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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草稿)1-3

(2009-10-25 19:50:56) 下一个

敦煌

一.

咸通十年十月十日,长安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青云,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七十二坊却一丝声响也无,你道为何?却原来是懿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薨了。

从头天晚上开始,由广化坊到延兴门一带的街道便已笼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门便打开了。驸马爷保衡打头,领着十对贵族子弟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均着白色衣裤,赤着脚,头上的幞头巾子也换成了白麻,等出了广化旗亭,少年们便唱起了挽歌,他们清亮的歌声如一支羽箭一般刺破了长安的天空,雨渐渐的落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歌声,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当今圣上崇奉释氏,送葬队伍里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时之间,只见香烟袅袅,法韵姗姗,依稀辨认得出是一首《归西方赞》:

 

“……

归去来,生老病死苦相催。昼夜须勤念彼佛,极乐逍遥坐宝台。

归去来,婆娑苦处哭哀哀,撒手须归安乐国,长辞五浊见如来。

……

声声为念弥陀号,一时闻者坐金莲。不如西方快乐处,永超生死离无常……”

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安城的百姓虽然见过世面,却不曾看过如此绯靡奢华的排场,一时东西二市为之罢市,士绅庶人如蚁聚一般,随着公主的棺淳,由广化坊至宣平坊,再缓缓折向东边的延兴门。看热闹的人当中,自然是悲戚的少,兴奋的多,忽然之间,只听得有人一声大喊:“广化坊那里正给公主烧金银珠宝哪!还不快去!”话音刚落,人群便嗡的一声炸开了,大多数人扭头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见玄法寺的寺门开着一道小缝,一个和尚,宽衣大袖,广额薄唇的,从门缝里头冷冷的窥探着这支队伍蜿蜒走向东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转成了雪粒,沙沙的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时分,雪却停了,云开风散,只见半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空之上,整座寺庙便笼罩在一片冷光之中。远远的从北面的宫廷传来《叹百年歌》,乐声凄楚,正如那些冰寒晶莹,永不融化的霜雪。及至后半夜,忽听得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寺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气质清古,见之忘俗,另一个则虎眉虬须,相貌奇绝。进门之后,也不多话,径直朝着寺北走去。走不多一会,前头的一个男子忽然停在了一堵墙壁旁,瞪着壁画,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道:“这定是怀素手书了……果然是笔力遒劲,神采动人!几之兄,留步留步……那里是陈子昂的马,虞世南书法据说也在不远处,此寺中另藏着十万尊金刚佛像,据说雕得亦不循常例。只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实在看不清楚,若是白日能得闲进来……”

话音刚落,却听得背后一声清笑。二人诧异回头,却是白日所见的那个和尚,身边立着一个水桶,手里拿着一个水瓢。见二人回头,和尚便道:“二位大人,要光亮又有何难,看和尚为二位取光来。”说着右手水瓢凌空一舀,说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来,冷光滟敛,照着一壁淋漓的狂草,满墙神骏的天马,秋毫毕见。那头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大喜,也不急细说,手指便忍不住随着马儿的轮廓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哎呀,几之兄,几之兄,你看这马,鬓毛飞扬,满墙风动,实在令人神往啊……”

另一位相貌魁梧的大人却不耐烦了,道:“温大人,什么怀荤怀素的,你要喜欢马,明儿到我那里去挑便是。这和尚倒有点真本事,看来找他是找对了,快走快走,今晚莫要耽误了正事才好!”听得此言,温大人微微颔首,眼光又在壁画上恋恋几回,才转身对和尚说道:“这位可是淮南大师么?在下京兆尹温璋,这位是中书侍郎刘瞻大人,中夜来访,不甚惶恐,只是实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们才……”

那和尚一笑,打断温大人道:“正是贫僧,二位大人,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进去说吧。”说着便举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僧房。

待得小沙弥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后,温璋便开了口:“大师既然能取广寒之光,又说等了我二人良久,兼以寺门中夜未关,想来多半也知道我们此来所为何事了。”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么,二位大人还要考考我么?”说着将右手在水桶里一操,一片清辉便闪烁在他的掌心,和尚曼声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二位大人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这个寒字身上了吧!”

刘瞻睁大了眼,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兴奋道:“嘿!温兄,这和尚还真有点门道!没错,我们正是为了韩宗绍,康仲殷那两个老货才来的!”

