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 《讀通鑑論》王夫之
●卷二
○汉高帝
【一】
有天下者而有私财,业业然守之以为固,而官天地、府万物之大用,皆若与
己不相亲,而任其盈虚。鹿桥、钜台之愚,后世开创之英君,皆席以为常,而贻
谋不靖,非仅生长深宫、习奄人?陋者之过也。灭人之国,入其都,彼之帑皆我
帑也,则据之以为天子之私。唐克西京,而隋氏之有在唐;宋入周宫,而五代之
积在宋;蒙古遁,而大都之藏辇而之于南畿。呜呼!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俭者
因之以卑其志趣,赫然若上天之宝命、祖宗之世守、在此怀握之金赀而已矣。祸
切剥床,而求民不已,以自保其私,垂至其亡而为盗资,夫亦何乐有此哉!
汉王之入秦宫而有艳心,见不及此。樊哙曰:“将欲为富家翁邪?”英达之
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
以垂训后嗣,而文、景之治,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数百年君民交裕之
略,定于此矣。
天子而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
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周有大赉,散之唯恐
不速,故延及三十世,而亡之日,上无覆宗之惨,民亦无冻馁攘夺之伤。后之王
者,闻樊哙富翁之诮,尚知惩乎!
【二】
韩信数项羽之失曰:“有功当封爵者,印元刂敝,忍不能予。”繇斯言也,
信之所以徒任为将而不与闻天下之略,且以不保其终者,胥在是矣。封爵者,因
乎天之所予而隆之,非人主所以市天下也。且爵赏亦岂必其足荣哉?荣以其难得
而已。人主轻之,天下猎之;人主重之,天下荣之。宋艺祖许曹彬下江南授使相。
彬早知不得而安焉,故封爵不侈而彬服。非然,则更始之侯林立,而不救其亡,
期于必得之不足歆也。羽不惜屈己以下人,而靳天爵,何遽非道而必亡乎?汉高
天下既定之后,侈于封矣,反者数起,武帝夺之而六寓始安。承六王之敝,人思
为君,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为,管、蔡之亲不相保,而况他人乎!以天
下市天下而己乃为天子,君臣相贸,而期报已速,固不足以一朝居矣。
抑信之为此言也,欲以胁高帝而市之也。故齐地甫定,即请王齐,信之怀来
见矣。挟市心以市主,主且窥见其心,货已雠而有余怨。云梦之俘,未央之斩,
伏于请王齐之日,而几动于登坛之数语。刀械发于志欲之妄动,未有爽焉者也。
信之言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
可有是语。况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宋祖之慎,
曹彬之明,保泰居盈之道得之矣。奚必践姑许之言而亵天之景命哉!
若夫项羽之所以失者,非吝封爵之故。信之说,不如陈平之言之允也。陈平
曰:“项王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故羽非尽不知人,
有蔽之者也。琐琐姻亚,踞?无仕,持大权,而士恶得不蔽?虽然,亦有繇尔。
羽,以诈兴者也;事怀王而弑之,属宋义而戕之,汉高入关而抑之,田荣之众来
附而斩艾掠夺之。积忮害者,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轻残杀者,大怨在侧而怨
不可狎。左顾右ツ,亦唯是兄弟姻党之足恃为援。则使轻予人以权,己且为怀王,
己且为宋义。惴惴栗栗,戈戟交于梦寐,抑恶能不厚疑天下哉?然而其疑无救也。
为汉王之腹心者项伯也,其兄弟也;追而迫之刭者吕马童也,其故人也。从之于
大败之余者三十余骑,而兄弟姻亚不与焉。怀慝求援,而终以孤立。非元刂印不
与者?己而贼之,其亲戚之叛已久矣。
不疚于天,则天无不?;不?鬼于人,则人皆可驭。正义以行乎坦道,而居
天下之广居;无所偏党,而赏罚可以致慎而无所徇;得失之几,在此而不在彼,
明矣。不然,舍亲贤,行诱饵,贱名器,以徇游士贪夫之竞躁,固项羽之所不屑
为者也。
【三】
名义云者,因名以立义,为可繇不可知之民言也。不知义矣,为之名以使之
顾而思,抑且欲其顾而思而不但名也,况君子之以立民极而大白于天下者哉!谓
董公说高帝为义帝发丧为汉之所以兴者,率天下后世而趋于伪,必此言夫!
忠孝非人所得而劝也。如其劝之,动其不敢不忍之心而已。心生而后有事,
事立而后有礼,礼行而后有名。名者,三累之下。天下为之名,而忠孝者不欲自
居。高帝无哀义帝之心,天可欺乎?人可愚乎?彭城之败,几死几亡,而缟素之
名,不能为之救;则涂饰耳目以故主复雠之名,无当于汉之兴,明矣。
虽然,以此正项籍之罪,使天下耻戴之为君长也则有余。何也?籍者,芈氏
之世臣也。援立义帝者,项梁之以令诸侯者也。刘氏世不臣于楚,其屈而君怀王
也,项氏制之耳。高帝初无君怀王之心,则可不哀怀王之死。为天下而讨弑君之
贼,非人弑己君而有守官之责者也。故发丧之后,高帝亦终不挟此以令天下;而
数羽之罪,不嫌以背约不王己于秦为首。则董公之说,亦权用之一时,而高帝亦
终不以信诸心。呜呼!貌为君子者,日言心而以名为心,日言义而以名为义,告
子恶得不以义为外而欲戕贼之乎?
秦灭六国,互相噬而︹者胜耳。若其罪,莫甚于殄周。楚幸不亡于秦,而楚
且为秦。非其世臣,非其遗胄,抑何必戴楚以为君。戴楚者,项氏之私义也。汉
亦何用引项氏之义以为己义乎!此义不明,但有名而即附诸义焉。李嗣源,夷裔
也,名为唐而唐之;李?,不知其为谁氏之子也,名为唐而又唐之。有名而无义,
名为义而义不生于心,论史者之乱义久矣。中国立极之主,祖考世戴之君,明明
赫赫在人心而不昧;臣子自有独喻之忱,行其不敢不忍者,而岂但以名哉!
【四】
毒天下而以自毒者,其唯贪功之人乎!郦生说下齐,齐已受命,而汉东北之
虑纾,项羽右臂之援绝矣。黥布盗也,一从汉背楚而终不可叛。况诸田之耿介,
可以保其安枕于汉也亡疑。乃韩信一启贪功之心,从蒯彻之说,疾击已降,而郦
生烹,历下之军,蹀血盈野,诸田卒以殄其宗。惨矣哉!贪功之念发于隐微,而
血已漂卤也。
龙且亦犹是也,军于高密,客说以深壁勿战,令齐王招散民,反汉而归己,
汉客兵不容于久留而必溃败,以全三军奠楚势而保齐,岂不贤于浪战以死亡乎?
且则曰:“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虽其后胜败不同,而且之心亦信之心
也。信以其毒毒齐,而齐民骈死,田氏以亡;且以其毒自毒,而潍水涌流,楚军
大覆,田氏不救。举人之宗社人民存亡生死之大,而不满忮人之?壑,毒螫人而
蜂虿亦死。信幸破齐以自请王齐,而未央之诛已伏于此,且亦以其身毙于潍水之
上。然则贪功而毒人,亦自雠其项领而速之?也。悲哉!愚不可瘳已。
李左车下全燕而燕不叛,随何收九江而黥布无疑。善用人者,亦何利有贪功
之人,以贼天下而多其衅哉!汉虽有齐而力已疲,楚覆救齐之兵而项王大惧,忮
人不黜而能定天下,未之有也。
【五】
韩信下魏破代而汉王收其兵,与张耳破赵而汉王又夺其兵,何以使信帖然听
命而抑不解体以?去哉?此汉王之所以不可及也。制之者气也,非徒气也,其措
置予夺之审有以大服之也。结之者情也,非徒情也,无所偏任,无所听荧,可使
信坦然见其心也。吾之所为,无不可使信知之矣。信固知己之终为汉王倚任而不
在军之去留也,故其视军之属汉也无以异于己。无疑无怨,何所靳而生其忮?乎?
假使夺信军而授之他人,假使疑信之反而夺其军以防之,项王一印之元刂而信叛,
三军之重,岂徒一印之予夺乎!
心不可使人知者,以柔用之而败,以刚用之而速亡。有所偏听、怙党而疑人
者,不能制之而死于其人,能制之而其人速叛以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
同心同德。”十人之同乎武王,武王同之也。
【六】
汉王甫破项羽,还至定陶,即驰夺韩信军,天下自此宁矣。大敌已平,信且
拥︹兵也何为?故无所挟以为名而抗不听命,既夺之后,弗能怨也。如姑缓之,
使四方卒有不虞之事,有名可据,信兵不可夺矣。夺之速而安,以奠宗社,以息
父老子弟,以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之权于一王,乃以顺天休命,而人得以生。
且信始不从蒯彻之言与汉为难者,项未亡也。参分天下,鼎足而立,蒯彻狂
惑之计耳。昔者韩尝以此持天下之纵横,然吞于秦而不救,其覆轨矣。信反于齐,
则张耳扼其西,彭越控其南,鼎足先折而徒为天下蟊贼。信知其不可而拒彻,计
之深也。项王灭,汉王倦归于关中,信起而乘之,乃可以得志。彻之说,信岂须
臾忘哉?卞庄子小死大毙一举而两得之术,俟时而发,发不旋踵矣。其曰“不忍
背汉”者,姑以谢彻耳。削王而侯,国小而无兵,尚欲因陈?以发难;拥三齐之
劲旅,西乡而虎视,尚谁忌哉?
或曰宋太祖之夺藩镇也类此。而又非也。信者,非石守信、高怀德之俦也。
割地而王,据屡胜之兵,非陈桥拥戴之主也。故宋祖惩羹吹齑而自弱,汉高拔本
塞源以已乱,迹同而事异。其权不在形迹之?也。
【七】
汉王初即皇帝位,未封子弟功臣,而首以长沙王吴芮、闽粤王无诸,此之谓
“大略”。二子者,非有功于灭项者也,追原破秦之功而封之。以天下之功为功,
而不功其功,此之谓“大公”。楚、汉争于北,而南方无事,久于安则乱易起,
立王以镇抚之,此之谓“制治于未乱”。以项羽宰天下不公为罪而讨之,反其道
而首录不显之绩,此之谓“不遐遗,得尚于中行”。若此者,内断之心,非留侯
所得与,况萧何、陈平之小智乎!量周天下者,事出于人所不虑,若迂远而实协
于人心,此之谓“不测”。
【八】
秦、项已灭,兵罢归家,何其罢归之易而归以即乎安?古者兵皆出于农,无
无家者也,罢斯归矣。汉起巴蜀、三秦之卒,用九江、齐、赵之师,不战其地,
不扰其人,无闾井之怨,归斯安矣。后世召募失业之民,欲归而无所归,则战争
初息而遣归之也难。善师古者,旁通而善用之。则汉抑有“民相聚山泽不书名数
者,复其故爵田宅,教训而优恤之”之诏,是可为后世师者也。无所侵伤于民,
而禁其仇杀;非有官爵田里,而为之授以隙地;宽假以徭役,而命为稍食之胥卒。
以此散有余之卒,熟计而安存之,奚患亡术哉?高帝甫一天下,而早为之所。国
不糜,农不困,兵有所归。下令于流水之源,而条委就理,不谓之有“大略”也
得乎!
【九】
以大义服天下者,以诚而已矣,未闻其以术也;奉义为术而义始贼。义者,
心之制也,非天下之名也。心所勿安而忍为之,以标其名,天下乃以义为拂人之
心而不和顺于理。夫高帝当窘迫之时,岂果以丁公为可杀而必杀之哉?当诛丁公
之日,又岂果能忘丁公之免己而不以为德哉?欲惩人臣之叛其主,而先叛其生我
之恩,且嚣然曰是天下之公义也。则借义以为利,而吾心之恻隐亡矣。
夫义,有天下之大义焉,有吾心之精义焉。精者,纯用其天良之喜怒恩怨以
为德威刑赏,而不杂以利者也。使天下知为臣不忠者之必诛而畏即于刑,乃使吾
心违其恩怨之本怀,矫焉自诬以收其利。然则义为贼仁之斧而利之?也乎?故赦
季布而用之,善矣,足以劝臣子之忠矣。若丁公者,废而勿用可也;斩之,则导
天下以忘恩矣。恩可忘也,苟非刑戮以随其后,则君父罔极之恩,孰不可忘也?
呜呼!此三代以下,以义为名为利而悖其天良之大慝也。
【一○】
留侯欲从赤松子游,司马温公曰:“明哲保身,子房有焉。”未足以尽子房
也。子房之言曰:“家世相韩,为韩报雠。”身方事汉,而暴白其终始为韩之心,
无疑于高帝之妒。其忘身以伸志也,光明磊落,坦然直剖心臆于雄猜天子之前。
且曰:“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视汉之爵禄为鸿毛,而非其所志。忠臣孝
子青天皎日之心,不知有荣辱,不知有利害,岂尝逆亿信之必夷、越之必醢,而
廑以全身哉!抑惟其然,而高帝固已喻其志之贞而心之洁矣,是以举太子以托之,
而始终不忮。
呜呼!惟其诚也,是以履虎尾而不疚。即不幸而见疑,有死而已矣,弗能内
怀忠而外姑为佞也。曹操之?毒也,徐庶怀先主之知,终始不与谋议,而操无能
害,况高帝之可以理感者乎!若夫未忘故主,而匿情委曲以避患,谢灵运之所以
身死而名辱。“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孰听之哉?
【一一】
中国夷狄之祸,自冒顿始。冒顿之阑入句注、保太原,自韩王信之叛降始。
信失韩之故封而徙于太原,其欲甘心于汉久矣。请都马邑,近塞而易与胡通;数
使之胡求和,阳为汉和而阴自为降地;畜不逞以假手于冒顿,不待往降之日,而
早知其志在胡矣。
非韩信则冒顿不逞,非石敬瑭则邪律氏不横,求如郭子仪与吐蕃、回纥有香
火缘而无贰心者,今古无两人。然则以狡焉不逞之︹帅置之边徼,未有不决?是
焚林以残刘内地者也。饥鹰犭制犬,不畜之樊圈,而轶之?飞?走之地,冀免祸
于目前,而首祸于千古。甚哉高帝之偷也!
【一二】
鲁两生责叔孙通兴礼乐于死者未葬、伤者未起之时,非也。将以为休息生养
而后兴礼乐焉,则抑管子“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之邪说也。子曰:“自古皆有死,
民无信不立。”信者,礼之干也;礼者,信之资也。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国,
唯此大礼之序、大乐之和、不容息而已。死者何以必葬?伤者何以必恤?此敬爱
之心不容昧焉耳。敬焉而序有必顺,爱焉而和有必浃,动之于无形声之微,而发
起其庄肃乐易之情,则民知非苟于得生者之可以生,苟于得利者之可以利,相恤
相亲,不相背弃,而后生养以遂。故晏子曰:“唯礼可以已乱。”然则立国之始,
所以顺民之气而劝之休养者,非礼乐何以哉?譬之树然,生养休息者,枝叶之荣
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润也。今使种树者曰待枝叶之荣而后培其本根。岂有能
荣枝叶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驾甫脱而息贯革之射,修?祀之典,成象武之乐。
受命已未,制作未备,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
秦之苛严,汉初之简略,相激相反,而天下且成乎鄙倍。举其大纲,以风起
于崩坏之余,亦何遽不可?而非直无不可也;非是,则生人之心、生人之理、日
颓靡而之于泯亡矣。唯叔孙通之事十主而面谀者,未可语此耳。则苟且以背于礼
乐之大原,遂终古而不与于三王之盛。使两生者出,而以先王安上治民、移风易
俗之精意,举大纲以与高帝相更始,如其不用而后退,未晚也。乃必期以百年,
而听目前之灭裂。将百年以内,人心不靖,风化未起,汲汲于生养死葬之图;则
德色父而谇语姑,亦谁与震动容与其天良,而使无背死不葬、捐伤不恤也哉?
卫辄之立,乱已极矣。子曰:“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民无所措手足。”
务本教也。汉初乱虽始定,高帝非辄比也。辄可兴而谓高帝不可,两生者,非圣
人之徒与?何其与孔子之言相剌谬也!于是而两生之所谓礼乐者可知矣,谓其文
也,非其实也。大序至和之实,不可一日绝于天壤。而天地之产,中和之应,以
瑞相?答者,则有待以备乎文章声容之盛。未之逮耳。然草创者不爽其大纲,而
后起者可藉,又奚必人之??于习而物之给于用邪!故两生者,非不知权也,不
知本也。
【一三】
萧何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示威。”其言鄙矣,而亦未尝非人
情也。游士之屦,集于公卿之门,非必其能贵之也;蔬果之馈,集于千金之室,
非必其能富之也。释、老之宫,饰金碧而奏笙钟,媚者匍伏以请命,非必服膺于
其教也,庄丽动之耳。愚愚民以其荣观,心折魂戢而荧其异志,抑何为而不然哉!
特古帝王用之之怀异耳。
古之帝王,昭德威以柔天下,亦既灼见民情之所自戢,而纳之于信顺已。奏
九成于圜丘,因以使之知天;崇宗庙于七世,因以使之知孝;建两观以县法,因
以使之知治;营灵台以候气,因以使之知时;立两阶于九级,因以使之知让。即
其歆动之心,迪之于至德之域,视之有以?其目,听之有以盈其耳,登之、降之、
进之、退之、有以诒其安。然后人知大美之集,集于仁义礼乐之中,退而有以自
惬。非权以诱天下也;至德之荣观,本有如是之洋溢也。贤者得其精意,愚不肖
者矜其声容,壮丽之威至矣哉!而特不如何者徒以宫室相夸而已。
不责何之弗修礼乐以崇德威,而责其弗俭。徒以俭也,俭于欲亦俭于德。萧
道成之鄙吝,遂可与大禹并称乎?
【一四】
国无贵人,民不足以兴;国无富人,民不足以殖。任子贵于国,而国愈偷;
贾人富于国,而国愈贫。任子不能使之弗贵,而制其贵之擅;贾人不能使之弗富,
而夺其富之骄。高帝初定天下,禁贾人衣锦绮、操兵、乘马,可谓知政本矣。
呜呼!贾人者,暴君?吏所亟进而宠之者也。暴君非贾人无以供其声色之玩,
?吏非贾人无以供其不急之求,假之以颜色而听其?煌,复何忌哉!贾人之富也,
贫人以自富者也。牟利易则用财也轻,志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其安,欺贫懦
以矜夸,而国安得不贫、民安得而不靡?高帝生长民间而习其利害,重挫之而民
气苏。然且至孝文之世,后服帝饰如贾生所讥,则抑末崇本之未易言久矣。
【一五】
娄敬之小智足以动人主,而其祸天下也烈矣!迁六国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
以为︹本而弱末,似也。遣女嫁匈奴,生子必为太子,谕以礼节,无敢抗礼,而
渐以称臣,以为用夏而变夷,似也。眩于一时之利害者,无不动也。乃姑弗与言
违生民之性,就其说以折之,敬之说恶足以逞哉!
富豪大族之所以︹者,因其地也。诸田非勃海鱼、盐之利,不足以︹;屈、
昭、景非云梦泽薮之资,不足以︹;世家非姻亚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
相属,不足以︹。弃其田里,违其宗党,夺其所便,拂其所习,羁旅寓食于关中
土著之间,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气焰沮丧。曹子桓云:“客子常畏人。”谅矣哉!
畏人者尚能自︹以为国︹邪?固不如休息余民而生聚之也。故贫民尚可徙也,舍
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疆也。豪杰大族,摧折凋残而日以衰。聚失业怨咨之民
于辇毂之下,弱则靡而悍则怼,岂有幸乎?而当时之为虐甚矣。
匈奴之有余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习然也。性
受于所生之气,习成于幼弱之时。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为辱,夷且往来
于内地,而内地之女子妇于胡者多矣。胡雏杂母之气,而狎其言语,?至戾如其
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余。故刘渊、石勒、高欢、宇文黑獭之
流,其狡狯乃凌操、懿而驾其上。则礼节者,徒以长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国而
臣之也有余,而遑臣中国哉!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将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亲之无耻,
又不待辨而折者也。
【一六】
陈?之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请诛其守尉,高帝曰:“是力不足,亡
罪。”守尉视属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请诛,正也。虽然,有辨。寇自内发,
激之以反,反而不觉,觉而匿不以闻,不为之备,不亟求援,则其诛勿赦也无疑。
寇自外发,非其所激,非所及觉,觉而兵已压境,备而不给,待援不至,其宥也
无疑。故立法者,无一成之法,而斟酌以尽理,斯不损于国而无憾于人。陈?之
反,非常山之所能制而能早觉者也。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虽然,止
于勿诛而已矣,其人不可复用也。所谓“近死之心不可复阳也”。
【一七】
叔孙通之谏易太子也,曰:“臣愿伏诛以颈血?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
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吕后之权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属为之羽翼,
而诡随者惮高帝而不敢竞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犹有功,何惮而不争?呜呼!
以面谀事十余主之通,而犯颜骨鲠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贤士大夫,佞者
可忠,柔者可︹,天下岂患无人材哉!匪上知与下愚,未有不待奖而成者也。
○惠帝
【一】
曹参因萧何之法而治,非必其治也,唯其时之不得不因也。高帝初崩,母后
持权于上,惠帝孱弱而不自振,非因也,抑将何为哉?鲁两生曰:“礼乐百年而
后兴。”唯惠帝之时言此为宜尔。周公之定礼也,流言未靖,东郊未定,商、奄
未殄,不遑及也。参非周公之德而值其时,乃欲矫草创之失以改易一代之典,则
人心不宁而乱即于此起。易于益之初曰:“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无吉而后
无咎,利者非其利也。风淫于上而雷迅于下,其吉难矣。
夫饬大法、正大经、安上治民、移风易俗,有本焉,有末焉,有质焉,有文
焉。立纲修纪,拨乱反正,使人知有上下之辨、吉凶之则者,其本也。缘饰以备
其文章,归于允协者,其末也。末者,非一日之积也。文者,非一端之饰也。豫
立而不可一日缓者,其本质也。俟时而相因以益者,其末文也。
高帝之时,不可待也,而两生之说非矣。无以植其本,则后起者无藉也,而
锢人心风俗于简略慢易之中,待之百年而民俗益偷。虽有其志而无其征,虽有其
主而无其臣。故迄乎武帝,仅得董仲舒之疏漏;而曲学阿世之公孙弘者且进也,
不足以有为矣。此高帝不夙、两生不出之过也。
惠帝、曹参之时,不可不因也。有周之遗文,六国之遗老,虽有存者,可与
?定萧何之法、叔孙通之礼,以折衷三代,昭示来兹;而母后悍,权奸张,内难
且作,更张未几,而祸发于中,势将指创制显庸为衅端,天下抑且以修明制作为
戒。其弊也,诗书道圮,俗学苟容,人心趋靡,彝伦日ル,渐渍以益流为偷薄,
所必然矣。
呜呼!方正学死,而读书之种绝于天下,则汉之犹有贾、董、臧、绾以存古
道于百一者,非曹参有以养之乎?故唯曹参者,可以因也,时也。前此而为高帝,
当敦其质,后此而为文、景,必致其文,时也。两生傲而不出,文、景让而不遑,
违乎时,违乎道矣。
【二】
语曰:“明王有道,守在四夷。”制治保邦之道至矣。书曰:“迪惟有夏,
乃有室大竞。”竞以德也,非竞以兵也。诗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民所
止也,非兵所聚也。易萃之象曰:“除戎器,戒不虞。”萃聚二阳于四五,而分
四阴于上下。阳,文德也;阴,武功也。近九五者阳,而屏阴于外,内文外武而
不虞以戒矣。
汉聚劲兵于南北军,而兵积︹于天子之肘腋,以是为竞王室、巩邦畿、戒不
虞之计焉。然天子岂能自将之哉,必委之人。而人不易信,则委之外戚,委之中
官,以为?匿我而可无虞者。乃吕禄掌北军,吕产掌南军,吕后死,且令据兵卫
宫以遂其狂逞,而刘氏几移于吕。其后窦、梁、何进与中官迭相握符,而恣诛杀
以胁天子者,蹀血相仍。即其未乱也,人主之废立,国事之措置,一听命于大将
军,而丞相若其府史。使利器不操于其手,则三公九卿持清议于法宫之上,而孰
敢恣睢以逞乎?天下散处而可以指臂使者也。兵者,卫四夷而听命于帅者也,近
在肘腋而或制之矣。周勃亻危得而成,窦武亻危失而败,人主赘立于上,而莫必
其操纵,则亦危矣。
唐当天宝之前,无握禁兵于辇毂者,故扑二张、诸武如缚雏之易。借曰不竞,
然且安、史犯阙而旋踵以平。贞元以后,鱼朝恩、吐突承璀、王守澄、刘季述所
挟以骄,而废主弑君如吹枯而振槁,其所恃者,岂非天子所欲聚以自竞之兵乎?
