毫发。非诸叛臣之能也,河
北之骄兵悍民、气焰已成,而不可扑也。师道死,恶足以惩之?弘正、承元之顺
命,恶足以化之?其复起而乐为盗贼,必然之势也。垂及于石敬瑭,而引契丹以
入,欣奉之为君亲。金、元相袭,凶悍相师,日月不耀,凡数百年。而数千里之
区,士民无清醒之气,凡背君父、戴夷盗、结宫闱、事奄宦、争权利、夸武?者,
皆其相尚以雄、恬不知耻之习也。天气昌,则可以移人;人气盛,亦可以熏天。
胎之乳之,食其食,衣其衣,少与之嬉,长与之伍,虽有和粹文雅之姿,亦久而
与化。耒甫释而即寻戈,经方横而遽跃马,欲涤除以更新,使知有君亲以效顺也,
难矣。
自开元以后,河北人材如李太初、刘器之、司马君实者,盖晨星之一见尔。
而类皆游宦四方,不思矜式其乡里。邵康节犹以南人为相为乱阶,其亦诬矣。虽
然,无往不复之几,必将变也。薛河东、赵高邑、魏南乐三数君子者,以清刚启
正学,其有开必先之兆乎?非章志贞教之大儒一振起之,洗涤其居食衣履、频笑
动止之故态,而欲格其心,未有胜焉者也。论世者,属目而俟之久矣。
【二】
贡举者,议论之丛也,小人欲排异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则必于此焉摘之,
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胁人主以必不能容。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击
李宗闵、杨汝士,长庆元年进士榜发,而攻讦以逞,于是朋党争衡,国是大乱,
迄于唐亡而后已。近者温体仁之逐钱谦益,夺其枚卜,廷讼日争,边疆不恤,以
底于沦胥,盖一辙也。
贡举之于天下,群人士而趋之者也。其不雠者,皆能多其口说以动众者也。
抑他日之可在位以持弹射之权,公卿贪势位、昵子孙、私姻亚,莫此著明,而其
犯群怒也为烈。故张居正之子首胪传,王锡爵之子冠省试,摇群心,起议论,国
以不靖,祸亦剧矣。李德裕自以门荫起家,远嫌疑而名位亦伸,既有以谢荐绅之
怨怒;其知贡举,榜发而有“相将白日上青天”之誉;迨其贬窜,而有“八百孤
寒齐下泪”之思;持此以摘发奸私而快其诛Θ,何求而不克乎?幸而德裕之于唐,
功过相半也,使德裕而为温体仁之奸,唐亡于其手而众且欣戴焉,又孰惩哉?
夫翘举嗳昧以报夙怨者,诚小人之术矣。然所以致此者,其情固私,其事固
鄙,苟知义之所不许,亦何为而授人以口实乎?夫以贿相援者勿论已。以知交言,
知其人之才,而有荐贤之任,扬之王庭,固无吝也。如其不能,则亦相爱以道,
使知命而待时耳。如行能心迹他无足取,仅以文笔之长,乍然相赏,不保众论之
谐,又奚足汲汲为之谋利达哉?以子弟言,其才足用也,门荫有进之资,而何须
贡举?既以文就有司之试,则才而见抑,自有司之过,而于已何尤?然而相承不
舍,关节公行,虽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于此荏苒无惭,士习不端,成千余
年之恶俗,伊可叹也。
内不胜妇人孺子之嚅??,外不胜姻亚门生之洽比,恤暮年之炎冷,念身后
之荣枯,一中其隐微而情不能禁,贤者不免,勿问垄断之贱丈夫矣。宗闵之于
?胥苏巢,汝士之于弟殷士,固也;郑覃行谊无大疵而庇其弟朗,李绅以贤见忌
而有所请托,乃至裴中立以耆德元勋,何患其子不与清华之选,而使其子讠巽膺
冒昧之荣,尤可惜也。习尚之移人,特立不染者,伊何人邪?有之,则允为豪杰
之士矣。
【三】
朱克融首乱,囚张弘靖,而授以卢龙;史宪诚胁忠孝之田布以死,而授以魏
博;王庭凑杀推诚平贼之田弘正,而授以成德,唐之不足以兴而迤逦以亡,在此
矣。河北之乱,始于仆固怀恩之割地以授降贼,成于崔植、杜元颖、王播之因乱
以奖叛人。怀恩之奸,植、播、元颖之陋,固无足责者;郭汾阳位兼中外,裴中
立身任安危,而坐视失图,莫能匡救,抑又何也?
