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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东晋 《讀通鑑論》王夫之

(2007-07-04 15:44:59) 下一个

西晋东晋  《讀通鑑論》王夫之

●卷十一

○晋(泰始元年起)
【一】
    魏削宗室而权臣篡,晋封同姓而骨肉残,故法者非所以守天下也;而怀、愍
陷没,琅邪复立国于江东者几百年,则晋为愈矣。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兴亡
之修短有恒数,苟易姓而无原野流血之惨,则轻授他人而民不病。魏之授晋,上
虽逆而下固安,无乃不可乎!然而三代王者建亲贤之辅,必欲享国长久而无能夺,
岂私计哉?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非其利病生死之知择也。则君子之为天下君以别人于
禽兽者,亦非但恤其病而使之利,全其生而使无死也。原于天之仁,则不可无父
子;原于天之义,则不可无君臣。均是人而戴之为君,尊亲于父,则旦易一主,
夕易一主,稽首匍伏,以势为从违而不知耻,生人之道蔑矣。以是而利,不如其
病之;以是而生,不如其死之也。先王重不忍于斯民,非姑息之仁,以全躯保妻
子、导天下于鱼虫之聚者,虑此深矣!然则晋保社稷于百年,而魏速沦亡于三世,
其于君天下之道,得失较然矣。
    晋武之不终也,惠帝之不慧也,怀、愍之不足以图存,元帝之不可大有为也;
然其后王敦、苏峻、桓温相踵以谋逆,桓玄且移天步以自踞,然而迟之又久,非
安帝之不知饥饱,而刘裕功勋赫奕,莫能夺也。谓非大封同姓之有以维系之乎?
宋文帝宠任诸弟,使理国政、牧方州,虑亦及此;而明帝诛夷之以无遗,萧道成
乃乘虚而攘之。嗣是而掇天位者如拾坠叶,臣不以易主为惭,民不以改姓为异。
垂及唐、宋,虽权臣不作,而盗贼夷狄进矣。然则以八王之祸咎晋氏之非,抑将
以射肩请隧咎文昭武穆之不当裂土而封乎?法不可以守天下,而贤于无法。亦规
诸至仁大义之原而已。
【二】
    谏必有专官乎?古之明王,工瞽、庶人皆可进言于天子,故周官无谏职,以
广听也。谏之有官,自汉设谏议大夫始。晋初立国,以傅玄、皇甫陶为之,唐之
补阙拾遗,宋之司谏,皆放此而立也。谏有专官,而人臣之得进言于君仅矣。虽
然,古今之时异,而广听之与慎听也,不得不殊;进言之迹同,而受益之与防邪
也,亦各有道;未可以一概论也。
    古之民朴矣,农、工、商、贾各世其业;士之游于庠序者,亦各有常学,不
能侈闻见、饰文词以动当世。迨及战国,教衰而人自为学,揣摩当世之务者,竞
尚其说,纵之以言,则偏私逞而是非乱;则必择其忠直而达治理者任之,而后无
稽之言,不敢破圣道、紊纲纪,以荧主听。则专官之任,亦未可谓尽非,时使然
也。
    谏官专立,职专谏矣。然非专谏于其官,而禁外此者之谏也。不淫听于辨言,
而不塞聪于偏听;苟得忠直知治者司其是非之正,则怀忠乐进者相感以兴。乃若
听之之道,群言竞奏,而忠佞相ゾ,存乎君之辨之,不徒在言者也。谏者以谏君
也。迩声色,殖货利,狎宦戚,通女谒,怠政事,废学问,崇佛老,侈宫室,私
行游,?威仪,若此者谏官任之。大小群臣下逮于庶人,苟有言焉,则固天子所
宜侧席而听者也。即言之过,而固可无尤也。外此,人与政其亟矣。然而人之贤
不肖,铨衡任之;政之因革,所司任之;虽君道之所必详,而清诸其源,则是非
著而议论一;争于其流,则议论繁而朋党兴。贞邪利害,各从其私意,辨言邪说,
将自此以起,固不可不慎防之。而广听适以召奸,尤明主所深惧也。
    以要言之,言而讥非乎我者,虽激虽迂,而不可忽也;言而褒贬于人、辨说
乎事者,辨虽详,辞虽切,而未可信也。士之受规于朋友者且然,而况君天下者
乎!然则选忠直知治者任谏职于上,而主意昭宣,风尚端直,则群言博采,而终
弗使主父偃、息夫躬之流,矜文采以雠其奸邪。慎之也,即所以广之也。又何必
执周官之不设谏臣以下访刍荛哉?
    近者分谏职于台省,听亦广矣。而六科司抄发之任,十三道司督察之权,纠
劾移于下,而君德非所独任,故诡随忿戾,迭相进退,而国是大乱,则广之适以
废之。党人交争,劳臣掣肘,将谏官之设,以谏下而非谏君乎?拂其立谏之经,
而予以谮言之径,乃至佥人游士献邪说以为用人行政之蝥贼。不专不慎,覆轨已
昭,后世尚知鉴哉!
【三】
    晋始建国,立七世之庙,除五帝之座,罢圜丘方泽之祀,合之于郊,皆宗王
肃而废郑玄也。于是而知王肃之学,醇正于郑玄远矣。后世经学传郑氏,肃之正
义,没而不传,则贾公彦、孔颖达之怙专师而晦道也。
    周之祀典,组绀以上不废也;而限天子之庙于五世,合两世室而始为七,玄
之托于义而贼仁也。周礼合乐于圜丘方泽者,非祭也,所以顺阴阳、合律吕而正
乐也;而谓郊之外有圜丘方泽之大祀,玄之淫于乐以乱礼也。其尤妖诬而不经者,
为上帝之名曰耀宝魄,又立灵威仰、赤?怒、白招矩、叶光纪之名,为四方之帝,
有若父名而宾字之者,适足以资通人之一哂。而以之释经,以之议礼,诬神?天,
黩祀惑民,玄之罪不容贷矣。托之于星术,而实传之于谶纬,夫且诬为孔氏之书;
王肃氏起而辨之,晋武因而绌之,于是禁星气谶纬之学,以严邪说之防,肃之功
大矣哉!惜乎世远俗流,师承道圮,而肃学不传也。如其传,则程、朱兴起,尚
有所资以辟郑氏之淫辞与!
【四】
    三代以下,用兵以道,而从容以收大功者,其唯羊叔子乎!祖逖之在雍邱,
宗泽之在东京,屹立一方以图远略,与叔子等。乃逖卒而其弟称兵以犯顺,泽卒
而部众瓦解以为盗,皆求功已急而不图其安,未尝学于叔子之道以弭三军之骄气,
骄则未有能成而不乱者也。
    或曰:叔子之时,晋盛而吴衰,拥盛势以镇之,则敌亡可以坐待;而逖与泽
抗方张之虏,未可以理折,则时异而不可相师矣。
    曰:叔子之可以理服,而逖、泽不能者,遇陆抗耳。若夫敌国之氓,信其仁
厚而愿归附之,则逖与泽之邻壤,犹晋、宋之遗黎;而叔子则晋、吴异主,义不
相下者也。使逖与泽以此临之,不愈效乎!夫陆抗亦智深谋远不与叔子争一日之
利耳,使其狂逞如石勒、女直之为,则其亡愈速;是遇陆抗者,两棋逢敌之难,
而非易制于石勒、女直也。石勒虽骁,而志不及于江、淮,且未几而国内大乱,
甚于孙皓之犹安处也。女直虽竞,而斡离不、挞?赖、兀术各怀猜忌,豕突鹿奔,
无有能如陆抗之持重以相制者。使二子以道御兵,以信抚民,以缓制敌,垂之数
十年,赵有冉闵之乱,金有完颜亮之变,以顺临逆,以静待动,易于反掌矣。叔
子之功,亦收之身后者也,何至于子弟为枭獍以伏诛,部曲窜萑苇而偾起哉!故
曰逖与泽求之已急而未图其安也。逖有雍邱之可据,而郭默、邵续之流,皆相倚
以戴晋;泽有东京之可恃,而两河忠义,皆相待以效功;与为愤兴,而不与为固
结,二子之志义尚矣,惜乎其不讲于叔子之道也。
【五】
    用人与行政,两者相扶以治,举一废一,而害必生焉,魏、晋其验已。虽无
佞人,而亟行苛政以钳束天下,而使乱不起;然而人心早离,乐于易主,而国速
亡。政不苛而用佞人,其政之近道,足以羁縻天下使不叛,然而国是乱,朋党交
争,而国速以乱。
    曹孟德惩汉末之缓弛,而以申、韩为法,臣民皆重足以立;司马氏乘之以宽
惠收人心,君弑国亡,无有起卫之者。然而魏氏所任之人,自谋臣而外,如崔琰、
毛?、辛毗、陈群、陈矫、高堂隆之流,虽未闻君子之道,而鲠直清严,不屑为
招权纳贿、骄奢柔谄猥鄙之行,故纲纪粗立,垂及于篡,而女谒宵小不得流毒于
朝廷,则其效也。
    晋武之初立,正郊庙,行通丧,封宗室,罢禁锢,立谏官,征废逸,禁谶纬,
增吏俸,崇宽弘雅正之治术,故民藉以安;内乱外逼,国已糜烂,而人心犹系之。
然其所用者,贾充、任恺、冯勖、荀ヨ、何曾、石苞、王恺、石崇、潘岳之流,
皆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即以张华、陆机铮铮自见,而与邪波流,陷于乱贼
而愍不畏死;虽有二傅、和峤之亢直,而不敌群小之翕讠此;是以︹宗妒后互乱,
而氏、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浊乱,国无与立,非但王衍辈清谈误之也。
    是用人行政,交相扶以图治,失其一,则一之仅存者不足以救;古今乱亡之
轨,所以相寻而不舍也。
    以要言之,用人其尤亟乎!人而苟为治人也,则治法因之以建,而苛刻纵弛
之患两亡矣。魏之用人,抑苟免于邪佞尔,无有能立久长之本,建弘远之规者也。
孟德之智,所知者有涯;能别于忠佞之分,而不能虚衷以致高朗宏通之士;争乱
之余,智术兴,道德坠,名世之风邈矣。仅一管宁,而德不足以相致也。晋承魏
之安处,时非无贤,而奖之不以其道,进之不以其诚,天下颓靡,而以老、庄为
藏身之固,其法虽立,文具而已。使二代之君,德修而勤于求治,天下群趋于正,
而岂患法之不立乎?宋太祖、太宗之所以垂统久长,而天下怀其德于既亡之余,
庶几尚已!
【六】
    杜预欲短太子之丧,而曰:“君子之于礼,存诸内而已。”安得此野人之言
而称之哉!今有人焉,心不忘乎敬父,而坐则倨以待;情不恝乎爱兄,而怒则
纟?其臂;亦将曰存诸内而已乎?内外交相维、交相养者也,既饰其外,必求其
内,所以求君子之尽其诚;欲动其内,必饬其外,所以导天下而生其心也。今使
衰麻其衣,疏粝其食,倚庐其寝处,然而驰情于淫侈以忘其哀慕者,鲜矣;耳目
制之,心不得而动也。藉令锦其衣,肉其食,藻井绮疏金枢玉户其寝处,虽有哀
慕之诚,不荡而忘者,鲜矣;耳目移而心为之荡也。故先王之制丧礼,达贤者之
内于外,以安其内,而制中材之外,以感其内。故曰:直情径行,戎狄之道也。
夫鸟兽之啾啁以念死,内非不哀,而外无所饰,则未几而忘之矣;野人之内存而
外不著见者,亦如是而已矣。
    杜预之于学也亦博矣,以其博文其不仁,六经之旨,且以之乱。谅ウ者,梁
?也,有梁无柱,茅苄垂地之庐也,而诬之曰心丧。叔向之讥景王曰:“有三年
之丧二。”谓之有丧矣,非谓存诸内者之徒戚也,而诬之曰不讥除丧,而讥其燕
乐之已早。预之存诸内者,诬圣欺天,绝人而禽之,犹曰君子之于礼,存诸内而
已乎?故曰:“以礼制心。”心有不存,而礼制之。其外无别,则内之存与不存,
又奚以辨哉?邪说逞,人道息。凡今之人,皆曰:臣忠、子孝、兄友、弟恭,求
其心而已。而心之不可问者多矣。不仁哉杜预之言,以贼天下有余也!
【七】
    嵇绍可以仕晋乎?曰:不可。仕晋而可为之死乎?曰:仕而恶可弗死也!仕
则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父受诛,子雠焉,非法也;父不受诛,子不雠焉,非
心也。此犹为一王之下,君臣分定,天子制法,有司奉行,而有受诛不受诛者言
也。嵇康之在魏,与司马昭俱比肩而事主,康非昭之所得杀而杀之,亦平人之相
贼杀而已。且康之死也,以非汤、武而见惮于昭,是晋之终篡,康且遗恨于泉下,
而绍戴之以为君,然则昭其汤、武而康其飞廉、恶来矣乎!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
天矣。
    沈充以逆伏诛,而子劲为晋效死。蔡仲之命曰:“尔尚盖前人之愆。沈劲克
当之矣。绍盖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愚哉其不仁
也!汤阴之血,何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
之衣也?
【八】
    魏、晋之际,有贞士曰范粲,较管宁、陶潜而尤烈,而称道绝于后世。士之
湮没而志不章者,古今不知凡几也!宁以行谊著,潜以文采传,粲无他表见,而
孤心隐矣。乃其亢志坚忍,则二子者未之逮焉。送魏主芳而哀动左右,三十六年
佯狂不言,卒于车中,子乔侍疾,足不出邑里,父子之志行,诚末世之砥柱矣。
文采行谊无所表见,志不存焉耳。宁之不若此也,宁未仕汉,而粲已受禄于魏也。
潜之不若此也,知晋之将亡而去之,不亲见篡夺之惨也。故二子无妨以文行表见,
而粲独不可。难哉其子之贤也!晋赐禄以养疾,赐帛以治丧,而不受。嵇绍闻之,
尚为仇雠之子孙捐父母之身,人之贤愚相去有若此哉!粲之所为,难能也;非但
难能也,其仁矣乎!
【九】
    晋诏诸王大国置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其所依仿之名曰周制也。古之
诸侯,皆自有兵,周弗能夺,而非予之也。其自周始建之国,各使有兵,彼有而
此不得独无也。郡县之天下,兵皆统于天子,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独假王侯以
兵,授以相竞之资,何为也哉?夫晋岂果循周制以追三代之久安长治也乎?惩魏
之亏替宗室,而使权臣乘之耳。乃魏之削诸侯者,疑同姓也;晋之授兵宗室以制
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力防其所疑,而祸
发于所不疑,其得祸也异,而受祸于疑则同也。
    呜呼!以疑而能不召乱亡之祸者无有。天下皆以为疑己矣,而孰亲之?其假
以防疑者,且幸己之不见疑而窥其疏以乘之;无可亲而但相乘,于是而庸人之疑,
终古而不释。道不足于己,则先自疑于心;心不自保,而天下举无可信,兄弟也,
臣僚也,编氓也,皆可疑者也。以一人之疑敌天下,而谓智计之可恃以防,其愚
不可廖,其祸不可救矣。亲亲而以疑,则亲非其亲;尊贤而以疑,则贤非其贤;
爱众而以疑,则众非其众;夫何疑哉?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而已矣。交
君子以道,给小人之欲,孤游于六合,而荆棘不生,无有圣贤而无豪杰之度者也。
【一○】
    天下恶有无故杀人而可以已乱者哉!齐王攸欲杀刘渊,王浑曰:“柰何以无
形之疑杀人。”其说是也。舍杀而无以驭之也,渊之所以终乱晋而残之也。不杀
渊而渊反,则咎王浑;杀渊而胡叛,则抑且咎齐王;舍本循末,两俱有咎,而孰
能任之?曹魏之居匈奴于内地,使若渊者得以窃中国文事武备之绪余,济其奸而
启雄心,其祸久矣。渊即死,若聪、若曜、若猛、若宣,挟怨以求逞,能旦杀一
人、夕杀一人、皆无罪而翦之乎?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岂有幸哉!
    夫晋承魏失,固未可急驱除之矣。王济欲任渊以平吴,纵虎自卫之术也。李
?欲发匈奴五部,假渊将军之号征树机能,此策之善者,而孔恂谏止之,何也?
恂诚忧渊之叵测,抑必有术以制之,而但色变于谈虎哉?凉者,中国之赘余也,
河、湟之间,夷狄之所便也,渊西征而荡平树机能之墟,即割其地以安之,而渊
之心戢矣。渊即不戢,五部之心亦戢矣。驭得其道,则且不敢窃河西而据之。即
其不然,我据萧关以距之,其极逞也,亦但如元昊而止耳。孰如近在汾、晋之间,
使我不轨之士民,教猱伥虎,河决鱼烂于腹心乎?故知李?之谋,非但以平树机
能也,实以斥渊而远之也,此弭祸于将然之善术也。一疑之,一畏之,无可如何
而姑置之;渊且自危、且自矜、尤且自信也。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呜呼!晋之
失政,贿赂已耳,交游已耳。王浑父子得贿而保渊,孔恂、杨珧不得贿而?渊,
故李?之深识不庸。非渊之能亡晋也,晋自亡耳。
【一一】
    傅咸之忠,荀勖之佞,判然别矣。而其议省官也,则勖之说为长。故听言者,
不惟其人,惟其言而已矣。咸刚直而疾恶已甚,见闲曹之吏,或怠傲而废功,或
舞文以牟利,愤然曰:“焉用此为,而以费农夫之粟,空国家之帑哉!”其言非
不快于一时之心,而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又恶能宰哉!
    古者方五十里之国,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群聚以上食于公、下食于民,而
不忧其乏。天下之大,庶官仅供其职,而曰“公私不足”,此翁妪之智,不出箪
豆之闲。故曰: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弗能宰也。
    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固也;而君子野人,天秩之以其才,叙之以其类,率
野人以养君子,帖然奉之而不靳,岂人为哉?王者以公天下为心,以扶进人才于
君子之涂为道。故一事而分任之,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长以牧之,农人力耕而食之
无?鬼,君不孤贵而养之必周;乃使一艺、一经、一能、一力者,皆与于君子之
列,而相奖以廉耻。虽有荑稗,不尽田而芟刈,使扶良苗以长,但勿令夺苗之滋
可矣。
    官省而人之能与于选者其途隘,力不任耕、志不安贱之士,末繇分天之禄以
自表异,则且淫而为奸富,激而为盗贼。君子之途穷,而小人之歧路百出,风俗
?滥于下,国尚孰与立哉!惟用人之途广,而登进之数多,则虽有诡遇于亻幸门
者,而惜廉隅、慎出处之士,亦自优游以俟,而自不困穷以没世。如其省官而员
数减,则入仕也难;入仕难,则持选举之权者益重。数十人而争一轨,苟有捷径
之可趋,虽自好者,不能定情以坚忍。而秉铨苟非其人,则自尊如帝,操吉凶也
如鬼,托澄汰以为垄断,而所裁抑者类修洁之士,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士气萎,
官邪兴,流沔而无所立,即使傅咸任之,且不能挽颓波以从纲纪,况莫保司铨之
得尽如咸乎!故君子甚患夫刚直者之?幸?幸以忿疾当世,而欲以刻?重抑天下
之心也。
    况其言曰:“公私不足,并官以务农。”则尤悖甚。为吏者几何人,而废天
下几何之顷亩!有天下而汲汲忧贫,夺天所贵重之君子,使为农圃之小人,以充
府库;非商鞅之徒,孰忍为此哉?治天下有道,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荀勖曰:
“清心省事。”庶几经国之弘猷,讵可以其人而废之!
【一二】
    贾充之力阻伐吴也,不知其何心,或受吴赂而为之间,或忌羊、杜、二王之
有功而夺其宠,皆未可知;抑以充之积奸之情度之,不但然也。曹操讨董卓、剿
黄巾、平袁绍,战功赫然,而因以篡汉。司马懿拒诸葛、平辽东,司马昭灭蜀汉,
兵权在握,而因以篡魏。充知吴之必亡,而欲留之以为己功,其蓄不轨之志已久,
特畏难而未敢发耳。乃平吴之谋始于羊祜,祜卒,举杜预以终其事,充既弗能先
焉,承其后以分功而不足以逞,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没,己秉国权,而后曰吴今
日乃可图矣,则诸将之功皆归于己,而己为操、懿也无难。此其情杜预、张华固
已知之,惮武帝之宠充而未敢言尔。观其纳女于太子,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
曹操之妻献帝,杨坚之妻周主,皆此术也。其谋秘,其奸伏,时无有摘发之者,
而史亦略之。千载之下,有心有目,灼见其情,夫岂无故以挠大猷也哉?
    呜呼!晋感充之弑君以戴己,而不早为之防,求其免于乱也难矣。所幸充死
七年而武帝始崩,贾谧庸才,且非血胤,不足以为司马昭耳。不然,高贵乡公之
刃,岂有惮而不施之司马氏乎?女子犹足以亡晋,充而在,当何如也?项羽非侯
生之君也,汉高以其诳羽而远之若蛇虺;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未尝任弑君之恶
也,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敌;变诈凶很不知有名义者,君不可以为臣,士
不可以为友。孙秀洒南向之涕,诸葛靓怀漆身之忠,晋弗能用焉,其不再传而大
乱,有以也夫!
【一三】
    秦灭六国而销兵,晋平吴而罢州郡兵,未几而大乱以亡。泰誓称武王克殷,
放牛归马,衅甲橐弓,示天下弗用,秦、晋与周将无同道,而成败迥异,何也?
    纣之无道,虐加于民,而诸侯或西向归周,或东留事纣,未尝日寻干戈,竞
起为乱也。天下之志相胥以静,而弄兵乐祸之民不兴。及乎纣虐革,周政行,而
皆仍故服,无与炀之,不待扑之也。战国之争,逮乎秦、项,凡数百年,至汉初
而始定。三国之争,逮乎隋末,凡数百年,至唐初而始定。安、史之乱,延乎五
代,凡百余年,至太平兴国而始定。靖康之祸,延乎蒙古,凡二百余年,至洪武
而始定。其?非无暂息之日若可以定者,然而支蔓不绝,旋踵复兴。非但上有暴
君,国有奸雄;抑亦人心风俗一动而不可猝静,虔矫习成,杀机易发,上欲扑之
而不可扑也。夫秦与晋恶能摄天下之心与气而敛之一朝哉?故陈胜有辍耕之欢,
石勒有东门之啸,争乘虚而思起。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机在下也。
    且夫周之兴也,文王受?钺而专征,方有事于密、阮、崇、黎,而早已勤修
文德,勤圣学,演周易,造髦士,养国老,采南国之风,革其淫乱,儿童嬉游而
掇?莒,女子修事以采苹蘩,未尝投戈而始论道,息马而始讲艺也。优而柔之,
以调天地和平之气,而于兵戎之事,特不得已而姑试之,上弗之贵,而下且贱之,
圣人之所以潜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如此其至也。而后戎衣甫著,而弓矢旋?,
天下以为实获我心,可澡雪以见荣于文治。秦之并六国、灭宗周,晋之篡魏而吞
吴也,谋唯恐其不险,力唯恐其不竞,日进阴鸷残忍之夫,皇皇以图弋获,而又
崇侈奔欲,以败人伦之捡柙;其与于成功共富贵者,抑奢淫以启天下之忌,无以
涤天下之淫邪,而畜其︹狡于[A061]泽;幸而兵解难夷,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长吏
之法,未有能降心抑志以顺从者也。上无豫教,而欲饰治安于旦夕,召侮而已矣。
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教在上也。
    陶璜、山涛力排罢兵之议,从事后而言之,验矣。然抑岂于天下甫离水火之
日,寻兵不已,而日取其民纳之驰骤击刺之中乎?盍亦求诸其本矣。故圣人作而
乱不难已,商、周是也,道之驯也;圣人不作,待其敝之已极,人皆厌苦而思偃
武,帝王乃因而抚之,则汉、唐以后之一统是也,几之复也。庶几商、周之治者,
其唯光武乎?寇盗方横,而奖道敦礼,任贤爱民,以潜消民气之戾于扰攘之中,
兵不待弭而自戢。然而黎阳之屯,固不敢藉口于放牛归马以自拟于周也。
【一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夫士苟有当世之略,一言而可弭无穷之祸,
虽非在位,庶几见用而天下蒙其休,何为其秘之哉?而孰知其固不可也。言之不
切,而人习以为迂远之谈而不听;言之切而见用矣,天下测其所以然,而且以其
智力与上相?格;如其不用也,则适以启奸邪而导之以极其凶忒矣。
    汉、魏之际,羌、胡、鲜卑杂居塞内,渐为民患,徙之出塞,万世之利也。
虽不在秉国大臣之位,固且忧愤积中而不容已于切言之。即不用矣,后世且服其
早识,而谓晋有人焉,此郭钦、江统所以慷慨言之,无所隐而论之详也。故传之
史策,而后世诵之不衰。乃钦之言曰:“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
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夷狄之庭。”其后刘渊父
子、石勒皆践其言,而晋遂亡。呜呼!岂非郭钦之言教猱升木乎?刘宣、张宾之
谋,皆师钦之智,而灼见晋之可袭取者,非一日也。言之不用,而徒导人以乱矣。
藉晋用之,因而下徙戎之令,群胡知其畏己,而己有可乘之势,于方徙之际溃烂
以逞,又将奚以制之使弭耳以听邪?
    故使钦而在坐论之列,与君若相密谋之内庭,则极言之而不嫌。言即不用,
犹不致启戎心以增益其恶。恶有忘属垣之耳,扬于大庭曰:人将若何以加我,将
若何以使我莫敌,我其终无如何哉?非其位也,谋不得而尽也,姑缄默以俟其变
可也。虽义激于中,而不敢快于一发,诚慎之也。孔子曰:“吾其为东周乎!”
所以为者不言也。圣人且慎于未可有为之日,况偶有所知者乎?
【一五】
    西晋之亡,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攸而存,杨氏不得以擅国,贾氏
不得以逞奸,八王不得以生乱。故举朝争之,争晋存亡之介也。虽然,盈廷而争
者,未得所以存晋之道也。
    攸之不安于国,武帝初无猜忌之心,荀勖、冯ヨ?之耳。勖与ヨ,贾充之私
人,非但佞以容身,怀鬻国异姓之心久矣。忌攸者,非徒忌攸,实忌晋也。攸之
贤,固足以托国,然岂果有周公之德哉?即微攸而晋固可存。汉、唐、宋之延祚
数百年,亦未尝有亲贤总己以制天下于一人,而卒不可乱,无他,无奸臣之在侧
而已。刘放、孙资在魏主之奥?,而司马氏援之以攘臂。勖与ヨ之于贾谧、杨骏,
未知其谁属,而要其市司马氏之宗社于人,则早作夜思以谋逞志者也。攸即废,
晋不必亡;勖、ヨ不除,晋无存理。修贾充之余怨,则阴摈张华;排博士之忠言,
而显斥曹志;苟有图存晋室者,小不惜官爵,大不惜躯命,扬于王廷,揭勖、ヨ
之奸,迸之裔夷,则不待交章讼攸,而攸固以安,抑不待措攸于磐石之安,而晋
固以存。今乃举尊卑疏戚之口合讼攸,而强帝持天下以任攸。荀勖固曰:“陛下
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堕其术中而犹竞以争,尚口乃穷,攸之困,
晋社之危,诸臣致之矣。
    夫一时徇名依附之众,不足言也。李?、刘毅、傅咸忠直为当时之领袖,而
不能取前谗后贼为宗社效驱除,晋之廷,不可谓有人矣。植君子则小人自远,则
以进贤为本,斥奸为末,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不逐小人则君子不安,则以斥
奸为本,进贤为末,此为奸邪已盘踞于内之日言也。二者互相为本未,而君子知
择焉,乃以明于人臣之义,而为社稷所赖。非然,则相激以益其乱而已矣。  
 

