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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 《讀通鑑論》王夫之

(2007-07-04 15:30:34) 下一个

三国 《讀通鑑論》王夫之

●卷十

○三国
【一】
    国之亡,有自以亡也,至于亡,而所自亡之失昭然众见之矣。后起者,因鉴
之、惩之,而立法以弭之;然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前之覆辙虽不复蹈,要不
足以自存。汉亡于宦官外戚之交横,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过诸署令,黄初
三年,又制后家不得辅政,皆鉴汉所自亡而惩之也。然不再世,而国又夺于权臣。
立国无深仁厚泽之基,而豫教不修,子孙昏暴,扑火于原,而焰发于?圭灶,虽
厚戒之无救也。
    自其亡而言之,汉之亡也,中绝复兴,暴君相继,久而后失之;魏之亡也不
五世,无桀、纣之主而速灭;以国祚计之,汉为永矣。乃自顺帝以后,数十年间,
毒流天下,贤士骈首以就死,穷民空国以胥溺,盗贼接迹而蔓延;魏之亡也,祸
不加于士,毒不流于民,盗不骋于郊;以民生计之,魏之民为幸矣。故严椒房之
禁,削扫除之权,国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浅,仁人之泽,不易之良法也。
    乃昏主则曰:外戚宦官,内侍禁闼,未尝与民相接,恶从而?削之?且其侈
靡不节,间行小惠,以下施于贫乏,何至激而为盗?其剥民以致盗者,士大夫之
贪暴为之也。夫恶知监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纨?之子,刑余之人,知谀而已,
知贿而已;非谀弗官也,非贿弗谀也,非剥民之肤弗贿也,则毒流四海,填委沟
壑,而困穷之民无所控告。犹栩栩然曰:吾未尝有损于民,士大夫吮之以为利,
而嫁祸于我以为名。相激相诋,挟上以诛逐清流,而天下箝口结舌,视其败而无
敢言。汉、唐、宋之浸败而浸亡,皆此繇也。其能禁此矣,则虽有夺攘之祸,而
民不被其灾。故司马篡曹,潜移于上而天下不知。勿曰防之于此,失之于彼,魏
之立法无裨于败亡也。
【二】
    魏从陈群之议,置州郡中正,以九品进退人才,行之百年,至隋而始易,其
于选举之道,所失亦多矣。人之得以其姓名与于中正之品藻者鲜也,非名誉弗闻
也,非华族弗与延誉也。故晋宋以后,虽有英才勤劳于国,而非华族之有名誉者,
谓之寒人,不得与于荐绅之选。其于公天爵于天下,而奖斯人以同善之道,殊相
背戾,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
    然且行之六代而未尝不收人才之用,则抑有道焉。人之皆可为善者,性也;
其有必不可使为善者,习也。习之于人大矣,耳限于所闻,则夺其天聪;目限于
所见,则夺其天明;父兄熏之于能言能动之始,乡党姻亚导之于知好知恶之年,
一移其耳目心思,而泰山不见,雷霆不闻;非不欲见与闻也,投以所未见未闻,
则惊为不可至,而忽为不足容心也。故曰:“习与性成。”成性而严师益友不能
劝勉,轻赏重罚不能匡正矣。
    是以古之为法,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非绝农人之子于天性之外也,
虽欲引之于善,而а霾久蔽,不信上之有日,且必以白昼秉烛为取明之具,圣人
亦无如此习焉何也。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可使知矣,欲涤除
而拂拭之,违人之习,殆于拂人之性,而恶能哉?则靳取之华胄之子、清流之士、
以品骘而进退之,亦未甚为过也。父母者,乾坤也,即以命人之性者也;师友交
游者,臭味也,即以发人之情者也;见闻行习者,造化也,即以移人之气体者也。
知此,则于是以求材焉,有所溢,有所漏,然而鲜矣。
    唐之举进士也,不以一日之诗赋,而以名望之吹嘘,虽改九品中正之制,犹
其遗意焉。宋以后,糊名易书,以求之于声寂影绝之内,而此意殆绝。然而学校
之造士也夙,而倡优隶卒之子弟必禁锢之,则固天之所限,而人莫能或乱者。伊
尹之耕,傅说之筑,胶鬲之贾,托以隐耳。岂草野倨侮、市井锥刀之中,德色父
而诟谇母者,有令人哉?
【三】
    以先主绍汉而系之正统者,为汉惜也;存高帝诛暴秦、光武讨逆莽之功德,
君临已久,而不忍其亡也。若先主,则恶足以当此哉?
    光武之始起也,即正讨莽之义,而誓死以挫王邑、王寻百万之众于昆阳,及
更始之必不可为君而后自立,正大而无惭于祖考也。而先主异是。其始起也,依
公孙瓒、依陶谦,以与人争战,既不与于诛卓之谋;抑未尝念袁绍、曹操之且篡,
而思扑之以存刘氏;董承受衣带之诏,奉之起兵,乃分荆得益而忘之矣。曹操王
魏,己亦王汉中矣;曹丕称帝,己亦帝矣;献帝未死而发其丧,盖亦利曹丕之弑
而己可为名矣;费诗陈大义以谏而左迁矣;是岂誓不与贼俱生而力为高帝争血食
者哉?
    承统以后,为人子孙,则亡吾国者,吾不共戴天之雠也。以苻登之孤弱,犹
足以一逞,而先主无一矢之加于曹氏。即位三月,急举伐吴之师,孙权一骠骑将
军荆州牧耳,未敢代汉以王,而急修关羽之怨,淫兵以逞,岂祖宗百世之雠,不
敌一将之私忿乎?先主之志见矣,乘时以自王而已矣。
    故为汉而存先主者,史氏之厚也。若先主,则固不可以当此也。羿篡四十载
而夏复兴,莽篡十五年而汉复续,先主而能枕戈寝块以与曹丕争生死,统虽中绝,
其又何伤?尸大号于一隅,既殂而后诸葛有祁山之举,非先主之能急此也。司马
温公曰:“不能纪其世数。”非也。世数虽足以纪,先主其能为汉帝之子孙乎?
【四】
    谈君臣之交者,竞曰先主之于诸葛。伐吴之举,诸葛公曰:“孝直若在,必
能制主上东行。”公之志能尽行于先主乎?悲哉!公之大节苦心,不见谅于当时,
而徒以志决身歼遗恨终古,宗泽咏杜甫之诗而悲惋以死,有以也夫!
    公之心,必欲存汉者也,必欲灭曹者也。不交吴,则内掣于吴而北伐不振。
此心也,独子敬知之耳。孙权尚可相谅,而先主之志异也。夫先主亦始欲自︹终
欲自王,雄心不戢,与关羽相得耳。故其信公也,不如信羽,而且不如孙权之信
子瑜也。疑公交吴之深,而并疑其与子瑜之合;使公果与子瑜合而有裨于汉之社
稷,固可勿疑也,而况其用吴之深心,勿容妄揣也哉!先主不死,吴祸不息,祁
山之军不得而出也。迨犭虎亭败矣,先主殂矣,国之精锐尽于夷陵,老将如赵云
与公志合者亡矣;公收疲敝之余民,承愚暗之冲主,以向北方,而事无可为矣。
公故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唯忘身以遂志,而成败固不能自必也。
    向令先主以笃信羽者信公,听赵云之言,辍东征之驾,乘曹丕初篡、人心未
固之时,连吴好以问中原,力尚全,气尚锐,虽汉运已衰,何至使英雄之血不洒
于许、雒,而徒流于犭虎亭乎?公曰:“汉、贼不两立。”悲哉其言之也!若先
主,则固非有宗社存亡之戚也,强之哭者不涕,公其如先主何哉?
    张良遇高帝而志伸,宗泽遇高宗而志沮;公也,子房也,汝霖也,怀深情而
不易以告人,一也,而成败异。公怀心而不能言,诚千秋之遗憾与!
