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朝玄宗皇帝天宝四年,在江南道的建昌,有一个读书人叫做康抱。此人颇醉心于功名利禄,心中常想:俗语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我如今呆在建昌也不是办法,莫如去京都碰碰运气,没准儿能当个小官,光宗耀祖。于是便收拾行囊,装了几本常读的子曰诗云,作别妻儿,北上东都洛阳,呆了几个月后,又往西行,去了长安。
康抱虽说读过几年书,其实更像个乡巴佬,以前在乡里鹤立鸡群,颇有英雄寂寞之感,一到洛阳,见到那灯红酒绿,气焰便先矮了半截。及至去了长安,远远瞥见明德门五扇大门洞开,中间一条笔直大道,唤作朱雀街的,一直通向正北的皇宫。高大的坊墙,威严的宫城,护城河旁白杨挺立,远处山峦叠翠,曲江池残荷亦动人,连京师的百姓穿着,也和乡间大不一样:人人窄袖缺胯袄子,眼睛都朝天瞪着。那康抱看看自己的广袖大袍,更加自惭形秽起来,因此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也须得做一个道地的长安人。
只是这出人头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他好歹不是睁眼瞎,可作的几首歪诗,无非“兴尽回家,何必待子”之类,臭不可闻。找了好几个京师大佬干谒,都被人暗地耻笑,便渐渐气沮起来。这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他开了眼界,便再也静不下心来读书,于是找了怀远坊的光明寺僧舍寄宿,平日里睁开眼睛便出去瞎逛,一来二去,也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这群朋友多是长安城里的任侠少年,个个会挽几朵剑花,人人能作几首酸诗,白日赌博夜晚幽会,颇有李太白之风流。康抱见得这般潇洒,如何不爱,便越发学了他们的气派,连乡音都隐藏起来了。
却说这一年四月十五,是一个好天气。康抱头一夜吃得斋饭,一早便饿醒了,他呆呆望着僧房外,阳光从槐树叶子中一缕一缕地滑下来,照着他的眼睛。正索然无味之际,忽听得外面有人问道:“康大郎可在?”却是他的朋友李颖北。康抱咧嘴一乐,忙道:“在!在!老李快进来!”那李颍北掀开帘子,见他还软骨鱼一样趴在床上,忍不住一笑,怪声道:“脸如花自然多娇媚——汝之慵懒,堪比平康怜怜,只是你作给谁看呢?——快起来罢!大家都等着你呢!”便扯了他起来,一阵风似的教他洗漱挽头,幞头巾子又打好时新式样,拖着他就往外走。那康抱迷迷瞪瞪的,一边走一边问:“有这么急?今天去什么地方耍?”
李颍北兴冲冲道:“说不得!说不得!今日却要介绍你认识一个好儿郎,此人唤作韦方平,乃是羽林军里第一等俊俏人物。他如今正在西市的白鼻騧请客,快去罢!迟了就赶不上了。”说着出了北坊门,过街便进了西市。一入西市,却被人群拦住了去路。只见前面人头攒动,不断有人怪声叫好:“打!打呀!哎哟这招差了!”两人对望一眼,都是一样心思,便溜到路边,踩着店铺的门槛往里看,却是两伙胡人在打群架。阳光刺眼,但见紫髯翻飞,碧目四晃,其中最显眼的是两个领头的胡人,一人体格胖大,手上拿着一支竹笔,另一人却身材矮小,手擒铁琵琶,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那体格胖大的胡人一支竹笔尽往瘦子身上招呼,还未近身,却总被瘦子闪开,有时瘦子铁琵琶一挡,竹笔在琴弦上拂过,发出磔磔怪声,刺耳得很。大约是战得久了,那胖胡人心中焦躁,大喝一声,一个泰山压顶,竹笔便朝瘦子的天灵盖砸去,边砸边骂:“只有娘们才使琵琶,有种的你别躲,和俺尉迟青好好打一架!”那瘦子却一缩身,刺溜一下从胖子的胯下钻过,再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过身子,手一扬,铁琵琶肚子正打着胖子的背,只听嘭一声闷响,那胖子一口血便往外喷了出去。瘦子哈哈一笑,站直身子,手往琴弦上一拨,说也奇怪,那琴在他手里却发出了叮叮咚咚的乐音,煞是好听。他漫声吟道:“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我就便是小妇,也比你个货郎子强!”那胖子此刻紫髯上沾满鲜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待要再打,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便有瞧热闹的人大喊起来:“金吾卫的人来啦,没啥看的了,快走吧!”人群便哄的一散。那金吾卫是西市的警戒机构,养着一帮泼皮也似的兵痞,比谁都横,无人敢惹,因此在西市才镇得住。两伙胡人听到此话,也不敢多留,那胖子回身便走,走了几步,又转头用竹笔指着瘦子喝道:“那人是我们先看上的,你们也该讲个先来后到。识相的就罢手,否则要你们好看!——我技虽不如你,可我大哥尉迟皂,三弟尉迟朱,还有堂兄尉迟戊僧,个个功夫都比我好,一笔下来,叫你们不死也掉层皮!”那瘦子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笑道:“谁怕谁来?你们家那帮尉迟颜料都和烂泥巴似的,管个屁用!老子告诉你,这生意我偏要做,你待如何?”胖子瞪了他一眼,转身一溜烟出了坊门,瘦子却闲闲站在街市正中,等能看到金吾卫士气冲冲的脸了,才咯咯一笑,反手将那琵琶飞了出去,身子一摆,已站在琵琶上,借力便飞上了坊街的杨树,一个翻身,风筝一般飘远了。
李颍北和康抱听到官面上的人来,早已顺着墙根,跑到了西面的坊街,等离得远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两人对望一眼,均觉自己逃窜得如此屁滚尿流,很有些失颜面。那康抱跑了一程,更觉腹如雷鸣,便咳了一声,问道:“李兄,那白鼻騧……”李颍北拍了一下脑壳:“哎哟,差点忘了!”扯过康抱,有心往回走,又怕被官府抓住问话,两人便绕了一个大弯子,从西边赶到了酒楼。
白鼻騧这个名字虽有些奇怪,其实不过是一家胡食店,因长安少年常爱骑这种马找胡姬宴乐,故有此名。酒楼在西市的东北隅,占地广阔,后面靠着坊墙,前面临着广安渠,风景甚美。其实胡食说来说去就是几种,无非饼子羊肉蒲桃酒。康抱是江南人,吃不惯羊肉的腥臊,奈何他若不吃胡食,便简直要被排挤出长安人的圈子,他如何肯?因此也学了别人大块吃肉,闷头喝酒。何况这次是吃白食,且有其他风景可看——那些鼻管如锥,肌肤似玉的胡姬,不也秀色可餐么!
