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安禄山事迹》,看到这肥厮当年风光无限,又是赐宅子又是赐金银珠宝,宝贝中有一个,便是“金靸花大银胡饼四”。《礼记》有云““中国戎夷,五方之民……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北方曰狄……”
可见东南西北各族人民都有不同称呼,好像我们叫别人“小日本”、“法抠门”一样。但是他们都有一个统一名字,就是“胡人”——今之洋人也。胡人所食之物,便被称为“胡食”,今之“西餐”是也。胡食自然有很多种类,如胡饼,毕罗,乳酪,貊炙等等。貊炙相当于如今的BBQ,或者Kebab,毕罗大约是饽饽之类,胡饼则是烧饼,或者炉饼。我查了查资料,没有看到关于“金靸花大银胡饼”的解释,我估摸着就是四大块银饼子,上面刻着花朵纹样,好比我们今天买金条,或者金币一个样,想来一定值不老少钱了!——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最近看过的一个18+笑话,说男人就像一元钢镚,前面是个1,后面是朵菊花……
那么到底什么是胡饼?个人有个人的解释,但想来胡饼在当年是一个笼统的称呼,好比我们说“中式酥皮点心”一样。有人说胡饼是馕,有人说是烧饼,或者炉饼,或者“麻饼”——盖因上撒芝麻之故。也有可能胡饼在这1000多年的历史中,发展出许多不同种类。但是遥想当年的长安街头,两个彪悍少年,一个背上纹着毗沙门天王,另一个左手臂刻着“生不怕京兆尹”,右手臂刻着“死不惧阎罗王”,这样两个街头浪少(没准其中一个就是韦应物)勾肩搭背地走至街头旗亭,叫上马乳葡萄酒,加两个热乎乎刚出炉的胡饼,咬开,或者是甜的,或者是咸的,又或者,里面还夹了流油的碎肉。虽然市井,倒也有粗豪的滋味。“京城米贵,居不易也”的白居易,也或者在某个傍晚路过西市,闻到刚出炉的胡饼香,便忍不住给他的朋友杨万州写诗:“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想来老杨出去做官,或者被贬了,想念京都时样——正好比我想着梅园的奶酪,鼓楼的栗子,后海的豆腐脑一样。虽然都是俗常之物,可这俗常才构成了想念的全部。
关于胡饼的做法,现在也不得而知,我觉得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烫面和成的面剂,另一类可能是油酥皮的面剂。我近来做了一些酥皮的萝卜丝饼和咖喱肉饼,想来可以算作胡饼一类——倘若穿越回唐朝,开个店,卖胡饼和葡萄酒的话,一定能吸引不少食客。那李白的“吴姬压酒唤客尝”,说的就是我——我的意思是倘若能穿越回去的话,加重点号。
唐朝吸引我的另一个地方,就是我总觉得这个朝代有多种可能性,僧人,道士,尼姑,死人,活人,乃至人兽虫鱼,可以快乐地共存,而且只要他们愿意,便能随心所欲地从一个状态变为另一个状态——我总疑心安史之乱死的那好几千万人,不过是他们做人做腻了,想换一种生存方式而已——不喜欢朝廷了,就去做道士,诈尸了,却原来是一根桑树枝,人不爱做了,就跑去做树身人头,这样的人眉毛长长的,还很害羞,见生人辄低头,残破的绿色裙幅可以变成碧绿蝴蝶,雷声下地,则变成熨斗和折刀,在街市之中行走的,不止有生人,也有许多灵魂——而且是吃胡饼的灵魂。《稽神录》里有一篇,说到一个叫做珉楚的僧人为他死去的好朋友章某悲伤不已,忽然有一天,珉楚在街上碰到了章某,两人便跑到我开的胡饼店里吃胡饼。珉楚问:“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晃荡?”章某道:“如今兄弟我也当官了,唤作掠剩使的便是。人但有命中不该得的钱财,我们都要把它收回来,像我这样的掠剩使还挺多的——”说着便指着路人甲乙丙丁一一道明。过不多会,两人吃完了饭,便相携南行,见到一个卖花的妇人,章某说:“这女子是鬼,卖的也是鬼花,你但凡见到有人对着此花笑的,便都是鬼。”珉楚抬头一望,居然发现不少人都对着这可爱的红花微笑。临别之际,章某买了一朵鬼花送给珉楚,待珉楚持花回到僧院,仔细一看,又哪里是花,分明一只白骨手而已。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幼时街头卖玉兰,米兰,或者茉莉的老妇,那些卖君子兰的行迹可疑的男子,那些贩卖瓷器的,像猫一样阴柔的九江男子,还有那些坐在桥底织补的中年女子,以及那些没有下肢,用两个矮木板移动,磕头,乞讨的孩子。我想或者在一个南方的,炎热的小城,那些唐朝和五代的灵魂能不被铁鸟惊扰,而依然快乐地生活着。这便是为什么,我在年纪渐长之后,开始越来越怀念我的故乡,因为我总疑心在我不能认知世界的时候,我已错过了许多精彩的流年——正好比这些市井中人:或者我们看不到他们正对着那些雪白的香花,露出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