【五】
    杨?之谏诸葛公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大哉言矣!公谢之,其
没也哀之,而不能从,亦必有故矣。公之言曰:“宁静可以致远。”则非好为烦
苛以竞长而自敝者也。
    先主之初微矣,虽有英雄之姿,而无袁、曹之权藉,屡挫屡奔,而客处于荆
州,望不隆而士之归之也寡。及其分荆据益,曹氏之势已盛,曹操又能用人而尽
其才,人争归之,蜀所得收罗以为己用者,江、湘、巴、蜀之士耳。楚之士轻,
蜀之士躁,虽若费?、蒋琬之誉动当时,而能如钟繇、杜畿、崔琰、陈群、高柔、
贾逵、陈矫者,亡有也。军不治而唯公治之,民不理而唯公理之,政不平而唯公
平之,财不足而唯公足之;任李严而严乱其纪,任马谡而谡败其功;公不得已,
而察察于纤微,以为︳谟大猷之累,岂得已乎?
    夫大有为于天下者,必下有人而上有君。而公之托身先主也,非信先主之可
为少康、光武也,耻与荀?、郭嘉见役于曹氏,以先主方授衣带之诏,义所可从
而依之也。上非再造之君,下无分猷之士,孤行其志焉耳。向令庞统、法正不即
于溘亡,徐庶、崔州平未成乖散,先主推心置腹,使关羽之傲、李严之险,无得
间焉,领袖群才,各效其用,公亦何用此营营为也?公之泣杨?也,盖自悼也。
【六】
    汉、魏、吴之各自帝也,在三年之中,盖天下之称兵者已尽,而三国相争之
气已衰也。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丕亦自知一篡汉而父子之锋?尽矣。先
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摇,而退息乎岩险。孙权观望曹、刘之胜败,既知其情之各自
帝,而息相吞之心,交不足惧,则亦何弗拥江东以自帝邪?权所难者,先主之扼
其肘腋耳。先主殂于永安,权乃拒魏而自尊,乐得邓芝通好以安处于江东。繇此
观之,此三君者,皆非有好战乐杀之情,而所求未得,所处未安,弗获已而相为
?格也。
    曹氏之战亟矣,处中原而挟其主,其敌多,其安危之势迫,故孙氏之降,知
其非诚而受之。敌且尽,势且安,甘苦自知,而杀戮为惨。亦深念之矣。孙氏则
赤壁之外无大战也。先主则收蜀争荆而姑且息也。是以三君者,犹可传之后裔,
而不与公孙、袁、吕同殄其血胤。上天之大命集于有德,虽无其德,而抑无乐杀
之心,则亦予之以安全。天地之心,以仁为复,岂不信哉?
    丕之逆也,权之狡也,先主之愎也,皆保固尔后而不降天罚,以其知止而能
息民也。逆与狡,违道甚矣,而惟愎尤甚。先主甫即位而兴伐吴之师,毒民以逞,
伤天地之心,故以汉之宗支而不敌篡逆之二国。先主殂,武侯秉政,务农殖谷,
释吴怨以息民,然后天下粗安。蜀汉之祚,武侯延之也,非先主之所克胜也。
【七】
    蜀汉之义正,魏之势强,吴介其间,皆不敌也,而角立不相下,吴有人焉,
足与诸葛颉颃,魏得士虽多,无有及之者也。立国之始,宰相为安危之大司,而
吴之舍张昭而用顾雍,雍者,允为天子之大臣者也,屈于时而相偏安之国尔。
    曹氏始用崔琰、毛?,以操切治臣民,而法粗立。王道息,申、韩进,人心
不固,而国祚不长,有自来也。诸葛之相先主也,淡泊宁静,尚矣。而与先主皆
染申、韩之习,则且与曹氏德齐而莫能相尚。三代以下之材,求有如顾雍者鲜矣。
寡言慎动,用人惟其能而无适莫;恤民之利病,密言于上而不?其恩威;黜小利
小功,罢边将便宜之策,以图其远大。有曹参之简靖而不弛其度,有宋?之静正
而不?其廉。求其德之相若者,旷世而下,唯李沆为近之,而雍以处兵争之世,
事雄猜之主,雍为愈矣。故曰:允为天子之大臣也。
    雍既秉国,陆逊益济之以宽仁,自汉末以来,数十年无屠掠之惨,抑无苛繁
之政,生养休息,唯江东也独。惜乎吴无汉之正、魏之强,而终于一隅耳。不然,
以平定天下而有余矣。
【八】
    魏之亡,自曹丕遗诏命司马懿辅政始。懿之初起为文学掾,岂夙有夺魏之心
哉?魏无人,延懿而授之耳。懿之视操,弗能若也。操之威力,割二袁、俘吕布、
下刘表、北埽乌桓,而懿无其功;操迎天子于危乱之中,复立汉之社稷,而懿无
其名;魏有人,懿不能夺也。
    魏之无人,曹丕自失之也。而非但丕之失也,丕之诏曹真、陈群与懿同辅政
者,甚无谓也。子?已长,群下想望其风采,大臣各守其职司,而何用辅政者为?
其命群与懿也,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然则虽非曹爽之狂愚,真亦不能为魏藩卫
久矣。以群、懿防真,合真与懿、群而防者,曹植兄弟也。故魏之亡,亡于孟德
偏爱植而植思夺适之日。兄弟相猜,拱手以授之他人,非一旦一夕之故矣。
    汉高意移于赵王,唐高情贰于建成,宋祖受母命而乱与子之法,开国之初所
恒有也。而曹氏独以贻覆宗之祸。天不佑僭人,而使并峙于时以生猜制,天之道
也。藉其不然,衅虽开于骨肉,必不假秉政握兵之异姓,持权以箝束懿亲。汉、
唐、宋争于室而奸邪不兴于外,岂有患哉?魏之自取灭亡,天邪?人邪?人之不
臧者,天也。
【九】
    两敌相持,而有起兵于腹里者以遥相应,见为可恃,恃以夹攻内应者必败;
勿问其为义也、为贼也,皆不可恃以冒进者也。其为义也,忠臣志士,孤愤蹶起,
而成败非其所谋,且其果怀忠愤者,一二人耳,其他皆徼利无恒,相聚而不相摄
者也。若其为贼也,则妄人非分之图,假我以惑众而亡实者耳,如之何其恃邪?
    彭绮,乱人也,借为魏讨吴以为名,而实贼也。其心恃我之援,而己?然而
兴,虐民罔利,而欲恃以为应援,彼败而我之锋亦挫矣。彼可恃也,奚用我为?
彼不可恃矣,而抑安能为我之恃乎?侯景不足以难魏,适以亡梁,拥大众、扼争
地者且然,况乌合之一旅哉!岳侯恃两河忠义以伐金,使无金牌之撤,亦莫保其
不与俱溃也。孙资谏曹?之应彭绮,明于料敌矣。
【一○】
    诸葛公出师北伐,表上后主,以亲贤远小人为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后
主失国之繇,早见于数十年之前,公于此无可如何,而唯以死谢寸心耳。
    贤臣之进,大臣之责也,非徒以言,而必有进之之实。公于郭攸之、费?、
董允、向宠亦既进之无遗力矣。然能进而不能必庸主之亲之。庸主见贤而目欲垂,
犹贤主见小人而喉欲哕也,无可如何也。虽然,尚可使之在列也。至于小人之亲,
而愈无可如何矣。卑其秩,削其权,不得有为焉止矣。愈抑之,庸主愈狎之;愈
禁之,庸主愈私之;敛迹于礼法之下,而?尊沓于帷?之中;庸主曰:此不容于
执政,而固可哀矜者也。绸缪不舍,信其无疵可摘,而蛊毒潜中于??之微。呜
呼!其将如之何哉!
    故贤臣不能使亲而犹可进,小人可使弗进而不能使弗亲。非有伊尹放桐非常
之举,周公且困于流言,况当篡夺相仍之世,而先主抑有“君自取之”之乱命,
形格势禁,公其如小人何哉!历举兴亡之繇,著其大端而已。何者为小人,不能
如郭、费、董、向之历指其人而无讳也。指其名而不得,而况能制之使勿亲哉?
以一死谢寸心于未死之间,姑无决裂焉足矣。公之遗憾,岂徒在汉、贼之两立也
乎?