一进白鼻騧,便有二人相熟的另一个朋友,唤作齐绾的迎了出来,他一边伸手让二位,一边低声埋怨道:“如何这么迟?韦相公都等急了。”两人忙振了振衣衫,摆出笑脸走向窗边一桌酒席。却见那酒席旁摆着锦垫,一桌人已喝得东倒西歪,唯榻旁躺着一个少年,因是背对着他们,看不清容貌,只能见到他裸着上身,露出白练一般的肌肤,虽有些瘦弱,倒也结实。少年身畔却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胡女,此刻手里拿着一支七夕用来乞巧的九鼻针,娇笑道:“韦公子,我可往下扎了啊!”满座人轰然叫道:“扎!扎!”两人走得近了,才发现那胡女正在帮少年纹身。他背上原已纹了一排仙鹤,此刻正在刺着鹤背上的仙人,那仙人却不老实坐着,换马一般,正从一头鹤背换至另一头鹤背。一针下去,少年肌肤一扭,仙人的脸便皱了起来。
当下李颍北将康抱引见给韦方平,那韦方平听得此人姓氏,便微微侧过头,睁开双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康抱,道:“你姓康,可是康国人?”康抱摇了摇头,韦方平又问:“那康兄与康昆仑怎么称呼?可懂音律,能弹琵琶否?”康抱更是茫然不知所措。见他一脸蠢相,韦方平也懒得再问,只对身边伺候的青衣道:“去,给康兄上一盘樱桃饆饠。”说罢瞟了瞟康抱:“此楼的樱桃饆饠却做得好,康兄慢用。”便扭过头,不再理会他了。
康抱来了长安好几个月,知道京师人都有些拿大,遑论这些豪贵少年。他受过多次冷遇,开始还撑着傲骨,动辄拂袖而去,后来发现他的袖子虽然长大,却没有人拉着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会,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气一道收敛起来。当下他找了个位置坐定,过不多会那樱桃饆饠上来了,却是好大一盘用羊油胡萝卜炒的米饭,其上散落几颗茜色樱桃,虽是炒熟的,颜色味道都与新鲜的无异,那饭里混杂着樱桃的甜香,味道幽绝独特。他吃了一口饭,见大家都不理他,便开口大声说道: “诸位,我与颍北兄才刚又看见胡人打架了,难道还是为了萧又玄的事情?”原来头一年右龙武萧将军的儿子萧又玄手头紧张,问一个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笔款子,利上滚利,已是还不清。今年年初事发,闹到了皇上那里,把皇上气得个半死,萧老将军也因此被贬到宣州做别驾,本以为此事已了,却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来,说那笔货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执一词,也分不清谁是谁非。为了争这笔高利贷,何家和安家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
听得此话,坐在旁边一个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户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声,对韦方平说道:“这帮胡人越闹越不像话了!三天两头的打,你们也不管管。”韦方平连眼睛都不抬,只说:“我是禁军,关我屁事!此事该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准署的人也可以。”座上还有一个年轻人叫做阮非熊,才从岭南来到长安,还未脱那土里土气的本色,但因为有钱,便不似康抱那般畏头缩脑。他不知来龙去脉,便开口问道:“难道胡人总这么闹么?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
齐绾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细,且听我慢慢道来。今次却不是为了萧又玄,而是尉迟家和曹家。说起来两家来华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过不少恩惠,本朝尉迟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为什么两家最近却有些交恶,打了已有一个多月了,听说京兆尹也管不了。头几天他们在曲江边上打架,京兆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结果尉迟家一个叫尉迟伏蓝的,对着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们猜怎么着?”大家便齐声问道:“怎么着?”齐绾便忍笑说:“那尉迟伏蓝手臂上纹着两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惧阎罗王’,把老官儿没气个半死!”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齐绾又接着道:“尉迟胜是当朝驸马,京兆尹不敢惹,便将气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个远房侄儿,叫曹贺,背上纹着好大一个毗沙门天王,大约京兆尹看他很不顺眼,就将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贺好男儿,当时一声未吭,出了门就拐去了嘉会坊公主府,在门口赖着不走,说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纹银两千两修理功德哩!”
众人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有的说胡人闹得忒不像话,光天化日之下敢抢民女,有的说那些胡人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里扔,还有的说平生不做畅快事,枉为春风少年人,那李太白当年就是打了好几架才立了名号的,又有人反驳道其实李太白剑使得并不好,只不过会吹罢了。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成名立万上。康抱一边听他们聊,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要在长安城出头,除了标新立异以外,另有几样事是必不可少的,写几首酸诗,佩一把好剑,纹一个好图样,认识一个中宫贵人,以及上终南山做几个月的隐士,现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终南山隐居了,或者应该拉上李颍北和齐绾一起去找个地方?正想到这里,忽然听李颍北一声喊:“嘘,你们看,那不是潘鹘硉吗?”
长安方言,鹘硉就是糊涂,康抱往窗外一看,却见街对面永安渠的石阶上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脸。此人头发蓬乱,一身衣服看起来倒像好料子,只是腌臜不堪,用一根玄色带子胡乱系了,待那人洗完脸抬起头来,却是个极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双剑眉生得好,又黑又长,英气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头发胡乱挽了一个髻,正挽到一半,却停下了手,呵呵地笑了。原来他看到渠里一只母鸭子领着几只嫩黄的小鸭子,缓缓游过他身边。垂柳依依,杨花飘飘,倘若不是这蠢材煞风景,倒是一幅好软春行乐图。
便听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那就是潘将军么?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琐不堪?”
李颍北便道:“正是此人!”说着冲窗外喊了一句:“潘鹘硉!”那人循声看见他们,笑嘻嘻地冲他们招了招手,李颍北道:“看不出来吧!他是布贩子出身,西市东市泰半丝缎布匹,都是从他那里出来的,听说他家的缫匹,就把整个南山裹起来,再绕着咱长安城城墙围一圈还有多。此人现在炙手可热,多少人等着巴结他都来不及!”大伙便异口同声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倒像平常街口卖胡饼的小贩。”另一人便道:“李兄看来是认识他的,不如请他进来,好叫兄弟们也结识结识?”李颍北一笑:“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还是韦兄……”说着众人便都眼巴巴地盯着韦方平,韦方平却连眼睛都不抬,过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暴发户而已,我可没这个闲工夫认识他。”众人心里失望,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继续趴在窗口看那潘鹘硉挽头洗手,过了一会儿,便听街上一人大喊:“潘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却是一紫衣少年骑着银鞍马,从街口冲了过来,马刚到渠边,他便纵身跳下,一手扯过潘鹘硉,一手揽住他的脖子,亲热道:“兄弟们都在曲江等你呢!还不快去!”拉扯之间,两人逐渐去得远了。
康抱人虽乡土,脑瓜却灵,他知道此生若以文挣名怕是不可能了,还不如跟着这潘将军发财发财,随喜随喜。计较了半晌,到底心里放不下,便道了个恼,撇下众人出了西市,也朝着曲江溜达而去。
2
曲江池在秦朝便有,唤作隑州,前朝逐渐成为长安一大胜景。到了本朝开元年间,今上下旨疏浚湖道,先是修了一条黄渠,引水入池,又在曲池旁修建了芙蓉园和慈恩寺。湖畔植满杨柳杏树,湖中芰荷遍布,每至暮春,烟水明媚,无论贵族士女,还是教坊妓婢,都要来这里泛舟赏春,等玩得尽兴了,便去北边的慈恩寺看牡丹,鲜车怒马,络绎不绝。至于夏天的碧波红蕖,秋日的残荷肥藕,冬季的白雪孤舟,四时芳辰美景,实在难以尽述。
却说潘鹘硉被那紫衣少年拉着,朝曲江走去。走至曲江坊,已见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如痴似狂的笑容,边朝湖岸跑边喊:“曲江宴!曲江宴!”紫衣少年听到这声音,愈发心急了,他狠狠抽了一下马鞭,那马便朝着湖畔疾驰而去,溅起点点红泥。出了坊门,猛然之间,潘鹘硉的眼前展现出一片浩瀚的水域,只见烟波荡荡,新荷摇摇,春风拂面,一片冷香。饶那潘鹘硉是个粗人,也忍不住心醉。正在此时,却有什么东西嗖的一声,朝那紫衣少年直飞过来,潘鹘硉听声音不对,赶忙探手去接,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一朵珠兰,耳边响起女子清脆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圆脸厚唇的女子娇声喊道:“这位大哥,烦请你将那花给身边的郎君……”紫衣少年听得此言,哈哈一笑,伸手接过兰花,道:“潘大哥,这可是人家给我的,你莫要会错了意。”说着便将兰花簪在帽上,但见那少年风姿楚楚,带着兰花,如冰壶一般,说不出的好看。潘鹘硉看了看少年,又低头看看自己骨骼粗大的双手,忍不住也咧嘴笑了。
一会儿的功夫,紫衣少年已像卖花郎一般,头上有兰,手里是杏,胸襟杜鹃,腰佩桃枝。再看那潘鹘硉,有人却送他白菜一棵,屁股上兼赠脚印一枚,那是嫌他挡了道。紫衣少年忍俊不禁,安慰他:“潘兄,人要衣装马要鞍,你人长得不算差,都是这衣裳闹的……要是这群小娘们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潘鹘硉,怕是你那颗白菜和脚印,都要转送给我啦!”