●卷十二

○惠帝
【一】
    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以亡。乃唐顺宗之?而无知,宋光宗之制于悍妻
而不知有父,其愈于惠帝无几,而唐、宋不亡,有人焉耳。四顾晋廷之士,有可
托以天下者乎?齐王攸之得物情也,其能为慕容恪与否,不敢信也。傅咸、刘毅
谏诤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体者也。张华谋略之士,可
与立功,而未可与守正,非能秉大节者也。托国于数子之手,不能救惠帝之危,
况荀勖、冯ヨ、贾谧、杨骏之骄佞,挟戈矛以互竞者乎!傅咸、刘毅能危言以规
武帝之失矣,贾充之奸,与同朝而不能发其恶。张华秉国,朝野差能安静,而杨
后之废,且请以赵飞燕之罪罪之,依贾谧浮慕之推重,而弗能止其邪,华不能辞
亡晋之辜矣。
    或曰:狄仁杰厕身淫后奸贼之?,与周旋而不耻,论者以存唐之功归之,恶
知华之非有密用,特不幸而未成耳。曰:仁杰骤贵于武后之朝,当高宗之世,未
尝位大臣、秉国政,权固轻矣,故不能不假权于武后以济大难。华被武帝之深知,
与平吴之大计,以开国元老,出典方州,入管机要,为天下所倾仰,仅托淫邪之
党,涂饰治迹,而可称大臣之职哉?体先隳,望先失,志先夺,求有为于后,斡
旋于已乱之余,其将能乎?谓盈晋之廷无一人焉,非已甚之辞也。
    夫晋之人士,荡检逾闲,骄淫忄耍靡,而名教毁裂者,非一日之故也。魏政
之综核,苛求于事功,而略于节义,天下已不知有名义;晋承之以宽弛,而廉隅
益以荡然。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名教为天下所讳言,同流合污而
固不以为耻。其以世事为心者,则毛举庶务以博忠贞干理之誉,张华、傅咸、刘
毅之类是已。不然,则崇尚虚浮,逃于得失之外以免害,则阮籍、王衍、乐广之
流是已。两者交竞,而立国之大体、植身之大节,置之若遗;国之存亡,亦孰与
深维而豫防之哉?故与贾充偕而不惭,与杨骏比而不忌。如是,则虽得中主,难
持以永世,况惠帝之愚无与匹者乎!董养升太学之堂而叹曰:“天人之理既绝,
大乱将作。”诚哉其言之也!
【二】
    惠帝之七年,索头猗?西略诸夷三十余国,拓拔氏入主中国之始基也。夷狄
居塞内,乘中国之虚,窃为主于中国,而边远之地虚,于是更有夷狄乘之,而为
主于所虚之地。夫夷狄所恃以胜中国者,朔漠荒远之乡,耐饥寒、勤畜牧、习射
猎,以与禽兽争生死,故粗犷悍厉足以夺中国膏粱豢养之气。而既入中国,沈迷
于膏粱豢养以弃其故,则乘其虚以居其地者,又且粗犷悍厉而夺之。故刘、石、
慕容、姚、苻、赫连迭相乘而迭相袭,猗之裔,乃养其锐于西北,徐起而收之,
奄有群胡之所有,而享国以长,必然之势也。契丹入燕、云,而金人乘之于东;
金人有河北,而蒙古乘之于北;知夺人而不知见夺之即在此矣。
    呜呼!其养锐也久,则其得势也盛;其得势也盛,则其所窃也深。自拓拔氏
之兴,假中国之礼乐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为中国之民,且进而为士
大夫以自旌其阀阅矣。高门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杂,无与辨
之矣。汉、魏徙戎于塞内,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相踵相仍,如蟹之登陆,陵陵
藉藉以继进,天地之纪,乱而不可复理,乾坤其将毁乎!谋之不臧,莫知其祸之
所极,将孰尤而可哉!
【三】
    流民之名,自晋李特始。春秋所书戎狄,皆非塞外荒远控弦食内之族也,其
所据横亘交午于中国之?山林谷,迁徙无恒,后世为流民、为山寇、皆是也。泽、
潞以东,井陉以南,夹乎太行、王屋,赤白狄也;夹淮之薮,淮夷也;商、雒、
淅、邓、房、均,戎蛮陆浑也;夔、巫、施、黔,濮人也;汉、川、秦、巩,姜
戎也;潜、霍、英、六、光、黄、随、均,群舒也;宣、歙、严、处,岛夷也;
其后以郡县围绕,羁縻而附之版图之余。而人余于地,无以居之;地余于人,因
而不治;遂以不务耕桑、无有定业而为流民,相沿数千年而不息。
    缅惟禹之奠下土也,刊山通道,敷其文命,声教讫乎四海,尽九州之山椒水
曲而胥为大夏。延及三代,纳之政教之中,而制其贡赋,盖以治之者缓之也。殷、
周斥之为戎狄,简其礼,薄其贡,而侵陵始作。后世附之郡县版图之余,略其顷
亩,蠲其征役,而为流民、为寇盗,乃益猖狂而逞。所以然者,非但骄之而使狠
也。其属系于郡县者,率数百里而为不征、不繇、不教、不治之乡。其土广,其
壤肥,卤莽以耕,灭裂以耘,而可以获。有溪泉而不为之陂池,有泽薮而土旷人
稀,为虎兕蛇虺所盘踞。于是乎苟幸丰年之多获,而一遇凶岁,则无以自食;一
有征调,则若责己以不堪,而怨咨离散。其钝者,不以行乞为耻,其点者则以荡
佚为奸。遵义、平越建,而播州之夷祸平;天柱、嘉禾、新田建,而武、靖、郴、
桂之寇贼消。然则阶、文、秦、徽、英、六、随、黄、汉、雒、淮浦、夔、郧之
可郡可县者,移人之余,就地之旷,分画其田畴,收教其子弟,定其情,达其志,
使农有恒产,士有恒心,国有恒赋,劳费于一时,而利兴于千载,六有为之君相,
裁成天地以左右民,用夏变夷,迪民安土,非经世之大猷乎!而何弗之讲?明王
作,名世兴,其尚此之图哉!
【四】
    知事几、察物情者,可与谋国乎?未可也,抑不可以谋身。故张华终死而晋
以大乱。华之决策平吴,何其明也;执政于淫昏之廷,而庶务粗举,民犹安之,
何其审也;拒刘卞之说,不欲为陈蕃之为,以冀免于祸,抑不可不谓工于全身。
然而身卒殒、国卒危者,何也?智有余而义不足也。
    华之言曰:“权戚满朝,威柄不一。”知此矣,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机要,何
为乎?又曰:“吾无阿衡之任。”夫既任不在己矣,而与贾氏周旋终始,何心乎?
华尝为贾充所忌而置之外,如其欲全身而免于罪戾,则及此而引去可也。贾模,
贾氏之党也,知贾氏之亡晋,而以忧死,华且从容晏处,托翰墨记问以自娱,固
自信其智足以游羿彀中而恃之以无惧。不清不浊之?,天下有余地焉以听巧者之
优游乎?天下有自谋其身处于无余之地,而可与谋国者乎?故晋之亡,非贾谧能
亡之,华亡之也。何也?君昏后虐,谗言高张,寇贼伏莽,天下所县望者,唯一
华耳。刘卞进扶立太子之说,非不知人而妄投,亦舍华而更无可与言者。华无能
为矣,然后志士灰心而狂夫乘衅。栋折榱崩,则瓦解而室倾,岂更有望哉!
    且华之居势,非陈蕃比也,蕃依窦武以图社稷,武不得宦官之腹心为之内应;
华则贾模、裴?以贾氏之姻族为内援以相辅,其成也可八九得。然而不能者,华
于贾氏废姑杀其母之日,委顺其闲,则气不可复振;气已茶而能有为者,未之有
也。盖华者,离义为智,而不知不义者之未有能智者也。是非之外无祸福焉,义
利之外无昏明焉,怀禄不舍,浮沈于其?,则更不如小人之倾倒于邪而皆可偷以
全身。是以孔光、胡广得以瓦全,而华不免,若其能败人之国家则一也。是以君
子于其死也不闵之。
【五】
    士有词翰之美,而乐以之自见,遂以累其生平而丧之,陆机其左鉴已。
    机之身名两陨,濒死而悔,发为华亭鹤唳之悲,惟其陷身于司马颖,不能自
拔,而势不容中止也。其受颖之羁绁而不能自拔,惟受颖辩理得免之恩而不忍负
也。机之为司马伦撰禅诏也,无可贳其死。人免之于?钺之下,肉其白骨,而遽
料其败,速去之以避未然之祸,此亦殆无人理矣。故机之死,不死于为颖将兵之
日,而死于为伦撰诏之时。其死已晚矣!
    虽然,机岂愚悖而甘为贼鹄乎?谢朝华,披夕秀,以词翰之美乐见于当世,
则伦且资其谀颂以为荣,盖有求免而不得者。其不能坚拒之而仗节以死,固也。
虽然,不死则贼,不贼则死,以琐琐之文名,迫之于必死必贼之地,词翰之美为
累也若斯!“虎豹之文来藉”,遂将托于不材之樗,而后以终天年乎!而抑奚必
其然邪?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道者,天之道;志者,己之志也。上以
奉天而不违,下以尽己而不失,则其视文也莫有重焉;乐以之自见,则轻矣。乐
以自见,而轻以酬人之求,则人不择而借之以为美。为人借而以美乎人,是翡翠
珠玑以饰妇人也;倚门者得借,岂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
    呜呼!苟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与志之所守乎?班固之典引,
幸也;扬雄之美新,不幸也;汉明之欲借固,与王莽之欲借扬雄,一也。李白永
王东巡之歌,永王借之也,陆游平原园林之记,韩?胄借之也,不幸也;蔡邕之
于郭有道,苏轼之于司马温公,幸也;然苟借焉,幸不幸存乎人,而焉能自必哉!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以承天尽己而匡天下之邪淫者也。守己严,
待物以正,勿以谀人、勿以悦人、为天下侮,奚足为累,而效不才之樗为?
【六】
    有必不可仕之时,则保身尚矣。外患已深,国危如线,亟得君而事之,身非
所恤也。权臣擅于下,孤主立于上,扶弱图存,功虽不立,而志不可忘,苟非因
权臣而进,身非所恤也,皆可仕也。必不可仕而以保身为尚者,其唯无天子之世
乎!
    所谓无天子者,非人逐失鹿、天位未定之谓也。择主而奉之以已乱,而定君
臣之分,故张良归高帝,邓禹追光武,允矣。即不然,而为范增之从项羽,郭嘉、
荀攸之依曹操,犹足以自见焉。唯至于晋惠帝之时,有天子而无之,人欲为天子
而不相下,群不知有天子,而若可以无天子者。于斯时也,顺逆无常理,成败无
定势,︹臣林立,怙愚以逞,逆者逆,顺者亦逆也,败者败,成者亦败也。欲因
之以事孤危之天子而不能,即欲掖之以为天子,而亦必不得。生人杀人而皆操天
子之权。夫然后纳身于狂荡凶狡之中,寄命于转盼不保之地,果矣其为大惑,而
自贻以死亡也。王戎之免,幸也;王衍、陆机、潘岳之死,自贼者也。顾荣、张
翰、戴渊、贺循褰裳而急去之,非过高绝人之智也,未有无天子而可仕者也。
【七】
    晋有天下,初并蜀、吴,二方之民,习于割据之余,未有以绥之也;而中朝
内乱,故赵?、李特、张昌、石冰乘之以兴。乃特之子孙窃蜀者数十年,而江南
早定,刘弘之功茂矣哉!故以知国有干城,虽乱而弗难定也。虽然,岂独弘之功
哉?其地有人,而后可以相资而理。李特之乱,蜀土风靡而从之,尽三巴之士,
仅一诡僻之范长生而已。吴则贺循、华谭、周?、顾荣皆洁身退处而为州郡所倚
重,民乱而士不与俱,则民且ぃ然而自废,张昌、石冰之首不难馘已,而陶侃得
以行其志于不疑。呜呼!此非晋能得之,其所繇来者旧矣。
    孙氏之不足与言治理也,而未尝立一权谋名法之标准,则江介之士民,犹且
优游而养其志。诸葛公贤于孙氏远矣,乃尚名法以钳束其下,人皆自困于名法之
中,而急于事功以为贤,则涵泳从容之意不复存于风俗,安所得高视远览以曙于
贞邪逆顺之大者哉!诸葛之张也,不如孙氏之弛也。孙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诸葛
道其所道而道遂丧。自其隆中养志之日,以管、乐自比,则亦管、乐而已矣!齐
之所以速乱而燕旋敝也。管、乐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学而言也。申、
商法行而民有贼心,君子所以重为诸葛惜也。
【八】
    刘渊虽挟桀敖不逞之材,然其始志亦岂遽尔哉?观其讥随、陆之无武,绛、
灌之无文,则亦自期于随、陆、绛、灌之中而已矣。其既归五部,闻司马颖之败,
尚欲为之击鲜卑、乌桓,则犹未必遽背晋而思灭之也。司马颖延而挑之,刘宣等
推而嗾之,始以流毒天下,而覆晋室。乃匈奴自款塞以来,蕃育于西河有年矣,
渊匪茹而逞,不再世而子孙宗族及其种类骈死于靳准,无孑遗焉,则渊毒天下还
以自毒,渊亦何利有颖之挑、宣之嗾,以糜烂冒顿以来数十传之苗裔部落于崇朝
也?司马颖一溃其防,而河决鱼烂,灭其宗而赤渊之族,亦よ矣哉!
    而推祸原所启,则王浚之结务勿尘先之也。司马氏自讧于室,固未尝假外援
而召之乱也。浚狡有余而力不足,乃始结鲜卑而开千余年之衅;颖惧鲜卑,乃晋
渊以敌之;交相用夷,颖不救死,而浚伏其诛。流毒天下者,殃必及身。及身者,
殃之券也;祸延百世者,殃之余也。石敬瑭之妻子歼于契丹而无遗种,岂或爽哉!
故王浚者,千古凶人之魁也,而效之者何相踵以自灭也!
【九】
    死而不得其所者,谓之刑戮之民,其嵇绍之谓与!绍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道
先人之志节以殉雠贼之子孙也。惠帝北征,征绍诣行在,岂惠帝之ウ能知绍而任
之乎?司马越召之耳。ぁ也、?也、颖也、?也、越也,安忍无亲,而为至不仁,
一也。偶然而假托于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风,犹将避其腥焉。绍
曰:“臣子扈卫乘舆,死生以之。”妄言耳。乐为司马越之厮役而忘其死也。不
知有父者,恶知有君。名之可假,势之可依,奉要领以从之,非刑戮之民而谁邪?
秦准谓绍曰:“卿有佳马乎?”导之以免于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毙而已
矣。
【一○】
    宋高宗免于北行,而延祀于杭州,幸也;琅邪王免于刘、石之祸,而延祀于
建康,非幸也。当颖、?、腾、越交讧之日,引身而去,归国以图存,卓矣哉!
王之归,王导劝之也。导之察几也审,王之从谏也决,王与导之相得自此始,要
其所以能然者有本矣。八王?争之日,晋室纷纭???葛,人困于其中而无术以
自免。乃王未归国之先,一若无所短长浮沈于去就者;导以望族薄仕东海,而邪
正顺逆之交,一无所表见。呜呼!斯所以不可及也。
    老子曰:“静为躁君。”非至论也。乃所谓静者,于天下妄动之日,端凝以
观物变,潜与经纶,而属意于可发之几,彼躁动者,固不知我静中之动,而我自
悠然有余地矣。天地亦广矣,物变有所始,必有所终矣。事之可为者,无有禁我
以弗为;所难者,身处于葛ぱ?О之中,而酒食相縻,赤绂相系,于是而戈矛相
寻不觉矣。静者日悠然天宇之内,用吾才成吾事者无涯焉,安能役役与人争潆洄
于漩氵复之中乎!澄神定志于须臾,而几自审,言之有当者,从之自决矣。此王
与导之得意忘言而莫逆于心者也。是术也,老、庄以之处乱世而思济者也。得则
驰骋天下之至刚;不得,抑可以缘督而不近于刑。琅邪之全宗社于江东,而导昌
其家世,宜矣。
    虽然,此以处争乱云扰之日而姑试可也;既安既定而犹用之,则不足以有为
而成德业。王与导终始以之,斯又晋之所以绝望于中原也。孔子思小子之简,而
必有以裁之,非精研乎动静之几、与时偕行者,不足以与于斯。
【一一】
    晋保江东以存中国之统,刘弘之力也。弘任陶侃、诛张昌、平陈敏,而江东
复为完土。侃长以其才,而弘大以其量,唯弘能用侃,侃固在弘??之中也。夫
弘又岂徒以其量胜哉!弘无往而不持以正者也。司马越之讨?,?假诏使弘攻越,
弘不为?攻越,亦不为越攻?,而但移书以责其罢兵,正也,?逆而越亦不顺也;
恶张方之凶悖,不得已择于二者之?而受越节度,亦正也;受越节度,终不北向
以犯阙诛?,亦正也;张光者,?之私人,讨陈敏有功,不以?故而抑之,亦正
也;天下方乱,而一之以正,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不为慷慨任事之容,
不操偏倚委重之心,千载而下,如见其岳立海涵之气象焉。使晋能举国而任之,
虽乱而可以不亡;惜乎其不能独任,而弘亦早世以终也!
    微弘,则周?、顾荣、贺循无所惮而保其贞;微弘,则陶侃无所托以尽其才;
微弘,则琅邪南迁,王导亦无资以立国。晋不能用弘,而弘能用晋。呜呼,当危
乱之世,镇之以静,虑之以密,守之以大正,而后可以为社稷之臣。挟才而急于
去就者,益其亡尔。有土可凭,有人可用,而褊心诡亿以召乱,曰:吾以行权。
权其可与未可与立者道乎?
【一二】
    恶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弑之人者哉?惠帝之为司马越鸩也,无疑。
越弑君,而当时天下不能穷其奸,因以传疑于后世,而主名不立。当其时,司马
模、司马腾皆唯恐无隙而不足以逞者,然而胥中外为讳之,而模与腾不能藉以为
名,史臣于百世之后,因无所据以正越弑逆之罪,何也?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
惠帝死,而乱犹甚,国犹亡;惠帝不死,则琅邪虽欲存一线于江东也,不可得矣。
    惠帝,必不可为天子者也;武帝护之而不易储,武帝病矣;然司马氏之子孙,
特不如惠帝之甚耳,无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则将孰易而可哉?惠帝之必亡也,使
晋有社稷之臣,行伊、霍之事,而庶其定乎!司马越固亦有此心矣,然而不能者,
司马伦已尝试焉,而为天下﹃;司马颖、司马?皆将为之,而先伏其辜;越而行
伊、霍之事,则?与颖所不敢为者而身任其咎,以召天下之兵,越虑之熟矣。无
如此士木之ウ主何!不得已而听人之毙之,越之情亦苦矣。
    贵戚之卿,有易位之责,而越不能;养昏汶之主以速即于亡,而抑不可;顾
怀帝之尚可有为,而非惠帝之死弗能立也。决出于倒行之一计,而扳怀帝以立,
己无私焉,故天下且如释重负而想望图存之机。故一时人心翕然,胥为隐讳,以
免越宫官之辟;后世亦存为疑案,而不推行鸩之人。夫人苟处不得已之势而志非
逆者,则天讨不加,而清议不相摘发。弗能事也,弗能废也,社稷且岌岌焉,为
天下任恶,天下所矜而容之者也。怀帝立五年,而越无篡心,其专杀而畏寇,则
司马氏骄昏之习也,不足深责也。
【一三】
    孟子言保国之道,急世臣,重巨室,盖恶游士之徒乱人国也。夫游士者,即
不乱人国,而抑不足以系国之重轻,民望所不归也。主其地,习其教,然后人心
翕然而附之。陈敏之乱,甘卓反正,而告敏军曰:“所以戮力陈公者,正以顾丹
阳周安丰耳,今皆异矣,汝等何为?”顾荣羽扇一麾,而数万人溃散。琅邪王镇
建业,荣与纪瞻拜于道左,而江东之业遂定。夫此数子者,皆孙氏有国以来所培
植之世族也,率江东而定八王已乱之天下,抗五胡窥吞之雄心,立国百年而允定,
孟子之言,于斯为烈矣。
    呜呼!地皆有人也,民皆有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骤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
望之士,求民之归也难矣。光武所与兴者,南阳崛起之流辈,而其收河北以为根
本,则唯得耿?、寇恂、吴汉而大业定。刘焉倚东州兵为腹心,以凌驾蜀人而内
乱;驯至于先主,所与者皆平原初起之爪牙,故两世而不收蜀一士之用,其亡也,
民且去之若遗也。刘弘、王导知此,而以树建业百年之基,就其地,得其人,定
天下之大略也,允矣。  