【一一】
    曹孟德推心以待智谋之士,而士之长于略者,相踵而兴。孟德智有所穷,则
荀?、郭嘉、荀攸、高柔之徒左右之,以算无遗策。迨于子桓之世,贾诩、辛毗、
刘晔、孙资皆坐照千里之外,而持之也定。故以子桓之鄙、睿之汰,抗仲谋、孔
明之智勇,而克保其磐固。
    孔明之北伐也,屡出而无功,以为司马懿之力能拒之,而早决大计于一言者,
则孙资也。汉兵初出,三辅震惊,大发兵以迎击于汉中,庸讵非应敌之道;乃使
其果然,而魏事去矣。汉以初出之全力,求敌以战,其气锐;魏空关中之守,即
险以争,其势危;皆败道也。一败溃而汉乘之,长安不守,汉且出关以捣宛、雒,
是帝破项之故辙也,魏恶得而不危?资筹之审矣,即见兵据要害,敌即盛而险不
可逾,据秦川沃野之粟,坐食而制之,虽孔明之志锐而谋深,无如此漠然不应者
何也。资片言定之于前,而拒诸葛、挫姜维,收效于数十年之后,司马懿终始所
守者此谋也。
    魏足智谋之士,昏主用之而不危。故能用人者,可以无敌于天下。
【一二】
    魏延请从子年谷直捣长安,正兵也;诸葛绕山而西出祁山,趋秦、陇,奇兵
也。高帝舍栈道而出陈仓,以奇取三秦,三秦之势散,拊其背而震惊之,而魏异
是。非堂堂之阵直前而攻其坚,则虽得秦、陇,而长安之守自有余。魏所必守者
长安耳,长安不拔,汉固无如魏何。而迂回西出,攻之于散地,魏且以为是乘间
攻瑕,有畏而不敢直前,则敌气愈壮,而我且疲于屡战矣。夏侯?可乘矣,魏见
汉兵累岁不出而志懈,卒然相临,救援未及,小得志焉;弥旬淹月,援益集,守
益固,即欲拔一名都也且不可得,而况魏之全势哉?故陈寿谓应变将略非武侯所
长,诚有谓已。
    而公谋之数年,奋起一朝,岂其不审于此哉?果畏其危也,则何如无出而免
于疲民邪?夫公固有全局于胸中,知魏之不可旦夕亡,而后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
复也。其出师以北伐,攻也,特以为守焉耳。以攻为守,而不可示其意于人,故
无以服魏延之心而贻之怨怒。
    秦、陇者,非长安之要地,乃西蜀之门户也。天水、南安、安定,地险而民
︹,诚收之以为外蔽,则武都、阴平在怀抱之中,魏不能越剑阁以收蜀之北,复
不能绕阶、文以捣蜀之西,则蜀可巩固以存,而待时以进,公之定算在此矣。公
没蜀衰,魏果由阴平以袭汉,夫乃知公之定算,名为攻而实为守计也。
   公之始为先主谋曰:“天下有变,命将出宛、雒,自向秦川。”惟直指长安,
则与宛、雒之师相应;若西出陇右,则与宛、雒相去千里之外,首尾断绝而不相
知。以是知祁山之师,非公初意,主ウ而敌︹,改图以为保蜀之计耳。公盖有不
得已焉者,特未可一一与魏延辈语也。
【一三】
    武侯之任人,一失于马谡,再失于李严,诚哉知人之难也。ウ者不足以知,
而明察者即以明察为所蔽;妄者不足以知,而端方者即以端方为所蔽。明察则有
短而必见,端方则有瑕而必不容。士之智略果毅者,短长相间,瑕瑜相杂,多不
能纯。察之密,待之严,则无以自全而或见弃,即加意收录,而固不任之矣。于
是而饰其行以无过、饰其言以无尤者,周旋委曲以免摘;言果辨,行果坚,而孰
知其不可大任者,正在于此。似密似慎,外饰而中枵,恶足任哉?
    故先主过实之论,不能远马谡,而任以三军;陈震鳞甲之言,不能退李严,
而倚以大计;则唯武侯端严精密,二子即乘之以蔽而受其蔽也。于是而曹孟德之
能用人见矣,以治天下则不足,以争天下则有余。蔽于道而不蔽于才,不能烛司
马懿之奸,而荀?、郭嘉、钟繇、贾诩,惟所任而无不称矣。
【一四】
    城濮之战,晋文不恃齐、秦也。恃齐、秦,则必令齐掠陈、蔡而南以牵之于
东,秦出武关,下鄢、郢以挠之。荥阳之战,高帝不恃彭、黥也。恃黥布,则当
令布率九江之兵,沿淮而袭之;恃彭越,则越胜而进,越败而退也。善用人者不
恃人,此之谓大略。
    吴人败曹休于石亭,诸葛出陈仓之师,上言曰:“贼疲于西,又务于东,兵
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其无功宜矣。恃吴胜而乘之,吴且退矣,失所恃而心
先沮、气先折也。蜀定吴交以制魏,此诸葛之成谋,计之善者也。虽然,吴交之
必定,亦唯东顾无忧,可决于进尔。及进,而所恃者终在己也。我果奋勇以大挫
魏于秦川而举长安,吴且恃我以疾趋淮、汝,不恃吴而吴固可恃也。己未有必胜
之形,而恃人以逞,交相恃,交相误,六国之合从,所以不能动秦之毫末,其左
验已。
    石亭之役,贾逵以虚声怖吴而吴退,吴望蜀之乘之,蜀不能应也。陈仓之役,
张?以偏师拒蜀而蜀沮,蜀望吴之牵之,吴不能应也。两国异心,谋臣异计,东
西相距,声响之利钝不相及,闻风而驰,风定而止,恃人者,不败足矣,未有能
成者也。德必有邻,修德者不恃邻;学必会友,为学者不恃友;得道多助,创业
者不恃助。不恃也,乃可恃也。故曰:“一人行则得其友。”言致一也。
【一五】
    魏制:诸侯入继大统者,不得谓考为皇、称妣为后,是也。帝后之尊,天之
所秩,非天子所得擅以加诸其亲,则大统正而天位定也。其曰:“纂正统而奉公
义,何得复顾私亲。”则袭义而戕仁矣。
    所后者以承统而致其尊,因以致其亲,义也;所生者以嗣统而屈其尊,不能
屈其亲,仁也;亲者,与心生以生其心,性之不可掩者也。故古之制服,为人后
者,为所生父母期,不问与所生相去亲疏,即与所后者在六世袒免之外而必期,
且必正名之曰“所生父母”,未尝概置诸伯叔之列也。抑此犹为为人后者言之。
若宋英宗之后仁宗,孝宗之后高宗,固以为子而子之,则所后所生父母之名各正,
而所生者并屈其亲。若夫前君之生也,未尝告宗庙、诏臣民、而正其为后;嗣子
之嗣也,未尝修寝门视膳之仪,立国储君副之位,臣民推戴而大位归焉。则亦如
光武之于南顿,位号不可僭,而天伦不可忘,何得遽谓之私亲而族人视之也哉?
    天下所重者,统也;人子所不可背者,亲也。为天下而不敢干其统,则天下
之义重,而已之恩轻。虽有天下,而不可没其生我之恩,则天下敝屣,而亲为重。
导谀者,献追尊之僭;矫异者,没父母之名;折衷以顺天理之固然,岂一偏之说
所可乱哉!
【一六】
    国政之因革,一张一弛而已。风俗之变迁,一质一文而已。上欲改政而下争
之,争之而固不胜;下欲改俗而上抑之,抑之而愈激以流;故节宣而得其平者,
未易易也。
    东汉之中叶,士以名节相尚,而交游品题,互相持以成乎党论,天下奔走如
骛,而莫之能止。桓、灵侧听奄竖,极致其罪罟以摧折之,而天下固慕其风而不
以为忌。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为乱政,而标榜者之亦非善俗也,于是进崔琰、
毛?、陈群、钟繇之徒,任法课能,矫之以趋于刑名,而汉末之风暂息者数十年。
琰、?杀,孟德殁,持之之力穷,而前之激者适以扬矣。太和之世,诸葛诞、邓
?浸起而矫孟德综实之习,结纳互相题表,未尝师汉末之为,而若或师之;且元刂
方向圆,崇虚堕实,尤不能如李、杜、范、张之崇名节以励俗矣。乃遂以终魏之
世,迄于晋而不为衰止。然则孟德之综核名实也,适以壅已决之水于须臾,而助
其流溢已耳。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
    名之不胜实、文之不胜质也,久矣。然古先圣人,两俱不废以平天下之情。
奖之以名者,以劝其实也。导之以文者,以全其质也。人之有情不一矣,既与物
交,则乐与物而相取,名所不至,虽为之而不乐于终。此慈父不能得之于子,严
师不能得之于徒,明君不能得之于臣民者也。故因名以劝实,因文以全质,而天
下欢忻鼓舞于敦实崇质之中,以不荡其心。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于矩?也,则古
先圣人何弗圉天下之跃冶飞扬于钳网之中也?以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情者,
性之依也,拂其情,拂其性矣;性者,天之安也,拂其性,拂其天矣。志郁而勃
然以欲兴,则气亦?р?仑屯结而待隙以外泄。迨其一激一反,再反而尽弃其质
以浮荡于虚名。利者争托焉,伪者争托焉,激之已极,无所择而唯其所?滥。夏
侯玄、何晏以之亡魏,王衍、王戎以之亡晋,五胡起,江东仅存,且蔓引以迄于
陈、隋而不息,非崇质尚实者之激而岂至此哉?
