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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风
大概是1974年的一个夏夜,我那时十岁。我父亲所在单位露天播映着一部上世纪40年代的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
篮球场一侧悬着大幕,底下黑压压坐了几千人,一柱白光射向银幕。倒片机“呜!呜!呜!”响着。几个俄国人在银幕里走动和说话。列宁是个秃顶老头,脑门锃亮。瓦西里穿着威武军服,昏倒在座椅上。
“瓦西里为我们运来八万斤粮食,他自己却饿昏了。——拿糖水来。警卫长,快点。”
列宁还在嚷嚷,警卫已擎着面包和水杯走了进来。喝了糖水的瓦西里醒过来,看见碟子里摆着一方黑面包,他独自笑了笑,大口吃起来。这时,银幕下的人群发出嘘嘘声和欢笑声。月亮在天际悬着,分外寂寞。没有人顾得上赏月,连蚊子叮在臂上都懒得打一巴掌,我借着月光,不经意间,看见电影放映员大口喝茶水。很满足的样子,似乎就着瓦西里吃的黑面包一起咽下肚去。《列宁在1918》后来还演了些什么,我已不大记得。我脑子里老想着那碟子里摆着的面包——黑黑的,密实,瓦片一般。虽然它逗留在银幕上只有一分钟,可我仿佛闻到了烘烤出炉时奶酪混在面包里的芳香。电影放映完了,高年级学长们起劲赞叹克里姆林宫那场枪战,我抹了一把下巴和前胸,黏黏的液涏水还不曾干透。那时我想:“瓦西里吃的黑面包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第二天,我要求妈妈做份瓦西里吃的那种黑面包。可端上桌的还是乌圆馒头,另外多了份叫发糕的东西。玉米面加糖精制成,颜色发黄,砖头一般大小,切成菱形,有一点甜味,可吃起来黏黏呼呼。一点也不好吃。我抗议道:“做瓦西里吃的那种面包很难么?”
“那是苏联人吃的馍。全麦粉,属杂粮。有什么好吃?我们的面还是标准粉,发糕也是新玉米磨的,比那个强。”妈妈这样向我解释说。
“我不信,看电影时,我闻得到那方黑面包的香味。比咱家的馍香多了。”
“你呀,没经过六零年的饥荒,欠饿。”妈妈下了结论。
后来爸爸去西安出公差,买回来一些白面包,表皮烤的焦脆,确实好吃,可面包里面虚隙得像马蜂窝,我一气吃了三个,还没见饱。爸爸问这个可比瓦西里式的面包好吃?
我想了想,说:“不一定。味道有一点接近瓦西里吃的面包,可也太不经吃了。”
“你没吃过苏联那种黑面包,怎么就认定它最好吃?”
我解释不清,但我知道,看电影时流的哈喇子之多是从没有过的。我相信我的感觉。这是不能被说服的事情。
我以为不去苏联就不可能吃上瓦西里式的黑面包了。随着岁月悠悠,时光飞逝,童年的记忆一天天模糊起来,我不再提电影里看来的而从未尝过的那方黑面包。虽然我还是怀疑:美味只有品尝过才会有感受,视觉于滋味是一种假像。这好比诗与画的关系。画是可视的,但好诗仍是一幅好画。你读“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秋。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不就是一幅优美的画么。
过了20年,我刚成家那阵子,有一天,去探望岳丈家,岳母拿出了一盘面包,说是从北京一家法国面包屋买回来的,大家尝尝。我一口咬将下去。奶酪醇香、葡萄干疏密有致的点缀其间,甘甜和着麦香。我又一次想起《列宁在1918》。那个时候,我醒悟到:我想象中的瓦西里黑面包就该是这个味道。尽管颜色是黑的,但味道一定错不了。
(写于2012年4月10日)
(西 风——多伦多华人作家协会会员,加中笔会会员。)
本文刊于2012年5月8日兰州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