潘鹘硉哈哈一笑:“我这么个粗人,拿着白菜倒配,至于鲜花还是曹兄你戴着好看。”此时人群越来越挤,潘鹘硉深觉不便,因此又问道:“曹兄,为什么捡这么个日子来曲江?人挨人人挤人的,倒是游不尽兴。”紫衣少年刚要回答,忽然又有一个少女跑了过来,只见她把一束花往少年手里一塞,话也不说,就急冲冲地跑走了。潘鹘硉低头一看,此次却是各色鲜花,装点成一只小小的狮子头,有鼻有眼,憨头憨脑,煞是可爱。回头看时,那少女斜倚一棵杏树,一双含情目盯着紫衣少年,手中箫管一动,一缕清音如嫩柳一般摇曳,少年似要醉了,合着那节拍,便唱了起来:“春光且莫去,留与醉人看……”看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子,也不知谁是春光谁是醉人,或者他只想要融化在这醉人的春光之中罢了。
潘鹘硉等了许久,见那少年还不肯挪窝,便碰了碰少年的肩膀道:“曹兄,我不惯热闹,要不我还是先回去罢,等改日兄弟我再陪你出来好好玩玩。你自便,自便!”少年这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哎呀,差点误了!”说着也不及搭理那女子,扯过潘鹘硉便往前走,边走边埋怨:“潘兄,我约你出来,十次里倒有八次你不肯,这次我再不放你走的。今天是曲江宴,也是小弟我得意的日子,潘兄你不会扫小弟的兴罢!何况我那些朋友都想认识你,我和他们说好了带你过去,你若不去,我岂非要失了颜面!”说着已来到湖畔亭边。只见亭里早已坐满数十位少年,个个春风得意,人人衣衫华贵,见到那紫衣少年,便笑着大喊起来:“曹准,你来得好晚!罚酒三杯!”那少年早已满脸堆下了笑,团团揖着,口中只“喏!喏!”二字而已。
列位看官只见这花团锦簇,便要问了,何谓曲江宴?何以这日又如此热闹?且听某家慢慢道来。却说本朝每次大比之后,中举的进士先在慈恩寺塔上列名,然后便去曲江开宴欢乐。湖畔早由中书,尚书诸省司出钱搭了数座纤秀可爱的亭子,进士们坐在亭内,谢师赏景,喝酒煮茶,玩到酣处,便登上彩舟,下湖游玩,最是风光不过。豪奢家族此时也爱在亭边转悠,有父亲给女儿挑乘龙快婿的,有女孩子家自己上前送相思果子的,不一而足。总之,泰半进士们的前途在这曲江宴上都能看出端倪,因此大多数少年都着意打扮,要将自己最潇洒的一面表露出来。
那曹准正是今科进士,此时与潘鹘硉踱入亭内,早有人端过酒杯,先灌了他三大杯酒。接着不由分说便塞给他一个签子盒,道:“曹兄,选一个!”曹准拈了一个签子出来,打开一看,却是“探花郎”三字,众人抚掌大笑道:“与你这身装束倒配!”原来这曲江宴有数件风雅事情要做,有善烹茶的进士便专管沏茶,唤作“主茶”,另有“主酒”,“主乐”者,那专管折花的,便是“探花”。曹准生得倜傥,拈到“探花郎”三字,十分得意,便笑道:“兄弟们说吧,要什么花,就便是梅花,我也能帮你们找来!”众人正凝神想时,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英武少年率先闹了起来:“探花郎,我们单要你手上的百花狮子,你肯是不肯?”曹准眉头一皱,伪难道:“这个……兄弟我倒是肯,只是众位须懂得怜花惜花,这是女孩子送给我的,我若转赠他人,岂非无情!”众人哄堂大笑,有那性急的便上来抢花,正闹得不可开交处,忽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压过笑语,阴阳怪气道:“曹兄是音乐世家出身,怎么倒忘了你们家作的曲子——‘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你那百花狮子,嘿嘿,我看不过是残花败柳罢了……”笑声像冰凉的蛇身,使人颇不舒服。曹准眉头一皱,抬头望去,却见亭边廊座上单坐着一个少年,面貌虽美,身材却瘦弱,眉宇间阴柔之气大盛,仔细看去,还能发现那少年的头发黑得有些发紫,眼珠子也是淡黄色的。此时他手握酒杯,也不看曹准,只是不住冷笑。曹准待要发作,想了想,还是重新摆出一副笑脸,对大家笑嚷道:“想好了没有?再不说我可不去了啊!”
当下便有人纷纷出主意,有说要他去权相李林甫家偷兰花的,有说要他去虢国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说要他游到曲江里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时,一个少年分众而出,一把揽过曹准的脖子,笑嘻嘻道:“你们说得都太容易,不尽兴,依我看,不如请他去兴庆宫摘了贵妃云鬓上的绿牡丹下来,可好?”大家一听,都鼓噪起来:“对!还是曹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烦劳曹兄去向贵妃娘娘讨一支牡丹罢!”
列位看官又要问了,曹姓并非大姓,怎么今科中却有两个曹秀才?其实这也不奇怪——说到曹家,那可是当今旺族之一。此家本出自西域曹国,北朝时出了两个人物,唤作曹婆罗门与曹妙达,均妙解琵琶,名噪一时。曹家传到现在,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向来雅擅诗书音律,因此秀才与教坊名家中多有曹姓者,这曹询便是曹准的表兄,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亲厚不比旁人。
曹准眼见表兄给他出了这么个难题,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双晶亮的丹凤大眼一瞪,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你在落井下石!”却不推辞,只道:“你们可想好了?如此我便去了!”转身将潘鹘硉推至人前,又道:“诸位同年,你们成天说想认识潘将军,这位便是,可惜你们有眼不识泰山,他站在你们面前半天,也不见谁上来敬个酒叙个话,倒叫人家瞧低你们……阿询,人在这儿,你替我好好招待,略尽主人之谊罢!”说着对潘鹘硉道了声抱歉,转身欲走。众人原看那潘鹘硉衣衫褴褛,便存了轻视之心,只说是曹准带来的青衣小厮也未可知,谁料想他便是京城第一富贵之人,有人便在心中暗自懊恼没有早点上去攀个交情,更有人搓了搓脸,想要堆出满面笑容来,正在这尴尬时分,那阴柔少年忽的又发出一阵冷哼:“绿牡丹虽然少见,可也不见得找不到,谁知道你拿来的是不是贵妃娘娘头上簪的?……何况大家都知道你们曹家最擅长的,不是曲颈琵琶,而是马屁琵琶,吮痈舐痔,你们曹家哪一样不会?拍得杨家好不欢喜,什么东西弄不来呢!”