    桓灵激之矣,奄竖激之矣,死亡接踵而激犹未甚,桓、灵、奄竖不能掩其名
也。孟德、琰、?并其名而掩之,而后诡出于玄虚,横流于奔竞,莫能禁也。以
傅咸、卞?、陶侃之公忠端亮,折之而不胜,董昭欲以区区之辨论,使曹?持法
以禁之,其将能乎?圣王不作,礼崩乐坏,政暴法烦,祗以增风俗之浮荡而已矣。
【一七】
    魏伐辽东,蜀征南中,一也,皆用兵谋国之一道也;与隋炀之伐高丽、唐玄
之伐云南,异矣。隋、唐当天下之方宁,贪功而图远,涉万里以徼幸,败亡之衅,
不得而辞焉。诸葛公之慎,司马懿之智,舍大敌而勤远略,其所用心者未易测矣。
    两敌相持,势相若而不相下,固未得晏然处也。而既不相为下矣,先动而躁,
则受其伤,弗容不静以俟也。静以俟,则封疆之吏习于固守,六军之士习于休息,
会计之臣习于因循。需之需之,时不可徼而兵先弛;技击奔命、忘生趋死之情,
日以翱翔作好而堕其气;则静退之祸,必伏于不觉。一旦有事,张皇失措,惊尤
?肉缩,而国固不足以存,况望其起而制人,收长驱越险之功哉?魏之东征,蜀
之南伐,皆所以习将士于战而养其勇也。先主殂,蜀未可以图中原,孟德父子继
亡,魏未可以并吴、蜀,兵不欲其久安而忘致死之心,诸葛之略,司马之智,其
密用也,非人之所能测也。
    或曰:习士于战,有训练之法,而奚以远伐为?呜呼!此坐而谈兵,误人家
国之言耳。步伐也,系刺也,束伍也,部分也,训练而习熟者也。两军相当,飞
矢雨集,白刃拂项,趋于死以争必胜,气也,非徒法也。有其法不作其气,无轻
生之情,而日试于旌旗金鼓之间,雍容以进退,戏而已矣。习之愈久而士愈无致
死之心,不亡何待焉?训练者,战余而教之也,非数十年之中,目不见敌,徒修
其文具之谓也。
【一八】
    武侯遗令魏延断后,为蒋琬、费?地也。李福来请,公已授蜀于琬、?。而
必不可使任蜀者,魏延也。延权亚于公,而雄猜难御,琬未尝与军旅之任,而威
望不隆,延先入而挟孱主,琬固不能与争,延居然持蜀于掌腕矣。唯大军退而延
不得孤立于外,杨仪先入而延不得为主于中,虽愤激而成乎乱,一夫之制耳。
    延之乱也,不北降魏而南攻仪,论者谓其无叛心。虽然,岂可保哉?延以偏
将孤军,主帅死而乞活于魏,则亦司马懿之属吏而已矣,南辕而不北驾,不欲为
懿下也。使其操全蜀之兵,制朝权而唯其意,成则攘臂以夺汉,不成将举三巴以
附魏,司马懿不得折?而驭之,其降其否,亦恶可谅哉?
    杨仪褊小之器耳,其曰“吾若举军就魏,宁当落度如此”。是则即为懿屈而
不惭者。令先归而延与姜维持其后,蒋琬谈笑而废之,非延匹也。于是而武侯之
计周矣。故二将讧而于国无损。不然,将争于内,敌必乘之,司马懿之智,岂不
能间二乱人以卷蜀,而何为敛兵以退也?
【一九】
    武侯之言曰:“淡泊可以明志。”诚淡泊矣,可以质鬼神,可以信君父,可
以对僚友,可以示百姓,无待建鼓以亟鸣矣。且夫持大权、建大功,为物望所归,
而怀不轨之志者,未有不封殖以厚储于家者也。以示豆区之恩,以收百金之士,
以饵腹心之蠹,以结藩镇之欢,胥于财而取给。季氏富于周公,而鲁昭莫能制焉,
曹、马、刘、萧,皆祖此术也。诚淡泊矣,竞利名者之所不趋,而子孙亦习于儒
素,不问其威望之重轻,而固知其白水盟心、衡门归老之夙图矣。
    乃武侯且表于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死之日,不使内有
余帛、外有赢粟,以负陛下。”一若志晦不章、忧谗畏讥之疏远小臣,屑屑而自
明者。呜呼!于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难矣。后主者,未有知者也,所犹能持守以
信公者,先主之遗命而已。先主曰:“子不可辅,君自取之。”斯言而入愚昧之
心,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岂能无疑哉?身在汉,兄弟分在魏、吴,三国之重望,
集于一门,关、张不审,挟故旧以妒其登庸,先主之疑,盖终身而不释。施及嗣
子之童昏,内而百揆,外而六军,不避嫌疑而持之固,含情不吐,谁与谅其志者?
然则后主之决于任公,屈于势而不能相信以道,明矣。公乃谆谆然取桑田粟帛、
竭底蕴以告,无求于当世,其孤幽之忠贞,危疑若此,而欲北定中原、复已亡之
社稷也,不亦难乎?
    于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不及仲谋远矣。仲谋之于子瑜也、陆逊也、顾
雍也、张昭也,委任之不如先主之于公,而信之也笃,岂不贤哉?先主习于申、
韩而以教子,其操术也,与曹操同,其宅心也,亦彷佛焉。自非司马懿之深奸,
则必被制曳而不能尽展其志略。故曰公志苦而事难也。不然,公志自明,而奚假
以言明邪?
【二○】
    得直谏之士易,得忧国之臣难。识所不及,诚所不逮,无死卫社稷之心,不
足与于忧国之任久矣。若夫直谏者,主德之失,章章见矣。古之为言也,仁慈恭
俭之得,奢纵苛暴之失,亦章章见矣。习古之说而以证今之得失,不必深思熟虑,
殷忧郁勃,引休戚于躬受,而斟酌以求宁,亦可奋起有言而直声动天下矣。
    魏主睿之后,一传而齐王芳废,再传而高贵乡公死,三传而常道乡公夺。青
龙、景初之际,祸胎已伏,盖岌岌焉,无有虑此为睿言者,岂魏之无直臣哉?睿
之营土木、多内宠、求神仙、察细务、滥刑赏也,旧臣则有陈群、辛毗、蒋济,
大僚则有高堂隆、高柔、杨阜、杜恕、陈矫、卫觊、王肃、孙礼、卫臻,小臣则
有董寻、张茂,极言无讳,不避丧亡之谤诅,至于叩棺待死以求伸;睿虽包容勿
罪,而诸臣之触威以抒忠也,果有身首不恤之忱。汉武、唐宗不能多得于群臣者,
而魏主之廷,森森林立以相绳纠。然而阽危不救,旋踵国亡。繇是观之,直谏之
臣易得,而忧国之臣未易有也。
    高堂隆因鹊巢之变,陈他姓制御之说;问陈矫以司马公为社稷之臣,而矫答
以未知。然则魏之且移于司马氏,祸在旦夕,魏廷之士或不知也,知而或不言也。
隆与矫知之而不深也,言之而不力也。当其时,懿未有植根深固之党,未有荣人、
辱人、生人、杀人之威福,而无能尽底蕴以为魏主告。无他,心不存乎社稷,浮
沈之识因之不定,未能剖心刻骨为曹氏徘徊四顾而求奠其宗┙也。逮乎魏主殂,
刘放、孙资延大奸于肘掖之后,虽灼见魏之必亡而已无及矣。
    以社稷为忧者,如操舟于洪涛巨浸,脉察其碛岸γ涡之险易,目不旁瞬而心
喻之;则折旋于数十里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适其所泊而止。岂舟工之智若神禹
哉?心壹于是而生死守之尔。若夫雒阳、崇华铜人土山之纵欲劳民,与夫暴怒刑
杀、听小臣毁大臣、躬亲细务而陵下不君,此皆见之闻之,古有明训,而依道义
以长言之,则不必有体国之忠,而但有敢言之气,固可无所畏避而唯其敷陈者也。
抑岂足恃为宗社生民之托哉?