          
 

 
○怀帝
【一】
    晋武分诸王使典兵,晋不竞矣。彼皆膏粱纨?之子也,教练不亲,束伍不禁,
瓦合而徒炫其军容,足以乱尔,而不足以竞。?、颖、?、越之交相残杀,?然
而前,?然而??,未尝有经旬之战守,而横尸万计,其以民命为戏久矣。不足
以竞而欲相竞,于是乎不得不借夷狄以为︹。刘渊之起,司马颖召之也;石勒之
起,苟?用之也;拓拔氏之起,刘琨资之也;皆不足以竞,不获已而藉之以竞,
而晋遂亡。中国之祸,遂千余年而不息。使竞在中国而无待于彼,不示以弱而绝
其相陵之萌,则七国之反,赤眉、黄巾之乱,袁、曹、公孙、韩、马之争,中国
亦尝鼎沸矣,既折既摧而还归于定,亦恶至此哉!
    武帝无百年之算,授兵于孺子,司马颖之顽愚,延异类以逞,不足诛也。若
夫刘琨者,怀忠愤以志匡中国,而亦何为尔邪?琨进索虏,将以讨刘渊也。拒一
夷而进一夷,事卒不成,徒延拓拔猗卢于陉北,不亦亻真乎!夫琨不能驱市人以
敌大寇也,诚难;然君子之自靖以忠于所事,亦为其所可为而已矣。智索力穷,
则归命朝廷,如魏胜、辛弃疾斯亦可矣,未有急一时而忘无穷之祸者也。盖琨亦
功名之士耳,志在功名而不闻君子之道,则功不遂、名不贞,而为后世﹃,自贻
之矣。前有不虑之君,后有不虑之臣,相仍以乱天下;国速亡,夷、夏之防永裂。
呜呼!将谁咎哉!
【二】
    司马越出屯于项,非无策也;其败,则越非济险之人,外为苟?所乘,而内
任王衍以偾事耳。刘聪、石勒绕雒阳而南侵襄、邓,使晋君臣兵庶食绝援孤,画
雒而困,其必蹙以待尽也无疑。重兵屯于外,则聪、勒进而越拟其后,必不敢凭
陵而遽通三川。故苟?内讧,越死,众无主,王衍不敢任事,而后聪始决起以犯
王都。越之出屯,不是以为越罪,明矣。雒阳之孤危,越不能辞其责;其失也,
在秉国之日,不能推诚任贤、辑和东南、以互相夹辅,一出而无有可倚者。山简
纵酒自恣而忘君父,苟?挟私争权而内相攻夺,张骏所遣北宫纯之一旅,且屡战
而疲矣;怀帝又恶越,必欲灭越而不恤,自?之,还以自毙;越之处势如此,亦
安得不郁郁以死而以溃哉!
    夫越非无心者,而特昧于从违耳。一秉政而唯王衍、庾岂攵、谢鲲、郭象、
胡毋辅之虚浮之徒进,以是为可靖兵戎之气乎?一旦而欲建非常之功,跳出孤危,
反兵内援,必不可得者。然其曰:“臣出,幸而破贼,国威可振,犹愈于坐待困
穷。”亦何遽非死地求生之长算哉?向令刘弘不死,使任山简之任,刘琨不北掣
于王浚,张轨不远绝于凉州,东连琅邪,视聪、勒所向而自外击之,晋且可以不
亡。其不能者,越非其人,非策之不善也。
    若夫越之不奉怀帝以出而置之危地,则罪也。玄宗往蜀,太子在灵武,而安、
史不能安于长安。诚使怀帝亲将以御狄于外,苟?虽骄,山简虽慢,自不敢亢?
钺而坐视。琅邪输江东之粟,饱士马以急攻,聪、勒其能入据空城以受四方之敌
乎?越出而帝留,惴惴以居,藉藉以毙,越之罪大矣。虽然,或亦国君死社稷之
说误之也。若君臣同死孤城,而置天下于膜外,虽猎卫主之名,亦将焉用此哉?
【三】
    民愚无知,席安饱以为势,陵蔑孤弱,士大夫弗能止焉,与之俱流而ル其仁
恕之心,忘出反之报,自贻死亡以为国病,祸发不可御矣。
    夷狄非我族类者也,蝥贼我而捕诛之,则多杀而不伤吾仁;如其困穷而依我,
远之防之,犹必矜而全其生;非可乘约肆淫、役之残之、而规为利也。汉纵兵吏
残蹂西羌,而羌祸不解,夷狄且然,况中国之流民乎?夫其阑入吾士,不耕而食,
以病吾民,褊人视之,其忿忮也必深。上无能养也,无能安也;弃坟墓,离亲戚,
仰面于人以求免于冻馁,又岂其情之得已哉?役则役焉矣,驱则驱焉矣,不敌我
十姓百家之相为朋比矣。愚民于是而以侮之为得计,士大夫于是而以制之为得势,
有司于是以箝束驱除之为保我士民之功。一王之天下无分士,天地之生非异类,
而摧残之若仇雠,伤和气,乖人理,激怨怒,则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皆自取之
焉耳。
    西晋之末,蜀已覆于前矣。刘弘薨,山简ウ,荆湘之士民虐苦流民;而若冯
素者,且持保固乡里之邪说,惑狂愚残忍之荀眺,欲尽诛之;四五万家一时俱起,
杜?挟之以作乱,天道之必然,人情之必致也。呜呼!眺欲尽诛之,独非人乎,
事即成而何忍?况其祗以自贼也!迨其已反,则又或咎之曰:杀之之不速也。不
仁者不可与言,有如是夫!
【四】
    刘聪陷雒阳,执怀帝,百官无一死者。呜呼!若此之流而可责以仗节死义之
道乎?雒阳之困危也,周馥请幸寿春而不听,苟?请幸仓垣而不果,迨其后欲出
而不能,悲哉!帝将迁而公卿止之,为之辞曰:效死以守社稷也。乃若其情,则
有二焉:弗能固守,而依于所迁,则迁寿春而周馥为公辅矣,迁仓垣则苟?为公
辅矣,从迁之臣,弗能据尊荣也,此一情也。久宦于雒,而治室庐、置田园、具
器服、联姻戚,将欲往而徘徊四顾,弗能捐割,此又情也。故盘庚曰:“无总于
货宝,生生自庸。”总其心于田庐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躯命,故曰
若此之流,恶可责以仗节死义乎?
    十金之产,卒逢寇乱,不忍捐其鸡豚瓮缶,而肝脑涂地,妻子为俘,汴京士
庶拥李纲以ん呼者,此情而已矣。玄宗将奔蜀,杨国忠列炬请焚府库,帝曰:
“留此以与贼,勿使掠夺百姓。”其轻视货贝之情,度越寻常远矣。是以唐终不
亡也。
【五】
    刘琨送石勒之母以招勒,而勒不服;高齐送宇文护之母,而护旋攻之;不拘
以为质,而欲以仁义动狡悍之寇,不已愚乎!曰:此未足以诮琨也。执人之父母,
胁之以降,不降,则杀之以快意,此夷狄盗贼之行,有心者其忍效之乎?送之归,
虽不足以怀之,而彼亦无辞以决于致死。曹嵩死而徐州屠,陶谦愚矣。琨非愚也,
琨所以不能制勒者,怀、愍弱,琅邪孤,王浚挠之,其势不振;琨虽忄亢慨,而
旧为贾谧、司马越所污染,威望不足以动人;抑且沈毅不如刘弘,精敏不如陶侃,
勒是以睥睨之,知非已敌,而孰其听之?使琨而能如郭子仪也,则香火之誓,动
回纥而有余。回纥岂果畏鬼神、恤信义哉?有以制之,而又持名义以临之,蔑不
胜焉。仁义有素,而声灵无拂,则此一举也,足以折勒之狡而制其死命,故曰:
“仁者无敌。”琨未全乎仁也,非仁过而愚也。若拘人之父母以胁其子,非人之
所为也,固琨之所不忍而不屑者也。
【六】
    王导秉江东之政,陈κ劝其改西晋之制,明赏信罚,综名责实,以举大义,
论者韪之,而惜导之不从。然使导亟从κ言,大反前轨,任名法以惩创久弛之人
心,江东之存亡未可知也。语曰:“琴瑟之不调,必改而更张之。”非知治之言
也。弦之不调,因其故而为节其缓急耳,非责之弦而亟易其故也。不调之弦,失
之缓矣,病其缓而急张之,大弦急,小弦绝,而况可调乎?
    晋代吏民之相尚以虚浮而乐于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将何以堪之?且
当其时,所可资以其理者,周ダ、庾亮、顾荣、贺循之流,皆雒中旧用之士,习
于通脱玄虚之风,未尝惯习羁络者;骤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
于是虔矫束湿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竞躁,吏不习,民不安,士心瓦解,乱生
于内而不可遏矣。夫卞壶、陶侃,固端严︱毖之士也,导固引壶于朝端,任侃于
方岳矣,潜移默化,岂在一旦一夕哉?宋尝病其纪纲之宽、政事之窳矣,王安石
迫于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绍圣、建中靖国屡惩屡改,而宋乃亡。锻铁者,急
于反则折。褊人憾前图之不令,矫枉而又之于枉,不可以治无事之天下,而况国
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时乎?
    且不但此也,汉末尚声誉,而曹操矫之以严;魏氏急名实,而司马矫之以宽;
彼皆乐翘前人之过,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乐附于已。当导之世,王敦尝用
此术矣;其后桓温又用此术矣;所以进趋利徼功之人而与为逆也。导唯无此不轨
之志,故即因为革,从容调御而不自暴其能,夫导岂无κ之心哉?桓彝品藻之曰
管夷吾,则其不袭王衍诸人之荡?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恶知其不服膺陈κ之谏
而特不露其锋?尔。有当世之略者,好恶不激,张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时,
而怪其弗能为也,愚者何足与深言邪!
【七】
    王弥劝刘曜都雒,曜不从,弥以是轻曜而背之。弥,盗魁之智耳,恶足以测
狡夷之长算哉?石勒视刘曜而尤狡,张宾之慧,非弥所能测也。勒在葛陂,孔苌
请夜攻寿春,据之以困江东,勒笑之,而从张宾北归据邺。勒横行天下,岂惴惴
于纪瞻者,然而知瞻可胜,而江、淮之终不可据以为安,勒之智也。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纪瞻与相持,不以雨为困而勒困,于此可以知地
气、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气聚于北,而南为蛮夷。汉高帝起于丰、沛,
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气移于南。郡县封建易于人,而南北移于天,天人合符之几
也。天气南徙,而匈奴始︹,渐与幽、并、冀、雍之地气相得。故三代以上,华、
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后在大河,非其地而阑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
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迁于雒,而六镇据其穴以残之,延及于齐、周,而元
氏之族赤。守绪迁于蔡,而完颜氏之族歼。耶律亡,而其支庶犹全于漠北。蒙古
亡,而其苗裔种姓君长塞外者且数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纪,则未有能
延者。枳橘貉鹆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弥、孔苌之所以愚而徒资曜、
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鱼盐金锡卉木蔬果丝?之资,彼岂不知其利;而欲存余
地以自全其类也,则去之若惊。然则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礼乐之慧命,明矣。
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华之败类,罪通于天矣。虽然,
夷而有曜、勒之识也,则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贪之为利以自殄其世也。
【八】
    刘聪之臣有刘殷者,论史者或称以为贤。殷饰女以进于聪而固其宠,不足比
数于人类者也。故其言曰:“事君当几谏,凡人尚不可面斥其过,况万乘乎?”
论者以为贤,则且为谄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实,殷虽不足比数于人类,而不可以不
辨。
    事父母而几谏者,既以不忍伤恩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侧,谏虽不切,而
娓娓以继进,父母虽愎,亦无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终必从之;非君之进见有
时,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父母之过,无安危存亡决于俄顷之大机,旦过而夕
改,无过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惊,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
贻九州亿万姓百年死亡之祸,待之宛转徐图,虽他日听之而悔无及矣。父母之过,
即有导谀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势不张,其徒不盛,其饰非簧惑之
智,不能凌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觉,彼未能结党强辩以折我。君而
不善,则聚天下之僻而辩、巧而悍者,称天人、假理势以抗我;而孤忠固忧其不
胜,微言如呐,夺之者喧う,而气且为夺矣。凡此数者,谏父母易,而谏君难。
处其难,而柔颜抑气、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颜色,此怀禄固宠之
便计,其为小人之道也无疑。况乎君臣义合,非有不可离之去就哉!
    刘聪凶暴嗜杀,殷以是为保其富贵之计则得矣。以献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
誉于天下,其术巧矣。本不足与深论,而邪说一倡,若苏轼谏臣论之类,师其说
以为诡遇之术,君臣之义废,忠佞之防裂矣。 
 