垂及五代,郭氏攘于前,赵氏夺于后,不出郊关而天下以移。究所以御夷狄而除
盗贼者,又不藉此也。则天子未能有兵,聚兵以授人之乱而已。
边徼之备不修,州郡之储不宿,耀武于法宫明堂之侧,舍德而欲以观兵,弃
略而欲以?勇,天子之服天下,岂以左矛右戟、遥震遐方而使?乎!唯兵在外而
守在夷也,则外戚奄宦、辽远而不相及,利不足以相啖,威不足以相灼,怵然畏
天下之议其后而无挟以争。即有逆臣猝起以犯顺,亦互相牵曳而终以溃败。推而
大之,舜、禹之舞干而三苗效顺,亦惟不与天下竞勇而德威自震,胥此道焉耳矣。
呜呼!聚兵于王室以糜天下于转输,只以召乱而弗能救亡,岂非有天下者之炯戒
哉!
○文帝
【一】
诚以安君之谓忠,直以正友之谓信,忠信为周。君子周而上下睦,天下宁矣。
周勃平诸吕,迎立文帝,而有德色;非有罔上行私之慝也,不学无术而忘其骄耳。
袁盎与俱北面事君,尊卑虽殊,固有同寅之义;规而正之,勃岂遽怙而不改。藉
其不改而后廷折之,勃过不掩而文帝之情亦释矣。乃弗规弗折而告文帝曰:“丞
相骄,陛下谦让,臣主失德。”斯言出而衅忌生,勃之祸早伏而不可解,险矣哉!
帝之谦,非失德也,尊有功而礼大臣,亦何非太甲、成王之盛心;而导之以
猜刻,此之谓不忠。谅其心之无他,弗与规正,而行其谗间,此之谓不信。盎之
险讠皮,推刃晁错而夺之权,于勃先之矣。小人之可畏如此夫!
乃抑有奸不如盎者,浅而躁,褊迫而不知大体,击于目即腾于口,贻祸臣主,
追悔而弗及,非盎类而害与盎等。故人主之宜远躁人,犹其远奸人也。则亲亲尊
贤之道,其全矣乎!
【二】
易曰:“谦亨,君子有终。”君子而后有终,非君子而谦,未有能终者也。
故“?”也、“鸣”也、“劳”也,而终之以“侵伐”。虽吉无不利,而固非以
君子之道终矣。君子之谦,诚也。虽帝王不能不下邱民以守位,虽圣人不能不下
刍荛以取善。理之诚然者,殚心于此,而诚致之天下。见为谦而非有谦也,而后
可以有终。故让,诚也;任,亦诚也。尧为天下求贤,授之舜而不私丹朱;与禹
之授启、汤之授太甲、武王之授成王,一也,皆诚也。舜受于尧,启受于禹;与
泰伯之去句吴、伯夷之逃孤竹,一也,皆诚也。若夫据谦为柄,而“?”之,而
“鸣”之,而“劳”之;则姑以此谢天下而不自居于盈,则早已有填压天下之心,
而祸机伏而必发,故他日侵伐而无不利。黄、老之术,离诚而用伪久矣。取其
“鸣谦”之辞,验其“侵伐”之事,心迹违,初终贸,抑将何以自解哉!故非君
子,未有能终其谦者也。
有司请建太子,文帝诏曰:“楚王,季父也;吴王,兄也;淮南王,弟也。”
诸父昆弟之懿亲,宜无所施其伪者。而以观其后,吴濞、楚戊、淮南长无一全其
躯命者。尺布斗粟之谣,取疚于天下而不救。然则诏之所云,以欲翕固张之术,
处于谦以利用其忍,亦险矣哉!且夫言者,机之所自动也。吴、楚、淮南闻斯语
而歆动其妄心,则虽欲扑之而不得。故曰“火生于木而焚生火之木”,自生而自
克也。文帝亦何利焉?至于侵伐而天下亦殆矣。君子立诚以修辞,言其所可行,
行焉而无所避,使天下洞见其心,而鬼神孚之;兵革之萌销于心,而机不复作;
则或任焉而无所用谦,或让焉而固诚也,非有伪而托于“鸣”者也。何侵伐之利
哉!
【三】
汉兴,至文帝而天下大定。贾谊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斯其
时矣。鲁两生百年而后兴之说谬矣。虽然,抑岂如谊之请遽兴之而遂足以兴邪?
武帝固兴之矣,唐玄宗欲兴之矣,拓拔氏、宇文氏及宋之蔡京亦皆欲兴之矣。文
帝从谊之请,而一旦有事于制作,不保其无以异于彼也。于是而兴与不兴交错,
以凋丧礼乐,而先王中和之极遂斩于中夏。
夫谊而诚欲兴也,当文帝之世,用文帝之贤,导之以中和之德,正之于非僻
之萌,养之以学问之功,广之以仁义之化,使涵泳于义理之深。则天时之不可逆,
而正朔必改;人事之不可简,而服色官名之必定;至德之不可ル,而礼乐之必兴;
怵惕而不安于其心,若倦于游而思返其故。抑且有大美之容,至和之音,仿佛于
耳目之间,而迫欲遇之。则以文从质,以事从心,审律吕于铢?之间,考登降于
周旋之际,一出其性之所安,学之所裕,以革故而鼎新,不待历岁年而灿然明备
矣。谊之不劝以学而劝以事,则亦诏相工瞽之末节,方且行焉而跛倚,闻焉而倦
卧,情文不相生,焉足以兴?故文帝之谦让,诚有歉于此也,固帝反求而不容自
诬者也。礼乐不待兴于百年,抑不可遽兴于一日,无他,惟其学而已矣。
或曰:成王幼冲,德未成而周公亟定宗礼,何也?曰:周公之自定之也,非
成王之能也。迨其后成王日就月将而缉熙于光明,乃以用周公之所制而不惭。谊
固非周公,藉令其能如周公,而帝以黄、老之心行中和之矩范,自顾其不类而思
去之,又奚能以终日乎?
【四】
文帝罢卫将军军,不欲使兵之冗集于京师也;罢太尉官属丞相,不欲兵柄轻
有属也;合将与相而一之,故匈奴侵上郡而灌婴以丞相出将。以是为三代文武同
涂之遗制与!抑论之:罢卫军,罢太尉,未尝不宜也。天子者,不待拥兵以为威;
假待之以为威,则固不可更授其制于一人。乃若合将相于一,而即相以将,则固
不可。灌婴者,可将者也,非可相者也;其可相者,则又非可将者也。故三代之
制,不可行于后世者有二:农不可兵,兵不可农;相不可将,将不可相也。
且夫古之将相合一者,列国之事尔。楚之令尹,楚之帅也;晋之将中军,晋
之相也。所以然者,何也?列国无议礼、制度、考文之事,无百揆、四门、大麓
之典;其执政者,不必有变阴阳、兴教化、叙刑赏之任。而其为帅也,亦邻国之
不辑,相遇于中原,以一矢相加遗,而犹有礼焉;非如后世之有天下者,与夷狄
盗贼争社稷之存亡也。其谓之将相者,今一郡之ヘ判而已;又其小者,一县之簿
尉而已。若天子,则吉甫、山甫、方叔、南仲各任其任而不相摄。然则三代且不
然,而况后世统万方之治乱,司边徼之安危者乎!
盖相可使之御将,而不可使为将;将可与相并衡,而不可与六卿并设。宋之
以枢密司兵而听于相,庶几近之矣。以枢密总天下之戎务,而兵有专治;以宰相
司枢密之得失,而不委以专征。斟酌以仿三代之遗意,而因时为节宣,斯得之与!
阁臣督师,而天下速毙。呜呼!殆矣夫!
【五】
审食其之死,文帝伤淮南王长之志,赦而弗治,亦未为失也。汉廷之大臣,
无有敢请治之者,国无人矣。张释之为廷尉,虽在食其已死之后,而追请正邢侯、
?子之刑,抑非事远而不可问;姑市其直于太子、梁王之行驰道,而缄口于淮南。
则其直也,盖“见可”“知难”之直,畏︹御而行于所可伸者也。天子诎于情,
而廷臣挫于势,故其后王安欲反,而谓汉廷诸臣如吹枯振落之易。其启侮于诸侯
久矣。张释之其尤乎!
【六】
以一人之誉而召季布,以一人之毁而遣季布,天下将窥其浅深。虽然,何病?
人主威福之大权,岂以天下莫能窥为不测哉!布之悻悻于罢去,而仰诘人主以取
快,其不足以为御史大夫,明矣。使酒难近之实,自露而不可掩矣。文帝之失,
轻于召布也,非轻于罢布也。慎用大臣而不吝于改过,闻人之言,迟之一月,而
察其非诬,默然良久,而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所以养臣子之耻也,
非惭也。如其惭邪,抑以轻于召布而?鬼其知人之不夙也。
【七】
贾谊、陆贽、苏轼,之三子者,迹相类也。贽与轼,自以为谊也,人之称之
者,亦以为类也。贽盖希谊矣,而不能为谊,然有愈于谊者矣。轼且希贽矣,而
不能为贽,况乎其犹欲希谊也。
奚以明其然邪?谊之说:豫教太子以端本,奖廉隅以善俗,贽弗逮焉。而不
但此,傅梁怀王,王堕马毙,谊不食死,贽弗能也。所以知其不能者,与窦参为
难之情,胜于忧国也。顾谊之为学,?角而不纯,几与贽等。而任智任法,思以
制匈奴、削诸侯,其三表五饵之术,是婴稚之巧也;其削吴、楚而益齐,私所亲
而不虑贻他日莫大之忧,是仆妾之智也;贽之所勿道也。故辅少主、婴孤城、仗
节守义,以不丧其贞者,贽不如谊;而出入纷错之中,调御轻重之势,斟酌张弛
以出险而经远也,谊不如贽。是何也?谊年少,愤盈之气,未履艰屯,而性之贞
者略恒疏,则本有余而末不足,斯谊与贽轻重之衡,有相低昂者矣。
若夫轼者,恶足以颉颃二子乎!酒肉也,佚游也,情夺其性者久矣。宠禄也,
祸福也,利胜其命者深矣。志役于雕虫之技,以耸天下而矜其慧。学不出于揣摩
之术,以荧天下而雠其能。习于其父仪、秦、鞅、斯之邪说,遂欲以揽天下而生
事于平康之世。文饰以经术,而自曰吾谊矣;诡测夫利害,而自曰吾贽矣;迷失
其心而听其徒之推戴,且曰吾孟子矣。俄而取道于异端,抑曰吾老聃矣,吾瞿昙
矣。若此者,谊之所不屑,抑贽之所不屑也。绛、灌之非谊曰:“擅权纷乱。”
于谊为诬,于轼允当之矣。藉授以幼主危邦,恶足以知其所终哉!乃欲推而上之,
列于谊与贽之间,宋玉所云“相者举肥”也。
王安石之于谊,似矣,而谊正。谊之于方正学,似矣,而正学醇。正学凌谊
而上之,且不能以戢祸乱,而几为咎首。然则世无所求于己,己未豫图其变,端
居臆度,而欲取四海而经营之,未有能济者也。充谊之志,当正学之世,尽抒其
所蕴,见诸施行,殆可与齐、黄并驱乎!贽且不能,而轼之淫邪也勿论已。故抗
言天下者,人主弗用而不足惜。惟贽也,能因事纳忠,则明君所衔勒而使驰驱者
也。
【八】
文帝除盗铸钱令,使民得自铸,固自以为利民也。夫能铸者之非贫民,贫民
之不能铸,明矣。奸富者益以富,朴贫者益以贫,多其钱以敛布帛、菽粟、?漆、
鱼盐、果?,居赢以持贫民之缓急,而贫者何弗日以贫邪!耕而食,桑苎而衣,
ㄜ池而鱼鳖,圈牢而牛豕,伐木艺竹而材,贫者力以致之,而获无几;富者虽多
其隶佣,而什取其六七焉。以视铸钱之利,相千万而无算。即或贷力于贫民,而
雇值之资亦仅耳,抑且仰求而后可分其波润焉。是驱人听豪右之役也。
故先王以虞衡司山泽之产而节之,使不敢溢于取盈,非吝天地之产,限人巧
而使为上私利也。利者,公之在下而制之在上,非制之于豪︹而可云公也。推此
义也,盐之听民自煮,茶之听民自采,而上勿问焉,亦名美而实大为荑稗于天下。
或曰:盐可诡得者也。茶之利,犹夫耕之粟,而奚为不可?曰:古之耕也以
助,今之耕也以贡。助以百亩为经,贡以户口为率。法圮于兼并,而仍存其故。
茶之于民也,非赖以生如粟也。制于粟而不制于茶,即有?山之劳,而亦均于逐
末。故漆林之税,二十而五,先王不以为苛。恶在一王之土,食地之力,可任狡
民之舍稼穑以多所营,而不为之裁制邪?抑末以劝耕,奖朴而禁奸,煮海种山之
不可听民自擅;而况钱之利,坐收逸获,以长豪黠而奔走贫民,为国奸蠹者乎!
金、银、铅、锡之矿,其利倍蓰于铸钱,而为争夺之衅端。乃或为之说曰:
听民之自采以利民。弄兵戕杀而不为禁,人亦何乐乎有君?
【九】
铸钱轻重之准,以何为利?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而利莫有外焉矣。
如以利,则榆荚线缳尚矣,ゾ杂铅锡者尚矣,然而行未久而日贱,速敝坏而不可
以藏。故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
且夫五谷、丝苎、材木、鱼盐、蔬果之可为利,以利于人之生而贵之也。金
玉珠宝之仅见而受美于天也,故先王取之以权万物之聚散。然亦曰以是为质,可
以致厚生之利而通之,非果以为宝,而人弗得不宝也。然既仅有仅见,而因天地
自然之质也。铜者,天地之产繁有,而人习贱之者也;自人制之范以为钱,遂与
金玉珠宝争贵,而制粟帛材蔬之生死;然且不精不重,则何弗速敝坏而为天下之
所轻。其唯重以精乎!则天物不替而人功不偷,犹可以久其利于天下。
故长国家者,知天人轻重之故,而勿务一时诡得之获。一钱之费,以八九之
物力人功成之,利亦未有既也。即使一钱之费如一钱焉,而无用之铜化为有用,
通计初终,而多其货于人间,以饶益生民而利国,国之利亦溥矣。一钱之费用十
之八九,则盗铸无利而止。钱一出于上,而财听命于上之发敛,与万物互相通以
出入,而有国者终享其利。故曰不以利言,而利莫有外也。则“五铢”之轻,不
如“开元”之重;ゾ杂铅锡,不如金背漆背之精;通计之而登耗盈虚之数见,非
浅人所易知也。以苟且偷俗之情,与天地之德产争美利,未有能胜者也。
【一○】
淮南王长反形已具,丞相、御史奏当弃市,正也。所谓“人臣无将,将则必
诛”者也。文帝赦而徙之,与蔡叔、郭邻之罚等,臣子法伸而天子之恩纪不靳。
长愤恚不食而死,“怙终贼刑”,免于讨,足矣。袁盎请斩丞相、御史,忄佥人
之心,不可穷诘,有如此者!或者其欲以恩私外市诸侯而背天子,挟庄助外交之
心,以冀非望,未可知也。抑或憎妒大臣之轧已,而欲因事驱逐,以立威于廷,
而攘人位,未可知也。文帝避杀弟之名,置盎不谴而参用其说。盎之无惮以逞,
面欺景帝,迫晁错而陷之死,终执两端,与吴、汉交市,而言之不衷也显矣。盎,
故侠也;侠者之心,故不可致诘者也。有天下而听任侠人,其能不乱者鲜矣!
【一一】
呜呼!自汉以后,治之不古也有自矣。太甲、高宗、成王之姿,非必其轶文
帝而上之;然而伊尹之训,傅说之命,周公之告,曰“无安厥位惟危”,曰“不
惟逸豫,惟以乱民”,曰“所其无逸”,未尝贬道以诱之易从也。岂其如贾生之
言曰:“使为治,劳志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欲立
经陈纪,为万世法。”斯其为言,去李斯之言也无几。何也?以法术制天下,而
怙以恬嬉,则其法虽异于秦之法,而无本以立威于末,劳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
是一朝居乎!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术制焉,裁其车服而风俗即壹,修其文辞而
廉耻即敦,削夺诸侯而政即咸统于上,则夏、商法在,而桀、纣又何以亡?
夫文帝而幸非纵欲偷乐之主也,其未免于田猎钟鼓之好而姑以自逸,未有以
易之耳。得醇儒以沃乃心,浸灌以道义之腴,建中和而兴王道,诸侯奚而不服,
风俗奚而不移,廉耻奚而不崇?而先导谀以冀雠其说,文帝幸不为胡亥耳,文帝
而胡亥,谊虽欲自异于李斯也不能。乃后世或犹称之曰“善诱其君以兴治”。下
恶得有臣,上恶得有君哉!
【一二】
贾生之论教太子,本论也。虽然,尤有本焉。士庶之子,杯酒之耽,博弈之
好,夺其欲而教之,且反唇曰“夫子未出于正”矣。况天子之子,淫声曼色交于
前,妇人宦寺罗于侧,欲有与导,淫有与宣;为君父者,忘志虑之劳,惮身体之
苦,逐钟鼓驰驱之乐,徒设严师以闲之于步履拜揖之间,使其听也,一偶人之威
仪耳。成帝穆穆皇皇,而淫荒以滋乱。况其闻风志荡,徒怨君父之我夺,而思快
于一旦乎!
成王幼而武王崩,无所取仪型也,则周公咏豳风,陈王业之艰难;作无逸,
举前王之乾惕;遥立一文、武以为之鹄。亦惟文、武之果可以为鹄,而后周公非
徒设以冀其观感。如其以逸乐为德,以法术为治,以声音笑貌为道,以师保傅之
谆谆为教,此俗儒之徒以苦人,而父子师友之间,相蒙以伪,曾不如文帝之身治
黄、老术,而以授其子之足使信从也。故贾生之论,非立教之本论也。
【一三】
等贤而上之,则有圣人;等贵而上之?蛴刑熳印9适σ簧普撸?Jブ??玻?br /> 敬公卿大夫者,尊王之积也。此陛尊、廉远、堂高之说也。郡县之天下,夷五等,
而天子孤高于上,举群臣而等夷之,贾生所以有戮辱太迫、大臣无耻之叹焉。呜
呼!秦政变法,而天下之士廉耻泯丧者五六矣。汉仅存之;唐、宋仅延之而讫不
能延之;洪武兴,思以复之,而终不可复。诚如是其笞辱而不怍矣,奚望其上忧
君国之休戚,下畏小民之怨ゥ乎!身为士大夫,俄加诸膝,俄坠诸渊,习于诃斥,
历于桎梏,褫衣以受隶校之凌践,既使之隐忍而幸于得生。则清议之讥,非在没
世而非即唾其而,诅咒之作,在穷檐而不敢至乎其前,又奚不可之有哉?
虽然,为士大夫亦有以致之矣。萧何出狱而仍相,周勃出狱而仍侯,不能禁
上之不以囚隶加己,而何不可禁己之无侯以相也?北寺之狱,廷杖之辱,死诤之
臣弗避焉,忠也。免于狱,不死于杖,沾沾然自以为荣,而他日复端笏垂绅于堂
陛,是亦不可以已乎?如邹尔瞻之复为九卿也,于亏体辱亲之罪奚避焉?人主曰:
是尝兴囚隶同挞击而不以为耻者也,是恶足改容而礼乎!上弗奖之,下安受之;
下既安之,上愈贱之。仁宗之宽厚,李祭酒之刚直,且荷校而不能引退,斯则贾
生所宜痛哭者也。
【一四】
子之于父母,可宠、可辱,而不可杀。身者,父母之身也。故宠辱听命而不
惭。至于杀,则父母之自戕其生,父不可以为父;子不能免焉,子不可以为子也。
臣之于君,可贵、可贱、可生、可杀,而不可辱。刑赏者,天之所以命人主也,
贵贱生死,君即逆而吾固顺乎天。至于辱,则君自处于非礼,君不可以为君;臣
不知?鬼而顺承之,臣不可以为臣也。故有盘水加剑,闻命自弛,而不可ㄏ。抑
臣之异于子,天之秩也。人性之顺者不可逆,健者不可屈也。
贾生之言以动文帝,而当时之大臣,抑有闻而?鬼焉者乎?微直当时,后世
之诏狱廷杖而尚被章服以立人之朝者,抑有?鬼焉者乎?使诏狱廷杖而有人自裁
者,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惩也。高忠宪曰:“辱大臣,是辱国也。”大哉言乎!
故沈水而逮问之祸息。魏忠贤且革其凶威,况人主哉?
【一五】
汉初封诸侯王之大也,去三代未远,民之视听,犹习于封建之旧,而怨秦之
孤,故势有所不得遽革也。秦政、李斯以破封建为万世罪,而贾谊以诸侯王之大
为汉痛哭,亦何以异于孤秦。而论者若将黥刖秦而揖进贾生以坐论,数十年之间,
是非之易如水火。甚矣夫论史者之忄昏忄昏也!
谊之言曰:“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以为是殆三代之遗制也与?三代之众建
而俭于百里,非先王故俭之也,故有之国不可夺,有涯之宇不可扩也。且齐、鲁
之封,征之诗与春秋传,皆逾五百里,亦未尝狭其地而为之防也。割诸王之地而
众建之,富贵骄淫之子,童心未改,皆使之南面君人,坐待其陷于非辟,以易为
褫爵。此阳予阴夺之术,于骨肉若仇雠之相逼,而相縻以术,谊之志亦奚以异于
嬴政、李斯?而秦,阳也;谊,阴也;而谊よ矣!汉之剖地以王诸侯,承三代之
余,不容骤易。然而终不能复者,七国乱于前,秦革于后,将灭之镫余一焰,其
势终穷,可以无烦贾生之痛哭。即为汉谋,亦唯是巩固王室,修文德以静待其自
定,无事怵然以惊也。乍见封建之废而怵然惊,乍见诸侯之大而怵然惊,庸人之
情,不参古今之理势,而唯目前之骇,未有不贼仁害义而启祸者。言何容易哉!
至其论淮南之封侯,而忧白公、子胥、?专诸、荆轲之事,则周公之封蔡仲
也,曰:“尔尚盖前人之愆。”将亦忧蔡仲?刃以冲成王之胸乎?于是而谊之刻
薄寡恩,不可掩矣。淮南之终叛也,皆以为谊言之中也。谊昌言于廷曰:“安且
为白公、子胥。而安能无以白公、子胥为志哉!然则淮南之叛,谊导之矣。淮南
王长之废,国法也;其子受封,亲亲之仁也。淮南终得国,而长犹然文帝之弟,
安犹然文帝之从子,白公、子胥也乎哉!不引而亲之,顾推为雠而虑之,以杀机
往者以杀机报,为天子司天下之生杀,日取天下而虑其雠,蔑不雠矣。甚哉,谊
之不闻道而只为术也!