曹准一听此言,满脸怒色,手在桌上一拍,满桌的盏儿碟儿都蹦了起来,他冲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道:“尉迟朱,我看你是皮痒痒了,且让小爷抽一顿给你解解痒!”众人上去劝时,曹准却不依不饶:“后退的还是我兄弟,还待阻扰的,别怪我一起打!今日就是闹到皇上那儿,免了我的进士,我也定不饶你!”说着抡拳便往下砸,尉迟朱却大喝一声:“且慢!”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曹准的拳头。说也奇怪,那尉迟朱看来瘦得和刺猬一样,可曹准的拳头却真的砸不下去了。尉迟朱笑道:“你不珍惜你的进士,我可不陪你胡闹。我如今只说一种花,你若取来了,我便服你,你若取不来,嘿嘿嘿……”说着便凑近曹准的耳朵,悄声说道:“那单生意,你们家便放手,如何?”
曹准猛然转头,死死地瞪着他,半晌才粗声道:“好,一言为定!”说着便松开了尉迟朱的衣领,问:“什么花?你说!”
那尉迟朱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廊上,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花嘛,自然是牡丹,我再不去找寒梅为难你的——我听说慈恩寺有个和尚叫窥性,此人写得一手好字,又种得一手好牡丹,只是为人小气,他那些花也不晓得种在慈恩寺什么地方,也不叫人瞧,讨厌死了。你将他的殷红牡丹折一枝带回来,我便服了你。”
曹准傲然一笑:“尉迟兄说的,可是那‘京城第一怪僧’窥性?这题目未免太简单,你且等着,我去去便来。”转身欲走时,尉迟朱又叫住了他:“曹老弟只是个急脾气,我话还未说完哩!设若你走了,过个十天半月,甚至一年两载再回来,我们难道也在这儿干等着?我有一个主意”,说着便探手抓过一枝儿臂粗的香,点燃了,道:“此香半日而尽,便以半日为期,若香熄君未归,便算你输了,如何?”
曹准还未作答,那曹询已是趋身而至,他走到曹准身边,俯耳低语道:“兄弟你别上了他的当,你可知那窥性是谁?他俗家姓尉迟,多半和这尉迟朱是一家子的,现下我们两家闹得这样凶,你去讨花,他怎会肯?不如叫为兄的陪你去,待我拖住他,你去盗花,如何?”
曹准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哥哥你且宽心,我自有办法。”说着转过头,瞅了潘鹘硉一眼,笑道:“只是怠慢潘将军了。”那潘鹘硉慌忙抱了抱拳,道:“曹兄哪里话来,我岂是拘小节之人?作哥哥的先敬你一杯酒,祝你马到……这个成仁,月宫什么什么桂,抱得美……呃……花归!”这几句话说得不伦不类,众人想笑,又不敢得罪潘将军,忍得好生辛苦。
且说曹准一笑,玉树一般的身影左右一转,已是去得远了。写书的两只手写不来方圆话,便按下曹准智窃洛阳花不表,单说潘鹘硉在尚书亭子里,与众位举子臭屁。要说这些读书人十年功力,确实不同凡响,转脸比翻书还快。有那性急的,便直走上前,左鞠右躬,将潘鹘硉让至桌边,有那矜持的,仍遥坐席上,微笑不语,只在腹内急转,倒要说什么俏皮话一鸣惊人。众人心中都有些懊悔这经济仕途四字,怎么就只抓住了仕途,忘记了经济,否则也好和潘鹘硉说上话。那潘鹘硉却是一片纯真,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肉之间偶尔抬眼望去,但见春花烂漫,云山迢递,远碧之中飞起数枚沙鸥,叫人心旷神怡。湖风微拂他的乱发污衣,酒至酣处,他便击箸高唱起来:“哈哈——白莲如美人,半日舞一曲。乐不乐,足不足,怎教我不爱山青爱水绿!”一条破锣嗓子,直飞入云,倒是痛快淋漓。身旁的陪客早已预备好了两个巴掌,一唱完,丝竹便与阿谀齐飞。潘鹘硉却认真道:“取笑,取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诗书礼乐,这是我在平康坊听来的曲子,倒还略能入我的耳……众位兄弟还喜欢听什么?我肚子里还有几首哩!”
众人见潘鹘硉如此滑稽平易,也就去了自矜之心,有莽撞少年便开口问道:“潘将军,曲子嘛,晚上咱们去平康坊慢慢听不迟,小弟我有个问题,看你这样子,可是河北道人?”原来潘鹘硉好一条大汉,那少年是河北人,因此便存了攀同乡的心思,故有此问。
谁料想潘鹘硉却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我是江南道洪州府的,道道地地的南人。”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仿佛为自己高大的身形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笑。
众人张嘴“哦”了一声,还未答话,另一个性急的少年又问了起来:“那……小弟的姐夫如今也在做生意,可是做什么亏什么,害得我姐姐天天捉着他骂。潘将军你家大业大,可否和我们说说,如今做什么最赚钱?好叫我也回去学给姐夫听。”
潘鹘硉凝神想了一想,半晌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这人糊里糊涂的,人家卖给我东西,我有钱便买,无钱便抬腿走人。说也奇了,买了还都能卖出去,一来二去也积攒了点钱财。人家说我京城第一富贵,那是抬举我,其实我哪懂什么生意经。你来问我,我可真说不出来——不如叫你姐夫来找我,我把我的货分给他点便罢了,值得什么!”