【二一】
    陈群上封事谏魏主,辄削其草;杨阜触人主之威以直谏,与人言未尝不道;
袁宏赞群之忠,而讥阜之播扬君恶。夫阜激而太过,诚然矣;以群之削草为忠臣
之极致,又奚得哉?宏曰:“仁者爱人,施之君谓之忠,施之亲谓之孝。”非知
道之言也。
    君父均也,而事之之道异。礼曰:“事亲有隐无犯,事君有犯无隐。”隐者,
知其恶而讳之也。有隐以全恩,无隐以明义,道之准也。君之有过也,谏之而速
改,改过之美莫大焉。称其前之过以表其后之改,固以扬其美之大者也。谏而不
听,君过成矣;即不言,而臣民固已知之矣。导谀之臣,方且为之饰非为是,弭
在廷之口;而谏者更为之掩覆,于是而导谀之臣益无所忌,而唯其欲为。且己谏
而不听,庶几人之继进也。小臣疏远,望近臣之从违以为语默。近臣养君之慝而
蔽下之知,则疏远欲言之士,且徘徊疑沮,而以柔巽揄扬为风尚。劝忠之道,丧
于唯诺之习,孤鸣无和,虽造膝而为痛哭,亦无如怙过之主何矣!
    韩愈氏非知道者,拟文王之诗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文王而为此
言也,则飞廉、恶来且援为口实以惑纣,而信比干之死为当其辜矣。亦何惮而不
殚其?胫炮烙之惨乎?若群者,以全身于暴主之侧,孔光温树之故智也,谓之曰
忠,而同君父于一致,袁宏恶知忠臣之极致哉!
【二二】
    魏主睿之诏曰:“汉承秦乱,废无?礼,曹氏世系,出自有虞,以舜配天,
以舜妃配地。”其亢地于天,离妣于祖,乱乾坤高卑之位,固不足道矣。妄自祖
虞而以废?讥汉,尤不知?者也。
    自汉以下,?之必废也无疑也。三代而上,君天下者,数姓而已,天子之支
庶,分封为侯,各受命而有社稷。其后一族衰微,则一族之裔孙以德而复陟帝位,
无有不繇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推创业之主而上之,始受命而有社稷者,其始
祖也,商之契、周之稷是也。又推而上之,则固有天下者也,而高辛是也,是为
始祖所自出之帝也。世有社稷而为君,代相承而谱牒具存,虽历数十世而云仍不
绝,则所自出之帝虽远,亦犹父子之相授,渊源不昧;而后此之有天下者,仍还
其前此有天下之故业,以示帝位之尊,不越神明之胄,非是者不得而干焉。此封
建未坠之天下,道固然也。
    秦虽无德,而犹柏翳之裔,受封西土,可以继三代而王,使追所自出之帝而
?焉,得矣。至于汉兴,虽曰帝尧之苗裔,而不可考也。陶唐之子孙受侯封者,
国久灭而宗社皆亡,帝尧之不祀,久已忽诸。高帝起田间为亭长,自以灭秦夷项
之功而有天下,征家世于若存若亡之余,悬拟一古帝为祖,将谁欺?欺天乎?自
汉以下之不?,岂不允哉!
    汉曰祖尧也,王莽、曹氏曰祖舜也,唐曰祖皋陶也、老聃也,攀援不可致诘
之圣贤以自张大者也。泽所已斩,道所不嗣,诚所不至,以名属之,以文修之,
汉乎其不相及久矣。当其侧微,不知其有所祖也,序其谱系,不知其必为祖也,
且远引而祖之,仁人孝子之事其先,如是而已哉?郭崇韬垂涕汾阳之墓,梁师成
追讼眉山之诬,为姗笑而已。魏主睿其何以异于是!
【二三】
    任人任法,皆言治也,而言治者曰:任法不如任人。虽然,任人而废法,则
下以合离为毁誉,上以好恶为取舍,废职业,徇虚名,逞私意,皆其弊也。于是
任法者起而摘之曰:是治道之蠹也,非法而何以齐之?故申、韩之说,与王道而
争胜。乃以法言之,周官之法亦密矣,然皆使服其官者习其事,未尝悬黜陟以拟
其后。盖择人而授以法,使之遵焉,非立法以课人,必使与科条相应,非是者罚
也。
    法诚立矣,服其官,任其事,不容废矣。而有过于法之所期者焉,有适如其
法之所期者焉,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才之有偏胜也,时之有盈诎也,事之有
缓急也,九州之风土各有利病也。等天下而理之,均难易而责之,齐险易丰凶而
限之,可为也而惮于为,不可为也而强为涂饰以应上之所求,天下之不乱也几何
矣!上之所求于公卿百执郡邑之长者,有其纲也。安民也,裕国也,兴贤而远恶
也,固本而待变也,此大纲也。大纲圮而民怨于下,事废于官,虚誉虽腾,莫能
掩也。苟有法以授之,人不得以玩而政自举矣。故曰择人而授以法,非立法以课
人也。
    论官常者曰:清也,慎也,勤也。而清其本矣。弗慎弗勤而能清也,诎于繁
而可以居要,充其至可以为社稷臣矣。弗清而不慎不勤,其罪易见,而为恶也浅。
弗清矣,而慎以勤焉,察察孳孳以规利而避害,夫乃为天下之巨奸。考课以黜陟
之,即其得而多得之于勤慎以堕其清,况其所谓勤者非勤,而慎者非慎乎?是所
谓孳孳为利,?之徒矣。清议者,似无益于人国者也,而国无是不足以立。恐其
亡实而后以法饬之,周官、周礼、关雎、麟趾之精意所持也。京房术数之小人,
何足以知此哉?卢毓、刘邵师之以惑魏主,不能行焉必也。虽不能行,而后世功
利刑名之徒,犹师其说。张居正之毒,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
【二四】
    魏主睿授司马懿以辅政,而懿终篡也,宜哉!法纪立,人心固,大臣各得其
人,则卧赤子于天下之上而可不乱,何庸当危病昏瞀之时,委一二人,锡以辅政
之名,倒魁柄而授之邪?
    周公之辅成王也,王幼而未有知识,且公之至德,旷古一人,而武王之信公
也,以两圣而相知也。然使无辅政之名,则二叔亦无衅以构难,而冲人晏然矣。
汉武之任霍、金、上官也,上官逆,霍氏不终矣;辅政之名,由此而立,而抑安
足师乎?先主之任诸葛,而诸葛受命,当分争之世,而后主不足有为也,两俱弗
获已而各尽其心耳。先主不能舍后主而别有所立,则不能不一委之诸葛以壹后主
之心。
    若夫魏主睿,无子而非有适长之不可易也,宗室之子,唯其所择以为后。当
其养芳与询为子之日,岂无贤而可嗣者,慎简而豫教之?迨其将殂,芳之为子已
三岁矣,可否熟知,而教训可夙,何弗择之于先,教之于后令可君国而勿坠,而
使刘放、孙资得乘其笃疾以晋奸雄于负?哉?为天下得人者,得一人尔。得其人
而宰辅百执无不得焉。己既无子,唯其意而使一人以为君,不审其胜任与否,而
又别委人以辅之,则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于篡弑乎?汉之自旁支入继者,皆昏庸
之器,母后权奸之为之也,非若睿之自择而养之也。彼愦愦以死,无意于宗社而
委之妇人者,无责耳矣,而魏主?何为若也!
    宋仁宗之授英宗,高宗之授孝宗,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有二君之慎,岂至
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故宋二宗之立嗣,允为后世法也。辅政者危亡之
本,恶得托周公之义以召祸于永世哉!