【一六】
贾谊畏诸侯之祸,议益梁与淮阳二国之封,亘江、河之界,以制东方,何其
言之自相背?也!谊曰:“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今高拱以成六国之势。”
则其师秦之智以混一天下,不可掩矣。乃欲增益梁、淮阳而使横亘于江、河之间。
今日之梁、淮阳,即他日之吴、楚也。吴、楚制而梁、淮阳益骄,而使横亘于江、
河之间以塞汉东乡之户,孰能御之哉?己之昆弟,则亲之、信之;父之昆弟,则
疑之、制之;逆于天理者,其报必速,吾之子孙,能弗以梁、淮阳为蜂虿而雠之
乎?
夫封建之不可复也,势也。虽然,习久而变者,必以其渐。秦惟暴裂之一朝,
而怨满天下。汉略师三代以建侯王,而其势必不能久延,无亦徐俟天之不可回、
人之不思返,而后因之。七国之变未形,遽起而翦之,则亦一秦也。封建之在汉
初,镫炬之光欲灭,而姑一耀其焰。智者因天,仁者安土,俟之而已。谊操之已
蹙,而所为谋者,抑不出封建之残局,特一异其迹以缓目前尔。繇此言之,则谊
亦知事之必不可以百年,而姑以忧贻子孙也。封建之尽革,天地之大变也,非仁
智不足以与于斯,而谊何为焉!
【一七】
晁错徙民实边之策伟矣!寓兵于农之法,后世不可行于腹里,而可行于塞徼。
天气殊而生质异,地气殊而习尚异。故滇、黔、西粤之民,自足以捍蛮、苗,而
无逾岭以窥内地之患。非果蛮、苗弱而北狄强也,土著者制其吭,则深入而畏边
民之捣其虚也。
虽然,有未易者焉。沿边之地,肥硗不齐,徙而授以瘠壤,不逃且死者寡。
吏失其人,绥抚无术,必反而为北狄用。此二患者,轻于言徙,必逢其咎,而实
边之议,遂为永戒。错之言曰:“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始事之不可
不密也。地诚硗矣,虽有山?之险,且置之为瓯脱,而移塞于内,无忧也;我所
不得居,亦彼所不能据也。若夫吏人之得失,在人而不在法。然法善以待人,则
人之失者鲜矣。后世之吏于边者,非羸贫无援之乙科,则有过迁补之茸吏;未有
能入而为台谏郎官者,未有擢而为监司郡守者。以日暮途穷衰飒之心,而仅延簪
绂之气,能望其忧民体国而固吾圉哉?若择甲科之选,移守令课最之贤者以为之
吏,宽其法制,俾尽其材,以拊循而激劝之,轻徭赋以安之,通商贾、教树畜以
富之,广学宫之选以荣之,宠智能豪隽之士以励之;则其必不为北狄用以乘中国
之衅者,可以保之百年,边日以︹,而坐待狄之自敝。故曰:错之言伟矣。
特其曰:“绝匈奴不与和亲,其冬来南,壹大治则终身创矣。”此则未易言
也。非经营于数十年之久,未能效也。羁縻以和亲,而徐修实边之策,或不待大
治而自不敢南犯。其不悔祸而冒昧以逞与,大治之,无虑其不克矣。
【一八】
入粟而拜爵免罪,晁错之计,亦未失也。其未为失计也,非谓爵可轻而罪得
以赀免也,谓其可以夺金钱之贵而授之粟也。轻斋折色,有三易焉:官易收,吏
易守,民易输。三易以趋苟简之利便,而金夺其粟之贵,则宁使民劳于输,官劳
于收,吏劳于守,而勿徇其便。此参数十世而能纯成其利,非俗吏之所知也。
虽然,入粟六百石而拜爵上造,一家之主伯亚旅,力耕而得六百石之赢余者
几何?无亦︹豪挟利以多占,役人以佃而收其半也;无亦富商大贾以金钱笼致而
得者也。如是,则重农而农益轻,贵粟而金益贵。处三代以下,欲抑︹豪富贾也
难,而限田又不可猝行,则莫若分别自种与佃耕,而差等以为赋役之制。人所自
占为自耕者,有力不得过三百亩,审其子姓丁夫之数,以为自耕之实,过是者皆
佃耕之科。轻自耕之赋,而佃耕者倍之,以互相损益,而协于什一之数。水旱则
尽蠲自耕之税,而佃耕者非极荒不得辄减。若其果能躬亲勤力,分任丁壮,多垦
厚收,饶有赢余,乃听输粟入边,拜爵免罪。而富商大贾居金钱以敛粟,及疆豪滥
占、佃耕厚敛多畜者不得与。如此,则夺金之贵而还之粟,可十年而得也。充错
之说,补错之未逮,任牧民于良吏,严拜爵免罪之制于画一,乃不窒碍而行远。
不然,输粟之令且变而为轻斋折色,天下益汲汲于金钱,徒以乱刑赏之大经,为
败亡之政而已矣。
【一九】
肉刑之不可复,易知也。如必曰古先圣王之大法,以止天下之恶,未可泯也;
则亦君果至仁,吏果至恕,井田复,封建定,学校兴,礼三王而乐六代,然后复
肉刑之辟未晏也。不然,徒取愚贱之小民,折割残毁,以唯吾制是行,而曰古先
圣王之大法也;则自欺以诬天下,よ孰甚焉。
抑使教养道尽,礼乐复兴,一如帝王之世,而肉刑犹未可复也。何也?民之
仁也,期以百年必世,而犹必三代遗风未斩之日也。风未移,俗未易,犯者繁有,
而毁支折体之人积焉,天之所不?也。且也,古未有笞杖,而肉刑不见重;今既
行笞杖,而肉刑骇矣。故以曹操之忍,而不敢尝试,况不为操者乎!张苍之律曰:
“大辟论减等,已论而复有笞罪,皆弃市。”严矣。虽然,固《书》所谓“怙终
贼刑”者也。故详刑者,师文帝之诏、张苍之令,可也。
【二○】
汉有杀人自告而得减免之律,其将导人以无欺也与!所恶于欺者,终不觉而
雠其慝也。夫既已杀人矣,则所杀者之父兄子弟能讼之,所司能捕获之,其恶必
露,势不可得而终匿也,而恶用自告为?小人为恶而掩蔽于君子之前,与昌言于
大廷而无怍赧也,孰为犹有耻乎?自度律许减免而觊觎漏网者,从而减之,则明
张其杀人之胆,而恶乃滔天。匿而不告者鼠也;告而无讳者虎也。教鼠为虎,欲
使天下无欺,而成其无忌惮之心,将何以惩?故许自告者,所以开过误自新之路,
而非可以待凶人。凶人而自匿,民彝其犹有未ル,不较瘥乎?
【二一】
什一之赋,三代之制也。孟子曰:“重之则小桀,轻之则小貉。”言三代之
制也。天子之畿千里;诸侯之大者,或曰百里,或曰五百里,其小者不能五十里。
有疆场之守,有甲兵之役,有币帛饔飧牢饩之礼,有宗庙社稷牲币之典,有百官
有司府史胥徒禄食之众,其制不可胜举。聘义所云:“古之用财者不能均。”如
此是已。故二十取一而不足。然而有上地、中地、下地之差,有一易、再易、莱
田之等,则名什一,而折衷其率,亦二十而取一也。
自秦而降,罢侯置守矣。汉初封建,其提封之广,盖有倍蓰于古王畿者,而
其官属典礼又极简略,率天下以守边,而中邦无会盟侵伐之事。若郡有守,县有
令,非其伯叔甥舅之交,而馈问各以其私。社稷粗立,而祀典不繁。一郡之地,
广于公侯之国,而掾史邮徼,曾不足以当一乡一遂之长。合天下以赡九卿群司之
内臣,而不逮周礼六官之半。是古取之一圻而用丰,今取之九州而用俭,其视三
代之经费,百不得一也。什一而征,将以厚藏而导人主之宣欲乎?不然,亦奚用
此厚敛为也!
文帝十三年,除田租税;景帝元年,复收半租,三十而税一;施及光武之世,
兵革既解,复损十一之税,如景帝之制;诚有余而可以裕民也。封建不可复行于
后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势在必革也。
【二二】
汉文短丧,而孝道衰于天下,乃其繇来有渐也;先王权衡恩义之精意,相沿
以晦,而若强天下以难从也。礼曰:“事亲致丧三年,事君方丧三年。”方也者,
言乎其非致也。嗣君之丧,致丧也。外而诸侯,内而公卿大夫,方丧也。苟其为
方丧,则郊可摄,社稷五祀可祭,会盟征伐可从事,于臣也奚病?弟子之丧师也,
群居则?,出则否;以意通之,然则臣为君丧,有事焉而摄吉以行,可矣。昏礼
之辞曰:“三族之不虞。”君不与焉,则冠昏且得行矣。天地社稷,越绋而行事,
则祭固不废矣。文帝之诏曰:“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盖秦
有天下,尊君已侈,禁天下以严,制天下之饮食,绝其祭祀,失先王之精义,而
溢分以为物情之难堪,非三代之旧也。
抑文帝之诏,统吏民而壹之,则无差等也。礼有之:“诸侯为天子斩衰。”
惟诸侯也。“公士大夫之众臣为其君斩衰,布带绳屦。”传曰:“近臣,君服斯
服矣。”是从服也,非近臣则杀矣。“庶人为国君齐衰三月。”国君云者,对在
国之民而言,于天子则畿内之民也,不施及天下明矣。统天下之臣民,禁其嫁娶、
祠社、饮酒、食肉,皆秦之苛法也。秦统而重之,文帝统而轻之,皆昧分殊之等,
而礼遂以亡。
唯夫嗣君者,虽天子,固子也。达于庶人,性之无可ル,一也。同姓之诸侯
王,爵则古诸侯也,自汉以下,无民事焉,无兵事焉,尤其可伸者也。宰辅以下,
至于外吏之卑者,一也,皆臣也。吉凶杂用,推布带绳屦之礼而通焉。特非氵位
祀,则降采而素焉可矣。郡县之天下,无内外之殊,通庶人三月之制,施及天下
可矣。
唯是“谅ウ”之礼,举兵戎刑赏之大政,皆总己以听于冢宰,抑有难行于今
者。非但冢宰之难其人而僭乱为忧也。古之天子所治者千里之畿尔,四夷之守,
藩卫任之。︹臣内擅,诸侯得而问罪焉。外内相制。而诸侯之生死予夺,非朝廷
所得意为恩威,则冢宰亦不得以意乱之。郡县之天下,统四海之治,总万方之赋,
兼四裔之守。监司守令,刑赏听命,而莫有恒经。是非交错,恩威互致,冢宰孰
敢以一身任之?非但无伊、周之德也,与百僚同拔于贡举资格之中,望自不足以
相氵位也。故欲行商、周之制,伸孝子之情,定天下之志,体先王之精意而无有
弊,非穷理尽性以适时措之宜者,未易言也。沿三代之遗文于残阙之后,矫嬴政
之过,而不内反诸心、外揆之时,达于事之无不可遂。则文帝之短丧,遂以施行
于万世,而有志者莫挽,不亦悲乎!
夫文帝犹有古之遗意也。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未
葬以前,固皆斩衰也。礼:“天子七月而葬。”虞?卒哭,将已期矣,期而小祥,
古有受服焉。大功小功者,受服之变也;纤,礻覃服也;虽短之,犹未失古之意,
而促已甚。文帝以己亥崩,乙巳葬,合而计之,四十三日耳。景帝速葬而速除,
不怀甚矣。以日易月,非文帝之制也,愈趋而愈下也。
【二三】
文帝崩年四十有六,阅三年而吴王濞反。濞之令曰:“寡人年六十有二。”
则其长于文帝也,十有三年。当文帝崩,濞年五十有九,亦几老矣。诈病不观,
反形已著,贾谊、晁错日画策而忧之。文帝岂不知濞之不可销弭哉?赐以几杖而
启衅无端,更十年而濞即不死,亦以衰矣。赵、楚、四齐,庸劣无大志,濞不先
举,弗能自动。故文帝筹之已熟,而持之已定。文帝幸不即崩,坐待七国之瓦解,
而折?以收之。是谊与错之忧,文帝已忧之。而文帝之所持,非谊与错所能测也。
吉凶之消长在天,动静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而人者天之所必应也。
物长而穷则必消,人静而审则可动。故天常有递消递长之机,以平天下之险阻,
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长以为动静,而恒苦于躁者之不测其中之所持。
若文帝者,可与知时矣。可与知时,殆乎知天矣。知天者,知天之几也。夫天有
贞一之理焉,有相乘之几焉。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几者,居静以不
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君子之德也;以几远害者,黄、老之道也;
降此无道矣。庸人不测,恃其一罅之知,物方未动,激之以动。激之以动,而自
诧为先觉。动不可止,毒遂中于天下,而流血成渠。国幸存,而害亦よ矣。呜呼!
谋人家国者,可不慎哉!自非桀、纣,必有怀来,有一罅之知者,慎密以俟之,
毋轻于言,而天下之祸可以息。
●卷三
○景帝
【一】
甚哉名义之重也,生乎人之心,而为针?剑刃以刺人于隐者也。故名以生实,
而义不在外。苟违乎此,疑在肘腋而先战乎心。夫欲有所为,而无可信之人,必
危;有可信之人,而固不敢信,必败。吴太子之谏王濞曰:“王以反为名,此兵
难以借人,人亦且反王。”以此疑田禄伯,不遣循江、淮入武关,而坐困于下邑。
其不信禄伯而因以败也,则太子任其失。藉令假禄伯以兵,而禄伯且反也,亦未
可知。是两穷之术,而姑保其可疑。太子固曰“王以反为名,兵难以借人”。名
不正,义不直,浮鼓其忿欲以逞,其中之?刃,常不去于肺肝。是以无名无义而
欲有为于天下,即以之攻无道而不克,况以之犯顺哉?故自疑者必疑人,信人者
必自信也。自不可信,人不可保,疑之而隳功,信之而祸亦起。苻坚以不疑而亡
于慕容垂,安庆绪以不疑而亡于史思明。吴太子之言,固天理显露之一几,以震
小人而褫之,恶能强哉!恶能强哉!
【二】
文帝且崩,戒景帝曰:“即有缓急,周亚夫可任将兵。”则文帝未尝须臾忘
制吴也。故几杖之赐,欲以销其雄心而待其自敝,非玩也。中有所恃,则可静以
待动,而不为祸先,无已,则固有以胜之矣。柔而不陷于弱,本立焉耳。黾错者,
焉知此!迫而无以应,则请上自将而身居守,有亚夫之可恃而不知任也,身之不
保,宜矣哉!故柔而玩、竞而不知自强之术,两者异出而同归于败。
【三】
周亚夫请以梁委吴,绝其食道,景帝许之。梁求救而亚夫不听,上诏亚夫救
梁,而亚夫不奉诏。于是而亚夫之情可见,景帝之情亦可见矣。委梁于吴以敝吴,
而即以敝梁。梁之存亡,于汉无大损益;而今日之梁为他日之吴、楚,则敝梁于
吴而恃以永安。亚夫以是获景帝之心,不奉诏而不疑。景帝之使救也,亦聊以谢
梁而缓太后之责也,故可弗奉诏而不疑也。
呜呼!景帝之心忍矣,而要所以致之者,太后之私成之也。帝初立,年三十
有二,太子荣已长,而太后欲传位于梁王。景帝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探
太后之旨而姑为之言也。窦婴正辞而太后怒,则景帝之?梁久矣。亚夫委之敝而
弗救,与帝有密约矣。不然,兄弟垂危,诏人往援,不应而不罪,景帝能审固持
重如此其定哉?后愈私之,帝愈?之,梁其不为叔段、公子偃者,幸也。
故兄弟之际,非父母所得而与。亲者自亲,爱者自爱,信者自信,猜者自猜。
全中人于不相激,而使贤者得自伸其恩义,则以养子孙于和平坦易之中,而无隐
情以相倾。太后妇人,不足以知此,为君子者,尚其鉴诸!
【四】
国无人而不可与立,彝伦ル也。韩安国泣请于梁王,而羊胜、公孙诡伏诛;
田叔悉烧狱辞,而梁王之罪解。以诚信行于家国骨肉之间,彝伦危而得安;汉之
人才,所以卓越乎后世也。邹阳见王信而雠其说,策士之小慧耳。假天性合离之
权于闺房,阳之智与胜、诡等;自诧其巧,而不知适成乎乱。安国也,叔也,守
贞以全仁孝之大者也,非佞人之得有功也。
【五】
法严而任宽仁之吏,则民重犯法,而多所矜全。法宽而任鸷击之吏,则民轻
犯法,而无辜者卒罹而不可活。景帝诏有司谳不能决,移谳廷尉,谳而后谳不当,
谳者不为失,立法宽矣。乃郅都、宁成相继为中尉,则假法于残忍之小人,姑宽
为之法,以使愚民轻于蹈阱,而幸其能出而终不免也。且也谳不当而不为罪,无
论失入之よ也,即数失出而弗谴,亦以导赇吏之鬻狱,而淫威之逞,冤民且无如
之何也。于是而高帝宽大之意斩,武帝严酷之风起矣。严之于法而无可移,则民
知怀刑;宽之以其人而不相尚以杀,则民无滥死。故先王乐进长者以司刑狱,而
使守画一之法,雷电章于上,雨露润于下,斯以合天理而容保天下与!
【六】
算资十而得官,景帝减而为四,争之于铢两之间,亦恶足以善风俗乎!应劭
曰:“古者疾吏之贪,衣食足,知荣辱,赀盈十万,乃得为吏。”劭所云古者何
古也,殆秦人之法也。举富人子而官之,以谓其家足而可无贪,畏刑罚而自保,
然则畏人之酗饮,而延醉者以当筵乎?富而可为吏,吏而益富,富而可贻其吏于
子孙。毁廉耻,奔货贿,薄亲戚,猎贫弱,幸而有赀,遂居人上,民之不相率以
攘夺者无几也。自非嬴氏为君、商鞅为政,未有念及此以为得计者也。
呜呼!亦有自来矣。世之乱也,一策行而取卿相,一战胜而有封邑。故草野
贫寒之子,忘躯命,游于刀锯鼎镬之下,以弋获官邑。于是而如馁者之得食焉,
快贪饕而忘哽噎。于是天下苦之,人主厌之,而矫之以任富人之子,以是为愈于
彼也。虽然,岂必无以养天下之廉耻而需此哉?矫枉者之枉甚于所矫,而天下之
枉不可复伸。为君子者,清品类,慎交游,远挟策趋风之贱士,以使人主知所重
轻焉。何至贻朝廷以菲薄贤智、轻侧陋之心,问居赢而揖进之哉?
【七】
班固叙汉初之富庶详矣。盖承六国之后,天下合而为一,兵革息,官吏省,
馈享略,置邮简,合天下而仅奉一人,以一王而府天下,粟帛货贿流通,关徼弛
而不滞,上下之有余宜矣。呜呼!后之天下犹汉也,而何为忧贫孔棘,而上下交
征之无已也!班固推本所由,富庶原于节俭。而曰:“高帝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虽弛其禁,然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量吏禄、
度官用、以赋于民。山川园池市井租税,自天子至于封君,皆取其入为私奉养,
不领于经费。”知言也夫!
尤要者,则自困辱商贾始。商贾之骄侈以罔民而夺之也,自七国始也。七国
者,各君其国,各有其土,有余不足,各产其乡,迁其地而弗能为良。战争频,
而戈甲旌旄之用繁;赂遗丰,而珠玑象贝之用亟;养游士,务声华,而游宴珍错
之味侈。益之以骄奢之主、后宫之饰、狗马雁鹿ㄚ服殊玩之日新,而非其国之所
有。于是而贾人者越国度险,罗致以给其所需。人主大臣且屈意下之,以遂其所
欲得,而贾人遂以无忌惮于天下。故穷耳目之玩、遂旦暮之求者,莫若奖借贾人
之利;而贫寒之士,亦资之以г濡。贾人日以尊荣,而其罔利以削人之衣食,阳
与而阴取者,天下之利,天子之权,倒柄授之,而天下奚恃以不贫?且其富也不
劳,则其用也不恤,相竞以奢,而殄天物以归糜烂。弗困弗辱,而愚民荣之,师
师相效,乃至家无斗筲,而衣丝食粲,极于道?堇而不悔,故生民者农,而戕民
者贾。无道之世,沦胥而不救,上下交棘而兵戎起焉。非此之惩,国固未足以立
也。高帝之令,班固之言,洵乎其知本计也。
人主移于贾而国本凋,士大夫移于贾而廉耻丧。许衡自以为儒者也,而谓
“士大夫欲无贪也,无如贾也”。杨维桢、顾瑛遂以豪逞而败三吴之俗。濠、泗
之迁,受兴王之罚,而后天下宁。移风易俗,古今一也。
○武帝
【一】
董仲舒请使列侯郡守岁贡士二人,贤者赏,所贡不肖者有罚,以是为三代乡
举里选之遗法也,若无遗议焉。夫为政之患,闻古人之效而悦之,不察其精意,
不揆其时会,欲姑试之,而不合,则又为之法以制之,于是法乱弊滋,而古道遂
终绝于天下。
郡县之与封建殊,犹裘与葛之不相沿矣。古之乡三年而宾兴,贡士唯乡大夫
之所择,封建之时会然也。成周之制,六卿之长,非诸侯入相,则周、召、毕、
荣、毛、刘、尹、单也。所贡之士,位止于下大夫,则虽宾兴,而侧陋显庸者亡
有。且王畿千里,侯国抑愈狭矣。地迩势亲,乡党之得失是非,旦夕而与朝右相
闻。以易知易见之人才,供庶事庶官之冗职,臧否显而功罪微。宾兴者,聊以示
王者之无弃材耳,非举社稷生民之安危生死而责之宾兴之士也。
郡县之天下,统中夏于一王。郡国之远者,去京师数千里。郡守之治郡,三
载而迁。地远,则贿赂行而无所惮。数迁,则虽贤者亦仅采流俗之论,识晋谒之
士,而孤幽卓越者不能遽进于其前。且国无世卿,廷无定位,士苟闻名于天下,
日陟日迁,而股肱心膂之任属焉。希一荐以徼非望之福,矫伪之士,何惮不百欺
百雠以迎郡守一日之知,其诚伪淆杂甚矣。于是而悬赏罚之法以督之使慎,何易
言慎哉!
知人则哲,尧所难也。故鲧殛,而佥曰试可者勿罪。生不与同乡,学不与同
师,文行之华实,孝友之真伪,不与从事相觉察,偶然一日之知,举刑赏以随其
后,赏之滥而罚者冤,以帝尧之难责之中材,庸讵可哉?其弊也,必乐得脂韦括
囊之士,容身畏尾,持禄以幸无尤。又其甚者,举主且为交托营护,而レ发者且
有投鼠忌器之嫌。则庸驽竞乘,而大奸营窟,所必至矣。
闻一乡之有月旦矣,未闻天下之有公论也。一乡之称,且有乡原;四海之誉,
先集伪士;故封建选举之法,不可行于郡县。易曰:“变通者时也。”三代之王
者,其能逆知六国︹秦以后之朝野,而豫建万年之制哉?且其后汉固行之矣,而
背公死党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变。故任大臣以荐贤,因以开诸科目可矣。
限之以必荐,而以赏罚随其后,一切之法,必敝者也。
封建也,学校也,乡举里选也,三者相扶以行,孤行则踬矣。用今日之才,
任今日之事,所损益,可知已。而仲舒曰:“三王之盛易为,尧、舜之名可及。”
谈何容易哉!