众人于是又张嘴“啊”了一下,转头看那少年,眼中充满艳羡之意。有那些不甘落后的,心中暗恨怎么自己不早点捏造个姑姑姐妹出来?倒叫别人抢了先,因此便更直截了当了:“潘将军,里坊间都说你得了一颗宝珠,是这珠子给你招财进宝呢,是也不是?”急忙忙的嘴脸,赤裸裸的心思,孔子见此,当气得跳曲江。
潘鹘硉呵的一笑,忸怩道:“原来你们也听说了?”话却停在这里,只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众人等了半晌,见他不言不语,便催促道:“潘将军,你倒是说啊!”,“是啊,藏着掖着,算什么英雄好汉?”“潘将军,说出来我们也好依模样找颗珠子。”“你当这珠子这么好找,一颗两颗都有么?那得碰运气!”“这可不一定,没准儿珠子分公母,潘将军得了公珠,我也去寻个母珠,不求大富大贵,小康我也满足了。”“那却大可不必,到时候请皇上封你封广州刺史,过门费便是三千万,岂不更好?”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那潘将军有了点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将酒杯顿在桌上,正色道:“诸位,刚才非我小气,你们若是手头紧有急难,来找我便是,你们若真想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怕你们失望。我说出来,倘若真有什么公珠母珠你们寻得了,做哥哥的只有为你们高兴的心。”停了停又道:“以前,确实有一个胡僧给过我一个东西,却不是什么宝珠,而是一块石头。”
众人慢慢张开了嘴,凝神细听,只见那潘将军用手转着酒杯,缓缓道:“那还是我在洪州的时候——你们也晓得,洪州的胡人不比长安少的。”
列位听到这里,大约要存个问号:只说长安胡人最多,人人以胡化为荣,几时听过洪州和胡人有关联的?其实不然。本朝西域人来华,有海陆两条路可走,陆路经敦煌,海路则取道广州。胡人到了广州,多经梅岭入洪州,然后过仙霞岭,沿钱塘江至扬州,再由此转赴洛阳或长安,因此在洪州多能见到碧眼紫髯的西域人。只是胡人也有富贵又贫贱,那潘鹘硉遇见的胡僧,很不巧正是一个又臭又脏,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将军继续说道:“我家本来贫贱,是豫章江上的船家,兄弟姐妹七八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小时候也曾去县学偷听过壁脚哩!只是被老娘打了回来,长到二十多岁,今天去西山上砍两担柴卖卖,明天去豫章江打几桶水送送,赚几个饼子钱续命罢了。却说有一天,我去赌樗蒲,赢了好几十枚铜子,可把我给乐坏了,你们想想,我何曾见过这么多钱的?从樗蒲局子里出来,我便跑去买了好几个饼子,走到我那小破船里,坐下来慢慢吃。哎呀那个滋味,简直就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说到这里,潘鹘硉眯起了眼,嘴里啧啧有声,仿佛还在回味那饼子的味道一般。
众人便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潘将军咳了一声,道:“后来……后来我吃完了饼子,便跳到水里,想摸几条鱼卖,不知不觉已经游了好远,忽然在岸边看到一个小窝棚,里面躺着一个波斯人,我游到他身边,见他颧骨高耸,皮肤蜡黄,看起来可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忽然想着他多半也有父母妻儿,他的父母妻儿却不知他落魄至此,我若是有一天病到这个份上,我老娘估计也会洒上几滴眼泪。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心中难过,便将他挪到了我船上,给他灌了点米粥,又去买了点药,好家伙,那胡人真能吃!把我刚赚来的大子儿全吃光了。可是他吃了就拉,一点用都不管,过了几天,眼见他是没救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说:‘感激足下恩情’,我那时候傻了一样,呆呆瞪着他,只道:‘什么狗屁恩情,无非喂了你几口汤罢了。你若真感激我,就赶紧好起来,回家抱老婆孩子去。’那胡人道:‘我是个僧人,天地之中,无牵无挂,哪里有什么老婆孩子,不过我这一辈子,人能想到想不到的红粉富贵,我都经历过了,因此死也不觉得可惜。我唯一不服气的是最后棋差一着……只是……嘿嘿嘿,他们也没讨到好去……我拖到这里,没料想,你们唐家儿郎却有好心肠 ……’说到这里,他就只有喘气的份儿,一只手死命拉着我,另一只手却指了指他胸前。我伸手去掏,见他胸前用绳子挂了一颗石头,那病波斯用眼睛只管瞅着我,我就想这老头子怎么到死还放不下这破石头呢,便跟他说:‘你放心罢,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连石头带你一起葬了,好不好?’岂料那老头子却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这石头是我要送给你的,你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我不肯,只说:‘我救你却不是为了什么石头斧头的。这是你的,我不要。’那胡人却凭的啰嗦,非要我戴上石头。挣扎了好一番,我想不就一破石头么,戴就戴吧,也叫他安心,于是便挂上了。我一挂上石头,那老头子忽然便安静了下来,只拉着我的手,含笑看着我,我也守着他,忽然想到,我老娘从小就捶我,我的武艺都是和街里的少年打架练出来的,我若有一位父亲,能这样静静拉着我,望着我,该有多么好!想着想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那胡人见我这个样子,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忽然那手就垂了下去,我抬眼一看,他瞳仁已经散了……哎呀,不晓得为什么,那次真是伤心,说不得,说不得!”话到这里,他便停了下来,只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静静听着,见他停在这里,都觉不好打破这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潘鹘硉擤了擤鼻子,转颜笑道:“坊间传闻,原不可信,宝珠是没有,我只有石头。只是那以后,我卖鱼便得大钱,送水便得赏银,一来二去,渐渐积攒了点小本,于是开始卖卖布匹,也不知怎么就做大了。你们说是那胡僧的石头保佑,我自己只想,那石头若有这么管用,我也不卖布,我就去捡石头了——因此无非我运气好罢了。”说着便从怀里拉出一条红绳子,众人定睛一看,果然下面坠着一块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子,潘鹘硉将石子递给身边的曹询,道:“曹兄看看,这石头可有什么出奇之处?”
曹询脸上微微动容,他接过石头,放在手掌上,那石头静静地躺着,不知为什么,曹询的手却抖了起来。此时忽见尉迟朱一跃而起,纵身飘至曹询身边,尖声道:“叫我也瞅瞅!”那曹询却猛的把手掌一合,藏到桌下,仰起脸道:“尉迟兄何必这么心急?”那尉迟朱面色一沉,左手下探,便要硬抢,正在此时,他的双肩却忽然被人搭住了,回头看时,却是曹准,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枝牡丹枝,上面缀着数朵深色牡丹,花沉叶重,将枝条也压弯了,右手牢牢握住尉迟朱的肩膀,笑道:“尉迟兄,你来看,这牡丹可是你点的?”说时迟那时快,曹询身形一动,已将石头挂回潘鹘硉胸前。
3.