夫汾阳固有不可力争者矣。前乎河北之降,汾阳以朔方孤旅崛起勤王,威望
未能大著也。清渠之败,相州之溃,亦稍挫矣。宦官忌公,夺其兵柄以授其偏裨,
一出而复东京、馘朝义,方且揶揄公以功不若人;使公于此持异议,以与怀恩相
?牾,吝予降贼以节钺,既嫌于忌怀恩而毁其方略,且使怀恩蛊朔方之将士,谓
公压己以绌三军之劳绩;他日者怀恩叛,而朔方之众,恶能戴公如父母以效于国
乎!公戢意以静持之,知不可挽,则姑听之,而有余地以图他日之荡平;公之虑
深而志谨,国危君窜而社稷终赖以安,非浅衷之所易测也。
若中立以元臣受专征之命,而元稹、魏弘简居中掣之,中立抗辨以争而不能
夺其宠任;其受三叛之归,锡以方镇,非徒庇三叛也,不欲公复收前日淮蔡之功
名而解其兵柄也,则中立岂容伸其远虑哉?三叛受封,而公罢为东京留守,不恤
唐室之安危,唯抑公之是图,稹之志也。植、元颖辈且无能为异同,况中立可自
与争得失乎?用兵危事也,内有携贰之宰执,而危乃滋甚。使中立力争弗与,决
志以进讨,败者十九矣;徒杀士卒、虚帑藏,讨之不克,而复封之,身为戮而国
愈蹙,此一往自任之浅图,而中立其肯身执其咎乎?
虽然,君如此其昏也,相如此其劣也,聋者不可使聪,狺者不可使驯,如中
立者,可以去乎,而岂其未也?中立之兼将相也,与汾阳异。汾阳将而相者也,
其相,宠之也,去就不关其名节,留身于浮沈之间,以为他日社稷之寄,将臣之
道也。中立相而将者也,其将,假以秉钺为三军之重,而固非将也,留身于浮沈
之间,则道以身轻,而不足为宗社生民之卫;李逢吉、元稹乃至无赖之郑注,皆
可颉颃以为伍,身即留而固不足建他日补天镇海之功,多言数穷,以激小人而坚
护其恶,岂徒无补,而害且因之益滋矣。元稹、魏弘简用而三叛罢征,三叛割据
而元稹复相,沃膏救火,火乃愈炽,斯君子所重为中立惜也。汾阳默而唐安,中
立屈而唐乱,时各有权,道各有分,人各有司,故二公者,地异而不可并论者也。
【四】
君子小人忽屈忽伸,迭相衰王,其乱也,更甚于小人之盘据而不可摇,何也?
君子体国,固自有其规模;小人持权,亦自有其技术。小人骤进,深忌君子,固
乐翘小过而尽反其道;君子复升,深恶小人,抑疾恶己甚,而概绌其谋。夫既执
国政而行其所欲为矣,疆场之或战或守,寇盗之或剿或抚,征徭之或罢或兴,礼
制铨除之或隆或替,边臣受而行之将士,部寺受而行之庶司,郡邑受而行之百姓,
其善者固乐从之矣,小人之稗政,亦既不得已而奉行之,财已费,力已劳,习之
已成,因之免害。乃忽于此焉,忽于彼焉,将无定略,官无定守,士无定习,民
无定从,奸人缘之以持两端,愿民因之而无准则,岂特小人之病国殃民已亟矣哉?
君子之以摇荡天下之视听,而俾蹙蹙靡骋者亦不保其不导以乱也。机事之泄,奸
弊之兴,穷民之左右救过而不遑,士大夫之疑殆而交相へ讼,然而政不乱、民不
穷、封疆不偾、国不危亡者,未之有也。
夫小人之能固君宠、结众心、幸成劳以侈功绩者,亦尝取天下之大略而筹之,
有钳制之术,而下不敢违,有从欲之饵,而或享其利,有揣摩之机,而夷狄盗贼
亦可相持以苟安。未几而尽易之,汲汲焉唯恐其复进,不循其序,而操之已蹙,
乃易之未久,而小人果复起矣,取已泄之机、已乱之绪、而再用之,外之必讧,
内之必困,君子小人交受其咎,非但小人之乱之也。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则裴度也、李绅也、韩愈也;欲为君子而不驯者,
李德裕也;以小人,则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闵也;庸靡
不能自固而居其?以浮沈尸大位者,崔植也、杜元颖也;虽无大过而不克有为者,
萧亻免也、郑覃也。或正或邪,或才或窳,无所择而皆执国政,俄而此庸矣,俄
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进矣,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摇摇靡定,而
宦竖与人主争权,谏官与将相争势,任贤贰,去邪疑,害不可言也。并其任小人
者,亦使小人无自固之地,一谋不遂,一语未终,早已退而忧危,求闪烁自全之
术。呜呼!晴雨无恒,而稻麦腐于陇首;{艹侵}连杂进,而血气耗于膻中。不知
其时之人心国事旦改夕更,以快一彼一此之志欲,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于奔命,
夷狄盗贼得?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倾覆也,亦幸矣哉!
李林甫之奸也,非杨国忠大反之而犹可不乱。靖康贤奸争胜,而国以速亡。
极乱之国有治人,有治人而益乱。靖乱者自有道焉,非相反之谓也。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