【二】
乡举之法,与太学相为经纬,乡所宾兴,皆乡校之所教也。学校之教,行之
数十年,而乡举行焉。所举不当者罚之,罚其不教也,非罚其不知人也。仲舒之
策,首重太学,庶知本矣。不推太学以建庠序于郡国,而责贡士于不教之余,是
以失也。
经天下而归于一正,必同条而共贯,杂则虽矩范先王之步趋而迷其真。惟同
条而共贯,统天下而经之,则必乘时以精义,而大业以成。仲舒之策曰:“不在
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此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义存矣。
何也?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合三代之粹而阐其藏者也。故王安石以经义取士,
踵仲舒而见诸行事,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安石之经学不醇矣,然不能禁后世之
醇,而能禁后世之非经。元?改安石之法,而并此革之,不知通也。温体仁行保
荐以乱之,重武科以亢之,杨嗣昌设社塾以淆之,于是乎士气偷、奸民逞,而生
民之祸遂极。皆仲舒之罪人也,况孔子乎!若夫割裂ひ?而无实也,司教者之过
也。虽然,以视放言绮语、市心恶习、睨径窦以徼诡遇者,不犹愈乎!习其读,
粗知其义,虽甚小人,且以是为夜气之雨露,教亦深矣。
【三】
淮南王安之谏伐南越,不问而知其情也。读其所上书,讦天子之过以摇人心,
背汉而德己,岂有忧国恤民仁义之心哉!越之不可不收为中国也,天地固然之形
势,即有天下者固然之理也。天地之情,形见于山川,而情寓焉。水之所绕,山
之所蟠,合为一区,民气即能以相感。中国之形,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西
隔大山,南穷炎海,自合浦而北至于碣石,皆海之所环也。形势合,则风气相为
嘘吸;风气相为嘘吸,则人之生质相为俦类;生质相为俦类,则性情相属而感以
必通。南越固海内之壤也。五岭者,培?娄高下之恒也,未能逾夫大行、ゾ函、
剑阁、龟厄之险也。若夫东瓯之接吴、会,闽、越之连余干,尤股掌之相属也。
其民鸡犬相闻,田畴相入,市买相易,昏姻相通,而画之以为化外,则生类之性
睽,而天地之气阂矣。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帝王之至仁大义存乎变,
而安曰:“天地所以隔内外。”不亦亻真乎!顾其所著书,侈言穷荒八夤九州之
大,乃今又欲分割天地于山海围聚之中,“将叛之人其辞惭”,当亦内?鬼于心
矣。
夫穷内而务外,有国之大戒,谓夫东越大海、西绝流沙也。书曰:“宅南交。”
则交?且为尧封,而越居其内。越者,大禹之苗裔,先王所以封懿亲者也,非荒
远之谓也。新造之土,赋不可均,如安所云:“贡酎不输大内,一卒不给上事。”
诚有之矣。且城郭、兵防、建官、立学之费,仰资于县官,以利计之,不无小损。
然使盗我边鄙,害我穑事,置兵屯戍,甚则兴师御之,通计百年之利,小而大伤,
明王之所贱,而抑岂仁人之所忍乎?
君子之于禽兽也,以犬马之近人,则勒之、?勺之、驯之、抚之而登其用。
顾使山围海绕、天合地属之人民,先王声教所及者,悍然于彝伦之外,弗能格焉,
代天子民者,其容恝弃之哉!武帝平瓯、闽,开南越,于今为文教之郡邑。而宋
置河朔、燕、云之民,画塘水三关以绝之,使渐染夷风,于是天地文明之气日移
而南,天且歆汉之功而厌宋之偷矣。安挟私以讦武帝,言虽辩,明者所弗听也。
【四】
言有迹近而实异者,不可不察。申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于以责武帝之崇
儒以虚名而亡实,相似也。然而异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诚之辞也;汲黯之言,
异端贼道之说也。
黯之自为治也,一以黄、老为师,托病卧闺ト而任丞史,曹参之余智耳,而
抑佐以傲忽之气。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则是直以唐、虞为不必效,而废礼
乐文章,苟且与民相安而已。内多欲,则仁义不能行,固也。乃匹夫欲窒其欲,
而无仁义以为之主,则愈窒而发愈骤;况万乘之主,导其欲者之无方乎。故患仁
义之不行,而无礼以养躬,无乐以养心耳。如其日渐月摩,涵濡于仁义之腴,以
庄敬束其筋骸,益以︹固;以忻豫涤其志气,益以清和。则其于欲也,如月受日
光,明日生而不见魄之ウ也,何忧乎欲之败度而不可制与!故救多欲之失者,唯
仁义之行。而黄、老之道,以灭裂仁义,秕?康尧、舜,偷休息于守雌之不扰,
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旷野以自诧无灾也。黯挟其左道,非侮尧、
舜,胁其君以从己,而毁先王仅存之懿典,曰:“仁义者,乃唐、虞、三代已衰
之德。”孟子曰:“言则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谓之贼。”黯之谓与!
武帝之不终于崇儒以敷治,而终惑于方士以求仟,黯实有以启之也。
庄助称“黯辅少主,贲、育不能夺”,恃其气而已。刘安惮黯而轻公孙弘,
安固黄、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轻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节而察弘之陋也。主
少国疑,唯行仁义者可以已乱。周公几几于有践之笾豆,冲人安焉。充黄、老之
操,“?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五】
太史公言:“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乐从广而苦程不识。”司马温公则曰:
“亻效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二者皆一偏之论也。以武定
天下者,有将兵,有将将。为将者,有攻有守,有将众,有将寡。不识之正行伍,
击刁斗,治军簿,守兵之将也。广之简易,人人自便,攻兵之将也。束伍严整,
斥堠详密,将众之道也。刁斗不警,文书省约,将寡之道也。严谨以攻,则敌窥
见其进止而无功。简易以守,则敌乘其罅隙而相薄。将众以简易,则指臂不相使
而易溃。将寡以严谨,则拘牵自困而取败。故广与不识,各得其一长,而存乎将
将者尔。将兵者不一术,将将者兼用之,非可一律论也。人主,将将者也。大将
者,将兵而兼将将者也。
三代而下,农不可为兵,则所将之兵,类非孝子顺孙,抑非简以驭之,使之
乐从,固无以制其死命。则治军虽严,而必简易以为之本。非春秋、列国驰骤不
出于畛轨,追奔不逾于疆域,赋农以充卒,夕解甲而旦相往来,可以准绳相纠,
而但无疏漏即可固圉之比也。故严于守而简于攻,闲其纵而去其苦,有微权焉,
此岂可奉一法以为衡而固执之哉?
班超以简,而制三十六国之命,子勇用之而威亦立。诸葛孔明以严,而司马
懿不敢攻,姜维师之而终以败。古今异术,攻守异势,邻国与夷狄盗贼异敌。太
史公之右广而左不识,为汉之出塞击匈奴也。温公之论,其犹坐堂皇、持文墨以
遥制阃外之见与!
【六】
王恢言:“全代之时,北有疆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尚得养老长幼,种树
以时,匈奴不敢轻侵。”夫恢抑知代之所以安而汉之所以困乎?恢言以不恐之故,
非也。汉穷海内之力,与匈奴争,而胜败相贸。夷狄贪鸷而不耻败,何易言恐也!
全代之安者,代弗系天下之重轻也。匈奴即有代,而南有赵,东有燕,不能震动
使之瓦解。燕、赵起而为敌方新,势且孤立而不能安枕于代,而觊觎之情以沮。
天下既一于汉,则一方受兵而天下摇。率天下之力以与竞,匈奴坐以致天下之兵,
一不胜而知中国兵力止此也,恶得如全代之时,曾莫测七国之浅深哉?西汉都关
中,而匈奴迫甘泉;东汉都雒阳,而上谷、云中被其患;唐复都长安,而突厥、
回纥、吐蕃乘西墉以入;宋都汴,契丹攻澶、魏,卒使女直举河北以入汴,元昊
虽屡胜而请和。天子之所在,郑重以守之,彼即睨是为中国全力之所注,因殚其
全力以一逞,幸覆败之,则天下若栋折而榱自崩。且京师者,金帛子女之所辏也,
其朵颐而甘心者,非且夕矣。繇此推之,代之所以捍匈奴而有余者,唯无可欲而
不系中国之安危,故不争也。
南蛮之悍,虽不及控弦介马之猛,然其凶顽?发而不畏死,亦何惮而不为。
乃间尝窃发,终不出于其域。非其欲有所厌也,得滇、黔、邕、桂而于中国无损,
天子遥制于数千里之外,养不测之威,则据非所安,而梦魂早为之震叠。中国之
人心亦恬然,俟其懈以制之,而不告劳,亦不失守以土崩。滇、粤可以制南,燕、
代可以制北,其理一也。
女直、蒙古之都燕,所以远南方也。中国之全力在于南,天子孤守于北,何
为者乎?代以一国制匈奴则有余,秦以天下则不足,汉、唐任之边臣而苟全,天
子都燕,一失而不复收,其效大可睹矣。威以养而重,事以静而豫,如是者之谓
大略。
【七】
主父偃、徐乐、严安,皆天下之忄佥人也。而其初上书以徼武帝之知,皆切
利害而不悖于道。然则言固不足以取人矣乎?夫人未有乐为不道之言者也,则夫
人亦未有乐为不道之行者也。士之未遇,与民相迩,与天下之公论相习。习而欲
当于人心,则其言善矣。言之善也,而人主不得不为之动。迨其已得当于人主,
而人主之所好而为者不在是;上而朝廷,下而郡邑,士大夫之所求合于当世者,
又不在是;遂与人主之私好,士大夫怀禄结主之风尚相习。习而欲合乎时之所趋,
则其行邪而言亦随之。故不患天下之无善言也,患夫天下之为善言者行之不顾也。
不患言之善而人主不动也,患夫下之动上也,以谔谔于俄顷;而下之动于上也,
目荧耳易,心倾神往,而不能自守也。
中人者,情生其性,而性不制其情。移其情者,在上之所好、俗之所尚而已。
使天下而有道,徐乐、严安、主父偃亦奚不可与后先而疏附哉!故文之有四友,
惟文王有之也。若夫穷居而以天下为心,不求当于天下之论;遇主而以所言为守,
不数变以求遂其私;此龙德也,非可轻责之天下者也。
【八】
徐乐土崩瓦解之说,非古今成败之通轨也。土崩瓦解,其亡也均,而势以异。
瓦解者,无与施其补葺,而坐视其尽。土崩者,或欲支之而不能也。秦非土崩也,
一夫呼而天下蜂起,不数年而社稷夷、宗枝斩,亡不以渐,盖瓦解也。栋本不固,
榱本不安,东西南北分裂以坠,俄顷分溃而更无余瓦,天下视其亡而无有为之救
者;盖当其瓦合之时,已无有相浃而相维之势矣。隋、元亦犹是也。
周之日削,而三川之地始入于秦;汉之屡危,而后受篡于魏;唐之京师三陷,
天子四出,而后见夺于梁;宋之一汴、二杭、三闽、四广,而后终沈于海。此则
土崩也。或支庶犹起于遐方,或孤臣犹守其邱垄,城陷而野有可避之宁宇,社移
而下有逃禄之遗忠;盖所以立固结之基者虽极深厚,而?蚀亦历日月而深,无可
如何也。土崩者,必数百年而继以瓦解,瓦解已尽而天下始宁。际瓦解之时,天
之害气,人之死亡,彝伦之戕贼,于是而极。其圮坏而更造之,君相甚重矣,固
有志者所不容不以叙伦拨乱自责也。
【九】
主父偃之初上书曰:“蒙恬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暴兵露师,死者不
可胜计,蜚刍?免粟,百姓靡敝,天下始畔秦。”立论严矣。迨其为郎中,被亲
幸,乃言“河南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广中国,灭胡之本。”遂
力请于武帝,排众议,缮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漕运山东,民劳国虚。同此一
人,同此一事,不数年,而蒙恬之功罪,河南之兴废,自相攻背如此其甚。由是
言之,辨奸者岂难知哉?听之勿骤,参酌之勿忘,而已曙矣。武帝两听而不疑,
其为江充所惑以戕父子之恩,宜矣哉!
【一○】
分藩国推恩封王之子弟为列侯,决于主父偃,而始于贾谊。谊之说至是而始
雠,时为之也。当谊之时,侯王︹,天下初定,吴、楚皆深鸷骄悍而不听天子之
裁制,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国败亡之余,诸侯之气已??,偃单车临齐而齐王
自杀,则诸王救过不遑,而以分封子弟为安荣,偃之说乃以乘时而有功。因此而
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复也,势已积而俟之一朝也。
高帝之大封同姓,成周之余波也。武帝之众建王侯而小之,唐、宋之先声也。
一主父偃安能为哉!天假之,人习之,浸衰浸微以尽泯。治天下者,以天下之禄
位公天下之贤者,何遽非先王之遗意乎?司马氏惩曹魏之孤,欲反古而召五胡之
乱,岂其智不如偃哉?不明于时故也。
【一一】
公孙弘请诛郭解,而游侠之害不滋于天下,伟矣哉!游侠之兴也,上不能养
民,而游侠养之也。秦灭王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
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虽然,逆弥甚者失弥速,微公孙弘,其能久哉?
若夫荀悦三游之说,等学问志节之士于仪、秦、剧、郭之流,诬民启乱,师
申、商之小智,而沿汉末嫉害党锢诸贤之余习尔。曹操师之以杀孔融、夺汉室;
朱温师之以歼清流、移唐祚;流波曼衍,小人以之乱国是而祸延宗社。韩?胄之
禁伪学,张居正、沈一贯之毁书院,皆承其支流余裔以横行者也。
虽然,郭解族而游侠不复然于后世。若夫学问志节之士,上失教,君子起而
教之,人之不沦胥于禽兽者赖此也。前祸虽烈,后起复盛,天视之在人心,岂悦
辈小人所能终掩之乎!游行之讥,只见其不知量而已矣。
【一二】
汲黯责公孙弘布被为诈,弘之诈岂在布被乎?黯不斥其大而レ其小,细矣。
黯非翘细过以讦人者。黯之学术,专于黄、老,甘其食,美其衣,老氏之教也。
以曾、史为桎梏,以名教为蹄衡羁络,为善而不欲近名,大白而欲不辱,故黯之
言曰:“柰何欲效唐、虞之治。”弘位三公,禄甚多,布被为诈。尧、舜富有四
海而茅茨土阶,黯固以为诈而不足效也。弘起诸生,四十而贫贱,安于布被,则
布被已耳,弘之诈岂在此乎?黯沈酣于黄、老,欲任情以远名,而见以为诈焉耳。
【一三】
淮南王安著书二十篇,称引天人之际,亦云博矣。而所谋兴兵者,率儿戏之
策;所与偕者,又童昏之衡山王赐及太子迁尔。叛谋不成,兵不得举,自刭于宫
庭,其愚可哂,其狂不可瘳矣。
成皋之口何易塞,三川之险何易据,知无能与卫青敌,而欲徼幸于刺客,安
即反,其能当青乎?即刺青,其能当霍去病乎?公孙弘虽不任为柱石臣,而岂易
说者?起贫贱为汉三公,何求于淮南,而敢以九族试雄主大将之欧刀邪?内所恃
者,徒巧亡实之严助;外所挟者,轻亻票亡赖之左吴、赵贤、朱骄;首鼠两端之
伍被,怀异志于肘腋而不知。安之愚至于如此,固高煦、宸濠之所不屑为,而安
以文词得后世之名。由此言之,文不足以辨人之智愚若此乎!
而非然也。取安之书而读之,原本老氏之言,而杂之以辩士之游辞。老氏者,
挟术以制阴阳之命,而不知其无如阴阳何也。所挟者术,则可以窥见气机盈虚之
衅罅,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动静之大经,而无如阴阳何矣;则其自以为窥造
化而盗其藏、而天下无不可为者,一如婴儿之以莛击贲、育,且自雄也。率其道,
使人诞而丧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安是之学,其自杀也,不亦宜乎!夫老氏者,
教人以出于吉凶生死之外,而不知其与凶为徒也。读刘安之书,可以鉴矣。
【一四】
张汤治狱为酷吏魁,而其决于诛伍被也,则非酷也,法之允也。被者,反覆
倾危之奸人,持两端以贸祸者也。不诛之,又且诡遇于汉廷,主父偃、江充之奸,
被任之有余矣。被之始谏安也,非果禁安使勿反,称引汉德,为他日兔脱计耳。
已而为安画反谋矣,俄而又以谋反踪迹告矣。“宫中荆棘”之谏,“侯无异心、
民无怨气”之语,盖亦事后自陈、规救其死之游辞,而谁与听之哉!与人谋逆而
又首告,纵舍勿诛,则谗贼相踵,乱不可得而弭矣。故汤之持法非过,而被之诛
死允宜也。
呜呼!为伍被者不足道,君子不幸陷于逆乱之廷,可去也,则亟去之耳。不
然,佯狂痼疾以避之;又不然,直词以折之;弗能折,则远引自外而不与闻。身
可全则可无死;如其死也,亦义命之无可避者,安之而已;过此则无术矣。谋生
愈亟,则逢祸愈烈;两端不宁,则一途靡据。故曰“有道则知,无道则愚”。诚
于愚者,有全生,无用术以求生;有义死,无与乱以偕死者也。
【一五】
遐荒之地,有可收为冠带之伦,则以广天地之德而立人极也;非道之所可废,
且抑以纾边民之寇攘而使之安。虽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强也。天欲开之,圣
人成之;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以一时之利害言之,则
病天下;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弘。天者,合往古来今而成纯者也。禹
之治九州,东则岛夷,西则因桓,南暨于交,北尽碣石,而尧、舜垂衣裳之德,
讫于遐荒。禹乘治水之功,因天下之动而劳之,以是声教暨四海,此圣人善因人
以成天也。
汉武抚已平之天下,民思休息。而北讨匈奴,南诛瓯、越,复有事西夷,驰
情宛、夏、身毒、月氏之绝域。天下静而武帝动,则一时之害及于民而怨ゥ起。
虽然,抑岂非天牖之乎?玉门以西水西流,而不可合于中国,天地之势,即天地
之情也。张骞恃其才力强通之,固为乱天地之纪。而河西固?、凉之余矣。若夫
?ζ也、冉也、邛?也、越?也、滇也,则与我边鄙之民犬牙相入,声息相通,
物产相资,而非有?至戾冥顽不可向迩者也。武帝之始,闻善马而远求耳,骞以
此而逢其欲,亦未念及?柯之可辟在内地也。然因是而贵筑、昆明垂及于今而为
冠带之国,此岂武帝、张骞之意计所及哉?故曰:天牖之也。
君臣父子之伦,诗书礼乐之化,圣人岂不欲普天率土而沐浴之乎?时之未至,
不能先焉。迨其气之已动,则以不令之君臣,役难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为得,
即其罪也以为功,诚有不可测者矣。天之所启,人为效之,非人之能也。圣人之
所勤,人弗守之,则罪在人而不在天。江、浙、闽、楚文教日兴,迄於南海之滨、
滇云之壤,理学节义文章事功之选,肩踵相望,天所佑也,汉肇之也。石敬瑭割
土于契丹,宋人弃地于女直,冀州尧、舜之余民,化为禽俗,即奉冠带归一统,
而党邪丑正,与宫奄比以乱天下,非天也,人丧之也。将孰俟焉以廓风沙霾噎之
宇,使清明若南国哉!
【一六】
武帝游宴后宫阅马,嫔御满侧,金日?于数十人之中独不敢窃视,武帝以此
知日?,重用之而受托孤之命,非细行也。盖日?非习于君子之教,而规行矩步
以闲非礼者也。不期而谨于瞻视焉,不期而敦其敬畏焉,不期而非所视者勿视焉,
勿曰细行也。神不守于中,则耳目移于外而心不知。让千乘之国,而变色于箪豆;
却千金之璧,而失声于破甑;才足以解纷,勇足以却敌,而介然之顷,莫能自制
其耳目;岂细故哉!君子︻纩以养目,?莹以养耳,和鸾佩玉以养肢体,兢兢乎
难之,而恐不胜于俄顷。贞生死、任大任,而无忧惑,此而已矣。武帝之知人卓
矣哉!诸葛公年廿七而昭烈倚为腹心,关羽、张飞所莫测也。武帝举日?于降胡,
左右贵戚所莫测也。知人之哲,非人所易测久矣。诸葛公之感昭烈,岂仅以三分
鼎足之数语哉!神气之间,有不言而相喻者在也。乃既有言矣,则昭烈之知益审,
而关、张之疑益迷。日?之受知,非有言也,故武帝之知深矣。卫、霍之见知,
犹众人之常也。心持于黍米,而可以动天地,自非耳食道听之庸流,岂待言而后
相知。
【一七】
武帝之劳民甚矣,而其救饥民也为得。虚仓?以振之,宠富民之假贷者以救
之,不给,则通其变而徙荒民于朔方、新秦者七十余万口,仰给县官,给予产业,
民喜于得生,而轻去其乡以安新邑,边因以实。此策,黾错尝言之矣。错非其时
而为民扰,武帝乘其时而为民利。故善于因天而转祸为福,国虽虚,民以生,边
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伤者乎!史讥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然则疾视民
之死亡而坐拥府库者为贤哉?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
【一八】
以名誉动人而取文士,且也跻潘岳于陆机,拟延年于谢客,非大利大害之司
也,而轩轾失衡,公论犹绌焉,况以名誉动人而取将帅乎!将者,民之死生、国
之存亡所系者也。流俗何知而为之流涕,士大夫何知而为之扼腕。浸授以国家存
亡安危之任,而万人之扬诩,不能救一朝之丧败。故以李广之不得专征与单于相
当为憾者,流俗之簧鼓,士大夫之臭味,安危不系其心,而漫有云者也。
广出塞而未有功,则曰“数奇”,无可如何而姑为之辞尔。其死,而知与不
知皆为垂涕,广之好名市惠以动人,于此见矣。三军之事,进退之机,操之一心,
事成而谋不泄,悠悠者恶足以知之?广之得此誉也,家无余财也,与士大夫相与
而善为慷慨之谈也。呜呼!以笑貌相得,以惠相感,士大夫流俗之褒讥仅此耳。
可与试于一生一死之际,与天争存亡,与人争胜败乎?卫青之令出东道避单于之
锋,非青之私也,阴受武帝之戒而虑其败也。方其出塞,武帝欲无用,而固请以
行,士大夫之口啧啧焉,武帝亦聊以谢之而姑勿任之,其知广深矣。不然,有良
将而不用,赵黜廉颇而亡,燕疑乐毅而偾,而武帝何以收绝幕之功?忌偏裨而掣
之,陈余以违李左车而丧赵,武侯以沮魏延而无功,而卫青何以奏?颜之捷,则
置广于不用之地,姑以掣匈奴,将将之善术,非士大夫流俗之所测,固矣。东出
而迷道,广之为将,概可知矣。广死之日,宁使天下为广流涕,而弗使天下为汉
之社稷、百万之生灵痛哭焉,不已愈乎!广之为将,弟子壮往之气也。“舆尸”
之凶,武帝戒之久矣。
岳飞之能取中原与否,非所敢知也;其获誉于士大夫之口,感动于流俗之心,
正恐其不能胜任之在此也。受命秉钺,以躯命与劲敌争死生,枢机之制,岂谈笑
慰藉、苞苴牍竿之小智,以得悠悠之欢慕者所可任哉!
【一九】
忠佞不并立。立人之廷者,谗不必忧,讥不可避,而必为国除蟊贼以安社稷,
斯国之卫也。虽然,食其禄不避其难,居其职不委其责,去而隐,屏而在外,则
亦终远小人而不与为缘尔,非取于必胜以自快也。所恶于佞者,恶其病国而己不
可浼也,非与为仇雠而必欲得位以与胜也。汲黯之恶张汤,允矣。君任之以讽议,
则攻击之无余,以报君之知。既无言责,而出守外郡,则抑效忠于淮阳而臣道以
尽。复固请为中郎,补过拾遗,以冀与汤争荣辱,何为者邪?引国家之公是公非
为一己之私恨,干求持权,以几必胜,气矜焉耳,以言乎自靖则未也。或曰:屈
原放而不忘萧艾之怨,非乎?曰:屈原,楚之宗臣也,张仪、靳尚之用,楚国危
亡之界也,而黯岂其伦哉??幸?幸然属李息以攻排,而必快其志,气矜焉耳,
非君子之道也。
【二○】
张汤治囚“导官”,见鲁谒居之弟,阴为之而佯不省,奸人诡秘之术也。而
谒居弟以之而怨汤,汤以之而死。诈者卒死于诈,鬼神不可欺,而人不可术御也。
祸生非所能测矣,奸人挟此术以雠奸,而终以自覆也,固然。曾君子而为之乎?