却说曹准带回来的牡丹花枝竟有半人多高,上面缀着十来朵绒花,大如人面,极娇艳的深紫色,花瓣上压着几点银斑,正是京城传言甚久,却难得一见的“蝶翅紫”。此时早有伶俐的小厮将牡丹供入玉脂瓶中,放在桌上赏玩。微风拂来,那牡丹似大蝴蝶不胜清风,叫人爱怜不已。曹准笑道:“尉迟兄,你且瞧清楚了,这牡丹可是窥性的‘蝶翅紫’?”尉迟朱脸色难看之极,他将曹准的手甩开,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那想巴结尉迟家的便叫了出来:“这真是 ‘蝶翅紫’么?谁也没见过,怎知曹兄不是诓我们?”另有人“嗤”了一声道:“自然是,不过你不识货罢了!” “然则你又如何知道?”那人便出言指点:“紫色牡丹不常见,多以颜色愈深而愈名贵。浅紫色的,唤作‘葛巾紫’,颜色深点的,有‘烟暮紫’,“首案红”,再深点的,就是‘泼墨紫’了。泼墨紫已是当世难求,然而还有一样更奇特的,却是将泼墨紫和银鳞粉种在一起,过得几年,便有银斑隐现泼墨紫上,有三斑者,亦有五斑,七斑者,以九斑最为名贵,唤作“蝶翅紫”,那九斑的,就是“九眼”。这蝶翅紫是窥性种出来的,轻易见不着,当年家父上元节对柏梁体诗,拔了头筹,皇上不过赐了一朵‘三眼’簪帽,至于七眼,是上供贵妃用的,九眼蝶翅紫,就只有贵妃和皇上才有眼福见到了——那窥性人称‘花痴’,三眼五眼还肯赠予有缘人,至于九眼却是再不肯让人动的,因此每年牡丹初开时,皇上和娘娘只好亲自去慈恩寺赏花,说也奇怪,皇上倒不在意,只说了句‘奇人异花,须得尊重’,一笑罢了。”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曹准极为得意,笑道:“便请诸位数数这是几眼吧!”大家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九眼,曹准又是一笑:“牡丹配国士,相得益彰!”说着便折了一朵花下来,转身别在潘鹘硉襟上,众人一看,纷纷鼓噪,有说“风流人物”的,有赞“潇洒倜傥”的,另有人想开口拍“儒雅典达”,想想潘鹘硉实在不合“儒雅”二字,还是迟疑地住了嘴。潘鹘硉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牡丹花缘,半晌才微笑道:“这花真是漂亮,配我的污衣裳未免可惜了……”众人又是一阵恭维,按下不表。
过了一会儿,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少年开口问道:“众位今天三句话不离窥性,兄弟我从淮南来,却不知这窥性到底是谁,各位给我解解惑罢。”有人便接口道:“怨不得兄台你不知晓,窥性深居简出,脾气古怪,原确是不大出名的,奇就奇在京城里有名的画师却都知道他的名头——据说窥性有三绝:一绝柿叶题书,二绝妙种木芍,三绝没骨牡丹,三绝之二都与牡丹有关。我先来说说这第一绝柿叶题书,听说窥性寻常练字不用纸,而是题在柿子叶上,写完了就扔在屋里,待堆满了便拿去烧掉。他就这么练了好几十屋子,因此书法极其精妙。这其二种木芍药我便不说了,这第三样没骨牡丹,是说他善画牡丹,只可惜他的字画少有流传出来的,听说今上秘藏了他的一幅牡丹图,只平常与贵妃赏玩,从不示人呢。”
曹准此刻却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依我看世人对窥性的评价倒并非全中:此人书画脾气还在其次,他的功夫才叫了得,今日我去盗花,不瞒各位同年,好险回不来也!”说着便拍了拍胸脯。众人原就好奇,此刻听他主动提起,均忍不住开口相询:“曹兄,怎么了?”“不如请曹兄给我们讲讲怎么采得这牡丹的罢!”“正是正是,干坐着喝酒未免气闷。”“古人青灯下汉书佐酒,今日曲江池曹准讲书,也是一段佳话!”那曹准摸了摸颌下并不存在的长须,瞥了一眼尉迟朱,呵呵一笑:“讲就讲,给诸位助兴。”
却说当时曹准沿着黄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来到了晋昌坊大慈恩寺。此寺本是前朝修建,到得本朝高宗皇帝年间,又加修了许多僧院,此时已占据半坊之地。从外看去,但见殿堂庙宇,重复深邃,高台飞阁,蔓延连亘,寺西更有一座极大的砖塔,高耸入云,巍峨壮观。曹准晃入山门,抬眼便见一座极雄伟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块宽敞平地。本朝风俗,寺中多有此类广场,作俗讲及乐舞小戏之用,不仅娱乐世俗人等,亦可供养西方极乐世界之菩萨佛陀。广场正中,植着好大一棵婆罗树,枝叶繁茂,足足遮蔽了半个戏场。此时因为曲江关宴,大家都去瞧热闹了,因此寺内游人稀少,只有一个小沙弥在树荫下扫地,见着曹准,便撇下扫把,笑嘻嘻行了个礼道:“施主可是来礼佛的么?请随我入殿随喜。”曹准摇了摇头,道:“佛便不看了,小师父,你们慈恩寺的牡丹在什么地方?”小沙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笑道:“施主这话说得差了,我们慈恩寺哪里没有牡丹哩?但不知施主要看哪本?我如今只说一两样:你若要看白牡丹,便去太真院,你若要看火炼金丹,便去清上人房,你若要看千叶牡丹,便去浴佛殿,其他如姚黄魏紫,蓝田玉朱砂垒,没有我们不种的。施主倒是说说到底要看什么,我也好领你去。”那曹准笑道:“确是我说得差了,这些我都赏过,今次专程来是想看看窥性大师的‘蝶翅紫’,不知小师父能否指点一二?”
那小沙弥听得此言,不禁把满面笑容一收,一个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道:“难,这确难,窥性师伯的牡丹乃御赏佛供之花,别说我,就是我们主持多半都没见过。你要我指点,我可指点不来。”说着便垂头扫了几下地,又抬头道:“施主,白牡丹如今快谢了,你若不想空跑一趟,不如去浴佛殿看看,那里的千叶牡丹开得正好哩!”曹准却摇了摇头:“千叶牡丹有什么稀奇!小师父,我很想会会你们窥性师伯,你告诉我他住在什么地方好不好?”说着走上前,将一个银饼子掷入小沙弥怀中。
那小沙弥眨了眨大眼,问道:“然则你是来会窥性师伯的?”“正是正是!”“那么你可认识窥性师伯?”曹准见他天真浪漫,便点了点头,随口哄骗道:“如何不识?就是他邀我来赏花的哩!”那小沙弥抿嘴一笑道:“既是窥性师伯的朋友,我便不阻拦了,你往西去,看到那高塔了么?窥性师伯便住在高塔旁的翻经院内,他如今不在翻经院,便在慈恩塔,你去找他罢!”说着也不再理曹准,低头继续扫起地来。
曹准心中大喜,谢了小沙弥,便绕过大雄宝殿,往西而去。大殿后是一片宽阔的池沼,但见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衬着垂柳春花,极是幽静美丽。池边与佛院中更散种着许多高大的柿子树,此时开满淡黄色的柿子花。曹准依次穿过上座院,郁公房等僧院,过浴佛殿时,果然看见那株千叶牡丹,枝干粗壮,有一人多高,千百枝条披散开来,上面足有五六百朵殷红牡丹,花瀑一般,叫人只觉惊心动魄。曹准忍不住驻足赏玩,因心中有事,到底不得尽兴,过了一会儿便继续前行,又走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才来到慈恩塔脚下。他先在那翻经院找了一番,哪里有窥性的影子,于是又折步返回慈恩塔。刚想推门,却见门上画着两只湿耳狮子,摇尾探爪,目睚睛眦,似要破门而出。曹准停下了脚步,瞅了瞅壁画,笑骂道:“尉迟家的倒也不全是窝囊废。”原来这两只湿耳狮子正是尉迟朱的叔祖尉迟乙僧所画,因其精妙,极受人推重。
慈恩塔原是玄奘存放佛经用的,足有七层高,像要挨着苍穹一般。曹准拾阶而上,渐渐便如走在了白云里,待走到最上一层时,里面却空空如也,只供着一尊菩萨,又到哪里去找什么窥性窥色!曹准再笨,也明白自己上了那小和尚的当。他心中无计,只得走到窗边,探头远望。但见寺东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搭着几百座僧房,与前院庄严肃穆的佛殿相比,显得十分凌乱。正在此时,庙内忽然钟鼓齐鸣,苍音浑厚,似乎惊醒了一阵东风,吹得塔顶的铁马也叮呤当啷响了起来。曹准抬头一看,却见慈恩塔塔顶镶着一颗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眼见太阳在这鼓吹声中渐渐西去,曹准心中着急,不由叹了一声道:“苦也,难道今日真要输给那尉迟朱了么?”