【二五】
    史称何晏依势用事,附会者升进,违忤者罢退,傅嘏讥晏外静内躁,皆司马
氏之徒,党邪丑正,加之不令之名耳。晏之逐异己而树援也,所以解散私门之党,
而厚植人才于曹氏也。卢毓、傅嘏怀宠禄,虑子孙,岂可引为社稷臣者乎?藉令
曹爽不用晏言,父事司马懿,而唯言莫违,爽可不死,且为戴莽之刘歆。若逮其
篡谋之已成,而后与立异,刘毅、司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而不亦晚乎!爽之
不足与有为也,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轻托之也。乃业以宗臣受顾命矣,晏与毕轨、
邓?、李胜不与爽为徒而将谁与哉,或曰:图存社稷者,智深勇沈而谋之以渐。
晏一旦蹶起而与相持,激懿以不相下之势,而魏因以亡。
    夫曹芳以暗弱之冲人孤立于上,睿且有“忍死待君相见无憾”之语,举国望
风而集者,无敢逾司马氏之阃阈,救焚拯溺而可从容以待乎?懿之不可托也,且
勿论其中怀之叵测也;握通国之兵,为功于阃外,下新城,平辽东,却诸葛,抚
关中,将吏士民争趋以效尺寸,既赫然矣。恶有举社稷之重,付孺子于大将之手,
而能保其终者哉?王敦无边徼之功,故温峤得制之于衰病;桓温有枋头之败,故
王、谢得持之以从容。夺孤豚于猛虎之口,雅士无所容其静镇,智者无所用其机
谋,力与相争而不胜,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当是时,同姓猜疏而无权,一二直谅之臣如高堂隆、辛毗者,又皆丧亡,曹
氏一线之存亡,仅一何晏,而犹责之已甚,抑将责刘越石之不早附刘渊,文宋瑞
之不亟降蒙古乎?呜呼!惜名节者谓之浮华,怀远虑者谓之?巧,三国志成于晋
代,固司马氏之书也。后人因之掩抑孤忠,而以持禄容身、望风依附之逆党为良
图。公论没,人心蛊矣。
【二六】
    蒋琬改诸葛之图,欲以舟师乘汉、沔东下,袭魏兴、上庸,愈非策矣。魏兴、
上庸,非魏所恃为岩险,而其赘余之地也。纵克之矣,能东下襄、樊北收宛、雒
乎?不能也。何也?魏兴、上庸,汉中东迤之余险,士卒所凭以阻突骑之重突,
而依险自固,则出险而魂神已惘,固不能逾阃限以与人相搏也。且舟师之顺流而
下也,逸矣;无与遏之而戒心弛,一离乎水而衰气不足以生,必败之道也。先主
与吴共争于水而且溃,况欲以水为势,而与车骑争于原陆乎?魏且履实地、资宿
饱,坐而制之于丹、氵育之湄,如蛾赴焰,十扑而九亡矣。
    刘裕之逆河、渭以入关中,王镇恶等以步骑驰击,而舟师为其继,非恃舟师
以争人于陆也。姚泓恃拓拔氏为之守,拓拔氏不为泓守,而泓弛其防,故获利焉,
非独倚舟师之利攻人于千里之外也。诸葛之出祁山,以守为攻,即以攻为守,知
习于险者之不利于夷,且自固以待时变,特不欲显言之以怠众志耳。琬移屯而东
西防遂弛,邓艾阴平之祸,自琬始矣。琬疾动而不能行,司马懿方谋篡而未暇,
故蜀犹以全。不然,此一举而蜀亡不旋踵矣。
【二七】
    曹孟德始屯田许昌,而北制袁绍,南折刘表;邓艾再屯田陈、项、寿春,而
终以吞吴;此魏、晋平定天下之本图也。屯田之利有六,而广储刍粮不与焉。战
不废耕,则耕不废守,守不废战,一也;屯田之吏士据所屯以为己之乐土,探伺
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无室家,则情不固,有室家,则为行伍之累,以屯安
其室家,出而战,归而息,三也;兵从事于耕,则乐与民亲,而残民之心息,即
境外之民,亦不欲凌轹而噬?之,敌境之民,且亲附而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
聚于边徼,束伍部分,不离其素,甲胄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调发,符旦下而夕
就道,敌莫能测其动静之机,五也;胜则进,不胜则退有所止,不至骇散而内讧,
六也。有此六利者,而粟米刍?之取给,以不重困编氓之输运,屯田之利溥矣哉!
诸葛公之于祁山也,亦是道也;姜维不能踵之,是以亡焉
    虽然,有其地,有其时矣。许昌之屯,乘黄巾之乱,民皆流亡,野多旷土也;
两淮之屯,魏、吴交争之地,弃为瓯脱,田皆芜废也;五丈原之屯,秦、陇、阶、
文之间,地广人稀,羌、胡据山泽而弃平土,数百里而皆[A061]莱也。非是者,
可屯之地,畸零散布于民田之间,而分兵以屯之,则一散而不可猝收矣。夺民熟
壤以聚屯,民怨而败速矣。此屯之必以其地也。
    屯之于战争之时,压敌境而营疆场,以守为本,以战为心,而以耕为余力,
则释耒耜、援戈矛,两不相妨以相废。若在四海荡平之后,分散士卒,杂处民间,
使食利于耕,而以战守为役,则虽有训练钳束之法,日渐月靡于全躯保室、朴钝
偷安之习,而天下于是乎无兵。故唯枣祗、邓艾、诸葛可以行焉,而后此之祖以
安插天下之兵,是弭兵养懦之术也,故陵夷衰微而无与卫国。此屯之必以其时也。
法有名同而实异,事同而效异,如此者多矣。谋国者不可不审也。
【二八】
    史称管宁高洁而熙熙和易,因事而导人以善。善于传君子之心矣。
    世之乱也,权诈兴于上,偷薄染于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
之道几穷。穷于时,因穷于心,则将视天下无一可为善之人,而拒绝唯恐不夙,
此焦先、孙登、朱桃椎之类,所以道穷而仁亦穷也。夫君子之视天下,人犹是人
也,性犹是性也,知其恶之所自熏,知其善之所自隐,其熏也非其固然,其隐也
则如宿[A061]霜凋而根ぼ自润也。无事不可因,无因不可导,无导不可善,喻其
习气之横流,即乘其天良之未丧,何不可与以同善哉?此则盎然之仁,充满于中,
时雨灌注而宿[A061]荣矣。惜乎时无可事之君,而宁仅以此终;非然,将与伊、
傅而比隆矣。
    呜呼!不得之于君,可得之于友,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荐绅,可得之于乡
党,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父老,可得之童蒙,而又不可得矣;此则君子之抱志
以没身,而深其悲闵者也。友之不得,君锢之;乡党之不得,荐绅荧之;童蒙之
不得,父老蔽之;故宁之仁,终不能善魏之俗。君也,荐绅也,父老也,君子之
无可如何者也。吾尽吾仁焉,而道穷于时,不穷于己,亦奚忍为焦先、孙登、朱
桃椎之孤傲哉?
【二九】
    形可以征神乎?曰:未尝不可也。神者,天德之函于地者也;形者,地德之
成乎天者也;相函相成而不相舍,神之灵,形受之;形之灵,神傅之;非神孤荡
其灵于虚而形顽处也。譬之笙竽然,器洪而声洪,器纤而声纤矣;譬之盂水然,
器方而水方,器圜而水圜矣。造化者以其神之灵抟造形质,而气以舒敛焉。荣,
随气而华,随气而黯;卫,随气而理,随气而乱;内而藏府之精粗,外而筋骸之
劲?色,动静语默各如其量,而因以发用;则明于察形者,可以征神,固矣。管
辂之评邓?、何晏而言皆屡中,知此而已矣。
    然则神可以化形乎?曰:奚为其不可也?其始也天化之,天之道也;其后也
人化之,人之道也。其之道,亭之毒之,用其偶然,故[A134]恶偏全、参差而不
齐;人之道,熏之陶之,用其能然,则恶可使[A134],偏可使全,变化而反淳。
人莫难于御其神,而形其易焉者。昧者不知,曰:“一受其成型,而与之终古。”
其不知道也久矣。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荣卫随养以移,而内而藏府、
外而筋骸,随之以移;况动止语默,因心而纵敛,因习而率循者哉!