周ダ弗择而以施之王导,遂与汤同受其祸,愚矣哉!王敦之罪,不加于导,
身为大臣,何嫌何疑,不引以自任,而用奸人之诈乎!阳与阴取,欲翕固张,ダ
沈溺于老氏之教,而不知其蹈张汤之回?。为此术者,小以灭身,大以偾国,是
以君子恶夫术之似智而贼智也。节之初六曰:“不出户庭,无咎。”密也。密者,
慎之谓也,非隐其实、顾反用之、以示不测之谓也。秘而诡,虽无邪而犯神人之
忌,可不戒哉!
【二一】
乐成侯丁义荐栾大,大诈穷而义弃市。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小惩而大
诫,小人之福也;惩一人而天下诫,国家之福也。义之荐大,非武帝奖之弗荐也。
弗与惩之,继义而荐者相踵矣。义既诛,大臣弗敢荐方士者,畏诛而自不敢尝试
也。义诛,而公孙卿之宠不复如文成、五利之ピ赫。其后求仙之志亦息矣,无有
从臾之者也。故刑赏明而佥壬戢。武帝淫侈无度而终不亡,赖此也夫!
【二二】
鬼神日流行于两间,而以?忽无象、摇天下之耳目而疑之。立教者不能矫谓
之无,精意莫传,浅陋者遂托焉。佛、老之教虽讠皮也,然其始教未尝倚乎鬼神。
乃其流裔一淫于鬼神,而并悖其虚无寂灭之初心。岂徒佛、老然哉!君子之道,
流而诬者亦有之。魏、晋以下,佛、老盛,而鬼神之说托佛、老以行,非佛、老
也,巫之依附于佛、老者也。东汉以前,佛未入中国,老未淫巫者,鬼神之说,
依附于先王之礼乐诗书以惑天下。儒之驳者,屈君子之道以证之。故驳儒之妄,
同于缁黄之末徒,天下之愚不肖者,有所凭藉于道,而妖遂繇人以兴而不可息。
汉之初为符瑞,其后为谶纬,驳儒以此诱愚不肖而使信先王之道。呜呼!陋矣。
武帝之淫祠以求长生,方士言之,巫言之耳。儿宽,儒者也,其言王道也,
琅琅乎大言之无惭矣;乃附会缘饰,以赞封禅之举,与公孙卿之流相为表里,武
帝利赖其说,采儒术以文其淫诞,先王之道,一同于后世缁黄之徒,而灭裂极矣。
沿及于谶纬,则尤与莲教之托浮屠以鼓乱者,均出一轨。呜呼!儒者先裂其防以
启妄,佛、老之慧者,且应笑其狂惑而贱之。汉儒之毁道徇俗以陵夷圣教,其罪
复奚逭哉!
盖鬼神者,君子不能谓其无,而不可与天下明其有。有于无之中,而非无有
于无之中,而又奚能指有以为有哉!不能谓其无,六经有微辞焉,郊庙有精意焉,
故妄者可托也。天下之喻微辞、察精意以知幽明之故者,鲜矣。无已,则宁听佛、
老之徒徇愚不肖而诱之,俾淫妄者一以佛、老为壑,而先王之道,犹卓然有其贞
胜。则魏、晋以下,儒者不言鬼神,迄于宋而道复大明,佛、老之淫祀张,圣道
之藩篱自固,不犹愈乎!
【二三】
治河之道,易知而无能行。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古今之通
弊尽此矣。中国之形如箕,西极之山,箕之膺也;南北交夹,连山以趋于海,箕
之两胁也;其中为?下平衍,达于淮、泗之浦,箕之腹与舌也。近山者,土润而
黏以坚;?下而平衍者,土燥而轻以?色。盖坟散沙尘自高迤下,而积以虚枵,
河出山而径其中,随所冲决而皆无滞,若有情焉,豫审其易归于海之地,而唯便
以趋耳。当尧之时,未出山而先阻,故倚北山之麓,夺济、漯以入海,其地坚也。
是以垂之千余年,至周定王之世而始决,因其倚山也。禹乘之而分二渠,疏九河,
纾豫、徐之灾。河偶顺而禹适乘之,有天幸焉,非禹可必之万世者也。南岸本弱
也,日蚀日薄而必决,至决而南而不可复北,神禹生于周、汉之余,且将如之何
哉!汉武之塞瓠子而可塞也,其去决也未久,北河尚浚,而可强之使从也。不百
年而终不可挽矣。则梁、楚、淮、泗之野,固河所必趋之地,虽或强之,终必不
从。至于宋,而王安石尚欲回使北流,其愚不可瘳矣。
徐、豫、兖南之境,是天所使受河之归者也。河之赴海也,必有所夺以行,
而后安流而不溢。所夺者必大川也,漯也、济也、漳也,皆北方之大川也。自河
阴而东,南迤于徐,北迤于汶,水皆散而无大川以专受其夺,则唯意横流而地皆
可夺矣。顾其地沙卤硗?色,不宜于稻粱,抑无金锡?便相竹箭桑麻之利,而其
人嗜利怀奸,狡者日富而拙者日瘠,盖中国之陋壤也。然则河既南而不可复北,
而南山之麓,顺汝、蔡以东,带?、霍而迤于江浦,抑河所必不能?蚀之者,后
世弗庸治也。弃数邑之?壤,并州县而迁之,减居者之赋,制迁者之产,于国家
所损者无几,而治河之劳永弛矣。然而不可行者,在廷惜田赋之虚籍,惮建置之
暂费,而土著之豪,肩货贿、恋田庐以疾呼而相挠也。
孟诸,薮也;濠、泗之野,牧豕之地也;为万世之利,任其为河可也。故苟
无贪水利之心,河可无治;如其大有为也,因河之所冲,相其?下,多为渠以分
酾之,而尽毁其?是,神禹再兴,无以易此。抑必待泛滥之时,河自于徐、泗旷
衍之浦,荡涤而有大川之势,于以施功,尤自然之获矣。如其未也,姑捐利以释
河勿治,而徐俟之后世,其犹愈乎!瓠子宣防,数十年之涂饰,为戏而已矣。
【二四】
旅之象曰:“先王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离,明也;艮,止也;明而慎,
可以止矣,而必求明于无已,则留狱经岁,动天下而其害烈矣。汉武帝任杜周为
廷尉,一章之狱,连逮证佐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奔走会狱,所逮
问者几千余万人。呜呼!民之憔悴,亦至此哉!缘其始,固欲求明慎也。非同恶
者,不能尽首恶之凶;非见知者,不能折彼此之辩;非被枉者,不能白实受之冤。
三者具,而可以明慎自旌矣。居明慎之功,谢虚加之责,而天下络绎于徽纟墨,
明慎不知止而留狱,酷矣哉!
且夫证佐不具,而有失出失入之弊,不能保也。虽然,其失出也,则罪疑而
可轻者也;即其失入也,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无纤过而陷大刑者也。若夫赇吏豪
民之殃民也,民既受其殃矣,朝廷苟有以暴明其罪,心已忄交矣,奚必廷指之而
后快?其所?削于弱民者,已失而固无望其复得;安居休息,而凋残之余,尚可
以苏。复驱之千里之劳,延之岁月之久,迫之追呼之扰,困之旅食之难,甚则拘
之于犴狱,施之以五木;是饮堇幸生而又食之以附?,哀我惮人,何不幸而遇此
明慎之执法邪!故台谏之任,风闻奏劾,巡察之任,访逮豪猾,事状明而不烦证
佐,其得无留之旨与!法密而天下受其茶毒,明慎而不知止,不如其不明而不慎
也。
【二五】
治奸以迫,则奸愈匿,而盗其尤者也。盗之初觉也,未有不骇而急窜者也。
当其为盗之日,未有不豫谋一可匿之穴以伏者也。求之愈急,则匿益固,匿之者
亦恐其连坐而固匿之。则虽秦政之威,不能获项伯于张良之家,况一有司而任数
不可诘之隶卒乎?迨其渐久,而上之求之也舒,则盗不能久处橐闭之中,匿者亦
倦而厌之,则有复归田里、翱翔都市而无忌者,于是而获之易于圈豕。夫不才之
有司,岂以盗之贼民病国为忧哉?畏以是为罪谪耳。
武帝之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则欲吏之弗匿盗
不上闻、而以禁其窃发也,必不可得矣。秦之亡于盗也,吏匿故也。故高帝三章
之法,唯曰“盗者抵罪”,而责之不急。盗者,人之所众恶者也,使人不敢恶盗,
而恶逐盗之法,盗恶得而不昌?善治盗者,无限以时日,无宽以赦后,获之为功,
而不获无罪,人将唯盗是求而无所惮,盗乃恶得而不绝?呜呼!上失其道而盗起,
虽屡获伏法,仁者犹为之恻然。况凭一往之怒,立一切之法,以成乎不可弭之势
哉!汉武有丧邦之道焉,此其一矣。
【二六】
善者非以赏故善也,王者以赏劝善,志士蒙其赏而犹耻之。小人则怀赏以饰
善,而伪滋生,而赏滋滥。乃流俗复有阴德之说,谓可劝天下以善,而挟善以求
福于鬼神,俗之偷也,不可救药矣。
阴德之说,后世浮屠窃之,以诱天下之愚不肖,冀止其恶。然充其说,至于
活一昆虫、施一箪豆,而豫望无穷之利;迨其死无可徼之幸,而又期之他生。驱
愚民,胁君子,而道遂丧于人心。东汉以上,浮屠未入中国,而先为此说者史氏
也,则王贺阴德之说是也。
贺逐盗而多所纵舍。法之平也不可枉,人臣之职也;人之无罪也不可杀,并
生之情也。而贺曰:“所活者万人,后世其兴乎?”市沾沾之恩,而怀私利之心,
王莽之诈,贺倡之矣。故王氏之族终以灭,而为万世乱贼之渠魁,以受春秋之?
钺。史氏以阴德称之,小人怀惠,坏人心,败风俗,流为浮屠之淫辞,遂以终古
而不息。近世有吴江袁黄者,以此惑天下,而愚者惑焉。夫亦知王贺之挟善徼天
而终赤其族乎?
【二七】
汉发七科讠?充战士征胡,法已苛矣,乃犹有正俗重农之意焉。吏有罪,一
也;使为吏者惜官箴而重自爱也。亡命,二也;使民有罪自伏而不逃亡以诡避也。
赘?胥,三也;使民不舍其父母而从妻以逆阴阳之纪也。贾人,四也;故有市籍,
五也;父母有市籍,六也;大父母有市籍,七也。农人力而耕之,贾人诡而获之,
以役农人而骄士大夫,坏风俗,伤贫弱,莫此甚焉。重其役者,犹周制贾出车牛
乘马之赋、以抑末而崇本也。汉去古未远,政虽苛暴,不忘贱货利、重天伦、敦
本业之道焉。至于唐,承五胡十六国之夷习,始驱农民以为兵。读杜甫石壕吏之
诗,为之陨涕。汉即不可法,成周之遗制,甲兵之资取之于商贾,万世可行之法
乎!
【二八】
情之所发,才之所利,皆于理有当焉。而特有所止以戒其流,则才情皆以广
道之用。止才情之流者,性之贞也。故先王之情深矣,其才大矣,以通天下之志、
成天下之务,而一顺乎道。武帝曰:“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
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有是心,
为是言,而岂不贤乎?戒后世以为情,立大法、谨大防以为才,固通志成务者所
不废也。然而终以丧德而危天下者,才利而遂无所择,情动而因滥于他也。因是
而慕神仟、营宫室、侈行游,若将见为游刃有余之资,可以唯吾意而无伤;而淫
侈妖巫之气,暗引之而流。无他,才无所诎而忘其诎于道,情无所定而不知定以
性也。固其得于天者,偏于长而即有所短。而方其崇儒访道,董仲舒、儿宽之流,
言道言性,抑皆性道之郛郭,而味其精?,无能儆所不逮,而引之深思以自乐其
天也。
虽然,武帝之能及此也,故昭帝、霍光承之,可以布宽大之政,而无改道之
嫌。宋神宗唯不知此,而司马君实被三年改政之讥,为小人假绍述以行私之口实。
则武帝之为此言也,其贤矣乎!
【二九】
刘屈?之攻戾太子也,非果感于周公诛管、蔡之言而行辟也。武帝曰:“丞
相无周公之风矣。”其词缓,未有督责屈?之意,则陈大义以责太子而徐为解散
也,岂ム无术?而必出于死战,此其心欲为昌邑王地耳。太子诛,而王以次受天
下,路人知之矣。其要结李广利,徇姻亚而树庶?,屈?之慝,非一日之积矣。
然而屈?旋诛,奸人戕天性以徼非望,未有能幸免者矣。顾孰使险如屈?而为相
也,则武帝狎宠姬、任广利、而为之左右也。用人假耳目于私昵,而不保其子,
悲夫!
【三○】
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较著而不可掩。
如谓其孤军支虏而无援,则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获辞
也。陵之族也,则嫁其祸于李绪;迨其后李广利征匈奴,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
转战九日,亦将委罪于绪乎?如曰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
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
持乎!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
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
为将而降,降而为之效死以战,虽欲浣涤其污,而已缁之素,不可复白,大
节丧,则余无可浣也。关羽之复归于昭烈,幸也;假令白马之战,不敌颜良而死,
则终为反面事雠之匹夫,而又奚辞焉?李陵曰:“思一得当以报汉”?鬼苏武而
为之辞也。其背逆也,固非迁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三一】
忠邪亦易辨矣,而心迹相疑,当其前者亦易惑焉。武帝所托孤者三人,而上
官桀为戎首,与霍光、金日?若缁素之别。乃自其得当于帝者推之,其迹显,其
心见矣。光出入殿门,进止有常度;日?在上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非以逢
帝之欲而为尔也,以自敦其行而不失为履之贞也。桀谢马瘦之责,而曰:“闻上
不安,日夜忧惧,意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桀非与国休戚之臣,厩令之
职,在马而已,其泣也,何为而泣也?慎以自靖者,君子之徒也;佞以悦人者,
小人之徒也。君子知有己,故投之天下之大,而唯见己之不可失;小人畏罪徼宠,
迎人之喜怒哀乐,而自忘其躬。于此审之,忠邪之不相杂久矣。
唯我为子故尽孝,唯我为臣故尽忠。顾七尺之躬,耳目在体而心函于内,忠
臣孝子,非以是奉君父,而但践其身心之则。光与日?天性近之,而特未学耳,
桀乌足与齿哉?武帝以待光、日?者待桀,不知桀也,且不知光、日?也。知人
之难,唯以己视人,而不即其人之自立其身者视之也。
●卷四
○汉昭帝
【一】
金日?,降夷也,而可为大臣,德威胜也。武帝遗诏封日?及霍光、上官桀
为列侯,日?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病垂死,而后强以印绶加其身。日?不
死,光且惮之,况桀乎?桀之逆,日?亡而光受其欺也。霍光妻子之骄纵,至弑
后谋逆以亡其家,无日?镇抚之也。光之不终,于受封见之矣。日?没,而光施
施自得,拜侯封而若不及,早已食上官桀之饵,而为其所狎。利一时之荣宠,丧
其族于十年之后,“厉熏心”,鲜不亡矣。光之咎,非但不学无术也;利赖之情
浅,虽有忄佥人与其煽妻逆子,恶得而乘之?若日?者,又岂尝学而有他术哉!
【二】
策者曰:“夷狄相攻,中国之利。”呜呼!安所得亡国之言而称之邪!孱君、
懦将、痿Φ之谋臣,所用以恣般乐怠傲而冀天幸者也。楚不灭庸、夔、群舒,不
敢问鼎;吴不取州来、破越、胜楚,不敢争盟;冒顿不灭东胡,不敢犯汉;女直
不灭辽,蒙古不灭金,不敢亡宋。夷狄非能猝︹者也,其猝︹者,则又其将衰而
无容惧者也。刘渊之鸷,不再世而即绝;元昊之凶,有宁夏而不敢逾环庆之塞,
惟其骤起也。若夫若爝火在积薪之下,日吞其俦类,浸以荧荧,而中国不知。如
或知之,覆以自慰曰:此吾之利也。乃地浸广,人浸众,战数胜,胆已张,遂一
发而不可遏。火蕴于积薪之下,焰既腾上,焦头烂额而无所施救矣。赵充国藉藉
称夙将,而曰:“乌桓数犯塞,匈奴击之,于汉便。”此宋人借金灭辽、借元灭
金之祸本也。充国之不以此误汉,其余几矣!霍光听范明友追匈奴便击乌桓,匈
奴繇是恐,不能复出兵,韪矣哉!
【三】
人与人相于,信义而已矣;信义之施,人与人之相于而已矣;未闻以信义施
之虎狼与蜂虿也。楚固祝融氏之苗裔,而周先王所封建者也。宋襄公奉信义以与
楚盟,秉信义以与楚战,兵败身伤而为中国羞。于楚且然,况其与狄为徒,而螫
嘬及人者乎!
楼兰王阳事汉而阴为匈奴间,傅介子奉诏以责而服罪。夷狄不知有耻,何惜
于一服,未几而匈奴之使在其国矣。信其服而推诚以待之,必受其诈;疑其不服
而兴大师以讨之,既劳师绝域以疲中国,且挟匈奴以相抗,兵挫于坚城之下,殆
犹夫宋公之自衄于泓也。傅介子诱其主而斩之,以夺其魄,而寒匈奴之胆,讵不
伟哉!故曰:夷狄者,歼之不为不仁,夺之不为不义,诱之不为不信。何也?信
义者,人与人相于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四】
严延年劾奏霍光擅废立无人臣礼,其言甚危,其义甚正,若有敢死之气而不
畏︹御。或曰:光行权,而延年守天下之大经,为万世防。延年安得此不虞之誉
哉!其后霍氏鸩皇后,谋大逆,以视光所行为何如,延年何以噤不复鸣邪?光之
必有所顾忌而不怨延年,宣帝有畏于霍氏,必心利延年之说而不责延年,延年皆
虑之熟矣。犯天下之至险而固非险也,则乘之以沽直作威,而庸人遂敬惮之。既
熟虑诛戮之不加,而抑为庸人之所敬惮,延年之计得矣。前乎上官桀之乱,后乎
霍禹之逆,使延年一讦其奸,而刀锯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问也。矫诡之士,
每翘君与大臣危疑不自信之过,言之无讳以立名,而早计不逢其祸,此所谓“言
辟而辨,行伪而坚”者也。有所击必有所避,观其避以知其击,君子岂为其所罔
哉?
○宣帝
【一】
爵赏者,人君驭下之柄,而非但以驭下也,即以正位而凝命也。辞受者,人
臣自靖之节,而非但以自靖也,即以安上而远咎也。故赏有所不行,爵有所不受,
而国家以宁。帅昧之始,君与开国之臣,为天下而已乱。迨其中叶,外寇内奸,
不逞于宗社,而殃及兆民,大臣代君行讨,底定以绥之,而天下蒙安。斯二者,
君爵之而非私,下受之而无惭,霍光岂其然哉!
昌邑之废,光之不幸也。始者废长立少,不择而立昌邑,光之罪也。始不慎
而轻以天下授不肖,已而创非常之举,以臣废君,而行震世之威。若夫迎立宣帝,
固以亲以贤,行其所无事者,非其论功之地也。宣帝纪定策功,加封光以二万户,
侯者五人,关内侯者八人。宣帝之为此,失君道矣。己为武帝曾孙,遭家不造,
以贤而立乎其位,所固有也。震矜以为非望之福,德戴己者而酬之,然则觊非望
者,可县爵赏以贸天下之归,而天位亦危矣。爵赏行,而宣帝之立亦不正矣,以
爵赏贸而得之者也。光不引咎以谢严延年之责,晏然受之而不辞,他日且为霍山
请五等之荣,则光之废主,乃以邀功而贸赏,又何怪其妻之鸩后而子之谋逆乎?
则抑何异司马昭、萧道成之因以篡,苗傅、刘正彦之敢于行险以徼幸乎?
论者曰:“光不学无术。”学何为者也?非揽古今之成败而审趋避之术也。
诸葛公有云:“非澹泊无以明志。”又云:“学须静也。”惟澹与静,以养廉耻
之心,以明取舍之节,以昭忠孝之志,纯一于天性,终远于利名。故可贵、可贱、
可履虎尾而不?、可乘高墉而射隼,居震世之功,而不?鬼于屋漏。无他,无欲
故静。皎然白其志于天下,流俗不能移,妻子不能乱。君以顺天休命而无私,臣
以致命遂志而不困。光之不学,未能学乎此也。非此之学,而学于术,以巧为避
就。曹操盖尝自言老而好学矣,曾不如金日?之颛愚,暗合乎道也。
【二】
宣帝欲尊武帝为世宗,荐盛乐,过矣。然其过也,所谓君子之过,失于厚也。
夏侯胜讼言讦之,如将加诸?钺者。子贡曰:“恶讦以为直者。”殆是谓乎!春
秋之法,“为尊者讳,为亲者讳”。春秋以正乱臣贼子之罪,垂诸万世者也。桓、
宣弑立而微其辞,尊则君,亲则祖,未有不自敬爱其尊亲而可以持天下之公论者
也。
宣帝者,武帝之曾孙也。假令有人数夏侯胜乃祖乃父之恶于胜前,而胜晏然
乐听之,其与禽兽奚择哉!而胜以加诸其君而无忌,是证父攘羊之直也。而天理
灭矣。苟其曰武帝之奢纵而泽不及民。万世之公论,不可泯也。则异代以后,何
患无按事迹而?功罪者。鲧不以配帝而掩圮族之恶,吾弗从臾以效尤可尔。留直
道以待后人,全恩礼以尽臣道,各有攸宜,倒行则乱。恶武帝之无恩于天下,而
己顾无礼于上,宣帝按不道之诛,不亦宜乎!
【三】
霍光死而魏相兴,此后世大臣兴废,而国政变更、人材进退之始也。霍光非
尽不可与言者也,严延年廷劾之而勿罪,田延年所与共废立者而不阿,悍妻行弑,
欲自举发,特茬苒而不能自胜耳。上书者以副封先达领尚书者而后奏,光亦惩昌
邑之失而正少主之视听,特未深知宣帝之明而持之太过耳。相当光之时,奏记于
光,俾去副封可也;昌言于廷,俾宣帝敕光去之可也。为人臣者,言苟当于纪纲
之大,难有所不避,况光之犹可与言而无挟以不相听从者乎!待光之死而后言之,
相之心不纯乎忠。而后世翘故相以树新党者,相实为之倡。是殆授兴革之权于大
臣,而人主幸大臣之死以行己意。上下睽,朋党兴,国事数变。至于宋,而宰相
易,天子为之改元。因是而权臣有感于此,则恋位以免祸,树党以支亡,迭虚迭
盈而国为之敝。斯其为害,三代亡有也;高、文、景、武之世,亦亡有也。故曰:
自相始也。
抑相之进也,言正而心讠皮,迹贞而行诡,所因者许广汉也,听起伏于外戚
而莫能自遂也。司马温公奉宣仁太后改新法,而章忄亨、邢恕犹指宫闱以为口实,
况缘外戚以取相乎?君子之慎始进也,枉尺而直寻不为也。春秋之世,不因大夫
而立功名者,颜、曾、冉、闵而已。汉之不因外戚,后世之不因宦寺者,鲜矣。
此风俗邪正、国事治乱之大辨也。
【四】
路温舒之言缓刑,不如郑昌之言定律也。宣帝下宽大之诏,而言刑者益淆,
上有以召之也。律令繁,而狱吏得所缘饰以文其滥,虽天子日清问之,而民固受
罔以死。律之设也多门,于彼于此而皆可坐,意为重轻,贿为出入,坚执其一说
而固不可夺。于是吏与有司争法,有司与廷尉争法,廷尉与天子争法,辨莫能折,
威莫能制也。巧而︹者持之,天子虽明,廷尉虽慎,卒无以胜一狱吏之奸,而脱
无辜于阱。即令遣使岁省而钦恤之,抑惟大凶巨猾因缘请属以逃于法,于贫弱之
冤民亡益也。唯如郑昌之说,斩然定律而不可移,则一人制之于上,而酷与贿之
弊绝于四海,此昌之说所以为万世祥刑之经也。
夫法之立也有限,而人之犯也无方。以有限之法,尽无方之慝,是诚有所不
能该矣。于是而律外有例,例外有奏准之令,皆求以尽无方之慝,而胜天下之残。
于是律之旁出也日增,而犹患其未备。夫先王以有限之法治无方之罪者,岂不审
于此哉?以为国之蠹、民之贼、风俗之蜚蜮,去其甚者,如此律焉足矣,即是可
以已天下之乱矣。若意外无方之慝,世不恒有,苟不比于律,亦可姑俟其恶之已
稔而后诛,固不忍取同生并育之民,逆亿揣度,刻画其不轨而豫谋操蹙也。律简
则刑清,刑清则罪允,罪允则民知畏忌,如是焉足矣。
抑先王之将纳民于轨物而弭其无方之奸顽者,尤自有教化以先之,爱养以成
之,而不专恃乎此。则虽欲详备之,而有所不用,非其智虑弗及而待后起之增益
也。乃后之儒者,恶恶已甚,不审而流于申、韩。无知之民,苟快泄一时之忿,
称颂其レ发之神明,而不知其行自及也。呜呼!可悲矣夫!
