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属于我但关于你的事情

回忆如雨水般浸透心房,而我却依然活在明天。
正文

《单行道》(四十五)

(2011-07-22 03:20:15) 下一个

我拿着诊断书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又看了看胶片。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我不相信眼前这糟糕的一切属于我。于是我匆忙地收拾好东西,换上衣服跑到了人民医院。挂上号,排着队来到了脑外科主治医师办公室。一进门我就问:“麻烦您,我想找刘振兴大夫。”只见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个穿白大褂,看似六十多岁的男人,从老花镜缝隙里瞄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一边在病历表上刷刷点点,一边不耐烦地说:“我姓赵,今天我坐诊。你要找刘振兴,给他打电话吧。”

我坐在他面前,说:“哦,是赵大夫啊。没有,我不找他。我就是……我朋友有个图,想让您给看看。”说着,我便从牛皮纸袋里,掏出那张胶片。赵大夫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胶片。这才放下笔,问道:“你认识刘振兴?”我忙摇头道:“不认识。我是听说,脑外科有位赵大夫是一把手。其次,刘振兴算是比较好一些……我没想到您会坐诊,刚才有些唐突了……”

赵大夫听了我的话,这才舒展开眉头,说:“噢,原来是这样啊……你不知道,我就烦那些到医院找熟人的。到医院是干嘛来了?——看病!对不对?找的是医术高明的人,而不是什么熟人!靠熟人就能治好病?那还要医院干嘛?都找江湖郎中去得了!是!刘振兴比我善于交际,面儿上功夫到位得很。又是社会人面广,又是和院领导打得火热。他老想靠这些华而不实的能耐超越我。可是今年评职称的时候,我还是高他一头!论业务,他都不抵我九牛之一毛!今儿说是调休,其实他趁着年底,指不定又跑哪儿去送礼拉关系了呢!治病救人,讲究的是医术,而不是什么关系!不说学医,光是脑科我就钻研了二十年!和我比,他差得远呢!…………”

要是搁在平日,我还真愿意听别人满腹的牢骚。人间百态,确有意思。可是今天,我丧失了这份心情。赵大夫对着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大堆,我却没心思听。心里一直在祈祷着——这病千万别是我的。

赵大夫越说越起劲,恨不能把和刘振兴这些年的宿怨,一股脑全倒给我。听着他不停的抱怨,我微笑着点了十分钟的头。然后实在等不及,这才说:“那个……赵大夫,都是刘振兴的错。咱不他一般见识。都说‘神医比宰相,肚里淌湘江’,没必要跟他这种人置气——掉价儿!……那个,要不您先帮我看看我朋友的片子?”

赵大夫回过神来,这才接过我的片子,打开摆在他桌上右面的那个白屏幕,把我的片子往上一架,念道着:“今年院里发年货,他居然比我多分了两桶香油!多两桶就多两桶呗,谁在乎那个!可是他还假模假式地给了我一桶,号称是他家三口人,而我子孙满堂,算是敬重我的——谁稀罕!我差你这香油啊?!少这桶香油过不了年?!‘听剌剌蛄叫,还不种地了’?!——我二儿子前天刚给我们老两口送了五斤带鱼!大儿子就更别说了,米啊、面啊、蔬菜水果的,成车成车的往家拉!我和孩儿他妈能吃多少?每年孩子们送来的年货,就够我俩一年的嚼活儿。差他那桶香油!——不过,我还就收了!倒不是占便宜,就是想打击他这种极度‘右倾’的资产主义腐朽没落的思想!……”

听着这位医术高明、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竟像个怨妇似地滔滔不绝地骂街,我顿时急了起来,抬高声音说:“赵大夫!麻烦您先帮我看看这片子行吗?!”赵大夫被我吼醒了,他显得有些尴尬地说:“噢……对对对。不好意思啊,我扯远了。咱们来看看……”

只见他拿着笔,在图片上那16个小格里,挨个点了一下。然后端详着片子,用手在他下巴那几缕稀松的胡须上摸了摸,这才问道:“小伙子,这是你朋友的片子?”我点着头说:“嗯,是的。赵大夫,您看,这该怎么治?”他叹口气,摇摇头说:“没得治!如果我分析的没错,这应该是第三期脑癌——也就是末期癌症。像这种病例,我们一般都会劝患者回家办后事——无药可医了!你的朋友是男是女?今年多大?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我寻思了一下,回答道:“男,今年才二十七。倒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整天熬夜抽烟喝酒。”赵大夫点点头,说:“嗯。一般这种病症,男性比例要大过女性。而且易在2050岁之间发病。再加上你说他抽烟喝酒,没有良好的生活作息,更加容易导致此疾症……照这种情况看,大概只有半年的命了……他这片子是在哪儿做的?”我回答道:“就是在咱们这儿做的。”