    邓?之躁,征于形之躁也,不可骤息,而息之以静者,?可得而主也;何晏
之幽,征于形之幽也,不可骤张,而张之以明者,晏可得而主也。岂有他哉?一
旦而知躁与幽之为不善,操之纵之,惩艾于俄顷;习之制之,熏成于渐次;则二
子者,金锡圭璧之章,再见而惊非其故,辂又安能测之哉?乃若二子者,终成乎
幽躁,而使辂言之终验,其蔽一也。一者何也?曰:骄也。老、庄者,骄天下而
有余者也,绝学以无忧,与天而为徒,而后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废人道之
能然,故祸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地承天而受化,形顺神而数移,故管辂之术,
君子节取焉,而不怙之以为固然。人之有道也,风雨可使从欲,元气可使受治,
况在躬之荣卫藏府筋骸,与从心之动止语默哉!
【三○】
    王凌可以为魏之忠臣乎?盖欲为司马懿而不得者也。为懿不得,而懿愈张矣。
齐王芳,魏主睿之所立也,懿杀曹爽而制芳于股掌,其恶在懿,其失在睿,而芳
何尤焉!使霍光而有操、懿之心,汉昭亦无如之何,而可责之芳乎?凌诚忠于魏
而思存其社稷,正懿闭门拒主、专杀宗臣、觊觎九锡之罪,抗表而入讨,事虽不
成,犹足以鼓忠义之气,而懿不能驾祸于楚王以锢曹氏之宗支,使敛迹而坐听其
篡夺。而凌欲废无过之主以别立君,此其故智,梁、隋之季多效之者,而终以盗
铃。则使凌得志,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资,操此心也,恶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顺哉?
    名义者,邪正存亡之大司也,无义不可以为名,无名不可以为义,忠臣效死
以争之,奸雄依附而抑必挟之。以曹操之不轨也,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诛宦官,而
操审其必败,勿从也;袁绍欲立刘虞以诛董卓,而操恶其徒乱,勿从也;名正而
义因以立,岂特操之智远过于凌乎?天下未解体于弱主,而己先首祸,心之所不
安,?之所必逮也。刘虞贤矣,袁绍弗能惑也;合肥侯听曹操而安,楚王彪听王
凌而死,非独自杀,且以启祸于宗室,胥入司马之阱中,亦烈矣哉!呜呼!乱人
假义而授人以名,义乃永堕而祸生愈速,如是而许之以忠也,则沈攸之、陈霸先
皆忠矣。王凌之心,路人知之,无以异于司马氏,而益以愚者也。
【三一】
    曹操之篡也,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土;二袁、吕布、刘表、刘焉群起
以思移汉祚,献帝弗能制,而操以力胜而得之。刘裕之篡,馘桓玄,夷卢循,东
灭慕容超,西俘姚泓,收复中国五十馀年已覆之土宇,而修晋已墟之陵庙,安帝
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萧、陈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则不成乎其为君
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虽篡有天下,而岂易易哉?
    司马懿之于魏,掾佐而已,拒诸葛于秦川,仅以不败,未尝有尺寸之功于天
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托,横翦曹爽,遂制孱君、胁群臣,猎相国九锡之命,终
使其子孙继世而登天位,成一统之业。其兴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
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驱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汉之延祀四百,绍三代之久长,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宽,光武之柔,
得民而合天也。汉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惩汉失而
以申、韩之法钳网天下;崔琰、毛?、钟繇、陈群争附之,以峻削严迫相尚。士
困于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于野,而寝处不能自容。故终魏之世,兵旅亟兴,
而无敢为萑苇之寇,乃蕴怒于心,思得一解网罗以优游卒岁也,其情亟矣。司马
懿执政,而用贤恤民,务从宽大,以结天下之心。于是而自?绅以迄编?,乃知
有生人之乐。处空谷者,闻人声而冁然,栾盈之汰,人且歌泣以愿为之死,况懿
父子之谋险而小惠已周也乎!王凌之子广曰:“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可谓
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为天子。”逆若司马,解法网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
息民。则乘苛急伤民之后,大有为之君起而苏之,其为天?人助,有不永享福祚
者乎?三国鼎立,曹、刘先亡,吴乃继之。孙氏不师申、韩之报也;曹操不足道,
诸葛公有道者也,而学于申、韩,不知其失,何也?
【三二】
    蒋琬死,费?刺,蜀汉之亡必也,无人故也。图王业者,必得其地。得其地,
非得其险要财赋之谓也,得其人也;得其人,非得其兵卒之谓也,得其贤也。巴
蜀、汉中之地隘矣,其人寡,则其贤亦仅矣。故蒋琬死,费?刺,而蜀汉无人。
    虽然,尝读常璩《华阳国志》,其人之彬彬可称者不乏。张鲁妖盗而有阎圃,
刘焉骄怠而有黄权,王累、刘巴,皆国士也。先主所用,类皆东州之产,耄老丧
亡,而固不能继。蜀非乏才,无有为主效尺寸者,于是知先主君臣之图此也疏矣。
勤于耕战,察于名法,而于长养人才、涵育熏陶之道,未之讲也。蒋、费亡而仅
一姜维,维亦北士也,舍维而国无与托。败亡之日,诸葛氏仅以族殉,蜀士之登
朝参谋议者,仅一奸佞卖国之谯周,国尚孰与立哉?
    管仲用于齐,桓公死而齐无人;商鞅用于秦,始皇死而秦无人;无以养之也。
宽柔温厚之德衰,人皆??以循吏之矩?,虽有英特之士,摧其生气以即于瓦合,
尚奚恃哉?诸葛公之志操伟矣,而学则申、韩也。文王守百里之西土,作人以贻
百年之用,鸢飞鱼跃,各适其性以尽其能,夫岂申、韩之陋所与知哉!
【三三】
    何晏、夏侯玄、李丰之死,皆司马氏欲篡而杀之也。而史敛时论之讥非,以
文致其可杀之罪,千秋安得有定论哉?当时人士所推而后世称道弗绝者,傅嘏也、
王昶也、王祥也、郑小同也。数子者,以全身保家为智,以随时委顺为贤,以静
言处钅享为道,役于乱臣而不怍,视国之亡、君之死,漠然而不动于心,将孔子
所谓贼德之乡原,殆是乎!风尚既然,祸福亦异,天下之图安而思利者,固必褰
裳而从之,禄位以全,家世以盛,而立人之道几于息矣。呜呼!此无道之世,所
以崩风坏俗而不可挽也。
    虽然,有未可以过责数子者存焉。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其守天下也不以仁,
其进天下之士也不以礼;利?之,法制之,奴虏使之,士生其时,不能秉耒而食,
葛屦而履霜也。无管宁之操,则抑与之波流,保其家世已耳。故昶与祥皆垂裔百
年而享其名位,兢兢门内之行,自求无过,不求有益于当时;士之不幸,天所弗
求全也。狂狷?于网罗,容容获其厚福,是或一道也;不可以汉、唐、宋数百年
戴天履地栽培长育之人才,忘躯捐妻子以扶纲常者责之也。施及宋、齐以降,君
屡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皆此焉耳。欧阳永叔伤五代无死节之臣,而不念所
事之何君也,亦过矣。王彦章之忠,匹夫之谅而已矣,况余阙乎?
【三四】
    诸葛诞之起兵讨司马昭也,疑贤于王凌、毋丘俭,而实未见其愈也。俭与诞,
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而徼幸以争权,使其克捷,其不为刘裕之诛桓玄,不能
保也。且诞之讨昭,何为也哉?无抑不欲魏社之移于司马氏矣乎?魏而亡,亡于
司马,亡于吴,无以异也,吴岂为魏惜君臣之义,诛权奸以安其宗社者哉?诞遣
其子靓称臣于吴以起兵,则昭未篡而己先叛;以叛临篡,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
其志悖,其名逆,授司马昭以讨叛之名,而恶得不败邪?使其成也,司马昭之族
甫糜,曹氏之社早屋矣。悲夫!借敌兵以讨贼者之亡人家国也,快一朝之忿而流
祸无穷,诞实作俑,司马楚之、刘昶、萧宝寅相继以逞,而可许之为忠乎?