【五】
霍光之祸,萌于骖乘。司马温公曰:“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固也。虽
然,骖乘于初谒高庙之时,非归政之日也,而祸已伏。虽避去,且有疑其谖者。
而谗贼间起,同朝离贰,子弟不谨,窦融所以不免,而奚救于祸?夫骖乘之始,
宣帝之疑畏,胡为而使然邪?张安世亦与于废立,而宣帝亡猜。无他,声音笑貌
之间,神若相逼,而光不知,帝亦情夺意动而不知所以然也。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岂徒子之于父母哉。上之使民,朋友之相结,
宾主之相酬,言未宣,事未接,而早有以移民之情。惟神与气,不可强制之俄顷
而获人心者也。诗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德之用大矣,而温恭为之基。
温恭者,仁之荣也,仁荣内达而德资以行,岂浅鲜哉!子曰:“切切??,怡怡
如也,可谓士矣。”非便辟之谓也。其气静者,貌不期而恭;其量远者,色不期
而温。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宽以居之,仁以守之,学问以养之,然后和气中
涵而英华外顺。呜呼!此岂霍光之所及哉!立震世之功名,以社稷为己任,恃其
气以行其志,志气动而猝无以持,非必骄而神已溢,是以君子难言之也。
周公处危疑而几几,孔子事ウ主而与与,则虽功覆天下,终其身以任人之社
稷而固无忧。夫周、孔不可及矣,德不逮而欲庶几焉者,其在曾子之告孟敬子乎!
敬其身以远暴慢,心御气而道御心。有惴惴之小心,斯有温温之恭德。虽有雄猜
之主、忮害之小人,亦意消而情得。故君子所自治者身也,非色庄以求合于物也。
量不弘,志不持,求不为霍光而不可得,岂易言哉!
【六】
流俗之毁誉,其可徇乎?赵广汉,虔矫刻?之吏也,怀私怨以杀荣畜而动摇
宰相,国有此臣,以剥丧国脉而坏民风俗也,不可复救。乃下狱而吏民守阙号泣
者数万人。流俗趋小喜而昧大体,蜂涌相煽以群迷,诚乱世之风哉!
小民之无知也,贫疾富,弱疾︹,忌人之盈而乐其祸,古者谓之罢民。夫富
且︹者之不恤贫弱,而以气凌之,诚有罪矣。乃骄以横,求以忮,互相妨而相怨,
其恶惟均。循吏拊其弱而教其︹,勉贫者以自存,而富者之势自戢,岂无道哉?
然治定俗移而民不见德。酷吏起而乐持之以示威福,鸷击富︹,而贫弱不自力之
罢民为之一快。广汉得是术也。任无藉之少年,遇事蜂起,敢于杀戮,以取罢民
之祝颂。于是而民且以贫弱为安荣,而不知其幸灾乐祸,偷以即于疲慵,而不救
其死亡。其黠者,抑习为阴よ,伺人之过而??之,相雠相杀,不至于大乱而不
止。愚民何知焉,酷吏之饵,酷吏之阱也。而鼓动竞起,若恃之以为父母。非父
母也,是其嗾以噬人之猛犬而已矣。
宣帝以刻?称,而首诛广汉刻?之吏,论者犹或冤之。甚矣流俗之惑人,千
年而未已,亦至此乎!包拯用而识者忧其致乱,君子之远识,非庸人之所能测久
矣。
【七】
萧望之之不终也,宜哉!宣帝欲任之为宰相,而试以吏事,出为左冯翊,遂
愤然谢病,帝使金安上谕其意,乃就。望之而有耻之心也,闻安上之谕,可?鬼
死矣。
世之衰也,名为君子者,外矜廉洁而内贪荣宠,位高则就之,位下则辞之。
夫爵禄者,天之秩而人君制之者也。恃其经术奏议之长,择尊荣以为己所固得;
充此志也,临大节而不以死易生、不以贱易贵、以卫社稷也,能乎?处己卑而高
视禄位,揽非所得以为己据,诚患失之鄙夫,则亦何所不可哉!其或以伉直见也,
徒畏名义以气矜自雄耳,非心所固耻而不为者也。人主轻之,小人持之,而终不
免于祸,不亦宜乎!武帝以此薄汲黯而终不用,黯得以令终,武帝可谓善驭矣。
宣帝温谕以骄望之,非望之之福也。
【八】
居心之厚薄,亦资识与力以相辅,识浅则利害之惑深,力弱则畏避之情甚。
夫苟利害惑于无端而畏避已甚,则刻薄残忍加于君臣父子而不恤。
张敞,非昌邑之故臣也,宣帝有忌于昌邑,使敞觇之,敞设端以诱王,俾尽
其狂愚之词,告之帝而释其忌,复授以侯封,卒以令终,敞之厚也。徐铉,李煜
之大臣也,国破身降,宋太宗使觇煜,而以怨望之情告,煜以之死。铉之于煜,
以视敞于昌邑,谁为当生死卫之者?而太宗之宽仁,抑不如宣帝之多猜。铉即稍
示意旨,使煜逊词,而己藉以入告,夫岂必逢太宗之怒;则虽为降臣,犹有人之
心焉。铉遂躬为操刃之戎首而忍之,独何心乎!无他,敞能知人臣事君之义,导
主以忠厚,而明主必深谅之,其识胜也。且其于宠辱祸福之际,寡所畏忌,其力
定也。而铉孱且愚,险阻至而惘所择,乃其究也,终以此见薄于太宗而不得用。
小人之违心以殉物也,亦何益乎!
有见于此而持之,则虽非忠臣孝子,而名义之际,有余地以自全。无见于此
而不克自持,则君父可捐,以殉人于色笑。若铉者,责之以张敞之为而不能,况
其进此者乎?故君之举臣,士之交友,识ウ而力柔者,绝之可也。一旦操白刃而
相向,皆此俦也。
【九】
尹翁归卒,家无余财,宣帝赐其子黄金百斤以奉祭祀,于朱邑亦然,非徒其
财也,荣莫至矣。故重禄者,非士所希望以报忠者也,而劝士者在此。刻画人以
清节,而不恤其供祭祀、养父母、畜妻子之计。幸而得廉士也,则亦刻?寡恩、
苛细以伤民气之褊夫,而流为酷吏,然且不能多得。而渔猎小民以求富者,藉口
以无忌而不惭。唐、宋以前,诏禄赐予之丰,念此者至悉,犹先王之遗意也。
至于蒙古,私利而削禄,洪武之初,无能改焉。禄不给于终岁,赏不逾于百
金,得百轩︼,而天下不足以治,况三百年而仅一轩︼乎?城垂陷,君垂危,而
问饲猪,彼将曰救死而不赡。复奚恤哉!
【一○】
汉人学古而不得其道,矫为奇行而不经,适以丧志。若韦玄成避嗣父爵,诈
为狂疾,语笑昏乱,何为者也?所贵乎道者身也,辱其身而致于狂乱,复何以载
道哉!箕子之佯狂,何时也?虞仲断发文身,过矣,盖逃于句吴而从其俗以安,
非故为之也。然而亏体辱亲,且贻后嗣以僭王猾夏之巨恶矣。且古之诸侯,非汉
诸侯之比也。国人戴之,诸大夫扳之,非示以必不可君,则不可得而辞也。若夫
玄成者,避兄而不受爵,以义固守,请于天子,再三辞而可不相强,奚用此秽乱
辱身之为以惊世哉!丞相史责之曰:“古之辞让,必有文义可观,乃能垂荣于后。”
摘其垂荣之私意,而勉之以文义,玄成闻此,能勿?鬼乎?士守不辱之节,不幸
而至于死,且狱立海腾以昭天下之大义;从容辞让之事,谁为不得已者?而丧其
常度,拂其恒性,亦愚矣哉!韦氏世治经术,而玄成以愚。学以启愚也,不善学
者,复以益其愚;则汉人专经保残之学,陷之于寻丈之间也。
【一一】
史称宣帝元康之世,比年丰稔,谷石五钱,而记以为瑞,盖史氏之溢辞,抑
或偶一郡县粟滞不行,守令不节宣而使尔也。一夫之耕,上农夫之获,得五十石
足矣。终岁勤劳而仅获二百五十钱之赀,商贾居赢,月获五万钱,而即致一万石
之储,安得有农人孳孳于南亩乎?金粟之死生,民之大命也。假令农人有婚丧之
事,稍费百钱,已空二十石之?积,一遇凶岁,其不馁死者几何邪?故善养民者,
有常平之廪,有通籴之政,以权水旱,达远迩,而金粟交裕于民,厚生利用并行,
而民乃以存。腐儒目不窥牖,将谓民苟得粟以饱而无不足焉;抑思无布帛以御寒,
无盐酪蔬肉以侑食,无医药以养老疾,无械器以给耕炊,使汝当之,能胜任焉否
邪?
【一二】
赵充国之策羌也,制狡夷初起之定算也。夷狡而初起,其锋?利,谋胜而不
忧其败。谋胜而不忧其败,则致死而不可撄。败之不忧,则不足以持久而易溃。
其徒寡,其积不富,其党援不坚,而中国之吏士畏之不甚。是数者,利于守而不
利于攻,不易之道也。
狡夷之初起亦微矣,而中国恒为之敝。有震而矜之者而人心摇,有轻而蔑之
者而国谋不定。彼岂足以敝我哉?尝试与争而一不胜,则胁降我兵卒,掠夺我刍
粮,阑据我险要,而彼势日猖。党而援之者,益信其必兴而交以固。盛兵以往,
溃败以归,而我吏士之心,遂若疾雷之氵存加而丧其魄。故充国持重以临之,使
其贫寡之情形,灼然于吾吏士之心目,彼且求一战而不可得,地促而粮日竭,兵
连而势日衰,党与疑而心日离。能用是谋而坚持之,不十年而如坚冰之自解于春
日矣。
虽然,一人谋之已定,而继之者难也。夷无耻者,困则必降,降而不难于复
叛。充国未老,必且有以惩艾而解散之,而辛武贤之徒不能,故羌祸不绝于汉世。
然非充国也,羌之祸汉,小则为宋之元昊,大则为拓拔之六镇也,而拓拔氏以亡
矣。
【一三】
宣帝之诏充国曰:“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数岁而胜敌,将军,谁不乐此
者?”呜呼!此鄙陋之臣以惑庸主而激无穷之害者也。幸充国之坚持而不为动,
不然,汉其危矣!
为国者,外患内讧,不得已而用兵。谓之不得已,则不可得而速已矣;谓之
不得已,则欲已之,亦惟以不已者已之而已矣。何也?诚不可得而已也,举四海
耕三余九之积,用之一隅,民虽劳,亦不得不劳;国虽虚,亦不得不虚。鄙陋之
臣,以其称盐数米于?圭厨之意计而为国谋,庸主遂信以为忧国者,而害自此生。
司农怠于挽输,忌边帅之以军兴相迫,窃敝之有司,畏后事之责,猾胥疲民,一
倡百和,鼓其欲速之辞,而害自此成。茫昧徼功之将帅,承朝廷吝惜之指,翘老
成之深智沈勇以为耗国毒民,乃进荡平之速效,而害自此烈矣。
充国之至金城也,以神爵元年之六月,其振旅而旋,以二年之五月,持之一
年而羌以瓦解,则所云欲以数岁而胜敌者,盖老成熟虑之辞,抑恐事不必速集,
而鄙陋之庸臣且执前言以相责耳。非果有数岁之费以病国劳民,显矣。甚矣,国
无老臣而庸主陋臣之自误也!惮数岁之劳,遽期事之速效,一蹶不振,数十年兵
连祸结而不可解,国果虚,民果困,盗贼从中起,而遂至于亡。以田夫贩坚数米
量盐之智,捐天下而陆沈之,哀哉!
【一四】
宣帝重二千石之任,而循吏有余美,龚遂、黄霸、尹翁归、赵广汉、张敞、
韩延寿,皆藉藉焉。迹其治之得失,广汉、敞、霸皆任术而托迹于道。广汉、敞
以虔矫任刑杀,而霸多伪饰,宽严异,而求名太急之情一也。延寿以礼让养民,
庶几于君子之道,而为之已甚者亦饰也。翁归虽察,而执法不烦;龚遂虽细,而
治乱以缓;较数子之间,其愈矣乎!要此数子者,唯广汉专乎俗吏之为,而得流
俗之誉为最;其余皆缘饰以先王之礼教,而世儒以为汉治近古,职此繇也。
夫流俗之好尚,政教相随以滥;礼文之缘饰,精意易以相蒙;两者各有小著
之效,而后先王移风易俗、缘情定礼之令德,永息于天下。救之者其惟简乎,故
夫子言南面临民之道,而甚重夫简;以法术之不可任,民誉之不可干,中和涵养
之化不可以旦夕求也。
如广汉者,弗足道矣。继广汉而兴,为包拯、海瑞者,尤弗足道矣。至于霸、
延寿、翁归,循其迹而为之,何遽不如三代?而或以侈败,或以伪讥,何为其致
一时之感歆,反出广汉下乎?虽然,亡其实而犹践其迹,俾先王之显道不绝于天
下,以视广汉与敞之所为,犹荑稗与五谷,不可以熟不熟计功也。褊躁以徇流俗
之好恶,效在一时,而害中于人心,数百年而不复,亦烈矣哉!
【一五】
萧望之曰:“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故春秋大士モ之不伐丧。”遂
欲辅匈奴之微弱,救其灾患,使贵中国之仁义,亦奚可哉?恩足以服孝子,非可
以服夷狄者也;谊足以动诸侯,非可以动夷狄者也。梁武拯侯景于穷归,而死于
台城;宋徽结女直于初起,而囚于五国。辅其弱而︹之,︹而弗可制也;救其患
而安之,安而不可复摇也。汉之于匈奴,岂晋之于齐、均为昏姻盟会之友邦哉?
望之之说春秋也,失之矣。
【一六】
苏威以五教督民而民怨,黄霸以兴化条奏郡国上计而民颂之。盖霸以赏诱吏,
而威以罚督民,故恩怨殊焉,而其为治道之蠹,一也。耕者让畔,行者让路,道
不拾遗,传记有言之以张大圣人之化者矣;而诗书所载,孔门所述,未尝及焉。
故称盛治之民曰“士悫女憧”,言乎其朴诚而不诡于文也。故曰:“礼不下庶人,
刑不上大夫。”礼之不可望庶人,犹大夫之不待刑也。圣人之训,炳如日星矣。
孔子没,大义乖,微言绝;诸子之言,激昂好为已甚,殆犹佛、老之徒,侈
功德于无边,而天地日月且为之移易也。夫圣人之化,岂期之天下哉?尧有不令
之子,舜有不恭之弟,周公有不道之兄,孔子有不?亏不雕之弟子,[A061]野无
知,而从容中道于道路,有是理哉?以法制之,以刑束之,以利诱之,民且涂饰
以自免;是相率为伪,君子之所恶也。汉之儒者,辞淫而义诡,流及于在位,袭
之以为政。霸之邪也,有自来矣。君子之道,如天地之生物,各肖其质而使安其
分,斯以为尽人物之性而已矣。
【一七】
耿寿昌“常平”之法,利民之善术也,后世无能行之者,宋人仿之,而遂流
为“青苗”。故曰:非法之难,而人之难也。三代封建之天下,诸侯各有其国,
其地狭,其民寡,其事简,则欲行“常平”之法也易。然而未尝行者,以生生之
计,宽民于有余,民自得节宣焉,不必上之计之也。上计之而民视以为法;视以
为法,则惮而不乐于行,而黠者又因缘假借以雠其奸。故三代之制,裕民而使自
为计耳。虽提封万井之国,亦不能总计数十年之丰歉而早为之制也。郡县之天下,
财赋广,而五方之民情各异,其能以一切之治为治乎?
然则“常平”之制不可行与?曰:“常平”者,利民之善术,何为而不可行
也?因其地,酌其民之情,良有司制之,乡之贤士大夫身任而固守之,可以百年
而无弊,而非天子所可以齐一天下者也。寿昌行之而利,亦以通河东、上党、太
原、弘农之粟于京师而已矣。
【一八】
宣帝临终,属辅政于萧望之,其后望之被谮以死,而天下冤之。夫望之者,
固所谓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也。望之于宣帝之世,建议屡矣,要皆非人之是,是
人之非,矫以与人立异,得非其果得,失非其固失也。匈奴内溃,群臣议灭之,
望之则曰:“不当乘乱而幸灾。”呼韩邪入朝,丞相御史欲位之王侯之下,望之
则曰:“待以不臣,谦亨之福。”韩延寿良吏也,忌其名而讦其小过以陷之死。
丙吉贤相也,则倨慢无礼而以老侮之。且不但已也,出补平原太守,则自陈而请
留;试之左冯翊,则谢病而不赴。迹其所为,盖揽权自居,翘人过以必伸,激水
火于廷,而怙位以自尊者也。若此者,其怀禄不舍之情,早为小人之所挟持;而
拂众矫名,抑为君子所不信。身之不保,而安能保六尺之孤哉!见善若惊,见不
善如雠,君子犹谓其量之有涯而不可以任大;况其所谓善者不必善,所谓不善者
非不善乎!
宣帝之任之也,将以其经术与?挟经术而行其偏矫之情,以王安石之廉介而
祸及天下,而望之益之以侈;抑以其议论与?则华而不实,辩而窒,固君子之所
恶也。主父偃、徐乐岂无议论之近正,而望之抑奚以异?盖宣帝之为君也,恃才
而喜自用,乐闻人过以示察者也,故于望之有臭味之合焉。以私好而托家国之大,
其不倾者鲜矣。
○元帝
【一】
朋党之兴,始于元帝之世,流风所染,千载不息,士得虚名获实祸,而国受
其败,可哀也夫!萧望之、周堪、张猛、刘更生,固雅意欲为君子者也。其攻史
高、弘恭、石显,以弼主于正,固君子之道也。夫君子者,岂徒由其道而遂以胜
天下之邪哉?君子所秉以匡君而靖国者,蹇蹇之躬,可生可死,可贵可贱,可行
非常之事,可定众论之归,而不倚人以为援。若夫进贤以卫主,而公其善于天下,
则进之在已,而举错一归之君。且必待之身安交定之余,而不急试之危疑之日。
然且避其名而弗居,以使贤士大夫感知遇于吾君,而勉思报礼。身已安,交已定,
道已行,小人已远,则善士之进,自拔以其汇,而不肖者不敢饰说以干。于身为
君子,于国为大臣,恃此道也。
今萧、周二子者,奉遗诏,秉国政,辅柔弱之主,甫期年耳。元帝浮慕之而
未尝知之。使二子果以抑群小、清政本为远图,身任之,以死继之,其孰敢不震
叠焉?乃其所为有异是者,郑朋欲附之,望之受之,周堪听之,华龙闻其风而欲
附焉。□□□□□□□□□□□□□而杨兴、诸葛丰之徒,皆仰望而欲攀倚。以
此思之,则此数子者,必县朝廷之禄位以引躁进喜事之人,而望其援,讼其直以
击恭、显。身为大臣,国是不决,乃借资于浮薄之徒,或激或叛,以成不可解之
祸。呜呼!四子者,果捐躯以报上,独立不惧,而奚以此闻声附和之宵人为哉?
县汲引以诱人,利则从,害则叛,固其常也。况乎风相煽,讠为相传,一时之气
焰,小民之视听且骇,而况孱主孤立于群小之间乎!
故朋党之兴,必有败类以相附,而贻小人之口实。使为君子者,远爵赏之权,
泯交游之迹,不歆便佞之推戴,不假新进以攻排,无瑕可求,孤立自任,则败类
恶得而乘之?狄仁杰且以制诸武之凶,李沆终不受梅询、曾致尧之惑,大臣之道,
当如此矣。四子而能然也,元帝虽孱,恭、显虽横,亦孰与相激,而令宣帝之业
隳于一朝乎?
申屠嘉之困邓通,困之而已;韩魏公之逐内竖,逐之而已;何所藉于群不逞
而为之羽翼?司马温公任二苏以抑王安石,而秦观、张耒以狭邪匪人缘之,以忝
清流之选,故终绌于绍述之党。杨、左广结台谏以抗魏忠贤,而汪文言以无赖赀
郎窃附以召祸。浮薄之徒,一得当于君子,而使酒狂歌、呼卢谑傲以嗣萧艾兰ぇ
之音,其气膻,其焰绿。为君子者,可勿豫戒之哉!
【二】
元帝诏四科举士,即以此第郎官之殿最,一曰质朴,二曰敦厚,三曰逊让,
四曰有行。盖孱主佞臣惩萧、周、张、刘之骨鲠,而以柔惰销天下之气节也。自
是以后,汉无刚正之士,遂举社稷以奉人,而自诩其敦厚朴让之多福。宣帝曰:
“乱我国家者,必太子也。”其言验矣。
虽然,有自来矣。极重必反者,势也。文、景、武、昭之世,贤不肖杂进,
而质朴未亡,君子无赫赫之名,而小人亦无难见之恶。气矜如汲黯,名胜如贾谊,
人主甚器其材,而终不显。至于逞风采以徼人主之知,动天下之色,如主父偃、
徐乐、终军、东方朔,以洎刑名聚敛之臣,皆旋用而旋弃。迨宣帝切于求治,以
文法为尚,而天下翕然从之。于是而沽名?直之士,矫为人所不能以自旌,气焰
足以凌人主,而人主厌其苛?,非但贵戚宦寺之疾之也。魏相以之赤霍氏之族,
萧望之以之持丙吉之短,张敞以之攻黄霸之私,势已成乎极重,则其反而相奖以
诡随也,天下且乐其易与,而况乎人主之与戚宦哉?