○愍帝
【一】
    愍帝之西入长安,必亡之势也。刘聪虽去雒阳,石勒虽去江、淮,而聪在平
阳,勒在邺,雒阳已毁,襄、邓已残,勒一逾河而即至雒,聪一逾河而即犯关中;
长安孤县于一隅。亘南北而中绝,二虏夹之,旋发而旋至。张轨远在河西,孤军
无辅;李特又割据巴、蜀,而西南之臂断;天下所仅全者江东耳,而汝、雒荒残,
则声势不足以相及;贾疋、索?、麴允崛起乍合之旅,不足以系九鼎明矣。周ダ
等之中道而遁,非葸怯而背义也,知其亡在旦夕,而江东之犹可为后图也。
    长安、自汉以来,芜旷而不可为奥区久矣。聪、勒之不急犯而据之也,以其
地之不足恃也。名之为天子之都,而后刘聪欲固获之矣。帝不入关,长安未即亡
也。当其时,石勒已舍淮、襄而北矣,雒阳虽生蔓草,而陈、汝、蔡、邓犹凭楚
塞以为固,东则连寿、泗而与江东通其津梁,西则连关、陕而与雍、凉、系其络
脉,此率然之势,首尾交应之形也。使愍帝不舍中州,而权定都于陈、许、宛、
汝之?,二虏之不敢即犯辇毂明矣。疋、?怀土而挟之以西,人无能与争,而但
思逋散,则不亡何待焉?故嗣兴于丧乱之余者,非果英武之姿,不可亟处危地以
徼幸,非怯也,所系者重,一危而天下遂倾也。
    夫夷狄亦何尝不畏中国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为其所获,而后知中夏之
无人,不足惮也。苻坚自将以趋淝水,高纬亲行以救晋阳,皆以自速其亡,况素
不知兵、徒以名义推奉之愍帝乎?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挟天子为孤注,
而诮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势,徒败人国家,岂有救哉!
    然则肃宗拥朔方一隅之地,与天下相隔绝,何为而成收复之功邪?曰:禄山
悍而愚,已据长安,意得而无远志,轻去幽、燕而丧其根本,是朝露将?者也,
故一隅攻之而已足。聪与勒各据狡兔之窟以相凌压,方兴而未戢,岂孤立之势所
可敌哉?势因乎时,理因乎势,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败也。
【二】
    职官贱而士去其廷,封赏滥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权轻,物无与劝,而忠贞干
理者羞与匪人为伍,其情中涣,此成败之枢机,持之不谨,则瓦解而莫能止。陈
κ谏琅邪以金紫饰士卒,符策委仆隶,非所以正纲纪。其言得矣。虽然,天下方
乱,人心愈竞,死亡相枕,益不厌其荣宠之情,天子蒙尘,夷盗充斥,乃躁人得
志以求名位之时也。重抑之,力裁之,项羽元刂印,而韩信、陈平?行亟去;张
元、吴昊斥于韩、范,而导西夏以倡狂;即才不如韩、陈,狡不加张、吴,乃以
效于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盗贼而有余;守κ之说,抑无以敛躁动之人心而使顺于
己。
    然则术其穷乎?曰:此非立法于宽严之两途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
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于功,则人以功为尚矣;急于位,则人以位为
荣矣。俭者,先自俭也,让者,先自让也,非可绳人而卑约之者也。其为崛起而
图王,则缓称王、缓称帝,而众志不争。其为承乱以兴复,则缓于监国、缓于继
统,而人心不竞。汉高之战成皋也,项羽一日未平,则一日犹与韩、彭、张、吴
齿,故韩信请王,终夺之而不敢怨。光武听耿?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
之乱方兴。帷幕翼戴之臣,骤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贵,己愈踞其上而益尊,
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竞贵;更始之廷,人衔王爵,则关内侯、骑都尉之
充盈,不可禁也。
    呜呼!得而成,失而败,成而生,败而死,宗族县于刀俎,乌鸢睨其肉骨,
奋志以与天争成败,与人争生死,此志皎然与天下见之,则必有尘视轩冕、铢视
金玉之心,而后可鼓舞天下于功名之路。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志。”君与
大臣之志明,则天下臣民之志定,岂恃综核裁抑以立纲纪哉!倚于宽,倚于严,
其失均,其败均矣。
【三】
    愍帝诏琅邪王睿为左丞相,南阳王保为右丞相,分督陕东西诸军,令保帅西
兵诣长安,睿发江东造雒阳,此危急存亡相须以济之时也。琅邪方定江东,不从
北伐,视君父之危若罔闻,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虽然,以纯忠盛德之
事责琅邪,而琅邪无辞;若其不能,则愍帝此诏,戏而已矣。
    帝之于二王也,名不足以相统,义不足以相长,道不足以相君。其为皇太子,
非天下之必归心,而贾疋等之所奉也;其为天子也,非诸王之所共戴,麴允、索
?之所扳也。琅邪承八王之后,幸不为伦、颖、?、越之争,繇王导诸人有观时
自靖之智,而琅邪之度量弘远也。曾是一纸之诏,丞相分陕之虚名,遂足以鼓舞
而折?使之者哉?名为愍帝之诏,实则索?、麴允之令而已。以琅邪为君,以王
导诸人为辅,而恬然唯?与允之令以奔走恐后乎!
    ?与允有效忠之心,而不知道也。度德、量力、相时者,道也。使二子拥愍
帝于长安,而不舍秦王之号,与二王齿,且虚大位以俟有功而论定;则犹可弗使
孤危以免帝于俘虏,二子亦自救其死以立勋名。而二子方施施然贪佐命之功而不
自度也,是以其亡无与救也。元帝闻长安之破,司马氏已无余矣,南阳王僻处而
日就于危,不足赖也,然后徐即王位以嗣大统。读刘琨劝进之表,上下哀吁,求
君之心切矣,然周嵩犹劝其勿亟急。得人心者,徐俟天命,非浅人所可与知也。
【四】
    好谀者,大恶在躬而犹以为善,大辱加身而犹以为荣,大祸临前而犹以为福;
君子以之丧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横行天下,杀王弥如圈豚,背刘聪如反掌,天下闻其名,犹为心惕;
而一为卑诌之辞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唐高祖之起晋阳,疾下西京,坐收
汾、晋而安辑之,岂为人下者,一为屈巽之辞以诱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
于勒,密禽于唐,在指顾之?,不知避也。浚之凶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败窜,
艰难辛苦已备尝矣,而一闻谀言,如狂醉而不觉。天下之足以丧德亡身者,耽酒
嗜色不与焉,而好谀为最。元?诸君子,且为蔡京所惑,勿仅以责之骄悖点奸之
浚与密也。
【五】
    建大业者必有所与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专任之,则乱自此起。元
帝之得延祚于江东,王氏赞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祸,则使王敦都督江、湘军事,
其祸源矣。
    王氏虽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于寿春者,纪瞻以江东之众捍之于淮右,相
从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若夫辑宁江、湘,奠上流以固建业者,则刘弘矣;
弘之所任以有功,则陶侃矣;平陈敏,除杜?,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
夺其权而踞其上,左迁侃于广州,以快敦之志,使侃欲效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
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于荆、湘者,刘弘推诚不疑,有以大服其心尔。
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后有登天之梦,而苏峻之乱,踌蹰不进,固将曰专任侃
而侃且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杀其兄而不恤,侃则输忱刘弘而不贰,其贞邪
亦既较然矣。侃之不得为纯忠,帝启之,敦又首乱以倡之,而侃终不忍为敦之为;
疑之制之,王氏之私,岂晋之利哉!
    俱起之臣,虽无大权,而固相亲?匿;新附者,虽权藉盛,而要领非其所操,
腹心非其所测。故萧、曹与高帝俱兴,而参帷幄、定危疑,则授之张良、陈平;
握重兵、镇重地,则授之韩信、彭越;新附者喜于见信,而俱起者安焉。韩信曰:
“陛下善于将将。”此之谓也。元帝怀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远之,幸王导之犹
有忌,而敦之凶顽不足以饵人心使归己,不然,司马氏其能与王氏分天下乎?有
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为,内乱作而外侮终不能御也,不亦宜乎!
【六】
    受谏之难也,非徒受之之难,而致人使谏之尤难也。位尊矣,人将附之而恐
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谏者也;权重矣,人将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权者,
非能谏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权重而能逊以容人,可以致谏矣,而固未可也。
所尤患者,才智有余,而勤于干理,于是乎怀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谏之心,而当
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见人之不我若,则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与吾等,而有所长则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
见吾之长,则自有长焉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计之善,固有其理显著,人各与
知,而才智有余者,或顾不察者矣。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于善
者矣。抑有谋之协,虑之深,而辞不足以达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
在我者挥斥而见长,在彼者迟回而见绌者矣。然而君子所乐闻者,非必待贤智多
闻之能为我师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专思一理、顺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
彼且闻我之恢恢有余,献其所长,而恐摘以所短,则悃忄?自好之士,不欲受迂
阔浅鄙之讥,以资我之笑玩,而抑虑我之?幽摘微,以穷己于所未逮,则夙夜之
怀忠,必不能胜当前之恧缩。我即受之,而彼犹??焉恐其不当。此教人使谏之
难,君子之所虑,而隐恶扬善、乐取于人之所以圣与!
    隗瑾之告张?曰:“明公为政,事无巨细,皆自决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
损聪明以延访,则嘉言自至,何必赏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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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东晋元帝(自此至陈,凡僭伪诸国事俱附六代编年下论之。)
【一】
扶危定倾,以得人心为本务。国破君亡,天下喁喁然愿得主而事之,人心为
易得矣,而未易也;非但其慰安之者非其道也,天下方喁喁然而愿得主,抑必天
下之固喁喁矣;如其遽自信曰天下固喁喁然愿得我而为主,则天下之情解矣。非
其情之所迫求而后应者,则贤者且不能伸其忠孝之愿;下此者,拥戴之勋名不归
焉。于是乎解散踌蹰曰:彼且自立乎其位,而责我之效功以相保。则虽名分正、
威望立,而天下之奔走也不迫。乃始下奖劝联络之诏以縻天下之归己,而天下不
应。我以奖劝联络之情辞縻天下,而天下恶得不骄?故当国破君亡之余,不待天
下之迫而迫自立者,非外逼以亡,则内争以叛。此岂挟机伪让之足以动天下哉?
无宗国之痛而乘乱以兴,则欲为谦让也不能;其情疑,其气嚣,则其事躁而不以
礼,必矣。
愍帝之立,贾疋等扳之以立而遂自立,则琅邪之在江东,南阳之在秦、陇,
虽不与争,而坐视其亡而不救。匪直二王也,刘琨、慕容?之在北,张?之在西,
陶侃之在南,皆坐视其亡而不恤。长安破,愍帝俘,司马子孙几于尽矣,琅邪拥
众而居江左,削平内寇,安靖东土,未有舍琅邪而可别为君者。然而闻长安之变,
官属上尊号而不许,固请而不从,流涕而权即晋王之位。已而刘琨屡表陈痛哭之
辞,慕容?、段匹?且合辞以劝进,豫州荀组、冀州邵续、青州曹嶷、宁州王逊,
合南北以协请,江东人望纪瞻之流皆敦迫焉,然后践阼而改元,于是而元帝之位
定矣。无求于天下,而天下求之,则人不容有异志而允安。东晋之基,成乎一年
之需待,此人情天理之极致。其让也,即国之所以立也。
然且有未及待者,张?也。?之戴晋也坚,而择主也审,南阳王保无待而立,
?舍之而属望乎江东,?表至,帝已先立,而?之志反为之贰,称建兴年号,而
不举太兴之正朔,?岂不愿得君而事之哉?亦恶其不待己求而迫自君也。即此而
人心向背之几可知矣。为人臣子,抑奉君亲之痛而有浮慕弋获之心,天下测其隐
而鄙之,是天理之在秉彝者,不容纤芥之差乎!彼且不自知,而合离之情理自迥
别也。因是而推戴无功者生其忮忌,翼赞有力者挟以骄陵,皆末流之必然矣。远
人擅命以自尊,权奸怀逆而思逞,国欲存也,其可得乎!
【二】
元帝之立也,王氏逼王室而与亢尊,非但王敦之凶悍也,王导之志亦僭矣。
帝乃树刁协、刘隗于左右,以分其权而自固。然而卒以取祸者,非帝之不宜树人
以自辅,隗、协之不宜离党以翼主也;其所以尊主而抑︹宗者,非其道也。
承倾危以立国,倚众志以图存,则为势已孤。或外有挟尊亲之宗藩,或内有
挟功名之将相,日陵日夷,而伏篡弑之机,此正君子独立以靖宗社之时,而糜躯
非其所恤。然君之所急与吾之所以事君者在是,则专心致志以弥缝之而恐不逮。
即有刑赏之失,政教之弛,风俗之敝,且置之以待主权既尊、国纪既立之后,而
必不可迫为张弛,改易前政,以解臣民之心,使权奸得挟以为辞,而诱天下以归
己。协与隗来足以知此,气矜而已矣。恃其刚决之才,标名义以为名,而钳束天
下,一言之非,一事之失,张皇而摘之,于是乎盈廷之怨起,而王氏之党益坚。
非臣民之叛上而即彼也,乍拂其情者激之也。
孟子曰:“不得罪于巨室。”非谓唯巨室之是听也,不得罪于臣民,巨室弗
能加之罪也。沈静以收人心,而起衰救敝之人作,且从容以俟人心之定,则权臣
自戢,而外侮以消。况名法综核为物情所骇者,其可迫求之以拂众怒也乎!方正
学未之逮也,隗与协又何足以及此!
【三】
宗国沦亡,孤臣远处,而求自靖之道,岂有他哉?直致之而已矣。可为者为
之,为之而成,天成之也;为之而败,吾之志初不避败也。如行鸟道者,前无所
畏,后无所却,傍无可迤,唯遵路以往而已尔。旁睨焉而欲假一径以行吾志,甚
则祸及天下,不甚则丧其身,为无名之死而已。刘琨之托于段匹?是也。
非我类者,心不可得而知,迹不可得而寻,顷刻之变不可得而测,与处一日,
而万端之诡诈伏于谈笑,而孰其知之?琨乃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欲志之
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颈血溅刘聪、石勒,报晋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
子深惜其愚也。以琨之忠,身死族夷,抱志长埋于荒远,且如此矣;下此者,陷
于逆而为天下﹃,亦终以不保其血胤。功则无功也,死则必死也,何乐乎其为此
也!故曰直致之而已矣。
【四】
忌裨将之有功,恶人之奖之,恐为人用,背己以去,且将轧己而上之,此武
人之恒态也。陈川之将李头,力战有功,祖逖厚遇之,头感逖,愿为之属,川疑
忌而杀头以降石勒,于是而汴晋、之?大乱而不能定。呜呼!此将将者之所以难
也。
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则知权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
固存焉,权即正也。三军之士,智者、勇者,勤敏而效死者多矣。智勇以效死而
逾于主帅者有矣;而既已隶于人而受命,则纲纪存焉。纲纪者,人君之以统天下,
元戎之以统群帅,群帅之以统偏裨者也。夫既已使之统,而又以不测之恩威、唯
一时之功罪以行赏罚,则虽得其宜,而纲纪先乱。纲纪乱,则将帅无以统偏裨,
元戎无以统将帅;失其因仍络贯之条理,而天子且无以统元戎。故韩信下燕、赵,
平三齐,岂一手一足之烈哉!其智勇效死以成信之功者多矣。然而汉高知信而止,
以李左车之贤智,信方北面受教,而高帝未尝拔之以受一邑之封。信曰:“陛下
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之谓与!
既已为其偏裨,则名义存焉;其智勇效死而或为主将之所抑,因之以徐惩其
主将可也,非能率吾意而亟行之也。好恶虽当,而有所不可任;刑赏虽公,而不
敢轻;鸠合数十万人而为之长,一一察其能否以用其恩威,力穷而争以起。逖之
使头愿为之用以背陈川者,任情以行好恶,自谓至公,而不知纲纪为维系人心之
枢纽也。夫逖慷慨英多,而未达大体,即不陨折,吾不敢信其匡复之功可成。称
周公者,曰“??休休,见善不喜,见恶不怒”。英君哲相,规模弘远,岂易及
哉!
【五】
忠臣志士善保其忠贞者,尤不可以无识;苟无其识,则易动而不谋其终。谓
荀?之党曹操以篡汉者,已甚之辞也。不揣其终,而相沿以往,变故日深,而弗
能自拔,?以是死,而不能避不韪之名,急于行志而识不远也。当汉帝困于群凶
之日,唯曹操能迎而安之,悠悠天下,舍操其何适焉?操之不可终任,人具知之,
而转念之图,惟昏于初念;其为智也,不能决两端于俄顷,迎刃以解,而姑为尝
试,且自谓他日之可有变计,乃不知其终不能也。是以能早决以洁其身者之谓大
智,高瞻其当之矣。
慕容?之始戴晋也,既定辽东,欲以瞻为将军,抚心而告之曰:“孤欲与君
共清世难,翼戴王室。”?慷慨而言之,瞻漠然而应之,郁郁以死,终不为屈,
疑为已甚矣。夫瞻秉戴主之忠,而?有可因以效忠之牖,姑听而观其后也未晚,
然而瞻固知其不可恃也。?之不可恃以终戴晋也,岂难知哉?抱忠而欲亟试之,
则一念迟回,忘?之能用己而己不能用?也,则且如荀?之不决以败其名节矣。
处空谷而闻足音,则跃然而喜,恶知夫是音之非熊罴犭?鬼彡之相扰也!怀忠而
愤宗国之倾没,闻有义声者欣然而就之,其不为乱贼所陷者鲜矣。高瞻之智,决
于俄顷,粲然若黑白之不相淆,迎刃而解,捷于桴鼓;死于不屈之前,而不死于
自拔末繇、力穷志沮之日。呜呼!可不谓贤哉!刘琨所不逮也,况荀?乎!
【六】
祖逖立威河南,石勒求与通好,逖不报书,而听其互市,可谓善谋矣。
两军相距而绝其市,非能果绝之也;岂徒兵民之没于利而趋者、虽杀之而不
止哉?吾且有时而需彼境之物用而阴购之矣。绝市者,能绝吾之不往,而不能绝
彼之不来也。吾之往市者,非一日而即能致于彼,畜之牧之,舟车数百里而输之,
未至于疆场而早已泄,故虽不能必绝,而多所绝。若彼之来也,授受于疆场,一
夕而竟千金之易,而自我以逮吏士编氓,无不仰给焉,恶可绝也!于是而吾之金
钱与其轻齐之货贿、尽辇以归敌,而但得其日就消亡之物,则敌日富而我日贫,
金钱暗耗而不知,欲三军之无匮也不能,而民贫怨起矣。
且绝市者曰:忧?谍也。?谍之往来,恒于歧径,乃名为绝市,而必不能禁
下之私通,则歧径四辟,而?谍之往来无忌。互市通,而关津有吏焉,以讥其出
入;交易有期焉,以限其往复;军民之志欲得而私径芜,则?谍之出入阻矣。且
?谍者,非必畜不轨之志以走险者也,私市通,歧径四出,人知官禁之疏,而渐
与敌狎,则因而玩死以雠奸者多矣。一之于互市,市之外,无相狎之门,自非深
奸臣慝忘死以侥幸者,孰敢尝试焉?以通之者绝之,逖之虑此密矣。此两军相距,
赡财用、杜奸人之善术,用兵者不可不知也。
【七】
王导之不得为纯臣也,杀周ダ而不可掩,论者摘之,允矣。然谓王敦篡而导
北而为佐命之臣,以导生平揆之,抑必其所不忍。且王敦之凶忍,贼杀其兄而不
忌,藉其篡立,导德望素出其上,必不能终保其死,导即愚,岂曾此之不察哉?
乃导之氵典涩两端,不足以为晋之纯臣也,则有繇矣。盖导者,以庇其宗族
为重,而累其名节者也。王氏之族,自导而外,未有贤者,而骄横不轨之徒则多
有之。乃其合族以随帝渡江,患难相依而不离,于此而无协比之心焉,固非人之
情矣。然而忠臣之卫主,君子之保家,则有道焉。爱之以其情也,亲之以其道也,
因其贤不肖而用舍之以其才也,尽己所可为,而国家之刑赏,非己所得而私也。
当其时,纪瞻、卞壶、陶侃、郗鉴之俦,林立于江左,而以上流兵柄授之于王敦,
导岂有不逞之谋哉?恤其宗族,而不欲抑之焉耳。
将谓管叔之逆,周公且不忍防之于早乎?乃管叔者,非但周公之兄也,周公
非但以己兄之故而使之监殷也。管叔者,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
俱为天子之懿亲,而以己之贤,疑彼之不肖而早制之,于是乎不可。而导岂其然
哉?天下者,司马氏之天下,非王氏之天下也。惜其阀阅之素盛,念其辛苦之共
尝,以人之天下而慰己之情,未有不陷于恶者。而其究也,乃至亲统六师,名为
贼而推之刃,又何足以救名义而全天性哉?
呜呼!岂徒如导者,系国家安危之大故,人臣贞邪之大辨哉!凡人之亲爱其
宗族也,亦各有道矣。己所得为,无不可推也;上而君,降而友,又降而凡今之
人与凡天下之物,非吾所得私者,不得以自私,则抑不得以私其诸父昆弟。妄欲
者何厌之有哉?教以正,迪以自立之方,士习为士,农习为农,黠者戢之,弱者
振之,非徒无伤于天下,而抑可以保跃冶之子弟而予之安,则可以上告祖考而无
憾矣。徇族党好恶之私,己虽正而必陷于邪,辱身不孝之罪,又奚逭哉!  
 

○明帝
【一】
明帝不夭,中原其复矣乎!天假五胡以乱中夏,气数之穷也,帝乃早世!王
敦之横,元帝惴惴而崩,帝以幼冲当多难,举动伟然,出人意表,可不谓神武哉?
王敦谋篡,而讽朝廷征己,使帝疑畏忧戚不欲征、而待其党之相迫,则敦之
横逞矣。帝坦然手诏征之,若人主征大臣之故事,无所疑畏,而敦固心折不敢入
也。敦欲以王导为司徒,听之也,导本可为司徒,无所疑也;抑以此奖导为君子,
使浣濯其同逆之耻以乃心王室,而解散群臣阿比王氏之戾气。于是而导之志移,
敦之党孤,奄奄且死而以篡为下计;区区为难者,钱凤辈亡赖之徒而已,殄灭之
如摧枯矣。导贻王含之书曰:“昔年佞臣乱朝,人怀不宁,如导之徒,心思外济。
今则不然,圣主聪明,德洽朝野,凡在人臣,谁不愤叹。”导之情可见,从王氏
者之情可见,天下之大势,明帝之大略,从可知矣。
折大疑者,处之以信;奠大危者,予之以安。天假明帝以年,以之收北方离
合不定之人心,而乘冉闵之乱,吹枯折槁,以复衣冠礼乐之中夏,知其无难也。
帝早没而不可为矣,悲夫!
【二】
君子之过,不害其为君子,唯异于小人之文过而已。王敦称兵犯阙,王导荏
苒而无所匡正,周ダ、戴渊之死,导实与闻,其获疚于名教也,无可饰也。故自
言曰:“如导之徒,心思外济。”盖刘隗、刁协不择逆顺,逞其私志,欲族诛王
氏,而导势迫于家门之陨获,不容已于诡随,此亦情之可原而弗容隐饰以欺天下
者也。及敦死而其党伏诛,谯王丞、戴渊、周ダ以死事褒赠,岂非导悔过自反以
谢周、戴于地下之日乎?而导犹且狎开门延寇之周札,违卞壶、郗鉴之谠议,而
曰:“札与谯王、周、戴见有异同,皆人臣之节。”导若曰札可尽人臣之节,则
吾之于节亦未失也。假札以文己之过,而导乃终绝于君子之途矣。
郗公爱子死而不哭,卞令力疾战而丧元,二君子者,无诸己非诸人,危言以
定褒贬,非导之所能也。而引咎知非,以无异说于论定之后,夫岂不可?怙慝而
欲盖弥章,不学于君子之道,虽智弗庸也。  
 