东风一阵一阵的猛了,卷着地上的落叶直往塔顶飞来,有一片叶子堪堪打在曹准脸上,他取下一看,却是一片红色的柿叶,上面用浓墨写了一个“佛”字,极具精神。曹准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如今正是春日,如何有落叶?这一定是窥性的笔法。探头下望,那落叶却是从寺东一扇小门里吹出来的。曹准心中若有所悟,忍不住哈哈一笑,也不及回身而下,就纵身跳出窗户,只见他左右足轮番急点塔身,如一只大鸟一般,轻飘飘便飞下了慈恩塔,过不多一会儿,便来到了那飘着落叶的门前。
梵音袅袅之中,曹准推门而入,却见禅院空寂,僧房紧闭,原来多数僧人皆到前院做功课去了,他在院落里徘徊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现,便提了一口气,跳上房顶,但见青色的屋瓦连绵远去,墙头草倒有几棵,却哪里是牡丹的芳姿?正准备进屋寻找,脚下却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哪里来的仓皇小子,敢到我这里撒野!”便听到“咻”一声疾响,似有什么东西破瓦而出。曹准待要闪避,哪里来得及?那东西正打在他脚底涌泉穴,直振得曹准气血翻涌,一个晃荡,便跌回了院中。曹准哎哟一声,抬脚细看,却是一颗墨丸,待要抠出来时,从僧房里已走出一个老和尚。那和尚长得却奇,只三尺矮小身材,臂长腿短,猴子一般,却有一双大手,青筋暴起。老和尚瞅了瞅曹准,浓眉一拧,冷道:“好个顽皮小儿!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曹准笑嘻嘻地站直了身子,施礼道:“这位可是窥性大师?我姓曹名准,乃是今科的秀才,今日曲江宴,小子不才,做得了探花郎,同年们嘱咐我来取一枝蝶翅紫回去细赏,我不欲叫他们失望,便请大师赐我一枝,这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好?”
那老和尚冷笑一声道:“探花郎来讨牡丹,原不该不给。只是我看你的样子十分讨厌,因此要先问问你:你姓曹,大约与曹家有点关系,那曹亮保是你什么人?”
曹准连忙拱了拱手道:“正是我叔叔,大师原来认得他?如此更好了,大师是我长辈,便别再为难在下了罢。”
窥性听得此言,却勃然大怒:“曹亮保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认识我?他不过会拨几下琵琶,又善逢迎,弄臣罢了!如今养出你这么个只晓得偷东西的猴子,也算是家学渊源!罢,罢!我看今天是你风光的好日子,我懒得教训你。你快走吧,那牡丹我是决计不会给你的!”
曹准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不走,不走,我要先和大师辩辩……大师此言差矣!曹亮保是我叔叔,我并不是他养大的,此其一,其二嘛……”他低头打量了一下窥性,忽然笑道:“我曹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说我如芝兰如美玉,我可都没意见,只是猴子一说……大师,我倒觉得你更像那矮脚猿哩!”
窥性个矮,平生最忌别人说他的身材,他从前做小和尚的时候,没少受师兄弟的嘲弄,如今成了师叔伯一辈,有了点势力,更连“短”,“小”一类的字眼都不准人说。此时听到曹准嘲笑他,不由大怒,从僧袍里伸出龙爪一般的大手,当头便向曹准抓了过来,边抓边骂:“小子无礼!”那曹准哎哟一声,笑道:“我好怕哟”,脚下一滑,已经窜入僧房内。他眼睛左右一扫,见房中只供着一尊檀香木菩萨,上垂帷幔,下设香炉,此外再无一物,待要细看,窥性已经追了进来,伸手便扯曹准的大袖,那曹准却极是油滑,也不知使了什么步法,给他避过了,边避边笑道:“大师可是要为我改衣服么?正好正好,我素来不惯这长袍大袖,你给我改成胡装,我感谢还来不及哩!”
窥性不答话,只咬牙出招,当下二人便在僧房内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二人从正堂打到了厢房,又从厢房打回正堂,曹准留意查看,房间里臭袜子破僧衣是有的,却哪里有牡丹的影子?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那窥性却愈发的气定神闲,发力之间,已渐渐带出雷霆之声,有时掌风刮过曹准的秀脸,便觉一阵生疼。曹准知窥性功夫了得,因此也不与他硬拼,只一味避让,嘴里还不忘调笑:“大师,莫打我的脸,挂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窥性自负武艺高强,如今却不奈一个弱冠小儿,心中便有些焦躁,忍不住出声骂道:“是好汉的就出手,我们痛痛快快打一架,这样躲来躲去,算个甚么!”
曹准却摇头道:“不然,不然,我是个斯文人,设若我出手和你打架,打得你屎尿齐流,有辱我的名声,这是其一,其二,我是顽皮小儿,可不是什么好汉,我们就慢慢打,打到明天天亮……”说到一半,窥性双臂忽然一合,一招“下笔千钧”,便往曹准头顶劈去,嘴里还骂道:“废什么话!”原来他自小因受人嘲弄,便潜心书画,到得中年时候,已大有成就,此后更以书法画技融入武功,自创了一套丹青掌。这丹青掌是他平生得意之作,他于此淫浸数十年,功力非同小可,因此这么一掌拍下来,曹准顿觉呼吸困难,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可能了。他避无可避,只得一矮身,往佛像背后逃去。哪知他身形甫动,窥性却比他更快,挡在了他面前。只见窥性手臂暴长,一声断喝:“竹锥画沙!”以指为笔,便向曹准胸口点去,那曹准吓得赶忙一个倒仰,将将避开这一招,窥性又是一个“斧劈皴”,撩他左腿,如此五次三番,叫曹准好不狼狈。他嘴上却是再不服输的,虽是左躲右闪,却不忘取笑:“大师,有古怪!有名堂!你拦着我作甚?难道佛像后藏了小美人么?哎呀真是对不住了,我来得却不巧,撞着了你的好事!”窥性大怒:“你胡说什么?冲撞了菩萨,这罪过是你吃是我吃?”