屈伸之理,一彼一此;情伪之迁,一虚一盈。故人主驭天下之人材,不轻示
人以好恶而酌道之平,诚慎之也。畏其流而尤畏其反也。
【三】
赵充国持重以破羌,功莫盛矣,二十余年而羌人复反,吾故曰:难乎其为继
也。当充国时,求战不得、坐而自困之羌,心灰而不敢竞者阅二十年,而皆已衰
老。后起之胡雏,未尝躬受挫抑,将曰:汉但能自守,而不能有加于我,前人无
能为而受其困,我别有以制汉而汉穷矣。藉令充国未老,天子终以西事任之,抑
必有锐师以继之于挫折之余,而辛武贤之徒弗能也。外忌充国之功,而内实私幸
之以偷安。故冯奉世曰:“守战之备,久废不简,夷狄有轻边吏之心。彡姐骄狂
而骤起,实有由来矣。”于是而奉世之决于进讨,功不可泯;韦玄成、郑弘之固
陋,罪抑不可掩矣。
羌之初起也,持重以困之而自敝,万全之道也。过此而彡姐踵乱,非先零比
矣。一起一败而不能无疑畏焉。已烬之炷,狂焰一?喜而膏不给,胜则前,败则
降,习先零故事,而无致死之心,是其必当剿除也明甚。故奉世决于大举,合六
万人以捣之于初起,盖与充国之策异术而同功。奉世不可师充国之守,充国不可
用奉世之攻,因时度敌而善其操纵,其道一也。
夫羌地亘河、湟,南接秦、陇,于长安为肘腋;力虽小而骄之则大,种虽散
而使之相并则合;使其得志以逞,非但唐之回纥、宋之元昊已也。迨乎东汉,幸
而都雒耳;使都长安,庸臣师玄成、郑弘之说,茸?以召侮,羌且逼王畿城下而
莫惩,汉其亡于羌乎!奉世翦之于始,张奂、段?夷灭之于后,羌乃不能为中国
腹心之患。其后虽姚弋仲之桀雄,不乘刘、石之余而不敢起。垂至于今二千年,
秦、陇、河、岷、阶、文之间,严险瓯脱而防闲不设,则二汉之猷远矣。冯奉世
首建大议以申天讨,善体充国之意而通其变,民到于今受其赐,非玄成等偷安一
时之所能知也。
【四】
贡禹、匡衡之言,其不醇者盖亦鲜矣。禹曰:“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自
娱乐而已。”衡曰:“天人之际,精?有以相汤,善恶有以相推,宜省靡丽、考
制度、近忠正、远巧佞,以崇至仁。”又曰:“聪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
见者,戒于壅蔽;勇猛刚︹者,戒于太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
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又曰:“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
正,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又曰:“圣人动静游燕
所亲,物得其序。”又曰:“佞巧之奸,因时而动,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
不以私恩害公义。”又曰:“正家而天下定矣。”读其文,绎其义,想见其学,
非公孙弘、儿宽之剿旧闻而无心得者所及;亦且非韦玄成、薛广德之择焉而不精
者所可与匹俦也。
论者谓元帝柔而少断,禹与衡不以为言,而但就帝之长,孜孜以恭谨节俭相
奖,为禹、衡之罪,过矣。元帝所以优游不断者,惟其心之不清,几之不慎,而
中不适有主也。则其所为恭谨节俭,亦唯其名而无其实。天子之尊富,即省之又
省,而以溺其志者尚多。燕间游息之下,史高、石显岂无导侈之为?而特未甚耳。
不然,何知其邪而不能去乎?由是言之,使无禹、衡之正,称诗、礼精严之旨以
防其流,则以帝之柔而益以骄淫,安所得十六年之安,内无寇攘,而外收绝域之
功乎?
君子出所学以事主,与激于时事之非而︹谏之臣异。以谏为道者,攻时之弊,
而不恤矫枉之偏。以学事主者,规之以中正之常经,则可正本以达其义类,而裁
成刚柔一偏之病;主即不悟,犹可以保其大纲而不乱。故以孔子之圣,告茬弱之
哀公,唯规之以人道政本之大端,而不屑取奔越之祸豫为之防。夫岂不达于时变
哉?以道豫立而变自消也。且衡之言曰:“近忠正,远邪佞,寡闻少见者戒于壅
蔽,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固已尽元帝之所短,而特不为矫枉之论,导之鸷击
耳。夫可喻者,则微言而喻矣;不可喻者,则痛哭流涕以谈而固不喻也。是以君
子之言,有体有要,而不诡于大常;补偏救弊之术,二子有所不尚,夫亦犹行君
子之道乎!
论者徒见萧望之、周堪之死不以罪,咎元帝而因以咎禹、衡。乃石显之奸恶
不及于天下,而海内晏安,则儒者雍容涵养之功,亦岂可诬哉?汉之中亡也,成、
哀之奢纵成之,非元帝优柔致之也。又奚可以张禹、孔光之罪罪二子也!
【五】
邪说之行于天下,必托于君子之道。释氏之言心性,亦君子之言也;老氏之
言道德,亦君子之言也;天下以其为君子之雅言,遂谓其有当于治与道而信之。
故六经之支说,皆以破道而有余,焦延寿、京房之于易是已。
易乾、坤之策三百六十,当期之日,取其象之一端大略而言也。屯、蒙以下
之策,老少杂而非三百六十者多矣。期之日三百六十有五而有余分,不尽如乾、
坤之策也。圣人观天地人物之变而达其会通,以为是肖其大纲耳;亦犹二篇之策
万一千五百二十以象万物,而物固不可以万计也。故曰:“神无方而易无体”
“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二子者,乃欲限六十四卦之爻以各当一日,无以处
余四卦,不得已而以震、兑、坎、离居分至之位。则不知二分二至在六十卦之外
而为之纲维邪?抑二分二至一日而二卦以异于余卦邪?东震、西兑、南离、北坎
者,位也;二分二至之日,时也。时经而位纬,二子取而错乱之也何居?故延寿
者,筮史日者之流,以小术测阴阳之迹,似不足以知天化而叙治理。房是之学,
乃敢以与人宗社哉?
其为术也,立典要以为方体,于是而有八宫世应之说。抑自乾至剥而穷,又
不得已而措晋、大有于其末。垂至于今,鬻技之卜师,相因以断吉凶之大故,而
不能明言其所以然之理,徒以惑民而徼幸。然则延寿与房,虽欲辞为妖妄之魁也
而不得。何也?非天理之自然,则皆妖也。房以是欲与石显、五鹿充宗竞贞邪于
天人之际,吾未见妖之足胜邪也。邪者获罪于人,妖者获罪于天,妖尤烈矣。
或曰:房之按日以候气,分卦以征事,所言者亦与当时之得失祸福合,何也?
曰:石显之邪,而君德以昏,国是以乱,众耳众目具知之矣。事既已然,取而求
其所以然者,而实固非也。势已成,形已见,谓天之象数亦然,亦恶从而辨之?
故日月之有灾眚,岁时之有水旱,禽虫[A061]木之有妖{?虫},人民之有疴?,
山川之有崩沸,吾知其不祥;而有国者弗可不恐惧以修省耳。铢累而分之,刻画
而求之,幸而弋获之妖人,以是取显名、致厚利而惑天下;王制所谓“假于鬼神
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其宜膺天刑久矣。房内挟此以与邪臣竞,自杀其躯而邪
益张,宜矣哉!何也?托君子之道,诬圣人之教,矫造化之神,三者皆获罪于天
而不可逭者也。
【六】
京房考课之法,迂谬而不可举行;即使偶试而效焉,其不可也固然。何也?
法者,非一时、非一人、非一地者也。房曰:“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
灾异。”毁誉之不当者多也,然而天下之公论存焉。虽甚拂人之性,亦不能谓尧
暴而跖仁也。舍此而一以功业程之,此中、韩之陋术,而益之以拘迫,不肖者涂
饰治具以文其贪庸;不逮,则鞭策下吏、桎梏民庶以副其期会,灾不在天,异不
在物,而民已穷、国已敝矣。
先后异时也,文质相救而互以相成,一人之身,老少异状,况天下乎?刚柔
异人也,不及者不可强,有余者不可裁,清任各有当,而欲执其中,则交困也。
南北异地也,以北之役役南人,而南人之?色者死;以南之赋赋北土,而北土之
瘠也尽;以南之文责北士,则学校日劳鞭扑;以北之武任南兵,则边疆不救危亡。
其间损乃以益,杀乃以生,简乃以备,一视为吏者居心之仁暴、忧国之诚伪。而
唯考课其一切之功能,此王莽所以乱天下者,房为之开先矣。塾师之教童子也有
定课,而童子益愚;耕夫之驭牛也有定程,而牛以敝。梏四海九州︹智柔和于房
一人之意见,截鹤胫以续凫,其不亡也何待焉?
盖房之为术,以小智立一成之象数,天地之化,且受其割裂,圣人之教,且
恣其削补。道无不圆也,而房无不方,大乱之道也,侮五行而?二仪者也。郑弘、
周堪从而善之,元帝欲试行之,盖其补缀排设之淫辞有以荧之尔。取天地人物、
古今王霸、学术治功,断其长,擢其短,令整齐瓜分如弈者之局、厨人之?也,
此愚所以闻邵子之言而疑也,而况房哉!
【七】
汉之亡。非元帝之咎也,帝弱而寡断,然而无所伤于天下,石显仅逞于异己,
而恶不及于民,国之元气未斫焉。故曰:非元帝之咎也。王氏,元后之族也,王
凤为大将军录尚书事,为篡弑之阶。然非元帝之宠后族而早任之,帝崩,成帝乃
假凤以大权,而帝无遗命。故曰:非元帝之咎也。虽然,其所自来,抑岂非元帝
隐伏之咎肇于不测哉?帝以成帝耽燕乐为不能胜大位,而欲立山阳王,识之早也。
重易国储,闻史丹之谏而止,亦正也。然知成帝之不克负荷,而不择贤臣以辅正
之,幸傅昭仪而迟回于山阳,遘重疾而忽忽不定,闻史丹之谏,知命之已促,而
徒有善辅之言,无托孤之遗命,以听哲妇孺子之自求亲信,而王凤进矣。
成帝之在东宫也,既为元帝之所憎而孤危甚,摇摇于废立之间者将十年。匡
衡、史丹亦但以大义规元帝,而非必与成帝为腹心。所窃窃然忧、翕翕然私语而
计者,徒王凤耳。元后宠衰,而忧祸之及,所与窃窃然忧、翕翕然私语而计者,
亦凤兄弟耳。人情出危险之中而思故时之同患者,未有不深信而厚倚之。故成帝
一立,而顾瞻在廷,无有如凤之亲己者,岂复忧他日之攘己乎?呜呼!于是而知
叔孙舍之不赏私劳以杀竖牛,卓乎其不可及已。
天位者,天所位也;人君者,人所归也。为主器之长子,膺祖宗之德泽,非
窃非夺,天人所不能违;而翕訾以相保,?沫以相怜,私忧过计,贪天功为己力,
此其人亦何足任而戴之不忘乎?唐玄宗知张说之奸,怀其潜邸之恩而不能远,以
召均、?之逆;况杨复恭之以家奴而门生天子乎?呜呼!自非攘功擅权之小人,
孰敢以大宝之攸归自任为己绩者?赵汝愚不欲行内禅之赏,可法也,而犹存其迹
也;丙吉护宣帝于狱而终不自白,故能相天子以成中兴之业。然则汉文却周勃之
私言,世庙罢新都之政柄,不得谓之刻?而寡恩;成帝之碌碌,何足以语此哉!
元帝不能顾命史丹,而使凤得以私劳惑庸主,亦其?匿爱山阳而愤然不恤之咎与!
故曰:隐伏之咎,肇于不测也。
●卷五
○成帝
【一】
读杜钦进谏之章,与其奏记王凤之书,及论王章之事,竟以王氏之篡,归祸
始于钦之党奸,非平情之论也。成帝之无道也,足以亡国。王凤初起,犹修饰而
有类于社稷之臣;其视张放、淳于长、史育之导欲以宣淫者,不若也。五侯之专,
莽之篡,岂钦之所能前知哉?士志于有为,而际昏庸之主,思有所造于国家,不
得自达于上,不获已而见大臣之可与言者,因之以效“纳约自牖”,而“遇主于
巷”,所谓救失火而不暇问主人者也。故以陈蕃之刚正,而依窦武以行其志,能
早知自别以远嫌者鲜矣。至于凤已成乎专Τ,心知其误,而卒不能自拔,钦固有
无可如何者,而其情亦可愍矣。
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
之所忧也。外戚也,宦寺也,女主也,夷狄也,一失其身,虽有扶危定倾之雅志,
不得自救其陷溺;未有身自溺而能拯人之溺者也。孔子行乎季孙而鲁几治,非孔
子固弗敢也。圣人之大用,中材所不敢效也。虽然,圣人岂有不测之术哉?齐人
服,后阝、费堕,季斯一受女乐,而即决于行,无所凝滞,而必不与之推移。则
一旦释然忘前此之功业,而?然以去,无他,纯乎道而无私焉耳。圣人不可学而
可学者,此也。凤之专,王氏之盛,成帝之终不足与有为,威福下移,形势已成,
钦胡为其荏苒而不去也?能去则去,虽因季斯而不损其圣。事已不可,而尚惜其
位,则钦虽持义之正,而不免于党奸。虽然,若钦者,固未易言去也;谏凤不听
而去之,且无名而为其所忌,故非圣人不能去,不能去而可不早慎择所从哉?君
子度德以自处。女主也,外戚也,宦寺也,夷狄也,即可与有为,而必远之夙,
人道之大戒也。贾捐之、杨兴、崔浩、娄师德、张说、许衡,一失其身,而后世
之讥评,无为之原情以贷者,皆钦之类也。可勿戒乎!
【二】
亡西汉者,元后之罪通于天矣。论者徒见其吝玺不予、流涕汉庙、用汉伏腊
而怜之,妇人小不忍之仁,恶足以盖其亡汉之大憝哉!今有杀人者,流涕袒免而
抚其尸曰:吾弗忍也,而孰听之?
汉惩吕氏之祸,不举国柄而授之外威久矣。霍氏之持权,武帝拔霍光于下僚,
与降胡厩吏等,非缘后族也;其既也,则以废ウ立明安社稷之功也。宣帝之于史
氏,元帝之于许氏,以恩泽侯而已矣。成帝年已二十,元帝未有属王氏之遗命焉;
王凤起自卫尉,一旦而持天下之柄,孰为之邪?五侯并日而封,杨兴、驷胜争之
而不得;苟参以异父弟强成帝以封侯,帝不听,而犹宠以侍中;刘向谏而不听,
王章争而见杀,垂涕不食,以激成帝之诛章;刘向抗疏不已,成帝欢息悲伤,卒
受制而不能决。凤死而音代,音死而商代,商死而根代,根死而莽代,一以世及
之法取汉之天下,而使相嗣以兴,非后之内主于宫中,亦岂能蔓引绵延之如此哉?
且夫王氏之横,未尝不可扑也。成帝察其奢僭不轨,而音、商、立、根藉?
负斧?以待罪;王立结淳于长之奸露,成帝下有司按治,而立杀其子以灭口;计
其为人,非能险鸷于吕之产、禄,武之三思、懿宗也。乃吕氏私其族而终以国事
付平、勃,武氏私其侄而终以国事付狄、娄,元后则笼刘氏之宗社于其ひ?,而
以授之私亲。逮乎哀帝之立,姑退莽以胁哀帝,而蛊在廷之心,纵董贤之不逞,
乘其败以进莽,使恣行其鸩主之毒,晏然处之而不一诘。摄则使之摄矣,假则使
之假矣,岂徒莽之奸足以恣行无忌哉?老妖不死,日蚀月?,以殄汉而必亡之,
久矣。故曰:罪通于天也。
妇人之道柔道也,反其德而为刚,虽恶易折。大畜之五曰:“<豕贲>豕之牙,
吉。”牙可<豕贲>也,而吕、武以之,周勃、狄仁杰<豕贲>之而吉矣。?后之初
曰:“羸豕孚??躅。”羸云者,不壮而柔者也,以柔而结人心者也,而??躅
之凶不可禁,元后以之,虽刘向痛哭以陈言,成帝悲伤而惧祸,而无如后之涕泣
者何也!莽已篡,汉已灭,姑以一泣逃天下后世之诛,而谁信之?不然,莽之?
毒,无有于其子,后果有思汉之心,莽其能戴之没世而生荣死哀以相报哉?女祸
之烈,莫如王氏,而论者犹宽之,??躅之孚,且以孚后世而免于史氏之诛,亦
险矣哉!
【三】
成、哀之世,天地宗庙之祀倏废倏兴,以儿嬉而玩鬼神甚矣。其废而复兴也,
或以天子之病,或以继嗣之不立,小人徼福之术,固不足道。其废也,始于贡禹
而成于匡衡,所持者,三代之典礼也。宗庙远,有毁而无立者,义也;诚所不至,
不敢黩焉,义所以尽仁也。儒者之言礼,文而已矣;以文而毁,犹之乎以文而立。
夫汉之嗣君,于其所不废之祀而能以诚格之乎?执是以论,举凡天地祖宗之祀皆
可毁矣,而何但七世以上兴五?之郊也?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宫室之侈,妃嫔
之众,服膳之奢,乐之淫,刑之滥,官之冗,赋之重,一能汰其所余以合于三代,
而后议郊庙之毁,未晚也。
且三代之靳祀于七世,岂徒然乎?抑创法者,自开国之君守约以待子孙之易
尽其情而无伪,非祖宗立之而后王毁之也。自汉以降,百为不师古,礼乐之精意
泯焉;而独于祧庙致严于祖宗之废兴,何其徇末而斫其本也?况古之祧也,于大
?而合食,则虽废而不忘。后世无?而徒祧,几于忘其所自出。然则废五?以伸
上帝之孤尊,古之可法者也。制以七世而毁庙,古之未可遽法者也。君子之言礼,
非但以其文也。
【四】
进言者极其辞,而必有所避就,非但以远嫌而杜小人之口实也,道存焉矣。
嫌已远而小人无闲以指摘,则君之听不荧,而言乃为功于宗社。刘向忧王氏之势
盛而移汉,见之远,虑之切,向死而汉亡,所系亦大矣哉!而于进言有未得者,
故成帝虽感,而终不能庸,小人之党,且有挟以上摇主听而下惑人心。
其言曰:“王氏、刘氏且不并立,宜援近宗室。”斯岂向所宜言者乎?以事
言之,刘氏之贤,无有逾于向者,枢?之任,不归王氏必归向矣,未有斥人之奸
而自任者也。且刘氏、王氏岂颉颃而并论以争衰王者。颉颃而并论,妇人勃?之
说也;且假之以颉颃之名而王氏张。彼将曰:天下非彼则我也。况乎吕氏之祸,
与吴、楚、淮南、燕、广陵互相盈虚,则外戚反唇而相讥,岂患无辞哉?以道言
之,选贤任能以匡扶社稷者,天下之公也。尧之举禹、皋,禹之任稷、契,汤之
托伊尹,高宗之立傅说,文王之任闳、散,皆非懿亲也。周道亲亲,而周、召以
庸,管、蔡以诛;师尚父,邑姜之父,且以佐燮伐而位太师。王氏诚不可任,博
求之天下,岂ム无贤;而必曰援近宗室,举大义而私之一家,又岂五帝三王之道
哉?
向于是而失言矣。以为独任,则不可有自请之情:以为博选宗室之贤,则歆
之党逆,向且不能保之于子,而况他乎?成帝悟而不终,群奸闻而不惮,未必非
向之言有以召之也。故进言者,匪道是循,徒以致寇,而可不慎哉!
【五】
汉诸王之以禽兽行废者不一,汉廷无有能据道以处此者,而谷永能言之。其
曰:“帝王不窥人私,而春秋为尊者讳。”此义行,迄乎东汉,秽德不章。永之
言,其利溥矣。夫人之有耻,自耻者也;耻心荡而刑杀不能止,故知刑杀者,非
可以善风俗、已祸乱者也。汉之于此,既无家法以正之于先,而纵苛察之吏、告
讦之小人、扬之于后。无他,忌侯王之疆,日思翦艾以图安,而纨?膏粱,卒投
于阱而无从辨。呜呼!?如是矣,恶得不拱手而授之贼臣哉?以刑制淫而固不可
制,假暗昧以锄︹而只以自弱。谷永者,王氏之私人也,而虑能及此,故知永者,
附权臣非有移鼎之心,宠利未忘,规一时之进取而已。汉能用之,亦何遽不为赞
治之臣乎?
【六】
老之戒在得,至于老而所需于天下者微矣,得奚足以乱其心哉?子孙之情长,
而道义之气馁,引子孙之得为已得,于是濒死而不忘。张禹之初,与王根异也,
犹有生人之气也;虑及子孙,而行尸走肉,遂祸人之宗社,冒万世之羞,朱云欲
以齿剑而不惭。夫人为不善而贻怨于子孙,诚不可为也;身之无过,质之鬼神而
不疚,则亦奚患哉?且夫祸福亦何常之有,假令王氏早败,而按同恶之诛,禹之
子孙,又能保其富贵乎?故祸福者,天也;失得者,人也;老而忧子孙,引天之
吉凶以私之没世,其愚不可疗矣。成帝不辑折槛以旌朱云,则所以待禹者亦可知
矣。禹且不自保,而况其子孙?
【七】
谷永非杜钦之比也,永虽无党王篡汉之远图,而资王氏以荣宠,因为之羽翼
焉,与钦之误合于小人、欲悔而不能也,其情异矣。顾于此得人君听言之道焉。
永,王氏之私人也,其心,王氏之心也;若其言,则固成帝膏肓之药石,可以起
汉于死而生之也。夫王氏之固结而不解,帝忌之而不能黜,岂非以躬耽淫侈,畏
昌邑之罚;而内护赵、李,外庇张放、淳于长之私心,有所恧缩,而倒授以权哉?
宠骄妒之妾,饮食亻幸臣之家,加赋重敛以纵游,而失百姓之心,是持宗社以遗
人之道也。使帝感永之言,悔过自艾,正己齐家而忧社稷,贤臣进,庶务理,民
情悦以戴汉而不忘;权奸之谋自日以寝,而岂必诛戮放废以伤母氏之心乎?故曰:
“君子不以人废言。”永之谏不行,虽忘躯忧国之臣与奸贼争死生而无救于祸败。
则读永书者,勿问其心可也。
【八】
何武欲分宰相之权而建三公,自成帝垂及东汉,行之二百余年,至曹操而始
革。丞相,秦官也;三公,殷、周之制也。古者合文武为一涂,故分论道之职为
三;秦以相治吏,以尉治兵,文武分,而合三公之官于一相。汉置相,而阃政专
归于大将军,承秦之分,而相无戎政之权,大将军总经纬之任。故何武有戒心焉,
分置三公,以大司马参司空、司徒之闲,冀以分王氏之权。乃名乍易而实不可更,
莽之终以大司马篡也,亦其流极重而不可挽也。然而武之法行之终代而不易者,
以防微杜渐之术,固人主之所乐用也。
若以古今之通势而言之,则三代以后,文与武固不可合矣,犹田之不可复井,
刑之不可复肉矣。殷、周之有天下也以戎功,其相天子者皆将帅。伊尹、周公,
始皆六军之长也。以将帅任国政,武为尚而特缘饰之以文;是取武臣而文之,非
取文臣而武之也。列国之卿,各以军帅为执政,敦诗书,说礼乐,文之于既武之
后,秉周制也。所以必然者,三代寓兵于农,兵不悍,而治民之吏即可以治兵。
其折冲而敌忾者,一彼一此,疆场之事,甲未释而币玉通,非有犷夷大盗争存亡
于锋刃之下者也。而秦、汉以下不然,则欲以三公制封疆原野之生死,孰胜其任
而国不为之敝哉?则汉初之分丞相将军为两涂,事随势迁,而法必变。遵何武之
说,不足以治郡县之天下固矣。特汉初之专大政以大将军,而丞相仅承其意指,
如田千秋、杨敞、韦玄成、匡衡,名为公辅,奉权臣以行法,则授天下于外戚武
臣之手,而祸必滋。故武之说,可以救一时之欹重,而惜乎其言之晚也!相不可
分也,将相不可合也,汉以后之天下,以汉以后之法治之,子曰:“所损益,可
知也。”
【九】
成、哀之世,所可任为大臣者,王嘉而已矣。师丹之视翟方进,寻丈之间耳,
皆以其身试权奸之好恶而不能出其樊笼,即有所欲言,而必资以自达也。师丹之
劾董弘,何武之援王莽,屈于时之所尚,而不得不为之羽翼。无他,王、傅二女
主交相起伏,汉已无君与大臣久矣。方进之附淳于长也,欲与王氏忤,而长固王
后之姊子也;长之不类,尤出诸王之上,资之以与诸王抗,而方进之欲不死也奚
能?荧惑之变,驾言移祸于宰相,王氏之嫉也深,虽微荧惑,方进其能免乎?武
与丹浮沈于积阴之闲,一彼一此,小有所效,而俱为女主效妒?冒之功,其不被
显戮,幸尔。
呜呼!至于成、哀之季而无可为矣、君子慎所趋以自全,辞大位而不居,其
庶几乎!一受其事,则非如王嘉之必死以自靖,而负咎于天人也,必不可浣。庄
生曰:“游羿之彀中。”谓此时也。游其彀中而死焉,君子之徒也;游其彀中而
免焉,小人之徒也;游其彀中,避死而得死焉,刑戮之民也。慎之哉!