○成帝
【一】
少主立,而大臣尸辅政之名,虽周公之圣,不能已二叔之乱,况其下焉者乎?
庾亮不专于己,而引西阳王?、王导、卞壶、郗鉴、温峤与俱受托孤之遗诏,避
汉季窦、梁之显责,亮其愈矣,虽然,恶有俱为人臣,徒崇此数人者,持百尹之
进退,而可以服天下哉?陶侃之贰,祖约、苏峻之逆,所必然矣。
夫主少则国政亦必有所裁,大臣不居辅政之任而恶乎可?而有道于此,则固
无事立辅政之名,授之以独驭之权,而疑天下。无他,唯官常数定,官联相属,
法纪豫立,而行其所无事焉耳。三公论道,而使氵位庶事,则下侵六卿;百执不
相越,而不守其官,则交争。故六卿百执之可否,三公酌之;而三公唯参可否,
不制六卿百执以行其意。则盈廷多士,若出一人,州牧军帅,适如其恒。天子虽
幼,中外自辑以协于治,而恶用辅政者代天子而制命邪?
夫古之天子,未尝任独断也,虚静以慎守前王之法,虽聪明神武,若无有焉,
此之谓无为而治。守典章以使百工各钦其职,非不为而固无为也。诚无为矣,则
有天子而若无;有天子而若无,则无天子而若有;主虽幼,百尹皆赞治之人,而
恶用标辅政之名以疑天下哉?
是以三代之圣王,定家法朝章于天下初定之日,而行之百世,主少国疑之变,
皆已豫持之矣。故三代千八百年,非无冲人践阼,而大臣无独揽之威福。若夫周
公之辅政,则在六官未建、宗礼未定之日,武王末受命而不遑,不得已而使公独
任之也。虽然,读鸱?之诗,而周之危、公之难,亦可见矣。有圣主兴,虑后世
不能必长君令嗣之承统也,豫定奕世之规,置天子于有无之外,以虚静而统天下,
则不恃有贵戚旧臣以夹辅。既无窦、梁擅国之祸,而亦不如庾亮之避其名而启群
争。不然,主幼而国无所受裁,虽欲无辅政者,不可得也。
【二】
溃于内者,必决于外。苏峻反历阳而入建业,祖约据寿春以通石勒,然而勒
不乘之以入犯者,非勒无狡焉之志也;刘曜破石虎于蒲坂,进围金墉,勒方急曜
而不暇及也。咸和三年九月斩苏峻,十二月勒执曜于雒阳,使迟之一年,峻、约
始破,则约迫而导勒以东,晋其糜矣。故夷狄之相攻,或为中国之利,利以一时
耳;而据之以为利,相攻久而相灭,灭而并于一,害乃不救,何利之有乎?
“池之竭矣,不云自濒”,外迫而内难起也。“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内
乱而外患乘也。昧者乃曰:“外宁必有内忧。”谓以外患警内,而内忧可弭;则
抑有内忧而可弭外之侵陵邪?响令曜、勒不逼,江东不孤,若峻、约之流,又何
敢辄生其心。勒、曜之相攻而未相并,幸也,谋国者不敢恃也。
【三】
东晋之臣,可胜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卞令忠贞之士,朝廷之望也,以
收人心、易风俗、而安社稷,则未之敢许。晋之败,败于上下纵弛,名黄、老而
实惟贪冒淫逸之是崇。王衍、谢鲲固无辞其责矣。乃江左初立,胡寇外Τ,叛臣
内讧,人士之心,习于放佚而惮于拘维,未易一旦革也。卞令执法纪以纠之,使
人心震忄?而知有名教,诚不可无此中流之砥柱。然充其所为,以惩创而无已,
则乍强以所不习,而人思解散,便给之小人日饰以进,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国势
之能安也。
王敦之反,刁协、刘隗之操切激之;苏峻之反,庾亮之任法激之;障狂澜而
??之,鲧绩之所以弗成也。故先王忧人心之易弛而流也,劳来之以德教,而不
切?之以事功;移易之以礼乐,而不切督责之以刑名。临之象曰:“咸临,吉,
无不利。”非其感也,不可以临也。殷末之俗淫,而二南之化,游之于苤莒,安
之于В梅。大弛者反之以大张,大张必穷,而终之以大弛,名为王道,而实为申、
商,不覆人之家国者,无几也。故卞令厉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荡佚,不可无也。而
任之以统驭六寓,厝社稷之安,定百官之志,则固未可也。“?,扬于王廷。”
暮夜之戎,可勿恤乎!
【四】
刘曜围雒阳,撤金墉之围,陈于雒西,一战而被禽以亡。其败也,饮博而不
恤士卒,轻撤围以西,狂醉以自陷也,非不听谏者以?厄勒于成皋之失计也。使
曜深沟高垒,断勒入雒之路,内外不相应,勒一往之锐气且折,而弗能解金墉之
围,旷日持久,上下有惰归之气,求归不得,亦窦建德之见禽于东京而已。假令
曜分兵以扼成皋,御人于百里之外,所遣拒勒之将,固非勒敌,必先挫而溃,则
围雒之军心尽解,其败决矣。勒曰:“盛兵成皋,上策也;阻雒水,次也;坐守
雒阳,成禽耳。”此勒畏曜坚壁以老己,姑为此言以安众耳,非果然也。曜撤围
而陈于雒西,望蒲坂以为退步,勒曰:“可贺我矣。”此则勒之果所欣幸耳。
千里县军,攻人于围城之下,兵之大忌也。撤围分军以拒人于险,险非我有,
而军心不固。陈友谅解南昌之围,而死于鄱湖。军一分而不可合,一动而不可止,
勒之智足以测此,姑为反语以安众心,或遂信其实然,勒且笑人于地下矣。
【五】
苏峻之乱,建业残敝,廷议迁都,王导独持不可,江左百年之基,导一言以
定之,审乎难易之数也。梁元帝惮建业之凋残,据江陵之富庶,而速以亡。然则
曹操弃雒阳,迁献帝于许,其一时之奸谋,以许为兖州之域,而挟天子为己私,
非果厌雒阳之敝也。乃缘此而不能终一天下,亦有繇矣。
所谓难易之数者,宫阙毁败,邑里萧条,人民离散,粟货罄乏,乍然见之以
为至难而未可收摄者也。乃夫人惊惧之情,移时而定矣,定则复思安其居而赡其
生,不待上之赡之也。故鸿雁之诗曰:“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莫之扰也。莫
之扰,则民各有心,岂必劳来安集之殷勤?而加以劳来安集,则益劝矣。此似难
而实易者也。
若夫固然其难者,则已动而不可复静之人心是已。人莫不歆于一时之利用而
竞趋之,丝粟盐酪、酒浆鸡豚、庐舍帷?之便利,妇人稚子之所歆,而人情之莫
能夺者也。此凋敝而移之彼,虽徙如归焉,彼凋敝而又移之他。君民朝野,日唯
延颈四望,睨乐土而苟安,穷年累岁,志在游移而无定情,其不愈穷愈蹙以之于
绝地也无几矣。
楚迁陈而困,迁寿而危,迁吴而亡,非徒地形之不利也,趋利偷安之情,如
回河而西之,必不可得也。导之言曰:“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知人情物理消
长往复之几,而防众心之流以止之于早,规之已大,持之已定,岂有难知之数哉?
庸人未之察耳。
【六】
庾亮征苏峻而激之反,天下怨之,固不能辞其咎矣。虽然,其志有可原者也。
亮受辅政之命而不自擅也,尊王导于己上,而引郗鉴、卞壶、温峤以共济艰难,
窦武之所不逮,非直异于梁冀、杨骏已也。晋之东迁,王氏执国而敦倡为逆,执
兵柄者,皆有侵上之志而不可信。陶侃登天之梦,天下疑焉。祖约之悖,苏峻之
奸,尤其不可揖盗以入室者也。以是为侃所怨,以激约、峻之速逆。特其识量不
充,未足以乘高墉而解群悖耳。如必委曲以延不轨之奸宄于冲人之侧,则祸迟而
大。亮免于激成之责,而孔光延王莽、褚渊推道成之罪,其可逃乎?
亮以卫国无术而任罪,司马温公乃欲明正典刑以穷其罪,则何以处夫延王敦
杀周、戴以Τ天子之王导乎?温峤,人杰也,亮败窜,而峤敬之不衰,必有以矣。
峻虽反,主虽危,而终平大难者,郗鉴、温峤也,以死殉国者,卞壶也,皆亮所
引与同卫社稷者也。抑权臣,扶幼主,亮与诸君子有同心,特谋大而智小,志正
而术疏耳。原其情,酌其罚,何遽以典刑加之?温公曰:“晋室无政,任是责者,
非王导乎?”导岂能劾功罪以伸求全之法者?卞敦观望逆党,拥兵不赴,导且不
能加诛,有诸己,不能非诸人,况庾亮哉!
【七】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
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
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
为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道统之窃,沐猴
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
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
呜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
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土木、念诵梵语者,即许
以佛种,而无所择于淫坊酒肆以护门墙贪利养者;猥贱之术,而为君子者效之,
不亦亻真乎?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拓拔宏修礼乐、立明堂,皆是也。败类
之儒,鬻道统以教之窃,而君臣皆自绝于天。故勒之子姓,骈戮于冉闵;元氏之
苗裔,至高齐而无噍类;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虽然,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而使窃者,岂其能窃先王之至教乎?昧
其精意,遗其大纲,但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之容,造作纤曲之法,以为先王治定
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系,矜异而不成章,财可用,民可劳,则拟之一旦而为
已成。故夷狄盗贼易于窃而乐窃之以自大,则明堂、辟雍、灵台是已。明堂之说,
见于孟子;辟雍灵台,咏于周诗。以实考之,则明堂者,天子肆觐诸侯于太庙,
即庙前当?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侧,水所环远之别宫,为习乐之所也;灵台,
则游观之台,与囿沼相?者也;皆无当于王者之治教明矣。汉儒师公玉带之邪说
而张皇之,以为王者法天范地,布月令、造俊髦、必于此而明王道,乃为欹零四
出、曲径崇台、怪异不经之制以神之。此固与夷狄盗贼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
者鬻之以希荣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于此三宫而兴教化也,然亦偶有便于此也,一学宫,而庠、序、
校异矣;一大乐,而夏、?、武异矣;一大礼,而忠、质、文异矣。若夫百王不
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纲,则明伦也,察物也;其实政,则敷教也,施仁也;其
精意,则祗台也,跻敬也,不显之临、无射之保也;此则圣人之道统,非可窃者
也。败类之儒,恶能以此媚夷狄盗贼而使自拟先王哉?劳民力,殚国帑,以黩圣
而嚣然自大,则获罪于天;天灾之,人夺之,圣人之教,明明赫赫,岂有爽乎?
论者犹曰君子予之,不亦违天而毁人极也哉!
【八】
公山泄导吴枉道,使鲁有备,慕容翰止段兰之追慕容?,而恐亡其国,皆良
心发见于牿亡之余不容泯者;然其视纟?兄之臂而姑徐徐也何别哉?
夫人欲自免于不忠不孝也,唯初心之足恃而已矣。狄仁杰之事逆后而可善其
终,未尝与于篡唐之谋,抑未与李?诸人同受宗社之托也。宋齐愈手书张邦昌之
名,而无痛哭不宁之色,则斩于市而非李纲之过。君父之大,顺逆之分,如黑白
之昭著于前。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已移足于不仁之泥淖,畏其陷染而姑自
?甚踔,终不可得而洒然。故极仁道之精微,有所未逮,虽有过焉,而君子谅之,
未尝不可改也。设仁不仁之显途而去顺即逆,虽有乍见之恻隐,君子弗听;所从
者不仁,终不可与于仁也。
若翰者,身为叛人,已自立于不仁之中矣,虽欲自拔,徒不信于段氏而危其
身,抑必终为?所忌而死,百悔丛心,又何补哉!
【九】
成帝以幼冲嗣立,委政王导,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晋君臣之际,陵夷至此,
石勒曰:“曹孟德、司马仲达狐媚以取天下。”诚有谓也。
古礼之见于今者,燕射之礼,君皆答拜,为诸侯于大夫言也。诸侯于大夫,
不得视天子于诸侯;犹大夫于陪臣,不得视诸侯于大夫;等杀之差,天秩之矣。
天子于诸侯,礼不概见,仅存者觐礼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严矣。
天子之不骄倨以临臣下者,唯当宁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时揖异姓,土揖庶姓,
而不听其趋跄,此三代之以礼待臣,而异于暴秦之已亢者也。恶有屈一人之至尊
拜其下而及其妇人哉!
礼者,过不及之准也;抑之极,则矫而为扬之甚,势之必反也。垂及于女直、
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虏斥诟之;于是而有“者厮可恶”之恶声施于诏
令,廷杖锁?之酷政行于殿廷;三纲裂,人道毁,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
之后,必欲取法焉,舍赵宋待臣之礼,其谁与归?
【一○】
张骏能抚其众,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志,疏请北伐,莫必其无自利之心
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则悲哉其言之
矣!
婴儿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饲之,受其狎侮,未尝不泣也;已而听之矣,已而
安之矣,已而语之以母而不信矣,过墓而若有若无,且归而亟依婢妾矣。夫人至
忘其母而不知悲,则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余哀,亦将谁与言之而谁听之乎?于
是而人心之迷终不可复,复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鲜卑之运已穷,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杨氏,以进李氏而主中国。故杨
氏之篡,君子不得谓之贼,于宇文氏则逆,于中国则顺;非杨氏之能以中国为心,
而天下之戴杨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见焉,而如
之何弗悲?
【一一】
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矣,而志不得遂,吊古者所为深悲不
已也。然有致命者,志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志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
犹文王也;“上帝临汝,勿贰尔心”,致命之谓也。巴西龚氏兄弟,不屈于李特,
为特所杀,其子龚壮,积年不除丧,思以报特,特死,因李寿杀李期与其腹心,
灭李雄之裔,而雠以复,劝寿称藩于晋,事虽不成,而父叔之志以白于天下。寿
既僭位,征壮为太师,壮终不就,赠遗一无所受,寿亦弗能忌焉。壹其心,执其
义,守其恒,虽困而亨,金绂岂能乱,葛ぱ岂能萦哉?
夫志者,执持而不迁之心也,生于此,死于此,身没而子孙之精气相承以不
?。壮之志,即父叔之志也,死而无不可遂也。所可悲者,嵇康之有嵇绍耳。然
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未尝假也。壮怀报雠之心以说寿,而寿不疑借己
以快其私;说寿以归晋,寿虽不从,而寿不以为侮;却寿之爵禄金帛,而寿不以
为亢;抗章责寿之负约而不称藩,而寿不以为恨;志无往不伸,而龚氏两世之忠
孝与蜀山而并峙。若绍也,溅血汤阴,徒为仇雠之篡主死,则朱绂酒食,为其葛
ぱ,而恶望其亨哉?有志而不遂,有先人之志而不遂之,非所据而据焉,身之不
保,而人贱之矣。此则可为抱志以先亡者悲也!
【一二】
颜含可谓知道之士矣。郭璞欲为之筮,含曰:“修己而天不与者命也。”此
犹人之所易知也。又曰:“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渊乎哉其言之!非知性而能
存者,不足以与于斯矣。
夫人能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必矣。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实难,非吾之
性异于人,彼不能知也;彼不自知其性,抑将知何者为性,而知吾性之然哉!不
知仁,以为从井救人而已;不知义,以为长彼之长而已;性固人所不知,而急于
求人之知,性则非性也。
夫郭璞有所测知于理数之化迹,而迫于求人知之,是以死于其术。苟其知性
为人所不可知,则怀道以居贞,何至浮沈凶人之侧,弗能止其狂悖,而祗以自戕?
无他,有所测知而亟欲白之,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问之鬼神象数者,贫富、穷通、寿夭已耳,皆化迹也。仁
之恻隐痛痒喻于心,义之羞恶喜怒藏于志,动以俄顷,辨于针芥,而其发也,横
天塞地不能自已,君子以信己者信之,尚弗能尽知也,而况凡今之人乎?子曰:
“知我者,其天乎!”谓以心尽性,皎然于虚灵之无迹,非夫人耳目闻见之逮也。
含庶乎其与闻此矣,出处以时,守礼以不屈,宜乎其为君子矣。
【一三】
鲸鲵不脱于渊,豺虎不脱于林,失其所据,力殚而无所归。石虎据邺,慕容
?据卢龙,于是而东自灭貊,西及破落,南距阴山,北尽沙漠,皆为什翼犍之所
有;拓拔氏之兴,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与?以其深渊丛林授之什翼犍,
而自处于非据之地也。
天以洪钧一气生长万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气亦随之而变,天命亦随之而
殊。中国之形如箕,坤维其膺也,山两分而两迤,北自贺兰,东垂于碣石,南自
岷山,东垂于五岭,而中为奥区、为神皋焉。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于边幅,而
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异,即天气之分;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滥
而进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顺,命
之所不安。是故拓拔氏迁雒而败,完颜氏迁蔡而亡,游鳞于沙渚,啸狐于平原,
将安归哉?待尽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溃乱也。聪明神武者,知其
得据而只以失据也,无足惧也。筌之蹄之,不能有余种矣。
【一四】
取东晋之势与南宋?论,东晋愈矣。江东立国,以荆、湘为根本,西晋之乱,
刘弘、陶侃勤敏慎密,生聚之者数十年,民安、食足、兵精,刍粮、舟车、器仗,
旦求之而夕给,而南宋无此也。东晋所用以保国而御敌者,纪瞻、祖逖、温峤所
鼓舞之士勇,王敦、苏峻虽逆,而其部曲犹是晋之爪牙也,以视韩、岳收乌合之
降贼,见利而动、见害而沮者,不相若也。王导历相四君,国事如其家事,而深
沈静定,规恢远大,非若李伯纪、赵惟重、张德远之乍进乍退,志乱谋疏,而汪、
黄、秦、吕结群小以?之也。则东晋之内备,裕于南宋远矣。刘、石之凶悍,虽
不减于阿骨打,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固无全力以与晋争;慕容、苻、姚、
段氏皆依晋为名,以与刘、石竞;李特虽窃,李寿折于龚壮,不敢以一矢加于晋
之边陲;张氏虽无固志,而称藩不改;仇池杨氏亦视势以为从违,为刘、石之内
患;非若金源氏之专力以吞宋无所掣也。则东晋之外逼,轻于南宋远矣。
然而宋之南渡,自汪、黄、秦、汤诸奸而外,无不以报雠为言;而进畏懦之
说者,皆为公论之所不容。若晋则蔡谟、孙绰、王羲之皆当代名流,非有怀奸误
国之心也;乃其侈敌之威,量己之弱,创?肉缩退阻之说以坐困江东,而当时服
为定论,史氏侈为︳谟,是非之舛错亦至此哉!读蔡谟驳止庾亮经略中原之议,
苟有生人之气者,未有不愤者也,谟等何以免汪、黄、秦、汤之诛于天下后世邪?
夫彼亦有所为而言矣!庾亮之北略,形王导之不振也,而左袒导者,诎亮以
伸导;桓温之北伐,志存乎篡也,而恶温之逆者,忌其成而抑之;于是而中挠之
情深于外御,为宰相保其勋名,为天子防其篡夺,情系于此,则天下胥以为当然,
而后世因之以无异议。呜呼!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统,即
令桓温功成而篡,犹贤于戴异类以为中国主,况仅王导之与庾亮争权势而分水火
哉!则晋之所谓贤,宋之所谓奸,不必深察其情,而绳以古今之大义,则一也。
蔡谟、孙绰、王羲之恶得不与汪、黄、秦、汤同受名教之诛乎?
【一五】
慕容?求封燕王,晋廷迟回不予,诸葛恢抗疏拒之,义正而于计亦得矣。
慕容氏父子之戴晋,其名顺矣,则以韩信王齐之例,权王之而奚不可?曰:
?与?非信之比,而其时亦非刘、项之时也。六国初亡,封建之废未久,分土各
王,其习未泯,而汉高固未正位为天下君,且信者汉所拜之将,为汉讨项,虽王,
固其臣也。慕容氏则与刘、石等为异类,蓄自帝之心久矣。晋业已一统,而特承
其乱,非与刘、石交争而竞得者也。若慕容氏之奉晋也,则与石虎角立而势不敌,
因其国士民与赵、魏之遗黎?卷怀故主,故欲假晋以收之,使去虎而归己。晋割
燕以封之矣,乃建鼓以号于众曰:吾晋之王也。则虎之党孤,而己得助矣。归己
已定,则业入其笼中而不能去,又奚复须晋之王而不自帝哉!诸葛恢曰:“借使
能除石虎,是复得一石虎。”灼见其心矣。刘翔虽辩,亦恶能折此乎?当是时,
石虎恶极而响于衰,?谋深而日以盛,除虎得?,且不如存虎以制?。观其后冉
闵之乱,慕容遂有河北而为晋劲敌,恢之说,验于未事之前矣。
或曰:晋不王?,?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曰:我不授以名而资之铒,众发
其奸以折之于早,国尚有人焉,知晋之所以御虎者不恃?也,则?之气夺矣,奚
必禁其自王自帝哉!呜呼!王导、郗鉴、庾亮相继而亡,何充、庾冰、蔡谟皆庸
材也,?乃敢以此言试中国之从违;诸具臣者,畏其暴己罪状而徇之,诸葛恢不
能固持其说,而晋事去矣。?不死,慕容氏不乱,苻坚不起,吾未见晋之不折入
于鲜卑也。
【一六】
刘翔北归,谓晋公卿曰:“石虎、李寿志相吞噬,王师当从事巴、蜀,一旦
石虎并寿,据形便以临东南,智者所不能善其后。”非为晋计深远也,恐虎并寿
而益︹,慕容氏不能敌也。虽然,又岂非晋人保固江东之要策哉?
陈轸说秦以灭蜀而临夷陵,楚乃失鄢、郢,东徙以亡。司马昭灭汉而临西陵,
吴乃受王?顺流之兵,而中绝以亡。梁失成都于宇文氏,而江陵困、湘东死,陈
氏终以灭。盖江东据江、淮以北拒,而巴、蜀既失,横江而中溃,方卫首而中折
其腰膂,未有不殒者也。李?之得割据,王建为之蔽也;南宋之得仅延,吴?、
吴?捍之也;孟昶灭而李煜坐毙,合州失而阳逻之渡不可防,皆明验也。故据全
蜀以出秦、巩,而欲定关中则不得;扼秦、巩以保全蜀,而遥卫江南则有余;何
充、庾冰闻言不警,待桓温而后兴伐蜀之师;翔言之,温为之,虽非忠于晋者,
而大造于江东,不可诬也。听其言,纪其功,亦奚必深求其心哉! 

○康帝
【一】
风会之所趋,贤者不能越也,君子酌其贞淫以立身,而不可执以论人。孟子
之游,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多所辨以折异端,曲为说以动人主,使前乎此
而为西周,后乎此而为两汉,必不然矣。然而有以异于田骈、慎到、苏秦、张仪
者,即时所尚,而邪正之分自存也。
刘向、贡禹,经术同也;诸葛、司马,方略同也;一程、三苏,议论同也;
不可以与贤者同而奖匪人,不可以与庸人同而疑君子。殷深源、谢安石风流相似,
名望相匹,而殷虚枵以致败,谢宁静以立功,或以江左风流为乱阶,而谓此中之
无人,亦皮相而已矣。
自西晋以来,风会之趋固然矣,其失也,浮诞而不适于用;其得也,则孔子
之所谓狂简也。狂者不屑为乡原之暖姝,简固可以南面者也。当时之士,得焉失
焉,贞焉邪焉,皆托迹而弗容自异,故陶侃、卞壶、郗鉴、庾翼力欲矫之而不可
挽。夫三四君子者,自卓立于风会之外,以不诡于正则愈矣;若必以此而定人之
品骘,则殷浩之短暴,而谢傅不足以庸矣。知人者,别有独鉴存焉,而不问风会
之同异。故曰:“知人则哲,唯帝其难之。”
【二】
慕容翰不安于国而出奔,则固以所寓者为所托矣。始依段氏,沮段氏之追慕
容?,而贻其害,犹曰惧宗国之亡也。段氏灭,宇文氏逸豆归恤而安之,乃既归
于燕,即说?以灭宇文,输其上下之情形、地形之险阻,以决于必得;然则翰在
宇文之日,鹰目侧注,虿尾潜钩,窥伺其举动而指画其山川,用心久矣。逸豆归
走死,宇文氏散亡,翰得全功以归,而?急杀之,非徒?之忍也,翰之挟诈阴密
而示人以叵测,天下未有能容之者也。
身之所托,心之所依,不与谋倾覆宗国之事可矣;身依之,心早去之,且伏
不测之机以窥之,非人之不能容也,心自不容其身也。翰之将死,曰:“欲为国
家荡一区夏。”岂果然哉??有可图,祸先及之矣,而恶得以免于死?关羽之解
白马围也,身依焉而不能不为之效,是以先主委诚焉。虽然,胡不若徐庶之置身
事外而不与共功名也?  
 

○穆帝
【一】
王导且卒而荐何充,所以制庚氏也;庚翼卒,充授桓温以荆、梁军事,所以
夺庚氏也;亮之疏也,翼、冰之隘也,皆不足以讠乇社稷,而抑为后族,非可世
委以国柄,固矣。然亮之责导,词正而理得。导荐充而亮不疑,充面折冰之废子
立弟,而冰不怨。则庚氏之不为晋患,明矣。导修私怨而充怙之,以贻桓温之逆,
而终成桓玄之篡。谋国而恩怨惟心,未有不贻国以尤者也。刘忄炎恶温而沮之,
深识也;充持之,会稽王昱持之,以为唯温之英略,可以钳束庚氏不能与争耳。
斯心也,温已见之。曰:区区一白面少年之庾爰之,且如猛虎之在侧,而惴惴以
以需我之控制。君相若此,何惮而不逞哉?
疑其所不必疑,则可疑者进矣;疑其所不必疑,则奸雄知我之徒疑而无能制
矣。故畜疑者,召祸之门也,而况乎其加之以忌也!王氏既衰,庾氏又替,王彪
之、谢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权,何充不谋固其国,唯庾氏之是竞,晋之亡肇于
此矣。故唯无疑者可以当大任而不倾。
【二】
蜀之宜伐久矣,刘翔为晋言之,谢广亦知之夙矣。至李寿死,李势立,骄淫
虐杀,此天亡李氏之日,不待再计而宜兴师者也。桓温西讨,晋廷惴惴然尤其不
克,温目笑而心鄙之,拜表即行,知晋之无人也。刘忄炎曰:“但恐克蜀之后,
专制朝廷。”其言验矣。
乃其遂无以处此哉?温表至,朝廷信之而不疑,下诏奖之以行,而命重臣率
大师以继其后,则温军之孤可无虑,而专制之邪心抑不敢萌。惴惴忧之,漠然听
之,败则国受之,克则温专其功,忄炎诚虑及,而胡不为此谋也?盖忄炎者,会
稽王昱之客,非能主持国计者也。昱与殷浩皆虚诞亡实而ぃ然不振者,忄炎即为
此谋而固不听,徒为太息而无可如何。晋非无人,有人而志不能行也。
【三】
冉闵尽灭羯胡,而曰:“吾属故晋人,请各称牧守,奉迎天子。”虽非果有
效顺之诚,然虑赵人之不忘中国而不戴己,未敢遽僭也。有胡睦者,称闵功德,
谓晋人远窜江左而不足戴,然后闵无所复忌而僭以成。呜呼!睦固晋之遗民也,
而其逆如此,肉虫自生而自食,岂自外至哉?
睦之丧心失志至此极也,夫亦有其故矣。自刘渊起,中国人士诎于势而事之,
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已而食其余以有富贵,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之,改易
礼法以狎其俗,口甘其味、身便其服者数十年矣,故心尽亡而习之也安。藉使归
故版而奉正朔,则江东人士羞与为伍,而无以自容。于是闻中国衣冠之名而恧然
沮矣。自绝归正之路,而偷安于萑苻以自雄,盖遥想王、谢、何、庾之风流而汗
流浃背,则何如侈拥戴之功以矜于其穴哉!
斯心也,亦耻心之不容泯者也,而怙无耻以为耻,且贪权藉以自荣焉,于是
而迷复之凶终不可反矣。诗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无纵者,非必以法绳
之也,制于其早,而全其仅存之初心也。宕佚之,使习而安之,将奚及乎?
【四】
辛谧可谓得死所矣。历刘、石之世,征辟不就,然而害不及焉,则可以不死,
而死为激。冉闵,中国之人也,其尽诛羯胡而有归正之言,虽非果可与言者,而
言亦不辱矣。其说闵曰:“因兹大捷,归身晋朝,必有繇、夷之廉,享松、乔之
寿。”非徒效忠于晋,其为闵计,亦忠之至、识之远者也。似可与言而与言,怀
数十年之积悃,表见于一时,而非以辱吾言于犬羊之耳,可言也,斯可死也。龚
壮宛曲以明心,辛谧直言以旌志,各以其所遇而自靖,君子之酌时宜以屈伸,道
固然也。
或曰:谧言之矣,闵未必杀之,而何以死?曰:谧固知其不听也,不听而生,
是为闵所容也。言出而志伸,志伸而生事毕,生事毕,不死奚俟乎?士怀孤志,
不遇可死之时,而奄奄以存,可哀也夫!
【五】
蔡谟之谏北伐,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谏北伐,为殷浩言也。亮与王导不协,
而欲立功以抑导于内;浩与桓温不协,而欲立功以折温于外;内不协而欲制胜千
里也,必不可得。故二子之言,当其时而中于事会。虽然,君子之为言,计及当
时,计及后世,时有不可明言者,则微言以动之,密谋以正之,而不因一时之急,
伤久长之计。亮之正不足以服导,浩之才不足以制温,迫于立功,反致溃败,徒
以沮挠人心而贻奸雄之笑,一时之事会也。王业之不可偏安,羯胡之不可纵佚,
忘自︹之术,而益召其侮,偷寡弱之安,而日蹙其亡,百世之大防也。羲之言曰:
“区区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业已成乎区区之势,为天下寒心,而更以
陵庙邱墟臣民左衽为分外之求,昌言于廷,曾无疚?鬼,何弗自投南海速死,以
延羯胡而进之乎?宋人削地称臣,面缚乞活,皆师此意,以为不竞之上术;闭户
塞牖,幸盗贼之不我窥,未有得免者也。谯周仇国之论成,而刘禅之降旗旋竖,
邪说之诬人亦酷矣哉!
若夫浩之欲折温也,亦非谋之不忠也;而折温之术,莫善于收温而用之。北
伐之举,温先请之,而浩沮之;既乃自行而置温于局外,不资其一旅之援,温亦
安坐上流而若罔闻;固温之乐祸以乘权,抑浩摈之而使成乎坐视。向令东西并进,
而吾拥中枢之制,温固吾之爪牙,抑又恶足以逞?浩非其人,而羲之等不能以此
说之,疑温忌温,而温之逆乃有所资以自雄。此所谓微言之,密谋之,制?敌︹
臣于尊俎者,浅人不足以及此也。
【六】
苻健请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来归,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
开关纳之,而倚以收复中原,则亦梁之进侯景也。夫健与襄而可收以为用也哉?
健之请命,杀麻秋而惧;弋仲之使襄归晋,胜冉闵而惧也。健孤而畏冉闵之勇,
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中立而无宁居,睨晋之弱而可诱以为后图,受其饵
则为侯景,觉其机则引去而无伤,若此者,亦恶能抚之使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
之不抚健而欲袭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谋未甚失也。拒之袭之,祸速而轻;纳之任之,祸
迟而大。弋仲将终,忠顺之言孰闻之,襄述之耳;其辞愈逊,其情愈诡。议者乃
以拒健激襄为浩罪,何古今乐进豺虎以自卫者之多也!夫不见健一入关而即自王,
浩北伐而襄伏甲于山桑以邀之乎?使当健、襄纳款之日,闭关而却之,曰吾无所
用尔为也,则二夷之气折矣。虽然,徒为大言无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
武,亦安能骄语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七】
桓温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温。温曰:“浩有德有言,为令仆,足以仪刑
百辟,朝廷用违其才耳。”此温之能用浩也。温请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
温也。能用之而后能制之,能制之,则予之、夺之、生之、杀之而唯吾意。不能
用矣,而欲制之,必败之道也。
温之逆也,刘忄炎料之矣,非必温之逆为不可制也,忄炎知何充、殷浩之不
足以制温也。夫温之始,岂有必不可制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说会稽王,
驰一纸书而即敛迹以退;其终于逆也,浩贻之也。惴惴然相恐于廷,若猛虎之且
?,温乃见人之疑我之篡,退必无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制我,将与我竞功;而
一败于许昌,再败于山桑,能事见矣,于是而技痒情兴,篡逆之志始?发而不戢;
微谢安、王彪之之夷犹淡漠,视猛虎如麋鹿,温必篡矣。
虎不撄则不攫,不走则不追;蜂不扑则不螫,不避则不触。岂徒温哉!董承
不奉衣带之诏,曹操不敢犯及宫闱;曹爽不争顾命之权,司马氏不敢擅为废立。
制之有道,用之有方,则温峤以新附之臣,而义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
倚重之陶侃而有余。浩任将相之重,物望所归,夫岂难于用温者,而徒尔惴惴也!
谋愈深,祸愈成矣。
【八】
晋之失久矣!殷浩废,桓温受征讨之命,败苻苌于蓝田,进军灞上,败姚襄
于伊水,收复雒阳,亦壮矣哉!当是时,石、冉初亡,苻、姚乍兴,健虽鸷而立
国未固,襄甫?去,乍集平旷之壤,势益飘摇,故挫之也易。善攻者攻其瑕,乘
瑕以收功,而积衰之气以振。温可谓知所攻矣。其入关也,粮匮而还,其复雒也,
置戍而返。说者曰:温有逆心,舍外而图内。此以刘裕例之,而逆其诈也。温之
归镇,未尝内Τ朝廷,如裕之为也。浩既废,会稽才弱而不足相难,王、谢得政
新而望浅,非温内顾之忧也。温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进图全功而亟撤以还者,
孤军乘锐气,快于一击,而无以继其后也。
晋偏安于江左,而又分焉,建业拥天子以为尊而力弱,荆、襄挟重兵以为︹
而权轻,且相离以相猜,而分为二。温以荆、襄之全力为孤注,其进其退,一委
之温,而朝廷置之若忘,温即有忠诚,亦莫能自遂,而况乎其怀二心哉?臣与主
相离也,相与将相离也,东与西相离也,以此而欲县军深入,争胜于蜂起之寇,
万不可得之数矣。
尤可嗟异者,温方有事于关、雒,而羡东出山茌以伐燕,欲与温竞功,而忘
其力之不逮。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俊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撄势重
难摇之虏以自取败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温,乘胜以复故都,岂不亻真乎?秦寇平,
燕之气夺;两都复,晋之势成;合天下之力以向燕,则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协于
温以成将就之功,则温之心折而不足以骋。乃彼方西向,我且东指,徒为立异而
生其欺怨,谢万之愚,荀羡之妄,会稽之ウ,怀忮以居中,欲温之成功于外,其
可得乎?谋国若此,不亡为幸耳。其不亡也,犹温两捷之威有以起茸ぃ之气,?
凶狡之心也。
【九】
五胡旋起旋灭,而中原之死于兵刃者不可殚计。殚中原之民于兵刃,而其旋
起者亦必旋灭。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故中国之君,一姓不
再兴,而慕容氏既灭而复起。恪围段龛于广固,诸将请亟攻之,恪曰:“龛兵尚
众,未有离心,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
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呜呼!恻悱之言,自其中发,功成而人
免于死,恪可不谓夷中之铮铮者乎!
古之用兵者,于敌无欲多杀也,两军相击,追奔俘馘者无几也,于敌且有靳
焉,而况其人乎!战国交争,驱步卒以并命,杀敌以万计,而兵乃为天下毒,然
犹自爱其民,而不以其死尝试也。尉缭之徒至不仁,而始为自杀其人之说,于是
杨素之流,力行其说以驱民于死而取胜。突围陷阵者有赏,肉薄攻城者前殒而后
进,则嗜杀者,非嗜杀敌,而实嗜杀其人矣。晨与行,夕与息,环拱听命于牙旌
之下,方且??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诱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于死。呜
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杀人也,其途非一,而驱人为无益之死者,
莫甚于攻城;投鸿毛于烈焰,而亟称其勇以奖之,有人之心,尚于此焉变哉!  
 