【三五】
    人知冯道之恶,而不知谯周之为尤恶也。道,鄙夫也,国已破,君已易,贪
生惜利禄,弗获已而数易其心。而周异是,国尚可存,君尚立乎其位,为异说以
解散人心,而后终之以降,处心积虑,唯恐刘宗之不灭,よ矣哉!读周仇国论而
不恨焉者,非人臣也。
    姜维之力战,屡败而不止,民胥怨之,然其志苦矣。民惮于劳,而不知君父
之危,所赖以启其惰心而振其生气者,士大夫之公论耳。其论曰:“既非秦末鼎
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显然以秦予魏,以韩、燕视蜀,坐待其吞噬,唯
面缚舆榇之一途耳。夫汉之不可复兴,天也;蜀之不可敌魏,势也;无可如何者
也。故诸葛身歼而志决,臣子之道,食其禄,终其事,志不可夺,烈于三军之帅。
且使人心不靡于邪说,兵力不销于荒惰,延之一日,而忠臣志士之气永于千秋。
周而无人之心哉!无亦括囊以听,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为咎尚浅乎?夫民之不息,
诚不容已于闵恤矣,譬之父母积?,仆妾劳于将养,则亦酒食以劳之,和煦以拊
之,使鼓舞而忘怨已耳。若恤仆妾之疲,废药食而听其酣寝,有人之心者,以是
为恻隐哉?
    当周之时,黄皓、陈?蛊庸主而不顾百姓之疾苦;诚念民也,则亦斥奸佞,
劝节俭,饬守令以宽廉,使民进而战饣军,退而休息,可也。周塞目箝口,未闻
一谠言之献,徒过责姜维,以饵愚民、媚奄宦,为司马昭先驱以下蜀,国亡主辱,
己乃全其利禄;非取悦于民也,取悦于魏也,周之罪通于天矣。服上刑者唯周,
而冯道末减矣。
【三六】
    王沈刺豫州,下教:“陈长吏得失者,给谷五百斛;言刺史宽猛者,给谷千
斛。”规己宽猛之宜,而赐之谷,犹之可尔。陈长吏之得失而赐之谷,险士猾民,
竞起而诬讦其守令,祸可胜言哉?盖沈者,司马氏之私人也,司马氏以好士恤民
之虚名,收辨士而要民誉,每下不情之令,行溢赏以诱天下,而沈为之役,故其
教令如是之滥,未容深责也。陈?、褚?入白沈曰:“拘介之士,惮赏而不言;
贪昧之人,慕利而妄举。”韪哉言乎!可推以尽明主用人听言之道矣。
    拒谏者,古今之所谓大恶也;亟取人言,而贪广听之名,其恶隐而难知。乃
公孙︹因之以亡曹,主父偃因之以乱汉。宋之中叶,上书言因革者,牍满公府,
而政令数易,朋党争衡,熙、丰、元、绍之间,棼如乱丝,而国随以敝。近者民
本轻达,贱士乘以希荣,奸相资之肆恶,一夫遽登省掖,而天下亟亡。呜呼!以
赏劝言之害,较拒谏而尤烈,抑如此哉!
    然则?纩之塞,与明聪之达,圣人兼用以应天下,抑何道也?曰:善听言者,
必其善于择人者也。人而善与?言虽未得,有善者存矣。人而不善与?言虽得,
有不善者存矣。唐、虞之廷,或吁或?弗,交相弼违者、唯其为禹、皋、稷、契
也。夫禹臬、稷、稷、契,视君之失,若?疾之攻于心;视民之病,若水火之迫
于肌;而视言入而受禄也,若秽恶之加于鼻也,何俟于赏以劝之邪?故君子之听
言,先举其人而后采其言,必不以利禄辱贤者之操,而导不肖者以猖狂无忌也。
    察吏有常法,劾吏有常职,不获已而登斥奸讼枉之言,然非害切于国民而痛
切其肌肤,则告讦之宵人耳,诛之可矣。一兴一废,一张一弛,进臣民而酌其可
否,既已无疑矣;而犹为异说焉,斥之可矣。言虽甚当,不授以官;其效虽登,
必进以礼。大臣坐论,日侍于燕间;谏诤有官,各责以言职。非是者,虽或兼容
并包,而必厚防其生事启衅之伤。自匪佥人,恶有舍闺门子弟之职,置四民耕读
之恒,弃官守慎修之纪,旦揣夕摩,作为??炎炎之论,以动人主,而侥幸显名
之与厚实哉!舜之耕稼陶渔而取人为善,人无所利于耕稼陶渔之夫,而言之不善
者鲜矣。其为帝也,以耕稼陶渔之听听天下之言,则唯禹、皋、稷、契无私利之
心,如深山之野人,而后决于从也。故其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而岂以利
情诱哓哓之士,使以讦为直乎?
    鬻口舌以希利赖者,小人也,塾师也,祸福唯其妄测,文义唯其割裂,得利
焉而情尽矣。此求治者所必远,为学者所必拒也。人君正己以氵位下,节嗜欲、
远宦寺、勤学问、公好恶,则小人之利病、国事之得失,触之而自知。非不待言
也,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赏之而政刑乱、朋党兴、廉耻丧、风俗靡,自非
奸雄之媚众以窍国,几何事此而不亡?此治乱之枢机,不可不审也。
【三七】
    后主失德而亡,非失险也,恃险也,恃则未有不失者也。君恃之而弃德,将
恃之而弃谋,士卒恃之而弃勇。伏弩飞石,恃以却敌;危石丛薄,恃以全身;无
致死之心,一失其恃,则匍伏奔窜之恐后;扼以于蹊径,而凌峭壁以下攻,则首
尾不相顾而溃。故谓后主信巫言而失阴平之守以亡国,非也。阴平守,而亘数百
里之山峦峡谷,皆可度越,阴平一旅,亦赘疣而已。李特过剑阁而叹刘禅之不能
守,拙窍之智,乘晋乱以苟延尔。谯纵、王建、孟知祥、明玉珍蹶然而起,猝然
而灭,恃险愈甚,其亡愈速矣。
    然则诸葛公曰:“益州天府之国。”其言非乎?彼一时也,先主拥寡弱之资
而无尺土,舍益州而无自立之地。乃其规画之全局,则西出秦川,东向宛、雒,
皆与魏争于平原,而非倚险以固存也。迨乎关羽启衅于吴,先主忿争而败,吴交
不固,仲谋已老,宛、雒之师不能复出,公乃率孤旅以向秦川,事难而心苦矣。
况蒋琬据涪城,姜维据汉乐,颠当守户,而天日莫窥,不亡奚待焉?
    汉高起自汉中,旋下三秦,急出成皋,是以濒危而终胜。光武定都雒阳,曹
操中据兖州,皆以无险为险也。周公营雒,至计存焉,而或为之说曰:“无德易
以亡。”圣人既无私天下之心,抑岂欲其子孙之速亡乎?周迁雒,而不绝之系,
其亡尤难于夏、殷。亡之难易,不在险之有无,明矣。
【三八】
    司马昭进爵为王,荀ダ欲相率而拜,王祥曰:“王、公相去一阶尔,安有天
子三公可拜人者?”骤闻其言,未有不以为岳立屹屹,可以为社稷臣者。冯道之
劳郭威曰:“侍中此行不易。”亦犹是也。炎篡而祥为太保于晋,威篡而道为中
书令于周,则其亢矫以立名,而取合于新主,大略可知矣。昭谓祥曰:“今日然
后知君见顾之深。”祥所逆揣而知其必然也。矜大臣之节,则太保之重任,终授
之己也无疑。历数姓而终受瀛王之爵,道固远承衣钵于祥也。不吝于篡,而吝于
一拜;不难于北面为臣,而难折节于未篡之先;天下后世不得以助逆之名相加,
万一篡夺不成如桓玄,可以避责全身,免于佐命之讨,计亦狡矣。
    以此推之,汲黯揖卫青,而曰:“使大将军有揖客,岂不重乎?”黯之情亦
见矣。欲以此求重于权臣,而可谓之社稷臣乎?司马昭、郭威虽逆,而固非朱温
之暴,可以理夺者也。使汲黯而遇梁冀,王祥、冯道而遇朱温,抑岂能尔哉?若
夫社稷臣者,以死卫主,而从容以处,期不自丧其臣节,如谢安之于桓温,狄仁
杰之于武氏,亦岂矫矫自矜以要权奸之知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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