○哀帝
【一】
人之能为大不韪者,非其能无所惧也,唯其能无所耻也。故血气之勇不可任,
而犹可器使;唯无所耻者,国家用之而必亡。成帝欲用孔光为丞相,刻侯印书赞
而帝崩,是日光于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绶,汲汲然惟恐缓而改图,一如乞者
之于?番?,唯恐其?之不余,而遽长跽以请也。张放者,幸臣也,帝崩,且思
慕哭泣而死,而光矫凶为吉,犯天下之恶怒;然且卒无恶怒之者,光岂能不惧哉?
冥然无耻,而人固容之也。
始为廷尉,则承王莽之指,鸩杀许后,若无所惧也,而实无可惧也;莽为内
主,天下无有难之者也。既则议为傅太后筑别宫,力请逐傅迁归故郡,抗定陶王
之议,夺其立庙京师,若无所惧也,而非无所惧也;内主有人,群臣相保,故师
丹获不测之祸,而光自若也。耻心荡然,而可清可浊,无不可为,以得宠而避辱。
王嘉濒死,犹对狱吏曰:“贤孔光而不能进。”亦恶知光之谮其迷国罔上,陷嘉
于死,机深不测也哉?而嘉云然者,其两端诡合以诱嘉,抑可知已。
拜谒迎送、执臣主之礼于董贤者,光也;莽既乘权,去贤如敝屣者,光也;
拱手以天下授之贼臣,幸早死而不与佐命之赏者,光也;莽既诛,犹无有声言其
恶以殄其世者,光也。呜呼!人苟自尽丧其耻,则弑父与君而罪不及,亦险矣哉!
有国者不辨之于早,徒忌鸷悍之强臣,而容厚颜之鄙夫,国未有不丧者也。故管
子曰:廉耻,国之维也。
【二】
限田之说,董仲舒言之武帝之世,尚可行也,而不可久。师丹乃欲试之哀帝
垂亡之日,卒以成王莽之妖妄,而终不可行。武帝之世可行者,去三代未远,天
下怨秦之破法毒民而幸改以复古;且豪︹之兼并者犹未盛,而盘据之情尚浅;然
不可久者,暂行之而弱者终不能有其田,︹者终不能禁其兼也。至于哀帝之世,
积习已久,︹者怙之,而弱者亦且安之矣;必欲限之,徒以扰之而已矣。
治天下以道,未闻以法也。道也者,导之也,上导之而下遵以为路也。封建
之天下,天子仅有其千里之畿,且县内之卿士大夫分以为禄田也;诸侯仅有其国
也,且大夫士分以为禄田也;大夫仅有其采邑,且家臣还食其中也;士仅有代耕
之禄也,则农民亦有其百亩也;皆相若也。天子不独富,农民不独贫,相仿相差
而各守其畴。其富者必其贵者也,且非能自富,而受之天子、受之先祖者也。上
以各足之道导天下,而天下安之。降及于秦,封建废而富贵擅于一人。其擅之也,
以智力屈天下也。智力屈天下而擅天下,智力屈一郡而擅一郡,智力屈一乡而擅
一乡,莫之教而心自生、习自成;乃欲芟夷天下之智力,均之于柔愚,而独自擅
于九州之上,虽日杀戮而只以益怨,︹豪且诡激以胁愚柔之小民而使困于田。于
是限之而可行也,则天下可徒以一切之法治,而王莽之化速于尧、舜矣。
限也者,均也;均也者,公也。天子无大公之德以立于人上,独灭裂小民而
使之公,是仁义中正为帝王桎梏天下之具,而躬行藏恕为迂远之过计矣。况乎赋
役繁,有司酷,里胥横,后世愿朴之农民,得田而如重祸之加乎身,则疆豪之十
取其五而奴隶耕者,农民且甘心焉。所谓“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者也。轻其役,
薄其赋,惩有司之贪,宽司农之考,民不畏有田,而疆豪无挟以相并,则不待限
而兼并自有所止。若窳惰之民,有田而不能自业,以归于力有余者,则斯人之自
取,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
【三】
成、哀之世,汉岂复有君臣哉!妇人而已矣。彭宣、何武、唐林,皆所谓铮
铮者也,而所争者,仅一傅喜之去留而已。哀帝之初,傅氏与王氏争而傅氏胜;
哀帝之亡,王氏与傅氏争而王氏胜。胜者乘权,而不胜者愤;二氏之荣枯,举朝
野而相激以相讼,悲夫!
当傅迁之倾邪,而推喜以抑迁,亦何异乎王根、王立之骄横而推莽邪?其言
曰:“喜,傅氏贤子,议论不合而退,百寮莫不恨之。”傅氏之贤子,何当于天
下之安危、刘宗之存亡,而百寮何所容其恨?又何异乎王莽、王仁之就国,而天
下多冤王氏者。傅喜幸而未败尔。莽之废,吏民叩阙而讼冤,贤良对策而交奖,
伪谦所诱,人心翕归,而贤者不免,且较喜而弥甚。喜之贤,其孰信之?以四海
之大,岂ム无人可托孤寄命者,唯区区王、傅二妪之爱憎是争。呜呼!率天下而
奔走于闺房之?笑,流俗之溺流而不反如是哉!
故圣王之治,以正俗为先,以辨男女内外之分为本。权移于妇人,而天下沈
迷而莫能自拔,孰为为之而至此极!元后之阴狡,成帝之昏愚,岂徒召汉室之亡
哉?数十年中原无丈夫之气,而王莽之乱,暴骨如山矣。
【四】
历成、哀、平之三季,环朝野而如狂,所仅能言人之言者,一李寻而已,其
他皆所谓人头畜鸣也。寻推阴阳动静之义,昌言母后之不宜与政,岂徒以象数征
吉凶哉?天地之经,治乱之理,人道之别于禽兽者,在此也。妇人司动而阴乘阳,
阳从阴,履霜而冰坚,豕孚而??躅。天下有之,天下必亡;国有之,国必破;
家有之,家必倾。父子、君臣、兄弟、朋友之伦,以之而泯;厚生、正德、利用
之道,以之而蔑。故曰:寻之言,言人之言,而别于禽兽也。妇者,所畜也;母
者,所养也;失其道,则母之祸亦烈矣,岂徒妇哉?
夫国有君子,国可不亡。寻昌言之无诛,而不能救汉之亡,又何也?寻非其
人也。阴之干阳,其变非一。女子之干丈夫也,鬼之干人也,皆阴之干阳也。寻
知乾之刚、阴之静矣,鬼亦阴也,静以听治于人者也。顾其识不及此,听甘忠可、
夏贺良之邪说,惑上以妖,终以贬死敦煌,为天下笑;则亦以阴干阳,等于妇人
之煽处尔。载鬼一车,而欲惩负涂之豕,奚其可?故阴阳动静之理大矣,其变繁
矣,其辨严矣。立人之道以匡扶世教,无一而可苟焉者也。
【五】
治河之策,贾让为千古之龟鉴,而平当之数言决矣。当言“经义有决河深川,
而无?是防壅塞之文”。此鲧所以殛,禹所以兴,而以尧、舜之圣,不能与横流
之水争胜者也。让言“古之立国者,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所不及”。殷所以世
有河患,而盘庚奋然依山以避灾,无他,唯无总于货宝而已。细人之情,怙田庐
之利,贪濒河之土,动天下以从其欲,贻沈没于子孙,而偷享其利,既古今之通
弊矣。而后世之谋臣,要君劳民以??塞逆五行之叙者,其不肖之情有二焉:其
所谓贤者,竭民力,积一篑以障滔天而暂遏之,濒河之民,且歌谣而祷祀焉,遂
以功显于廷,名溢于野,故好事者踵起以尝试而不绝。其不肖者,则公帑之出纳,
浩烦而无稽,易为侵牟;民夫之赁佣,乘威以指使,而乾没任意;享其利而利其
灾,河滨之士大夫与其愚民及其奸胥,交起以赞之,为危词痛哭以动上听。宜乎
自汉以来,千五百年,奔走天下于河,言满公车,牍满故府,疲豫、兖、徐三州
之民,供一河之溪壑,而一旦溃败,胥为鱼鳖,而但咎??塞之不固也。可悲矣
夫!
古今之异者,南北之殊流耳,其理势则一也。繇让之言而推其利病之原,非
河之病民,而民之就河贪利以触其害耳。贪退滩之壤,民有其土而国有其赋,锋
端之蜜截舌,而甘之者不恤也。使能通百年之算,念天下之广,犹是民也,徙之
而于国无伤,其愈于??塞疲役之贫劳困毙与溃决之漂荡淹溺也,孰为利害哉?
数千年而不出鲧之覆辙,君不明,而贪功嗜利之臣民,积习而不可破,平当之言,
贾让之策,县巨烛于广廷,而昧者犹レ埴以趋也;不亦悲乎!
【六】
谷永请讳诸侯王之兽行,以全人道之耻,议之正者也;耿育请掩赵昭仪杀皇
子之恶,以隐成帝之惑,议之不正者也;二说相似而贞邪分,精义以立法,不可
不辨。永之正者,凯风之不怨也;育之不正者,小弁之怨也。淫妒之嬖妾,操刃
以绝祖宗之胤胄,而曲为之覆,天子之子,不死于妖嬖者,其余几何哉!春秋成
而乱臣贼子惧,故书“文姜逊于齐”、“哀姜逊于邾”,以昭大义,而不以逐母
为嫌。昭仪之恶,宗庙所不容,况非嫡后君母,而可纵之乎?
甚哉,育之言讠孛也,曰“知陛下有贤圣通明之德,废后宫就馆之渐,绝微
嗣以致位”。是成帝戕父子之恩以为未然之迂图,其孰信之?育若曰“昭仪不杀
皇子,则哀帝不得而立”,以蛊帝心而纵妖嬖。是哀帝本不与于篡弑之谋,而育
陷之使入也。春秋严党贼之诛,哀帝不能免,而育之罪不可逭矣。解光问罪之爰
书不伸,赵氏宫官之大罚不正,宫闱肆毒于社稷而莫之问,故元后党王莽以弑平
帝、废孺子、而无所顾忌。胡三省者,乃谓其合春秋“为尊者讳”之义。邪说张,
而贾继春资之以雠其庇李选侍之奸。清议不明,非一时一事之臧否已也。
【七】
鲍宣七亡七死之章,陈汉必亡之券以儆哀帝,正本之论也。王莽之奸奸而愚,
非有操、懿之才,其于国又未有刘裕之功,轻移于衽席之上而莫之禁,莽其何以
得此哉?唯民心先溃于死亡,而莽以私恩市之也。藉非成帝之耽女宠,哀帝之匿
顽童,纵其鬻吏贼民而蛊民以寇攘,莽亦上官桀、霍禹之续尔,而汉祚奚其亡?
张放、淳于长,王氏之先驱也;傅迁、董贤,王氏之劝驾也;曹爽、何晏,
司马懿之嚆矢也;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之前茅也;蔡京、童贯、史弥远、贾
似道,女直、蒙古之伥鬼也;而非君之溺于宠乐以忘民之死也不成。不然,孔光、
扬雄之流,亦尝与闻名教;而宗室群臣以及四海之民,岂遽能以片饵诱婴克而辄
弃其母乎?故宣陈亟救死亡之言,知探本矣,愈于刘向之欲挽横流而堙诸其下也。
虽然,宣之言犹有病焉,后世言事之臣,增ウ主之疑而授奸臣以倾妒之口实,
皆此繇也。宣言:“慎选举,大委任,以儆官邪,而免民于死亡。”是矣。勿亦
姑言贤者之当任,以听人主之自择,待有问焉,而后可胪列傅喜、何武、孔光、
彭宣、龚胜之贤以告,未晚也。今乃不然,若天子之左右一唯其所建置,而君不
得以司取舍之权,众不得以参畴咨之议,则Τ上有嫌,而朋党之谤兴。且喜、武
诸人皆大臣也,自不能邀人主之知而安其位,宣能以疏远片言取必于同昏之廷乎?
知不可得而故言之,授奸人以背憎之资,石介遇明主而激党祸,况庸君佞亻幸权
奸交乱之天下哉!进言者不知其道,徒以得后世之称而无益于时,皆此一时之气
矜为之也。又况宣所称者,龚胜而外,吾未见有大臣之操焉。孔光巨奸而与于清
流,宣失言矣。盈廷之士气,汉室之孤忠,唯一王嘉,而不能讼其屈抑。然则鲍
宣者,亦一时气激之士,而未足以胜匡主庇民之任者乎!
【八】
易曰:“伏戎于莽,三岁不兴。”不兴者,虑其兴之辞也。三岁而不兴,逮
其兴而燎原之焰发于俄顷矣。哀帝崩,元后一闻之,即日驾之未央宫,驰召王莽,
诏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皆属莽。此高帝驰入赵壁夺韩信、
张耳军之威权,后以一老妪断然行之,雷迅风烈而无疑畏;其提携刘氏之天下授
之王氏,在指顾之间耳。非伏之三岁,爪牙具而羽翼成,安能尔哉?
甚矣,悍妇之威,英雄所不能决,帝王所不能持,而指麾轻于鸿毛,至此极
也!司马懿之杀曹爽,刘裕之克刘毅,朱温之争李克用,大声疾呼、深虑阴谋、
?颜流汗、喋血以争而仅得者,元后偃息谈笑而坐收之。故莽有伏戎藏于平芜蔓
[A061]之中,无有险阻之形而不可测也。三岁伏而一旦兴,有国者可不戒哉!
【九】
何武以忤王莽而死,可以为社稷之臣乎?未也。武与公孙禄谋云:“吕、霍、
上官几危社稷,不宜外戚大臣持权。”此汉室存亡之纽也。乃当其时,内而元后
为伏莽之戎,外而孔光为翼戴之奸,武仅以孤立之势扑始然之火,既处于不敌之
数矣。国之安危,身之生死,徒藉于一言,而言非可恃也,所恃者浩然之气胜之
耳。公孙禄岂可终保者哉?而与之更相称说,武举禄,禄即举武,标榜以示私,
授巨奸以朋党之讥,则气先馁而恶足以胜之!禄惟诡随,乃以幸免;武不欲为禄
之诡随矣,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心不可质鬼神,道不可服小人,出没于宠辱之
中,而欲援己倾之天下,以水溅沸膏,欲息其焰而焰愈烈,非直亡身,国因以丧,
悲夫!
【一○】
平当、彭宣皆见称于班固,宣未可与当并论也。当临受侯封,卧病不起以固
辞之,知世不可为,郁邑以死,可谓知耻矣。当之在位,丁、傅持权,而史称帝
虽宠任丁、傅,而政自己出,异于王氏;则当逡巡以死,而不忝无实之封,于自
守之道未失也。若宣者,位司空为汉室辅,王莽杀两后,诛异己,腹心爪牙交布
朝廷,而元后为国贼之内主,此正宣肝脑涂地、激天下忠烈之气、以救一线之危
者,而为全躯、保妻子之谋,谢不能以引退,尚足为人臣子乎?龚胜、邴汉且犹
在梅福之下,所任异也,而况宣位三公之重哉?宣者,与董贤、孔光并居台辅而
不惭者也,其生平可知矣。班固曰:“见险而止。”率天下以疾视君父之死亡而
不恤,必此言夫!
○平帝
【一】
元寿二年六月,哀帝崩,明年正月,益州贡白雉,群臣陈莽功德,号安汉公,
天下即移于莽。以全盛无缺之天下,未浃岁而迁,何其速也!上有ウ主而未即亡,
故桓、灵相踵而不绝;下有权奸而未即亡,故曹操终于魏王;司马懿杀曹爽、夺
魏权,历师、昭迄炎而始篡天下者,待一人以安危,而一人又待天下以兴废者也。
唯至于天下之风俗波流簧鼓而不可遏,国家之势,乃如大?是之决,不终旦溃以
无余。故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奉之以篡,莽且不自意其能然,而早已然也。
莽之初起,人即仰之矣;折于丁、傅,而讼之者满公车矣;元后拔之废置之
中,而天下翕然戴之矣。固不知莽之何以得此于天下,而天下糜烂而无余,如疫
疠之中人,无能免也。环四海以狂奔,?滥滔天,而孰从挽之哉?夫失天下之人
心者,成、哀之淫悖为之,而蛊天下之风俗者不在此。宣、元之季,士大夫以鄙
夫之心,挟儒术以饰其贪顽。故莽自以为周公,则周公矣;自以为舜,则舜矣;
周公矣,舜矣,无惑乎其相骛如狂而戴之也。
当伪之初起也,匡衡、贡禹不度德,不相时,舍本逐末,兴明堂辟雍,仿周
官饰学校于衰淫之世;孔光继起为伪之魁,而刘歆诸人鼓吹以播其淫响。而且经
术之变,溢为五行灾祥之说;阳九百六之数,易姓受命之符,甘忠可虽死而言传,
天下翕然信天命而废人事,乃至走传王母之筹而禁不能止。故莽可以白雉、黄龙、
哀章铜匮惑天下,而愚民畏天以媚莽。则刘向实为之俑,而京房、李寻益导之以
浸灌人心,使疾化于妖也。子曰:“无为小人儒。”儒而小人,则天下无君子;
故龚胜、邴汉、梅福之贞,而无能以死卫社稷,非畏祸也,畏公议之以悖道违天
加己也。小人而儒,则有所缘饰以无忌惮;故孔光诸奸,施施于明堂辟雍之上而
不惭。莽之将授首于汉兵,且以孔子自拟,愚昧以为万世笑而不疑。传曰:“国
有道,听于人;国无道,听于神。”古之圣人,绝地天通以立经世之大法,而后
儒称天称鬼以疑天下,虽警世主以矫之使正,而人气迷于恍惚有无之中以自乱。
即令上无ウ主,下无奸邪,人免于饥寒死亡,而大乱必起。风俗淫,则祸眚生于
不测,亦孰察其所自始哉?
汉之伪儒,诡其文而昧其真,其淫于异端也,巫史也,其效亦既章章矣。近
世小人之窍儒者,不淫于鬼而淫于释,释者,鬼之精者也。以良知为门庭,以无
忌惮为蹊径,以堕廉耻、捐君亲为大公无我。故上鲜失德,下无权奸,而萍散波
靡,不数月而奉宗社以贻人,较汉之亡为尤亟焉。小人无惮之儒,害风俗以陆沈
天下,祸烈于蛇龙猛兽,而幸逸其诛。有心者,能勿伸斧钺于定论乎?
【二】
君子之道以经世者,唯小人之不可窍者而已;即不必允协于先王之常道而可
以经世,亦唯小人之所不可窃者而已。君子经世之道,有质有文。其文者,情之
已深,自然而昭其美者也。抑忠信已浃于天下,天佑而人顺之,固可以缘饰而增
其华者也。是则皆质之余,而君子不恃之以为经世之本。于是而小人窃之,情隐
而不可见,天命人心不能自显,则窃而效之,亦遂以为君子之道在于此而无惭。
然则小人之所可窃者,非君子之尚,明矣。
封建、井田、肉刑,三代久安长治,用此三者,然而小人无能窃也。何也?
三者皆因天因人,以趣时而立本者也。千八百国各制其国,而汉之王侯仅食租税;
五刑之属三千,而汉高约法三章;田亩之税十一,而汉文二十税一,复尽免之;
小人无能窃也。何也?虽非君子之常道,然率其情而不恤其文,小人且恶其害已
而不欲效也,非文也。七月之诗,劝农之事也,而王莽窃之,命大司农部丞十三
人、人部一州、以劝农桑,似矣。养生、送死、嫁娶、宫室、器服之有制,礼之
等也,而王莽窃之,定制度吏民之品,似矣。若此类,君子之道盖有出于是者;
而小人不损其欲,不劳其力,不妨其恶,持空文,立苛禁,一旦以君子之道自居
而无难。则以此思之,君子经世之大猷不在此,明矣。何也?农桑者,小民所自
劝也,非待法而驱也。制度者,士大夫遵焉,庶人所弗能喻,惟国无异政,家无
殊俗,行之以自然耳,非一切之法限之不得而继之以刑者也。然而窃仿之而即似,
虽不效而可以自欺,遂以施施于天下曰:吾既以行君子之道矣。故文者,先王不
容已,而世有损益,初不使后世效之者也。承百王之敝,而仍有首出庶物之功名,
乃能立高明阔远之崖宇,而小人望之如天之不可企及。无他,诚而已矣。诚则未
有可窃者也。
【三】
天下相师于伪,不但伪以迹也,并其心亦移而诚于伪,故小人之诚,不如其
无诚也。诚者,虚位也;知、仁、勇,实以行乎虚者也。故善言诚者,必曰诚仁、
诚知、诚勇,而不但言诚。陵阳严诩,当王莽之世,以孝行为官,任颍川守,谓
掾史为师友,有过不责,郡事大乱。王莽征为美俗使者,诩去郡时,据地而哭,
谓已以柔征,必代以刚吏,哀颍川之士类必罹于法。此其?沫之仁,盖亦非伪托
其迹也。始于欲得人之欢心,而与人相?匿,为之熟,习之久,流于?Й媚者浸
淫已深而不自觉。盖习于莽之伪俗,日蒸月变,其羞恶是非之心,迷复而不返。
乃试思其泣也,涕泪何从而陨?则诘之以伪,而诩不服;欲谓之非伪,而诩其能
自信乎?
呜呼!伪以迹,而公论自伸于迹露之日;伪以诚,而举天下以如狂,莫有能
自信其哀乐喜怒者,于是而天理、民彝澌灭尽矣。故天下数万蚩蚩之众,奔走以
讼莽称莽而翕然不异,夫岂尽无其情而俱为利诱威胁哉?伪中于心肾肺肠,则且
有前刀锯、后鼎镬而不恤者。蔡邕之欢董卓,姚崇之泣武?,发于中而不能自已。
甚哉,诚于伪之害人心,膏肓之病,非药石之所能攻也。
【四】
陈涉、吴广败死而后胡亥亡;刘崇、翟义、刘快败死而后王莽亡;杨玄感败
死而后杨广亡;徐寿辉、韩山童败死而后蒙古亡;犯天下之险以首事,未有不先
自败者也。乱人不恤其死亡,贞士知死亡而不畏,其死亡也,乃暴君篡主相灭之
先征也,先死以殉之可矣。胜、广、玄感、寿辉、山童,皆挟徼幸之心以求逞其
志,非其能犯难以死争天下者也;天将亡秦、隋、蒙古而适承其动机也。二刘、
翟义不忍国雠,而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存亡之命,非天也,其志然也;而义尤
烈矣。义知事不成而忘其死,智不逮子房而勇倍之矣。
当莽之篡,天下如狂而奔赴之,孔光、刘歆之徒,援经术以导谀,上天之神,
虞舜之圣,周公之忠,且为群不逞所诬而不能白。义正名其贼、以号召天下于魇
魅之中,故南阳诸刘一起,而莽之首早陨于渐台。然则胜、广、玄感、山童、寿
辉者,天贸其死以亡秦、隋;而义也、崇也、快也,自输其肝脑以拯天之衰而伸
莽之诛者也。不走而死,义尤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