●卷十四

○哀帝
【一】
桓温请迁都雒阳,诚收复之大计也。然温岂果有迁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吕
护攻雒,温所遣援者,舟师三千人而止。温果有经略中原之志,固当自帅大师以
镇雒,然后请迁未晚。惴惴然自保荆、楚,而欲天子渡江以进图天下,夫谁信之?
为此言也,特以试朝廷所以答之者。而举国惊忧,孙绰陈百姓震骇之说,贻温以
笑。温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从之,自无所
至。”温说折矣。而周章议论之情形,已早入温之目中。其云“致意兴公,何不
寻遂初赋,而知人家国事”,非惮绰也,笑晋人之不足与人家国也。
夫温以虚声动朝廷,朝廷亦岂可以虚声应之?王述之议,亦虚声也。使果能
率三吴、两淮之众渡江而向寿、谯,诏温移屯于雒,缮城郭、修坞戍,为战守计,
而车驾以次迁焉,温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内亦可以折温之逆志,乘
其机而用吾制胜之策,诚百年一日之会,而晋不能也。燕、秦测之,温谅之,晋
不亡者幸耳!
内宁而外可无忧,一道也;处治安之世以建威销萌之道也。外无忧而内可宁,
一道也;处纷乱之日以︹干弱枝之道也。夫桓温者,何足虑哉?慕容恪之沈鸷,
苻坚之恢豁,东西交逼以相吞,而唯与温相禁制于虚声,曾不念︹夷之心驰于江
介也,是足悲也!晋不成乎其为君臣,而温亦不固为操、懿者也。
【二】
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丧也,仅见于士丧礼,而以情理推
之,固可通于天子。天子丧礼无传文,后世执期丧达乎大夫之说,以屈厌而议短
丧,非也。哀帝欲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则过;既而欲服期,是已。江?执服缌
之说,抑帝而从之,邪说也;天子绝期,而又何缌乎?为人后而继大宗,承正统,
上严祖考,而不得厚其私亲,此以君臣之义裁之也。故欧阳修、张孚敬称考、称
皇、称帝之说,紊大纲而违公义,固不若汉光武称府君之为允矣。
位号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于其亲,义也。若夫死而哀从
中发,哭踊服饰之节,达其中心之不忍忘,则仁也。降而为期,止矣;过此而又
降焉,是以位为重而轻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
称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干者,分以定名;怆然不容已者,
情以尽性。舜视天下犹[A061]芥,而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独非人之子与?
必欲等之于疏属而薄之,则何如辞天子之位而可尽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请数
月之丧,而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生而为庶子,莫如之何也。哀帝不
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诎者也。然则天子之位,其为帝之桎梏乎!
周礼残缺,而往圣之精义不传,保残之儒,徒纷纭以贼道,奚足取乎!
【三】
苻坚之世,富商赵掇等车服僭侈,诸公竞引以为卿,坚恶而禁之。天下之大
防二:中国、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
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
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贵贱焉,特地界分、天气殊,而不可乱;乱则人极毁,华夏之
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早,所以定人极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
与小人,所生异种,异种者,其质异也;质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
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产殊类、所尚殊方,而不可乱;乱则人理悖,贫
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滥,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呜呼!
小人之乱君子,无殊于夷狄之乱华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类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巧而以贼人。拙者,农圃
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尝轻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迟,恶之甚、辨
之严矣。汉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而礼教凌迟,故曰三代以下无盛治。夫以农圃
乱君子,而弊且如此,况商贾乎?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
之生为已亟者也。乃其气恒与夷狄而相取,其质恒与夷狄而相得,故夷狄兴而商
贾贵。许衡者,窃附于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为商,可以养廉。”呜
呼!日狎于金帛货贿盈虚子母之筹量,则耳为之聩,目为之荧,心为之奔,气为
之荡。衡之于小人也,尤其巧而贼者也,而能溷厕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归一也。一者,何也?义、利之分也。生于
利之乡,长于利之途,父兄之所熏,肌肤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志动气随,魂
交神往,沈没于利之中,终不可移而之于华夏君子之津?。故均是人也,而夷、
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类,防之不可不严也。夫夷之乱华久矣,狎而召
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贾为其最。夷狄资商贾而利,商贾恃夷狄
而骄,而人道几于永灭。无磁则铁不动,无珀则芥不黏也。  
 

○帝奕
【一】
慕容?罢荫户至二十万。以东北一隅而二十万户为权贵所荫,不受公家之役,
民户减少,则赋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盖夷狄之初起也,上下无章,资部族
之︹力以割据而瓜分之,狎为己有旧矣。故?从悦绾之请,纠レ还郡县,而举国
怨怒。然?之亡,自以疑慕容垂使外叛而致败,既非罢荫户之所致,国无纪而民
困,积弊虽去而害已深,故苻坚假仁义以动众而席卷之。则悦绾之言,亦憾其不
夙尔。
呜呼!岂独夷狄之不纲者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给天下之用而卫宗社。
乃上不在国,下不在民,居?而为蟊贼者,中涓也、戚畹也、债帅也、勋旧也,
皆顽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国而堕重于民者也。刘忠宣一搜隐占之禁旅而怨谤已腾,
卒致挠败,君明臣忠,卒不能施?正者,亲疏还迩之势殊而轻重已移也。其如此
之浮言胥动者何哉!夫此琐琐者之恩怨,何足以系国家之安危,人主不审,曾不
如慕容?之能断矣。制之有法而慎于始,且不能持于其后,祖宗之法,未可恃也。
中叶之主能不惑者,未见其人也,天下所以鲜有道之长也。
【二】
桓温伐燕,大败于枋头,申胤料之验矣。胤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
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而以孙盛阳秋直书其败观之,则温之败,晋臣所深
喜而乐道之者也。会稽王昱不能自︹,而徒畏人之轧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呜呼!
人之琐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桧之称臣纳赂而忘雠也,畏岳飞之胜而夺宋也。飞亦未决其能灭金耳。飞
而灭金,因以伐宋,其视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视皋亭潮落、?冈门飓发、块肉
无依者,又奚若也?温亦未能举燕之为忧耳。温而举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
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归,尽道以得民,推诚以得士,以礼待温,以道驭
温,静正而不惊,建威以自固,温抑恶能逞志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讨?不然,则
王莽、萧道成固无毫发之勋庸,而窃大宝如拾芥矣。庸主陋臣,如婴儿之护饵,
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于位以有为乎?处堂以嬉,授兵柄于温,而又幸其败,温
之怨且深,其轻朝廷也益甚。故会稽立而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晋必移社于
桓氏矣。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为疑忌以沮丧成功,庸主具臣之为
天下﹃,晋、宋如合一辙,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讳召王请隧之
逆,圣人之情见矣。若孙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笔,幸灾乐祸,亦恶足道哉!
【三】
王猛请慕容垂之佩刀,绐其子使叛逃,期以杀垂,司马温公讥其非雅德君子
所为,何望猛之厚而责之薄也!猛者,乱人之雄者耳,恶知德哉!
猛以桓温为不足有为而不归晋,将谓苻坚之可与定天下乎?乃坚亡而晋固存,
果孰短而孰长邪?使猛随温而东也,归晋也,非归温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
则因温以归晋,而因可用晋以制温。然则其不随温而东,乃智量出乎温之下,而
欲择易与者以获富贵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评以鬻薪卖水之猥贱而握重兵,猛灭
之,非智勇之绝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坚之不欲杀垂,猛岂能?之,而徒为挠
乱,忌其宠而已矣。其誓三军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受爵明君之廷,
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尽于此矣。绐无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
张仪之术也。朱子曰:“三秦豪杰之士,非猛而谁?”伏戈矛于谈笑,激叛乱以
杀人,妾妇耳,奚豪杰之云!  
 
○简文帝
【一】
简文为琅邪王,相晋五年,桓温外拒燕、秦,内攻袁瑾,而漠然不相为援,
盖其恶温而忌之夙也。既恶温矣,抑不能树贤能、修备御、以制温,温视之如视
肉,徒有目而无手足,故?之而犹拥立之,以为是可谈笑而坐攘之者也。盖至于
听温之扳己以立而遂立焉,则生人之心,生人之气,无有存焉者矣。
帝奕未有失德,温诬其过而废之,于斯时也,简文既不能折之以卫奕,则以
死拒温而必不立,奉名义之正,涕泣以矢之,温亦岂能遽杀己者?如其不择而推
刃于己,则温之逆,受众恶而不足以容,即令己杀而温篡,亦可无咎于天下。乃
虽?然南面,而旋陨天年,位与寿皆朝露耳。等死也,为晋恭、齐顺之饮??,
何如誓死不立,以颈血报宗社哉!
温,贼也;简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贼也;贼与贼以智力为胜负,而不敌者受
吞,必然之势也。病而一日一夜四发诏召温入辅,遗诏且云“君自取之”,乃语
王坦之曰:“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非但ウ弱如谢安所云似惠帝者耳,得
一日焉服衮冕正南面而心已惬,易其忌温之心而戴温不忘,乐以祖宗之天下奉之
而酬其惠也。洵哉!简文之为贼也。  
 

○孝武帝
【一】
简文以懿亲任辅相而与贼同逆,尸天子之位,名器在其手而唯其所与,虽有
王彪之、谢安、王坦之忠贤,而无可如何也。天不祚逆,使之速殒,而诸贤之志
伸矣。坦之裂居摄之诏,惟简文笃疾不能与之争也。太子之立,廷臣欲待温处分,
太子既立,太后犹有居摄之命,彪之抗议不从,温入朝,谢安谈笑而视之若无,
惟简文之已死也。孝武方十岁,抑非英武之姿,诸贤之志可伸,而于简文也则不
能。但责简文以ウ弱,岂其出于十岁婴儿之下乎?故谓简文与人同逆而私相授受,
非苛论也。
简文篡而彪之不能止者,温与之协谋,内外之权交失也。简文死,温虽有淫
威,而内无为之主者,于是彪之乃得忄亢慨以正之,谢安乃得从容以潜消之,不
足为深忧矣。简文居中以掣曳,诸贤之困,不在?う,而在葛ぱ。晋祚未终,天
夺匪人之速,亦快矣!若桓温者,无简文,则虽十岁婴儿而不能夺,固在诸贤局
量之中,而弗能跃冶;虽决裂而成乎篡,亦必有以处之矣。
【二】
呜呼!人苟移情于富贵而沈溺以流焉,何所不至哉!天子之尊,四海之富,
亦富贵也;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亦富贵也;垂至于死而苟一日得焉,犹埋心引
吭以几幸之。不知其何所为也,不知其何所利也,垂至于死而不已;人而不仁,
将如之何哉!易曰:“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大耋矣,何嗟乎?名之
未得、利之未遂焉,俄而嗟矣;俄而并忘其嗟,而埋未冷之心,引将绝之吭,以
思弋获矣。有涯之日月,废鼓缶之欢,营营汲汲,笑骂集于厥躬而不恤。簿尉一
天子,百金一四海也,人尽如驰,途穷焉而后止。呜呼!亦何所不至哉!
王敦、桓温皆于老病奄奄、旦暮且死之日而谋篡不已,以为将贻其子孙,则
王含、王应奴隶之才,敦已知之;桓熙弱劣,玄方五岁,温亦知之矣。王导知敦
之将死,起而讨敦;王、谢诸贤知温之将死,而坐待其毙;敦与温亦何尝不自知
也。其心曰:吾一日而居天子之位,虽死犹生。呜呼!天下之不以敦、温之心为
心者,吾见亦罕矣哉!
孟子曰:“万钟于我何加焉,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失其本心。”
虽然,犹人生之有事也。至于奄奄垂死而三者皆不任受,然且鼓余息以蹶起而图
之,是何心哉?一念移于不仁,内忘其心,外忘其名,沈湎淫溺自不能已,而不
复问欲此之何为也。谋天下者曰: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何足以死求之也;谋簿
尉百金者曰:天子之尊,四海之奉,何易求焉,吾所求者,旦暮未死而可得也;
而不知其情同矣,易地则皆然也。幼而忘身以贪果饵,长而忘身以贪温饱,相习
相流,愈引愈伸而不可中止;自非立志于早,以名义养其心而生恻悱,未有老死
而能忘者也。苟不志于仁,勿怪乱臣贼子之怙恶以没身也。
【三】
汉儒反经合道,程子非之,谓权者审经之所在,而经必不可反也。于道固然,
而以应无道之世,则又有不尽然者。母后之不宜临朝,岂非万世不易之大经乎?
谢安以天子幼冲,请崇德皇后临朝摄政,灼然其为反经矣。王彪之欲已之,而安
不从。彪之之所执者经也,安之所行者权也,是又反经之得为权也。
桓温虽死,扬、豫、江三州之军事,桓冲督之。冲不终逆而克保臣节,世遂
以忠顺归之。夫冲特不为王含耳。含之逆,于未败之前已有显迹。温死,人心乍
变,郗超之流折伏沮丧,恶知冲非姑顺巽以縻系人心而徐图之邪?且冲果有怀忠
效顺之情,当温存日,冲固与相得而为所付托者,何不可以规温而使守臣节?则
冲之无以大异于温审矣。若温既亡而或说以诛逐时望,冲不听者,不能也,非不
为也。王、谢诸贤,非刘隗、刁协之伦匹,温且不敢决于诛逐,冲亦量力而止耳。
外人遽信其无他,谢安固察见之,而不早有以制之哉?奉太后为名,以引大权归
己,而冲受裁焉,安盖沈思熟虑,执之坚固,而彪之不能夺也。
或曰:安为大臣,任国之安危,则任之耳,何假于太后?曰:晋之任世臣而
轻新进也,成乎习矣。王导之能秉政也,始建江东者也;庾亮,后族也;何充则
王导所引重而授以政者也。至穆帝之世,权归桓氏,非一日矣。谢安社稷之功未
著,而不受托孤之顾命,其兄万又以虚名取败;安之始进,抑受桓温之辟,虽为
望族,无异于孤寒;时望虽隆,而蔡谟、殷浩皆以虚声贻笑,固群情之所不信;
而乍秉大权,桓冲之党且加以专国自用之名而无以相折,则奉母后以示有所承,
亦一时不获已之大计也。
或曰:安胡不引宗室之贤者与己共事,而授大政于妇人邪?曰:前而简文之
辅政,其削国权以柔靡,已如此矣。后而道子之为相,其僭帝制以浊乱,又如彼
矣。司马氏无可托之人,所任者适足以相挠,固不如妇人之易制也。此之谓反经
而合道,又何伤哉?
虽然,王彪之之议,不可废也。安虽不从,而每欢曰:“朝廷大事,王公无
不立决。”服其正也。审经以为权,权之常;反经以行权,权之变;当无道之天
下,积习深而事势违,不获已而用之,一用而不可再者也。故君子慎言权也。
【四】
太元元年,谢安录尚书事,除度田收租之制。度田收租者,晋之稗政,鲁宣
公税亩之遗弊也,安罢之,可谓体天经以定民制矣。
王者能臣天下之人,不能擅天下之士。人者,以时生者也。生当王者之世,
而生之厚、用之利、德之正,待王者之治而生乃遂;则率其力以事王者,而王者
受之以不疑。若夫土,则天地之固有矣。王者代兴代废,而山川原显不改其旧;
其生百谷卉木金石以养人,王者亦待养焉,无所待于王者也,而王者固不得而擅
之。故井田之法,私家八而公一,君与卿大夫士共食之,而君不敢私。唯役民以
助耕,而民所治之地,君弗得而侵焉。民之力,上所得而用,民之田,非上所得
而有也。
助、彻者,殷、周之法也,夏则贡矣。贡者,非贡其地之产,贡其人力之所
获也。一夫而所贡五亩之粟,为之制耳。曰五十而贡者,五十为一夫而贡其五也。
若夫一夫之耕,或溢于五十亩之外,或俭于五十亩之中,为之一易、再易、莱田
之名以宽其征。田则自有五谷以来民所服之先畴,王者恶得有之,而抑恶得税之。
地之不可擅为一人有,犹天也。天无可分,地无可割,王者虽为天之子,天地岂
得而私之,而敢贪天地固然之博厚以割裂为己土乎?知此,则度而征之者,人之
妄也;不可度而征之者,天之体也;此之谓体天经矣。
以治民之制言之,民之生也,莫重于粟;故劝相其民以务本而遂其生者,莫
重于农。商贾者,王者之所必抑;游惰者、王者之所必禁也。然而抑之而且张,
禁之而且偷,王者亦无如民何。而惟度民以收租,而不度其田。一户之租若干,
一口之租若干,有余力而耕地广、有余勤而获粟多者,无所取盈;窳废而弃地者,
无所蠲减;民乃益珍其土而竞于农。其在︹豪兼并之世尤便也,田已去而租不除,
谁敢以其先畴为有力者之兼并乎?人各保其口分之业,人各劝于稼穑之事,︹豪
者又恶从而夺之?则度人而不度田,劝农以均贫富之善术,利在久长而民皆自得,
此之谓定民制也。
太元之制,口收税米三斛,不问其田也。不禁兼并,而兼并自息,举末世之
制而除之。安之宰天下,思深而道尽,复古以型今,岂一切苟简之术所可与议短
长哉!
【五】
荆、湘、江、广据江东之上流,地富兵︹,东晋之立国倚此也。而权奸内逼,
边防外匮,交受制焉,亦在于此。居轻而御重,枝︹而干弱,是以权臣窥天而思
窃,庸人席富以忘危,其不殆也鲜矣。上流之势,以趋建业也则易,王敦、桓温
之所以莫能御也;以度楚塞争淮表也则难,舟楫之利困于平陆,守险之长诎于广
野,庾亮、桓温之所以出而即溃也。谢安任桓冲于荆、江,而别使谢玄监江北军
事,晋于是而有北府之兵,以重朝权,以图中原,一举而两得矣。安咏诗而取
“︳谟远猷”之句,是役也,可不谓谟猷之︳远者与?
江北、河南之众,纪瞻尝用之以拒石勒,而石勒奔;祖逖尝用之以向汝、雒,
而汝、雒复;所以不永其功者,王导之弗能任也。导之弗能任者,专任王敦于上
流,而不欲权之分也。纪瞻一出而不继,祖逖始成而终乱,王敦、桓温乃挟荆、
湘以与晋争。内乱而外荒,积之数十年矣,安起而收之。虽使桓冲牧江、荆,而
自督扬、豫。北府兵︹,而扬、豫︹于江、荆,势之所趋,威之所建,权归重于
朝廷,本根固矣。况乎中原南徙之众,尤多磊落英多之士,重用之,以较楚人之
亻票而可荡者相什百也。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竞以室,非竞以户
庭也。安于是而知立国之弘规矣。故淝水之役,桓冲遣兵入援而安却之,示以荆、
江之不足为轻重,而可无藉于彼,冲其能不终乎臣节哉?
宋高、秦桧之愚也,忧诸帅之︹而不知自︹,杀之削之而国以终敝。桧死,
张浚任恢复,而败溃于符离,无可用之兵也。此殷浩之覆轨也。谢玄监军江北,
择将简兵,六年而后用之,以破苻坚于淝水,非一旦一夕之效矣。
【六】
先王之教、觌文匿武,非徒以静民气而崇文治也。文可觌,武不可觌。不可
觌者,不可以教,教之而武黩,黩则衰。苻坚作教武堂,命太学生明阴阳兵法者
教诸将,狄道也,而适足以亡。其为狄道者,奖武以荡人心而深其害气,言治者
或知其不可矣,而妄人犹以迂疏诮之;其适足以亡也,则人未有能信其必然者。
善哉岳武穆之言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武而可以教教者哉?教之习之,
其志玩,其气枵,其取败亡必矣。
兵之所尚者勇,勇非可教而能者也;所重者谋,谋非可豫设而为教者也。若
其束伍之严,训练之勤,甘苦与共之以得士心,则取之六经而已足。其他诡诞不
经而适以偾军杀将者,则阴阳时日壬遁星气之啧啧多言,非可进而进,可乘而不
乘,以鬼道败人之谋者也。至于骑射技击之法,虽可习焉,而精于态者不给于用;
口授而目营之,规行矩止,观天画地,疑鬼疑神,以沮其气而荡其心,不败何待
焉?自非狂狡虚妄之士,孰敢任为之师。自非市井亡赖窜身干进之徒,孰乐为之
弟子。官为之制,妄人尝试焉,只以乱天下,而武备日以玩而衰。苻坚之好虚名
而无实用,若此类者众矣,国破身死,而后人犹效之,愚不可瘳,一至此乎!
【七】
桓冲死,谢安分荆、豫、江三州以授诸桓,桓玄之祸始于此矣。安之虑桓氏
已熟矣,折桓冲而令其无功?鬼死,其势可以尽削桓氏之权,以奖晋室;然而为
此者,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贻桓氏以口实,不得已而平其怨忌也。夫桓氏亦岂以
私怨怨安而危安者乎?忧不在桓氏,而在司马道子、王国宝也。二奸伏于萧墙,
蛊孝武以忌安,而不足以相胜,则必假手桓氏以启衅。主昏相妒,以周公之圣,
且不能塞不利孺子之口,而况安乎?故以知安之于此,有大不获已者在也。所任
者,石虔也、石民也、伊也,以为差愈于玄而可免于乱;然而终不能免,则安穷
矣。
虽然,安岂遂无道处此以保身而靖国乎?安秉国政于此十年矣,太后归政而
己录尚书八年矣。夫岂晋廷之士举无可大受之人材,使及早而造就之以储为国之
柱石者?冲死之后,内不私之于子弟,外不复假于诸桓,君无可疑,相无可谤,
而桓氏亦无所倚以争权。安之识早弗及此也,则临事周章,亦其必然之势矣。量
不弘而虑不周,有靖国之忠,而惘于大臣之道,安不能免于责矣。
鸱?之诗曰:“既取我子,勿毁我室。”周公长育人才之心,至于疑谤居东
而哀鸣益切。人才者,大臣之以固国之根本者也,时未有贤,则教育之不夙也。
不此之务,惴惴然求以弭谤,而贻国家之患,可深惜也夫!
【八】
问,次于学者也;问之道,尤重于学也。三代以下,于学也博,于问也寡;
三代以上,于学也略,于问也详;故称舜之大知,好问其至矣。虽然,学者,自
为学也;问待人,而其途有二:有自问者,有问人者。自问者,恐其心之所信,
非其身之所宜;身之所行,非其心之所得;处事外者,公理之衡也,不问而不我
告,问而犹恐其不我告焉,孜孜以求之,舜之所以为大知也,圣之津梁也。问人
者,舍其是非而求人之是非,舍天下之好恶,而求一人之好恶,察焉而愈昏,详
焉而愈讠皮,君子之喜怒有偏者矣,小人之爱憎,未有不私者也,急于求短以疑
其长,乱国ウ主猜忌之臣所以惑焉而自夺其鉴也,愚者之狂药也。
夫人之心行,有小略而大详者,有名污而实洁者,有迹诡而心贞者;君子于
此,鉴之真,信之笃,不忍求人于隐曲,抑不屑也。而流俗之口,好挢举以矜其
慧辨,奸邪之丑正者勿论焉。不择人而问之,则善恶互乱;有所偏任,则谗?行。
问之君子,则且对以不知;问之小人,则尽言而若可倚。于是而贤才之心,疑畏
而不为用;奸伪之士,涂饰以掩其恶;则有谗不见,有贼不知,皆好问者之所必
致矣。居官而败其官,有天下而败天下,必也。故曰愚者之狂药也。舍其躬之得
失,不考镜于公非,日取人之贞邪,待左右以为耳目,其亡速于桀、纣,不亦伤
乎!
范宁为豫章太守,遣十五议曹下属城采求风政,吏假还,讯问官长得失;是
道也,不自问己过而问人,以聋为聪之道也。徐邈责之曰:“欲为左右耳目,无
非小人,善恶倒置,谗谄并进,可不戒哉!”治道学术,斯言尽之矣。
【九】
有才皆可用也,用之皆可正也,存乎树人者而已矣。操树人之权者,君也。
君能树人,大臣赞之;君弗能树人,责在大臣矣。君弗能树人,而掣大臣以弗能
有为,大臣有辞也。君不令,而社稷之安危身任之,康济之功已著见,而为天下
所倚重,乃及身而止,不能树人以持数世之危,俾免于亡,大臣无可辞矣。
王导、谢安,皆晋社稷之臣也。导庇其族而不能公之天下,故庾亮得而?之;
然其没也,犹有郗鉴、王彪之、谢安以持晋室之危,虽非导之所托,而树之者犹
导也。安以族盛而远嫌,不私其子弟可矣,当其身而道子以乱,迨其后而桓玄以
篡,廷无端方严正之士,居端揆以镇奸邪,不于安责,将谁责而可哉?
老氏曰:“功成身退,天之道。”安,学于老氏者也,故能以力建大勋之子
弟,使远引以全名,而宗族虽有贤者,皆无列于朝右,以是为顺天兴废之理与?
夫君子之进也,有先之者;其退也,有后之者。退而无以后之,则已成之绪,与
身俱没,而宗社生民不被其泽。既已为公辅,建不世之勋,则宗社生民,即厥躬
之休戚矣。全身而避名,知衰而听命,抑岂所谓善退者哉?退之难于进也久矣。
未退之日而早为退之地,非树人其何以退乎?
或曰:时未有人也。夫王雅、王恭、殷仲堪、王?之徒,躁而败者,望不重
也,养不纯也。养其刚烈之气,檠括以正之,崇其位望,以止其浮夸,此诸人者
固皆可用,用而皆可正者也。安弗能养以戢其骄,授之昏湎之主以导于讠皮,于
是乎轻亻票以从主之私,而激成上下相争之势。安存而政已乱,安没而国已倾,
则举生平之志操勋名与庙社河山而消陨,安之退,一退而无余矣。天之道,功成
而退,春授之夏,冬授之春,元气相嬗于无垠,豫养其?犀而后息其老,故四序
循环而相与终古。老氏不足以见此,而安是之学也。史鱼不能进蘧伯玉,死以为
惭,此则老氏所谓死而不亡者也。
【一○】
慕容宝定士族旧籍,分清浊,阅户口,罢军营封荫之户,而士民嗟怨。夷狄
而效先王之法,未有不亡者也。以德仁兴者,以德仁继其业;以威力兴者,以威
力延其命。沐猴冠而为时大妖,先王之道不可窃,亦严矣哉!以威力起者,始终
尚乎威力,犹一致也。绌其威力,则威力既替矣,窃其德仁,固未足以为德仁也。
父驴母马,其生为[B165],[B165]则生绝矣,相杂而类不延,天之道、物之理也。
自苻坚之败,北方瓜分而云扰,各恃其部曲以弹压士民而用之,无非浊也。纯乎
浊而清之,清者非清,浊者失据,人民不靖,部曲离心,不亡何待焉?
虽然,天下之浊极矣,威力横行而贫弱无告,固不可以永也。慕容氏以亡,
而拓拔氏承之以稍息,?佥喁??之气,相延相俟以待隋、唐,则宝取亡之道,
又未必非天下之生机也。士民怨之,彼士民者,又恶足与计恩怨哉?
【一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或且不及五世而无余,君子深悲其
后也。
永嘉之乱,中原沦陷,刘琨不能保其躯命,张骏不能世其忠贞,而汾阴薛氏,
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刘、石、苻氏者数十年;姚兴称帝于关中,礼征薛︹,授以
将军之号,遂降兴而导之以取蒲坂。悲夫,志士以九族殉中夏,经营于锋刃之下,
贻子孙以磐石之安、衣冠之泽,而子孙陨落之也。虚名小利动不肖之心魂,而忘
其祖父,彼先世英拔峻毅之气,怨恫于幽,而子孙或且以为荣焉,有如是夫!
姚兴之盛也不如苻氏,其暴也不如刘、石,迟之数年而兴死矣、泓灭矣,拓
拔氏尤能容我而无殄灭之忧者,俟之俟之,隋兴而以清白子孙为禹甸之士民,岂
遽不可?然而终不及待也。一失其身,而历世之流风以坠。前之人亦自靖而已矣,
遑恤我后哉?溧阳史氏以建文旧臣,三世不入庠序,而史鉴之名凌王鏊而上之,
何史氏之多幸也! 
 