曹准心中却有了计较,掌风声中,只听他纵声长笑道:“自然是你吃!”已抄起地上的香炉,往窥性身上掷去。那香炉里积满了香灰,此时四散开去,正迷住窥性的眼睛,但见他身形一窒,乘着这个当口,曹准已跃入佛像背后。窥性气得大叫,一张嘴,香灰却又塞了满口。曹准哈哈笑道:“大师,我说得不错罢!这现世报来得还真快!”嘴里虽然胡搅蛮缠,手下却不慢,说话之间,已将佛后的板壁摸了个遍。这一摸,果然发现那板壁是中空的,曹准提起拳头,微一发力,已将板壁打破,却见里面一条黑窄的夹道,弯弯曲曲,也不晓得通向什么地方。
曹准笑着喊道:“牡丹,小美人儿,我来救你!”一缩身子,便钻进了夹道。窥性此刻双眼已气得通红,吱哇一声怪叫,也追了进去。曹准平日自负风流,学的尽是些好看的花拳绣腿,与窥性对阵,其实打他不过,然而他另外潜心研究的还有一样,便是怎么爬高窜低,夜晚幽会,其实大有用处。他见胡人的胡旋舞轻灵好看,便也学了来,融入轻功之中,专门研究怎么跳得潇洒跑得好看,叫那美人欢喜。因此他的武功虽不甚高,轻功却十分了得。此时但见他在夹道里,蝴蝶一般蹁翩跹跹,已将窥性渐渐抛得远了。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曹准才看到夹道尽头有一扇小门,虽然关着,可因门缝里透出亮光,在黑暗的夹道中便显得格外明显。等他推门而入,才发现又是一座佛堂。那佛堂小而精洁,门窗紧闭,从窗纸中透出的日光照着堂中的三尊佛像,从背后看去,其中的两尊菩萨却十分奇怪,他们左边腰身浑圆美丽,右边却无肌肉,只得枯骨。殿内点着一块细香,散发出极其甜腻的味道,叫人忍不住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这几尊佛像于如此迷香中安静矗立在半暗的佛堂里,忽然叫曹准起了极其怪异的感觉。他放缓了呼吸,绕过佛像,猛的在佛前地上看到了一蓬巨大的牡丹花,百来朵深紫色的牡丹懒洋洋地开着,有打苞的,玲珑冶艳,有怒放的,肉体沉重,更有数朵已残的,却是皮缓意弛,与老妪无异。那曹准此刻如做梦一般,抬眼四看,才发现菩萨正面亦是半边丰润半边骷髅。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觉人生便如这牡丹一般,转眼凋谢,什么三韬六略,功名利禄,国恨家仇,不过过眼云烟,又得什么意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呆了。
这边曹准在瞬间已为那牡丹堕了魔道,眼见心灰意懒,耳边却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是窥性追了过来。脚步声惊醒了曹准,他心中暗吃一惊:“这香甚是古怪!我刚才却在想什么呢!好险!”定了定神,已是探手摘了好大一枝牡丹,推门想往外溜,哪知那门却从外面反锁住了。曹准只叫得一声苦,待要再寻出路,窥性已追入堂中。那和尚看见他摘了那么大一枝牡丹,心痛得脸都变形了,更不打话,只是出手往曹准要害之处砍去,此次他却不再容情,招招都下狠手。佛堂窄小,曹准腾挪不灵,渐渐便有些招架不住。他心中暗想,如今唯有撞门开窗逃跑一路,待要往门窗边挪动,那和尚又如何肯让他轻易离去?打着打着,曹准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暗道莫非今日要葬身此地?此时只能想个险招,设法激怒老和尚,若他狂怒之时有了疏忽,没准能逃出去,因此边打口中边不断占着便宜:“老和尚,我可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比那些纳妾的和尚还不要脸,我劝你一句,你若想女人,你便堂堂正正去找女人,谁还敢说一个不字?你虽然长得矮了点,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如今在这里闷头种花……啧啧啧,你闻闻这香,你看看这花,小子倒要认真请教,你一晚之内要放几个手铳呢?我这可才明白你为甚么要叫窥性了,哈哈哈!”
那和尚早已气红了眼,只是虽然怒气勃发,脚步却愈发缓了。一招一式,凝重沉稳,曹准吃不住劲,渐渐便觉满堂都是窥性的掌风。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没奈何,只得使出最后一样法宝,倘若这样还不灵,那明年今日,便是他曹准的忌日了。心意既定,他便轻喝了一声,一个鹞子翻身,已跃到窥性身后,左手微动,便见一道银光向和尚飞去。原来曹准知道自己的逃跑功夫好,但长安城里大多少年都对此深有研究,架不住有跑得比他快的,因此早另学了一样暗器。他爱风雅,将那暗器做成小琵琶样,虽然形状可爱,边缘却锋利异常。窥性没提防曹准有这么一手,一声闷哼,小琵琶已扎入他左臂之中,那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却是四枚细针,甫一入肉,机关活动,四枚针便直刺进去,酸麻异常。
窥性大吼一声,转过身来,此刻他已将曹准视为生死仇敌,不杀不快。他知曹准鬼主意多,稍不注意便能让他逃脱,因此便决意用最笨却最有效的方法拦住曹准。只见他一招“泼墨山水”,已将曹准左右去路封住,再一步步前挪,欲将曹准逼至南墙再好好收拾。这招果然管用,但见曹准步步后退,虽然左手连发暗器,奈何那银琵琶还未近身,已被窥性的掌风一一挥落。不过顿茶功夫,曹准已被逼至墙角,再无可躲之处。眼见窥性一步步走近,面上杀气腾腾,那少年只得一闭眼,一矮身,搂了搂身边的牡丹,长声笑道:“罢了罢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此时窥性已走到曹准身边,伸出左手食指,凝神运气,一招“妙点桃蕊”,便要向他头顶百会穴点去,此招一发,曹准必死无疑。眼见那手指一点点近了,却忽然佛像背后的板壁格达一声轻响。说也奇怪,那老和尚听到这个声音,倒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曹准闭着眼睛,正等着进地狱轮回之门,半晌却不见动静,沉重的呼吸声中,他也听到北墙又一阵轻响,似乎有谁在敲着墙壁,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叫了起来:“窥性大师,怎的不来接驾?皇上和贵妃娘娘赏花来了。”
曹准睁眼一看窥性,谁料想窥性也正低头看他,四目相对,曹准忽然一声轻笑:“大师,你杀了我,血溅佛堂,却是来不及收拾,叫皇上看见了,倒要说你玷污了这好牡丹。你若不杀我,却难解心头之恨,是也不是?”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忽然又对窥性挤了挤眼道:“不过我劝师父还是杀了我罢!我这么个顽皮小儿,杀却了,是平民愤,皇上钦点我做秀才,你窥性师父比皇上更高瞻远瞩,看出我们家尽出佞人,是清君侧。”说着竟伸出手,搂过窥性的手掌,往自己头上按,边按边劝:“求求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哈哈哈。”
窥性一声闷哼,动静大了,板壁里又是一阵急敲:“大师,可是你么?怎的不来开门?成何体统?”此时另一个清朗的中年男声也响了起来,道:“窥性,你这个杀才!是朕!快开门!夹道潮湿,贵妃如何能久呆!”
窥性此刻当真左右为难,想了想,只得一咬牙,给了曹准一个耳光,喝道:“滚吧!”曹准得脱大难,不由长舒一口气,他此刻头发披散,衣袍凌乱,狼狈之极,却不忙着走了,只笑嘻嘻坐在地上道:“大师,我想了想,还是呆在这里见驾罢!给你做个证人,好叫皇上知道你实不是怠慢他,是和我打得脱不开身,我还要顺便和皇上说说,你窥性师父好生了得,要杀皇上点的秀才,你说皇上听了,会不会很欢喜呢?”那窥性边听边咬牙切齿,恨道:“姓曹的,莫要让我再见到你!”说着揪住曹准的衣服,打开窗户,一屁股将他踹了出去。曹准借着这屁股之力,纸鸢一般翻远了。他遥遥见到那矮猴子此时撅着屁股,伏着身子,将夹道门打开,迎了中年人出来,那中年人后面跟着的一位美妇人,因东风吹乱了柳丝,看不清楚,只隐约看到一张红红白白的芙蓉脸儿,叫他心里猛然一跳。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豪气,便长啸一声,朗声说道:“今科秀才曹准,恭祝天子万年!”一字一句,已是渐渐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