赵大夫又点了点头,一直盯着那片子说:“嗯……在全国来说,脑外科我们院算是权威。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陪陪你的朋友吧。”我心怀侥幸地问道:“为什么这么年轻也会得这种病呢?我……小伙子不是身强力壮,不易生病的吗?会不会是误诊啊?”赵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唉,现在十六岁的小孩儿都会有脂肪肝,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啊。?!时代变了,要不刘振兴也不会……总之,你好好劝劝你朋友吧。虽然医疗属于科学范畴,可是我们当医生的,也不排斥有奇迹的出现。这就患者的个人意志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点点头。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忽然闯进来一个男人,说道:“我要见刘振兴!”赵大夫黑着脸,严厉地说:“谁让你进来的?!我这还有病人呢?!”那男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和刘振兴是熟人,老朋友!约好了今天给我妹夫看病的!”赵大夫轻蔑的笑道:“喔,熟人是吧?你现在就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他要真接你电话,那才叫熟人呢!你打,你现在就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少熟人!……”

我拿着自己脑部的片子,行尸走肉般出了医院门口。站在繁华喧闹的街头,看着那些少男少女开心的说笑打闹,我茫然失措——只剩下半年的命了……没想到电视剧里那些俗套的情节竟会落在我的身上。记得原来跟甜水儿说过,等到七老八十、命不久矣的时候,就把这辈子被道德规范所禁锢的那些想干又不能干的事情全做一遍,比如去趟埃及金字塔,在法老墓里咒骂,看看究竟会不会像传说中那样死于非命——反正活不长了嘛!没想到,‘命不久矣’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于是我给甜水儿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吃午饭。甜水儿准时来到了我订好的包间。一进门就问:“浒子,那天没事儿吧?你说你这是何必呢,哪儿来那么大气性,跟老爷子顶嘴。忍一下不就过了嘛。”我没回答,而是直接把脑部扫描的片子,放在他面前。甜水儿拿出诊断书来看了看,显得很不自然惊叹了一声。我斜眼看他:“样儿的,你是不是早知道了?”甜水儿尴尬道:“嗯,范范昨天告诉我了……那个……你咋发现的?”

其实从赵大夫那里得到确诊出来后,我还是不相信自己患了绝症。直到听见甜水儿的肯定,我真正感到紧张起来。我机械地回答道:“昨儿晚上听见我爸妈在房里小声嘀咕。今天早上在他们床底下发现的。”甜水儿坐在我对面,不知该怎样接过我的话。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填花生米。好像是生怕嘴里一空,就会蹦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语样。良久,他才放下筷子,怯怯的问:“浒子……你……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依旧破罐破摔的玩世不恭道:“我就剩他妈半年命了,还能怎么着?耍呗!玩儿到死,也算不枉此生吧!”甜水儿皱着眉头说:“难道你就从来没有为你爸妈和范范想过吗?你这样,他们该多伤心啊……”一听见“范范”这个名字,我更加不耐烦起来。于是摇着头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本来是想着,等将来发迹了,好好孝顺他们。可是现在我就剩半年命,多想也没用。另外,范范跟了你我放心地很。除此,人间对我再无留恋,所以我还不如索性闹个痛快,潇潇洒洒的死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说着,我便打开包间门,冲着走廊里大声喊道:“服务员,来两瓶二锅头!”

酒上来了,我轻松地拧开瓶盖,给自己和甜水儿满上杯,笑道:“来吧,哥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喝死算他妈拉倒!……”谁知甜水儿猛的夺过我手里的酒瓶,往地上砸了个粉碎。然后狠狠地指着我,气得发抖道:“都啥时候了,你还顾着喝酒?!你这样不负责任的自暴自弃,和我在英国遇见的那帮废人有什么两样?!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枉我们还一直关心你,想着该怎么劝慰,安抚你。你真的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浒子,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看着被摔得粉碎的酒瓶,听着甜水儿对我的痛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拿起桌上另外那瓶酒,打开盖子倒满了杯。喝了一口,说:“我就剩半年的生命了,还能干啥?反正我爸妈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也是,像我这种没有用的人,早死早托生嘛……”甜水儿不再说话,只是红着眼圈瞪着我。直到我喝完第三杯,他才吼道:“喝吧你就,喝死拉倒。没人管你!”说完,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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