○安帝
【一】
国之亡,类亡于淫昏暴虐之主,而晋独不然;前有惠帝,后有安帝,皆行尸
视肉,口不知味、耳不知声者也。与子之法,定于立适,二君者,皆适长而豫建
为太子,宜有天下者也。藉废之而更立支庶之贤者,则抑凌越而为彝伦之ル。虽
然,为君父者,苟非宠嬖以丧元良,念宗社之安危,亦奚恤哉?抑非徒前君之责
也,大臣有社稷之任,固知不可,而选贤以更立焉,自靖而忧国如家者所宜然也。
乃惠帝之嗣也,卫?争之矣,和峤争之矣,贾氏饰伪以欺武帝,而武帝姑息
以不决。若安帝则上下无异辞,而坐听此不知寒暑饥饱者之为神人主。夫孝武之
淫昏,诚无百年之虑矣,而何大臣之漠然不念也!
司马道子利其无知而擅之,固已。王恭犹皎皎者,而抑缄默以处此也,何哉?
恭方与道子为难,恐道子执废适以为名而行其诛逐,天下不知安帝之果不胜任,
而被恭以逆名,恭所不敢任也。道子争权,而人皆怀贰,岂徒恭哉?谢安且不敢
任而抱东山之志。举国昏昏,授天下于聋瞽,而晋以亡;天也,抑人任其咎矣。
夫安功在社稷,言即不庸,而必无覆宗之祸,何恤而不为君父任知罪之权?
若恭也,与其称兵而死于刘牢之之手也,则何如危言国本以身殉宗社乎?见义不
为,而周章失措,则不勇者不可与托国,信夫!
【二】
公论者,朝廷之柄也。小人在位,天下未闻其恶,外臣未受其伤,而台谏争
之,大臣主之,斥其奸而屏逐之,则臣民安于下而忘言,即其击之不胜,而四方
犹静处以听,知朝廷之终有人而弗难澄汰也。如是,则不保国之无奸邪,而四海
无争衡之祸。公论之废于上也,台谏缄唇,大臣塞耳,恶已闻于天下,而倒授公
论之柄于外臣,于是而清君侧之师起,而祸及宗社。
刘隗、刁协以苛刻失人心而王敦反,庾亮以轻躁损物望而苏峻反,晋廷之臣,
未有持片辞以与隗、协、亮争者;贻︹臣以犯顺,宗社几亡,固有以召之也。然
犹曰隗、协之持论非不正也,庾亮之秉心非不忠也。若夫司马道子、王国宝,荒
淫贪?,灼然为晋之蟊贼,孝武虽与同昏,既而疑忌之、疏远之矣,乃在廷之士,
持禄取容,无或以片言摘发而正名其为奸邪者。于是而外臣测国之无人,以激其
不平之气,王恭、殷仲堪建鼓以鸣,而不轨之桓玄藉之以逞。公论操于下,而朝
廷为养奸之渊薮,天下靡然效顺于逆臣,谁使之然邪?
或曰:道子帝之母弟,国宝居奥?以交荧,未易除也。夫苟怀忠自靖,则以
颈血溅奸邪,而何惮于︹御?道子者,尤昏庸而弗难控制者也。孝武崩,国宝扣
宫门求入,王爽拒之则止矣;王恭反,车胤以危言动之,国宝即解职待罪,而道
子弗难杀之矣,是可鞭?使而衔勒驭者也。孝武疑道子之专,而徐邈进汉文、淮
南之邪说;国宝就王?与谋,而?犹有卿非曹爽之游词;在廷之臣胥若此矣。远
迩愤盈之气,决发以逞,非特恭与仲堪,即桓玄之蓄逆不可掩,而天下从之以风
靡,势之所必至也。谢安没而晋无大臣;谢安为门户计以退处,而晋早无亲臣矣。
谏诤之职久废,士相习于迂缓,相尚以苟容,晋更不得谓有群臣矣。
方州重于朝廷,是非操于牧督,相寻而乱,终六代之世,假赵鞅晋阳之名以
行篡弑,至唐而后定。故言路者,国之命也,言路芜绝而能不乱者,未之有也。
【三】
割地以封功臣,三代之制也,施之后世,则危亡之始祸矣;而割边徼之区以
与有功之酋,害尤烈焉。古诸侯之有国,自其先世而已然,安于侯服旧矣。易姓
革命而有所灭,以有所建,授之于功臣而大小相错,同姓异姓庶姓相?,互相制
而不相下,抑制其贡享觐问之礼,纳之于轨物,而厚用其材,则封殖自大、以窥
伺神器之心无从而作。然而荆、吴、徐、越抗颜以乱中夏,高宗惫于三年,宣王
劳于南伐,迄春秋之季,愈无宁日矣。
自秦罢侯置守,而天下皆天子之土矣。天子受土于天而宰制之于己,亦非私
也;割以与人,则是私有而私授之也。边徼之有闲地,提封不得而亩之,疑为委
余而不足惜,然而在我为委余者,在彼为奥区,经理其物产,生聚其人民,未有
不为我有者也。拓拔氏以秀容川酋长尔朱羽健攻燕有功,割地三百里以封之,其
后尔朱氏卒为拓拔氏之忧,而国因以亡,非千秋之明鉴也乎?建州之弃二百余年,
而祸发不救,胡未之考也?
或曰:一荒远之土,委诸其人,若蜀、滇、黔、粤之土官,虽有叛者而旋灭,
其何伤?”非也。蜀、滇、黔、粤土夷之地,本非吾有也,羁縻之而已。世其土,
服其官,彼亦有保宗全世之情而不敢妄以逞;一逞而固有反顾之心,恋其栈豆,
则迫而攻之也易。若土已入我职贡,而以骁悍为我立功矣,取非其所世有者裨益
之而长其雄心,其始也,徼幸而无所恤,其继也,屡进而无所止,一有怨隙,乘
事会以狂起,其尚有所顾忌乎?拓拔氏虚六镇不为郡县,自秀容川始也,祸之所
必生也。弃地者弃其国,宁有爽与?
【四】
天下多故,言兵者竞起,兵不可以言言者也。孙、吴之言,切于情势,近于
事理矣,而当时用之,偶一胜而不足以兴。读其书者,未有能制胜者也,况其滥
而下者乎?道不足则倚谋,谋不足则倚勇,勇不足则倚地,地不足则倚天,天不
足则倚鬼。倚鬼,则敌知其举无可倚矣。倚鬼,则将吏士卒交释其忧勤,智者知
其无成而心先乱,愚者幸其有成而妄自骄,兵败身死,以殉术士巫觋之妖,未有
免者。然而术士巫觋之说,终淫于言兵者之口,其说炙毂,其书汗牛,天下多故,
乘之以兴,无乱人非乱世也。
王凝之奉天师道,请鬼兵御贼,而死于孙恩;殷仲堪奉天师道,不吝财贿以
请祷,而死于桓玄;段业信卜筮巫觋,而死于沮渠蒙逊。鬼者,死之徒也,与鬼
为徒,而早近于死。况以封疆人民倚于恍惚无实之妖邪,而贻国以亡,陷民于死;
若是者,见绝于天,未有不丧其身首者也。段业,窃也;仲堪,叛也;天夺其魄,
以迷于鬼,而死也固宜。王凝之清族雅士,分符治郡,以此戕身而误国,不亦愚
乎?凝之之奉妖也,曰其世奉也,则王羲之不能辞其咎矣。
妖邪繁兴,附于兵家之言,世所号为贤者且惑焉。郭京以陷城,申甫以丧师,
金御史声秉大节以不贰于生死,而亦惑焉,白圭之玷也。丁甲也,壬遁奇禽也,
火珠林也,乞灵于关壮缪及玄武之神也,皆言兵者之所倚也。其书不焚,其祀不
毁,惑世诬民,乱人不可戢矣。
【五】
论史者之奖权谋、堕信义,自苏洵氏而淫辞逞。近有李贽者,益鼓其狂澜而
惑民倍烈。谏则滑稽也,治则朝四暮三也,谋则阳与阴取也。幸而成,遂以诮君
子之诚悫,曰未可与权。其反覆变诈之不雠,以祸于国、凶于家、戮及其身,则
讳之而不言。故温峤之阳亲王敦而阴背之,非无功于晋矣,然非其早卒,君子不
能保其终为晋社稷之臣也,何也?向背无恒,而忠孝必薄也。前有吕布,后有刘
牢之,勇足以戡乱,而还为乱人。呜呼!岂有数月之?,俄而为元显用,而即叛
元显,俄而为桓玄用,而即图桓玄,能不祸于国、凶于家、戮及其身也乎?刘袭
曰:“一人三反,何以自立。”使牢之幸雠其诈,而桓玄受戮,论者将许之以能
权;乃牢之杀元,而牢之之祸晋益深,君子岂受其欺哉?
夫君子之道,成则利及天下,不成而不自失。其谏也,用则居其位,不用则
去之。又不然,则延颈以受暴君之刃而已,无可谲也。其定乱也,可为则为,直
词正色以卫社稷,不济,则以身殉而已。死者,义也;死不死,命也;有命自天,
而俟之以义,人之所助,天之所?。故曰:“履信思乎顺,自天?之,吉无不利。”
大易岂不可与权者哉?秉信非以全身,而身或以保;非以图功,而功或以成。托
身失所,而为郗超;欲自免焉,则为温峤;加之以反覆之无恒,则为牢之。峤成
而牢之败,牢之死而超生。天之所以祸福者,尤在信与不信哉!论人者以是为准
而已矣。奖谲诈以徼功,所谓刑戮之民也。
【六】
萧道成、萧衍、杨坚、朱温、石敬瑭、郭威之篡也,皆石勒所谓狐媚以取天
下者也,刘裕其愈矣。裕之为功于天下也不一,而自力战以讨孙恩始,破之于海
ㄛ,破之于丹徒,破之于郁洲,蹙之穷而赴海以死。当其时,桓玄操逆志于上流,
道子、元显乱国政于中朝,王凝之、谢琰以庸劣当巨寇,若鸿毛之试于烈焰。微
刘裕,晋不亡于桓玄而亡于妖寇;即不亡,而三吴全盛之势,士民所集,死亡且
无遗也。裕全力以破贼,而不恤其他,可不谓大功乎?
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只承者也。虽然,人相沈溺而无与为功,
则天地生物之心,亦困于气数而不遂,则立大功于天下者,为天之所不弃,必矣。
故道成、衍、坚、温、敬瑭、威皆不永其世,而刘宋之祚长,至于今,彭城之族
尤盛。若夫谢安却苻坚而怀沧海之心,郭子仪平安、史而终汾阳之节,岂可概望
之斯人乎?裕,不学者也;裕之时,僭窃相乘之时也;裕之所事者,无信之刘牢
之,事裕者,怀逆徼功之刘穆之、傅亮、谢晦也;是以终于篡而几与道成等伍。
当其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生死之日,岂尝早畜觊觎之情,谓晋祚之终归己哉?于
争乱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谁也?
【七】
成败之数,亦晓然易见矣,而苟非闲世之英杰,无能见者,气焰之相取相轧
有以荡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时而为一动一静之势
者,几也。桓玄竖子而干天步,讨之必克,理无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则
理抑不能为之伸;以力相敌,而力尤不可恃;恶容不察其几哉?
玄犯历阳,司马休之走矣,尚之溃矣,玄所畏者,刘牢之拥北府之兵尔。牢
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轨之心,何必不诛玄而挟功以轧元显,
忽怀异志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诈而愚也。唯刘裕见之也审,故与何无忌、刘敬宣
极谏牢之,以决于讨玄。斯时也,刚决而无容待也,几也。玄已入建业,总百揆,
督中外,布置腹心于荆、江、徐、兖、丹阳以为巩固,而玄抑矫饰以改道子昏乱
之政,人情冀得少安。牢之乃于斯时欲起而夺之,不克而为玄所削,众心瓦解,
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于广陵,其败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刘裕见之也审,直告
牢之以不能,而自还京口,结何无忌以思徐图。斯时也,持重而无患其晚也,几
也。
夫几亦易审矣,事后而反观之,粲然无可疑者。而迂疏之士,执一理以忘众
理,则失之;狂狡之徒,见其几而别挟一机,则尤失之;无他,气焰之相取相轧,
信乱而不信有已乱之几也。裕告无忌曰:“玄若守臣节,则与卿事之。”非伪说
也,乱有可已之几,不可逆也。又曰:“不然,当与卿图之。”则玄已在裕目中
矣。所谓?世之英杰能见几者,如此而已矣,岂有不可测之神智乎?
【八】
三吴之苦饥,自昔已然。晋元兴中,承桓玄闭籴、孙恩阻乱之余,遂至填沟
委壑,几空城邑,富室衣罗纨、怀金玉而坐毙。或曰“俗奢亡度以使然”,固也,
而不尽然也。三吴之命,县于荆、江,上流有变,遏抑而无与哺之,则立槁耳。
自晋之南迁也,建业拥大江而制其外,三吴其腹里也。人怀其安,而土著者不移,
侨寓者争托,于是而士民之殷庶,甲乎天下。地有限而人余于地,地不足于养人,
历千余年而一轨。乃三吴者,岂徒东晋之腹里,建业所恃以立国哉?财赋之盈,
历六代、唐、宋而于今未替,则休养之以固天下之根本,保全千余年之生齿,而
使无凋耗,为元后父母者,恶容不汲汲焉。
夫人聚则营作之务繁兴,财恒有余而粟恒不足;犹荆、湘土广人稀,力尽于
耕,而它务不遑,粟恒余而财恒不足。以此筹之,则王者因土作贡,求粟于荆、
湘,而薄责以财;需财于吴、会,而俭取其粟;是之
夫既厚责粟于三吴矣,无已,则严遏籴之禁以互相灌注,有粟者得货贿焉,
有货贿者得粟焉,一王之土,合以成一家之盈缩,亦两利之术也。是故恶莫大于
遏籴,桓玄之恶烈于孙恩矣。夫玄据上流,馁三吴以弱朝廷,自以为得计矣,又
恶知己既窃晋而有之,则三吴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使玄能抚之以乘京口之后,
何至一败而无余哉?故殃人者,未有不自殃者也。
【九】
桓玄将篡,杀北府旧将之异己者,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弃
故国而远即于异类,为刘昶、萧宝寅之先驱。夫诸子亦各有其志行,岂其豫谋此
?下之计为藏身之固哉?迫于死而不暇择尔。虽然,其为弃人于两?,固自取之
也。桓玄之逆,非徒祸在所必避也,祸即不及,而岂忍为之屈。诸子据山阳以讨
玄,虽不必其忠于晋,而固丈夫之节也,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于鲜卑邪?
夫刘裕亦北府之杰,刘牢之之部曲也,坦然自立于京口而无所惧,玄岂与裕
无猜乎?裕自有以为裕,而玄不足以为裕忧也。裕之还京口也,以徐图玄也;乃
置玄不较,急击卢循于东阳而破走之,旋击徐道覆而大挫之,追卢循至晋安而又
败之,未尝一日弛其军旅之事也。为晋用而若为玄用,为玄用而实为晋用;威伸
于贼,兵习于战,若不知玄之将篡者,而玄亦无以测其从违;非徒莫测也,虽测
之而亦无如之何也。故玄妻刘氏劝玄除裕,而玄曰:“吾方平荡中原,非裕莫可
用者。既思用裕,亦固知裕威已建,非己所得而除也。玄知裕之不可除,故隐忍
而厚待之以俟其隙;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故公然入朝而不疑。唯浃岁之?,三
破妖贼,所行者正,所守者坚,人不得而疑,虽疑亦无名以制之也。裕居不可胜
之地,而制玄有余矣。
呜呼!士当逆乱垂亡忧危沓至之日,诡随则陷于恶,躁竞则迷于所向,亦唯
为其所可为,为其所得为;而定大谋、成大事者在此,全身保节以不颠沛而逆行
者亦在此。休之、敬宣、雅之舍己所必为,则虽怀讨逆之心,而终入于幽谷矣。
英雄之略,君子有取焉,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正用之,可以独立于天
纲裂、地维坼之日而无疚?鬼矣。
【一○】
廉耻之丧也,与人比肩事主,而歆于佐命之荣赏,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贼而
北面之,始于西汉刘歆、公孙禄之徒,其后华歆、郗虑相踵焉。然天下犹知指数
之也;幸而不遇光复之主,及身为戮,而犹无奖之者。上有奖之者,天下乃不知
有廉耻,而后廉耻永亡。
王谧世为晋臣,居公辅之位,手解安帝玺绶以授桓玄,为玄佐命元臣,位司
徒,此亦华歆、郗虑之流耳。义兵起,桓玄走,晋社以复,谧以玄司徒复率百官
而奉迎安帝,此诚豺虎不食、有北不受之匪类矣。刘毅诘之,逃奔曲阿,正王法
以诛之,当无俟安帝之复辟。而刘裕念畴昔之私好,追还复位,公然鹄立于百僚
之上,则其崇奖奸顽以堕天下之廉耻也,唯恐不夙。苟非志士,其孰不相率以即
于禽兽哉?俄而事此以为主,而吾之富贵也无损;俄而事彼以为主,而吾之富贵
也无损;夺人之大位以与人,见夺者即复得焉,而其富贵也抑无损。奖之以败闲
丧检,而席荣宠为故物,则何怪谢晦、褚渊、沈约之无惮无惭,唯其所欲易之君
而易之邪?
呜呼!忠与孝,非可劝而可惩者也。其为忠臣孝子矣,则诱之以不忠不孝,
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惩也。其为逆臣悖子矣,则奖之以忠孝,如虎之不可驯而不
可惩也。然则劝惩之道,唯在廉耻而已。不能忠,而不敢为逆臣;不能孝,而不
敢为悖子;刑齐之也,而礼之精存焉。刑非死之足惧也,夺其生之荣,而小人之
惧之也甚于死。天子正法以诛之,公卿守法以诘之,天下之士,衣裾不衤敝其门,
比闾之氓,望尘而笑其失据,则惧以生耻。始耻于名利之得丧,而渐以触其羞恶
之真,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手解其玺绶,而复延
之坐论之列,两相觌而不惭,则耻先丧于上,而何望其下乎?裕之不戮谧也,人
心风俗之祸延及百年。唐黜苏威,而后老奸贩国之恶习以破。惜老成,徇物望,
以为悖逆师,祸将自及矣。
【一一】
李?之后兴于唐,于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非君子徒为之说以诱人于善也。
易曰:“履信思乎顺,是以自天?之,吉无不利。”夫人亦岂好为疑诈而与人相
逆哉?爱憎乱之也。亦既见为可为而为之,见为可言而言之,则孰遽背其初心而
自相刺戾?见可爱而移,见可憎而止,而后心不能以自保,宁弃信也,且以快一
时之情也。爱憎者,非以顺物,而求物之顺己也,求物顺己而不顺于物,勿恤也。
顺己者,爱之而赏Ο;逆己者,憎之而罚滥;罚滥既已大伤乎人心,赏Ο则得者
自诧其邀取之工而不以为恩,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积矣。是故履信思顺者,不
求之物理,而但求之吾情;知吾情之非物理,而物理在矣。
?之戒诸子曰:“从政者审慎赏罚,勿任爱憎,折狱必和颜任理,用人无?
于新旧,计近不足,经远有余。”是说也,岂徒其规模之弘远哉?内求之好恶之
萌以治其心,与天相顺,循物以信;三代以下不多得之于君子者,而?以偏方割
据之雄,能自求以求福,推此心也,可以创业垂统、贻百世之休矣。求治理而本
诸心,昧者以为迂也,诗、书所言,岂欺我哉?
言综核者任憎也,世之言法者尽此耳;言宽大者任爱也,世之言恩者尽此耳。
法近义,而非义以妨仁;恩近仁,而非仁以害义。秦政以刚而亡,汉元以柔召乱,
非仁义也,且非法也,抑非恩也,任爱而淫,任憎而戾也。三代之王者,不立治
天下之术,而急于学,克此心之爱憎而已矣。一不学而以爱憎为师,苻坚之厚慕
容垂,恩不足以为恩,况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未尝学者也,而冥合于道,
学岂以文哉?梁、陈之主,旦坟夕典,而身为﹃、国为灭亡,求之物而不求之己
也。?虽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一心得御,而太和之气归之,贻尔后昆于无穷,
勿谓三代以下无其人也。
【一二】
殷仲文推戴桓玄,谄以求容,哀章之徒也。义兵起,随玄西走,复与俱东下
以抗顺,及峥嵘洲之败,玄且诛殛,乃叛玄而降,挟二妇人以求免,此宜膺党贼
之诛而勿赦者也。幸逃于死,复守东阳,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执权为怨望。仲文
之敢尔者何也?王谧为三公,而人丧其耻心,故干荣之情不息也。刘裕、何无忌
按法而诛之,而时论不协,史氏尤憾裕之擅权以枉法,何也?谧登庸而仲文受戮,
裕任爱憎之情,仲文死而无以服其心也。
虽然,谧之辱人贱行,疲懦无能为者也,借令重用仲文,而假之以权,祸岂
有极哉?始与玄共逆者仲堪也,继为玄佐命者仲文也,挟其门族与其虚誉,摇动
人心以恣狂逞,不能有刘裕之功,而篡谋更亟,天下之?乱如沸羹,愈不知其所
止矣。仲文之诛也,并诛桓胤,前此桓氏灭而胤以冲之子独免,谓冲忠耳。桓温
死,谢安、王彪之正纲纪以匡晋室,北府兵︹,荆、江气折,冲自保其躯命,不
敢尝试,而遂许之以忠,蛇蝎冬蛰而无毒于人,其许之为祥麟威凤乎?谢玄破苻
坚,而冲郁抑以死,推此心也,灭其族焉非滥也。
【一三】
慕容超,鲜卑也,而无道以取死亡,不足道矣。苟有当于人心天理之宜者,
君子必表出之,以为彝伦之准则。超母段氏在秦,姚兴挟之以求太乐诸伎,段晖
言不宜以私亲之故,降尊自屈,先代遗音,不可与人。封逞言大燕七叶重光,柰
何为竖子屈。呜呼!此岂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超不听,而尽奉伎乐,北面受诏,
而兴礼其母而遣之,超于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顺天理之得矣。超之窃据一隅而自帝,
非天命也;慕容氏乘乱而世济其凶,非大统也;即其受天之命,承圣王之统,亦
岂以天下故而弃置其亲于异域哉?舜之视天下也,犹[A061]芥也,非超之所企及
也;而不忍其亲之心,则充之而舜也。舜与?之分,岂相县绝乎?离乎?,上达
则舜矣。
然则宋高宗之迎母后而割地称臣于女直,亦许之孝乎?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
慕容?之亡,亡于苻氏,苻氏其雠也,姚氏非其雠也。国非其所灭,君父不为其
所俘系,超乘乱而有青土,姚兴乘乱而有关中,两俱割据,以︹弱相役,而固无
首足之分,以母故而下之,非忘亲而自屈也。而宋高岂其然乎?况乎其未尝割世
守之土,输岁币以自敝,仅以工伎之贱者易己罔极之昊天邪?
或曰:“超之迎母并迎其妻,非纯孝也。”呜呼!君子之求于人也,可以苛
察而无已乎?其为迎母矣,而于妻何嫌?且超即欲迎其妻而自屈,亦异于人之为
妻而屈者。当慕容德随垂反叛之日,超母方娠,苻坚囚之,狱吏呼延平窃以逃于
羌中而超生,超母感平全其子母之恩,为超娶平女,则呼延氏肉超母子之白骨,
而恩亦大矣。妻为平女,而屈己以迎之归,亦厚道也,而何嫌焉?段晖、封逞矜
血气以争,而不恤天性之恩,夷之鸷戾者也,不可与岳鹏举、胡邦衡同日并论也
【一四】
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
不可不察。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以一时之义,视古今
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时而合,
合则亘千古、通天下、而协于一人之正,则以一人之义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
有时而不能交全也,则不可以一时废千古,不可以一人废天下。执其一义以求伸,
其义虽伸,而非万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严,而义愈病。
事是君而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难,义之正也。然有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
奉以宜为主者也,则一人之私也。子路死于卫辄,而不得为义,卫辄者,一时之
乱人也。推此,则事偏方割据之主不足以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
之主,许以为义而义乱;去之以就有道,而讥其不义,而义愈乱。何也?君臣者,
义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时之人心不属焉,则义徙矣;此一人之义,
不可废天下之公也。
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义也;而夷夏者,义之尤严者也。五帝、
三王,劳其神明,殚其智勇,为天分气,为地分理,以绝夷于夏,即以绝禽于人,
万世守之而不可易,义之确乎不拔而无可徙者也。春秋者,精义以立极者也,诸
侯不奉王命而擅兴师则贬之;齐桓公次陉之师,晋文公城濮之战,非奉王命,则
序其绩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陆浑之戎,犹书爵以进之;郑伯奉惠王之命抚以从楚,
则书逃归以贱之;不以一时之君臣,废古今夷夏之通义也。
桓温抗表而伐李势,讨贼也。李势之僭,溃君臣之分也;温不奉命而伐之,
温无以异于势。论者恶其不臣,是也,天下之义伸也。刘裕抗表以伐南燕,南燕,
鲜卑也。慕容氏世载凶德以乱中夏,晋之君臣弗能问,而裕始有事,暗主不足与
谋,具臣不足与议,裕无所可奉也。论者亦援温以责裕,一时之义伸,而古今之
义屈矣。如裕者,以春秋之义予之,可也。若其后之终于篡晋,而后伸君臣之义
以诛之,斯得矣。于此而遽夺焉,将听鲜卑之终污此土,而君尚得为君,臣尚得
为臣乎?
【一五】
国之将亡,惧内逼而逃之夷,自司马国?兄弟始。楚之、休之相继以走归姚
兴,刘昶、萧宝寅因以受王封于拓拔氏,日导之以南侵,于家为败类,于国为匪
人,于物类为禽虫,偷视息于人?,恣其忿戾以侥幸,分豺虎之余食,而犹自号
曰忠孝,鬼神其赦之乎?
夫尊则君也,亲则祖若考也,宗┙将毁,不忍臣人而去之,义也。虽然,苟
其忠孝之情发为义愤,如汉刘信、刘崇蹀血以起,捐ㄕ领而报宗礻方,斯则尚矣。
若其可以待时而有为,则南阳诸刘、大则帝而小则侯,仇雠之首不难?于渐台也。
抑或势无可为而覆族之足忧乎?山之椒,海之ㄛ,易姓名、混耕钓、以全身而延
支裔,夫岂遂无道以处此哉?然则国?之流,上非悼宗社之亡,下非仅以避死亡
之祸,贪失其富贵,而倒行逆施以徼幸,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为羞,罪
可胜诛乎?国?之始奔慕容氏也,以桓玄之篡,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而遽不能
待;继奔姚氏也,刘裕之篡固尚未成,可静俟其成败者也,不能一日处于萧条岑
寂之中;望犬羊而分余食,廉耻灭而天良无遗矣。
丕之篡,刘氏之族全,炎之篡,曹氏之族全,山阳、陈留令终而不逢刀鸩。
刘裕篡而恭帝弑,司马氏几无噍类。岂操、懿、丕、炎之凶慝浅于刘裕哉?司马
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刘裕之穷凶以推刃也,亦有辞矣,曰“彼将引封豕长蛇以
蔑我冠裳者也”。而中夏之士,亦不为之抱愤以兴矣。纪季以?阝入于齐,春秋
无贬词焉。齐,纪雠也,宁附于齐,而不东走莱夷,南奔句吴,则犹能知其类也。
【一六】
刘裕之篡,刘穆之导之也;其杀刘毅,胡藩激之也。不逞之士,游于帷幕,
而干戈起于几席,亦可畏矣哉!诚其为奸雄矣,既能识夫成败之机,则亦知有名
义也,故孙权劝曹操以僭夺,而操有踞炉著火之叹,既畏人之指摘,抑有慎动之
思焉。而不逞之士,迫欲使之尝试,以幸得而己居其功;于是揣摩情形,动之以
可疑,而慑之以可畏,则且谓天下之士业已许我,而事会不得不然;钱凤、郗超
仅失之,而诡得者多矣,祸不可止矣。
先王收之于胶庠,而奖之以饮射,非以钳束之也,凡以养其和平之气而潜消
其险诈也。王泽既斩,士非游说不显,流及战国,蔑宗周,斗群雄,诛夷亲臣,
斩艾士民,皆不逞之士雠其攀附之私以?乱天下。嗣是而后,上失其道,则游士
蜂起。朱温之为枭獍,敬翔、李振导之也。石敬瑭之进犬羊,桑维翰导之也。乃
至女直、蒙古之吞噬中华,皆衣冠无赖之士投幕求荣者窥测事机而劝成之。廉希
宪、姚枢、许衡之流,又变其局而以理学为捭阖,使之自跻于尧、舜、汤、文之
列,而益无忌惮。游士之祸,至于此而极矣。故娄敬、马周不遇英主,不值平世,
皆足以乱天下而有余。李沆以不用梅询、曾致尧为报国,解缙言虽可赏,必罢遣
归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圣主贤臣所以一风俗、正人心、息祸乱者,诚慎之也,
诚畏之也。
【一七】
开创之君,则有乡里从龙之士;播迁之主,则有旧都扈跸之人;念故旧以敦
仁厚者所必不能遗也。然而以伤治理为天下害,亦在此焉。夫其捐弃坟墓、侨居
客土以依我,亦足念也;而即束以法制,概以征役,则亦不忍也,而抑不能。然
以此席富贵、图晏安、斥田宅、畜仆妾、人王人、土王土,而荡佚于赋役之外;
河润及于姻亚,登仕版则处先,从国政则处后,不肖之子弟,倚阀阅,营私利,
无有厌足;而新邑士民独受重役,而碍其进取之途。夫君若臣既托迹其地,恃其
财力以相给卫,乃视为新附而屈抑之以役于豪贵。则以光武之明,而南阳不可问
之语,已为天下所不平;又甚则刘焉私东州之众,以离西川之人心而速叛;岂徒
国受其败,彼侨客者之荣利,又恶足以保邪?西人之子,随平王而东迁者也,谭
大夫致怨于酒浆佩?遂,而东诸侯皆叛。骄逸者之不可长,诚君天下者所宜斟酌
而务得其平也。
晋东渡而有侨立之州郡,选举偏而赋役减,垂及安帝之世,已屡易世,勿能
革也。江东所以不为晋用,而视其君如胡越,外莫能经中原,内不能捍篡贼,诚
有以离其心也。刘裕举桓温之法,省流寓郡县而申士断,然且格而不能尽行。其
始无以节之,后欲更之,难矣。
【一八】
崔浩智以亡身。其智也,适以亡其身;适以亡其身,则不智莫大焉。
君子之所贵于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于知天而难矣。然而非知
天则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则不足以自知。“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
民明威”;即民之聪明明威而见天之违顺,则秉天以治人,人之可从可违者审矣。
故曰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所事者君也,吾义之所不得不事也;所交者友也,吾
道之不得不交也。不得不事、不得不交者,性也;事君交友,所以审用吾情以顺
吾性,而身之得失系焉。故曰非知人不足以自知。繇此言之,极至于天,而岂难
知哉?善,吾知其福;淫,吾知其祸;善而祸,淫而福,吾知其时;时有不齐,
贞之以自求之理,吾知其复。??之化无方,阴阳而已;阴阳之变化,进退消长
而已。其征为象数,象数有不若,而静俟必反;其用为鬼神,鬼神不测,而诚格
不违。故象数可以理贞,而鬼神可以正感。象数不可以术测也,鬼神不可以私求
也。知此者,恒守而无渝,则象数鬼神赫赫明明昭示于心而无所惑,难矣。然而
知此者之固无难也。非是者,谓之玩天而?鬼,则但雠其术而生死于术之中,于
人无择,于己不审,不亡其身何待焉?
浩之见知于拓拔嗣也,以洪范,以天文。其洪范非洪范也,非以相协厥居者
也;其天文非天文也,非以敬授民时者也。及其后与寇谦之比,崇淫祀以徼福于
妖妄而已矣。故浩之时,非开治之时也,而浩不知;吉凶者,民之聪明所察,民
之明威所利用者也,而浩不知;嗣非高帝,己非子房,自以其占星媚鬼之小慧,
逢迎伪主,因而予智焉,此所谓驱之阱而莫避也,不智孰甚焉?
无是非之心非人也,非人则禽也,禽非不能与于象数鬼神之灵也。鹊知戊己,
而不知风撼其巢;燕知太岁,而不知火焚其室;风火之撼且焚者,天也,戊己太
岁,象数之测也。蜮能射,而制于鹅;枭能咒,而食于其子;鹅以气制蜮,子以
报食枭,天也,妖而射,淫而咒,鬼神之妄也。舍其是非而从其祸福,舍其祸福
之理,而从其祸福之机,禽也,非人矣。浩之不别于人禽久矣,无足道者。为君
子者,捐河、雒之精义,而曲测其象数;忘孝敬之合漠,而比昵于鬼神;天在人
中而不能察,于知人而自知,其能贤于浩者几何也?此邵康节、刘文成之所以可
惜也。
【一九】
慕容超求救于姚兴,姚泓求救于拓拔嗣,夫岂无唇亡齿寒之理足以动之乎?
然而兴与嗣徒张虚声,按兵不动,坐视其亡。刘裕县军深入,诟姚兴击魏兵于河
上,弗虑其夹攻,挑其怒而终无患。盖超与泓之愚以自亡,兴与嗣审于进退,而
裕料敌之已熟也。崔浩曰:“裕图秦久矣,其志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怒,
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敌也。”其说韪矣。空国兴师,越数千里而攻人,岂畏
战者哉?窦建德轻举以救王世充,世充未破而建德先禽,其明验也。攻者志于攻
也,三军之士皆见为必攻;守者志于守也,乘??之人皆见为必守;两俱不相下,
而生死县于一决,怒则果怒,惧则果惧也。若夫人不我侵,两相斗而我往参之,
君与将无致死之心,士卒亦见为无故之劳,情先懈、气先不奋,取败而已矣。
呜呼!君子之所望于人者,以礼相奖、以情相好已耳,非若小人之相倚以雄
也。己所怒而欲人怒之,己所忧而欲人忧之,父不能得之于子也。愚者不知,呼
吁而冀人之为我怒、为我忧也,弗获已而应之,安足恃乎?若其不揣而为人忧怒
以轻犯人者,则必妄人也。妄人先以自毙,而奚以拯人之危?齐桓次于聂北,能
迁邢以存之,而不能为邢与狄战;吴为蔡请全力以攻楚,而夫概先乱吴国,蔡亦
终灭于楚;恃人而忘己,为人恃而捐己,皆愚也。君子不入井以望人之从,则不
从井以救人,各求诸己而已矣。嵇叔夜不能取必于子,文信国不能喻志于弟,忠
孝且然矣。颜渊曰:“夫子步亦步,趋亦趋,己瞠乎其后矣。”子曰:“当仁不
让于师。”学问且然矣。况一己之成败利钝而恃人之我援哉?明者审此,自︹之
计决,而不怨他人之不我恤,而后足以自立。“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谓他人昆,
亦莫我闻。”情也,势也,即理也。不得而怨,何其晚也!
【二○】
刘裕初自广固归,卢循直逼建康,势甚危,而裕方要太尉黄钺之命;朱龄石
方伐蜀,破贼与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太傅扬州牧之命;督诸军始发建康以伐秦,
灭秦与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相国宋公九锡之命;则胡不待卢循已诛、谯纵已斩、
姚泓已俘之日,始挟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于持天下之权而用人之死力
也。
夫能用人者,太上以德,其次以信,又其次则惟其权耳。人好逸而不惮劳,
人好生而不畏死,自非有道之世,民视其君如父母,则权之所归,冀依附之以取
利名而已。裕若揭其怀来以告众曰:吾且为天子矣,可以荣人富人,而操其生死
者也。于是北归之疲卒、西征之孤军,皆倚之以效尺寸,而分利禄。如其不然,
则劳为谁劳,死为谁死,则严刑以驱之而不奋。裕有以揣人心而固持之,刘穆之
虽狡,且不测其机,而欲待之凯还之日,其?鬼惧而死者,智不逮也。
因是而知晋之必亡也久矣。谢太傅薨,司马道子父子昏愚以播恶,而继以饥
饱不知之安帝,虽积功累仁之天下,人且去之,况晋以不道而得之,延及百年而
亡已晚乎!晋亡决于孝武之末年,人方周爰四顾而思爰止之屋,裕乘其?以收人
望,人胥冀其为天子而为之效死,其篡也,时且利其篡焉。所恶于裕者,弑也,
篡犹非其大恶也。
【二一】
刘裕灭姚秦,欲留长安经略西北,不果而归,而中原遂终于沦没。史称将佐
思归,裕之饰说也。王、沈、毛、傅之独留,岂ム不有思归之念乎?西征之士,
一岁而已,非久役也。新破人国,子女玉帛足系其心,枭雄者岂必故土之安乎?
固知欲留经略者,裕之初志,而造次东归者,裕之转念也。夫裕欲归而急于篡,
固其情已。然使裕据关中,抚雒阳,捍拓拔嗣而营河北,拒屈丐而固秦雍,平沮
渠蒙逊而收陇右,勋愈大,威愈张,晋之天下其将安往?曹丕在邺,而汉献遥奉
以玺绶,奚必反建康以面受之于晋廷乎?盖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夺,而
无志于中原者,青泥既败,长安失守,登高北望,慨然流涕,志欲再举,止之者
谢晦、郑鲜之也。盖当日之贪佐命以弋利禄者,既无远志,抑无定情,裕欲孤行
其志而不得,则急遽以行篡弑,裕之初心亦绌矣。
裕之为功于天下,烈于曹操,而其植人才以赞成其大计,不如操远矣。操方
举事据兖州,他务未遑,而亟于用人;逮其后而丕与?犹多得刚直明敏之才,以
匡其阙失。裕起自寒微,以敢战立功名,而雄侠自喜,与士大夫之臭味不亲,故
胡藩言:一谈一咏,?绅之士辐凑归之、不如刘毅。当时在廷之士,无有为裕心
腹者,孤恃一机巧汰纵之刘穆之,而又死矣;傅亮、徐羡之、谢晦,皆轻躁而无
定情者也。孤危远处于外,求以制朝廷而遥授以天下也,既不可得,且有反面相
距之忧,此裕所以汔济濡尾而仅以偏安[A061]窃终也。当代无才,而裕又无驭才
之道也。身殂而弑夺兴,况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曹操之所以得志于天下,
而待其子始篡者,得人故也。岂徒奸雄为然乎?圣人以仁义取天下,亦视其人而
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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