温璋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后,今上悲痛异常,迁怒于韩宗绍,康仲殷两个医官,两家枝蔓被捕三百余人,就下在监里,只等天明便要处斩,说是要给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将无数金银珠宝烧给了公主,不见广化坊那里多少百姓等着冥灰,想从里面扒出点宝贝呢。公主生前,内廷几乎所有的宝贝都赐给了公主,公主死后,又是这等奢华哀荣……钱财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只是人命至贵,请大师救上两家人一救吧!”

刘瞻也大声道:“陛下信崇释典,留意生天,大要不过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恶念,所谓福田。则业累尽消,往生忉利,比居浊恶,未可同年。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易怒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资爱主之灵。中外臣僚,同深恳激……”说到激动之时,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室急行。想来这篇奏章他写了许久,现在念起来,神情仍是激昂之极。

温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刘瞻大人奇倔,我看刘大人却是妩媚得很哪!”

刘瞻的神色却转为沮丧:“妩媚?嘿嘿,当年太宗皇帝之爱重魏征,今不见矣!我给皇上上书言此事,皇上却大大斥责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儿却迁怒别人,却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来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医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几之兄,今日你我二人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头,总有我陪着你便罢了。只是大师,我与几之兄乃朝廷之臣,上书切谏,份内之事,那两个医官身上担着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何况二人亲属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慈悲为怀,求大师怜悯!”

这一番连说带咏,慷慨之极,室内的烛火也为之摇摆起来,晃得一室忽明微暗,和尚的脸也显得阴晴不定。那和尚却不为所动,冷哼道:“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收骨头的人,收骨头,我会,救人,我却不懂。二位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罢!”

温璋温大人的脸上显出急切的神色,道:“这些年在京城,虽说大师以收骨为名,又有谁不知大师活死人之妙?淮南大师,倘是您能救上这两家人,我,我……”说着似乎无以言辞,便肃容敛衣,站起身来,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后但有驱使,莫不敢辞!”

那和尚却不再说话,只用指甲敲打着桌面。一时之间,只感觉室内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长时间,和尚才开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卡嗒卡嗒的声音正弄得两位重臣心烦意乱,听得和尚有了松动,不禁大喜,两眼均殷殷望着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只是却要借温大人的头一用呢,不知温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两人均感愕然,刘瞻听了似是不信,过了一会,脸上便浮现出忿然之色,那温璋温大人更是一脸惨淡,刘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剑,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说你慈悲胸怀,却不料……”还未说完,便被温璋按住了身子。

那温大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却回归一片平静,他微微一笑,道:“几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责于我,我便有了准备,何况这几年我身为京兆尹,执法严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们正瞅着这个机会报复我呢,你不见皇上那儿多少弹劾我的奏章。罢了罢了,人寿百岁,犹如星火,生不逢时,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换上韩康两家三百余口,也算是给我种了福荫哪!”说着潇洒起身,吟道:“魂魄逐风摧,朋友长相辞,几之兄,淮南大师,我们这便别了吧!”朝二人又揖了一揖,忽然欺身到了刘瞻身边,只一抽就抽出了刘瞻的宝剑,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刘瞻来不及制止,便看到一片血河从温璋的颈处流了下来。刘瞻呆了一呆,不禁连连顿足道:“温兄!温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来怕什么!我这便进宫再见皇上,要是救不下这两家,我……我们就在黄泉相伴好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转身又对和尚说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负他,只是你若救不了两家,我们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又恨恨数声,却也不再多话,竟是拉开门,一阵旋风般的走了。只留得和尚一人在精舍内,也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幻是真。

风侵入室,烛火明灭,映在和尚的脸上,竟不知是温柔,还是凄然。过了半晌,才听得和尚怔怔说道:“阿宜,阿宜,我总算为你报了仇了!”

二.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我翘课去了一趟敦煌。

四月的敦煌依然寒冷,早晚仍要穿着厚重的羽绒衣。待得塞外黄沙吹进城的时候,便铺天盖地的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都是黄闷闷的,当时年轻,再恶劣的环境也不能阻了我的游兴。在敦煌市内住了一晚以后,便坐了小巴,朝着莫高窟奔了过去。

莫高是每年只有十几个洞窟对外开放的,其他洞穴均掩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导游小姐人人腰间挂着一串钥匙,神情倨傲,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手电筒以后,便领着我们走向不同的洞穴。那手电筒充电明显不足,看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在洞里多呆一会,则导游小姐的喝叱随之而来,纯正的普通话,甚为动听。我苦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售票处,那里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百无聊赖的晃动着身体,看着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过不了多久,我便和这个男孩混熟了。他是当地人,也像那些导游一样,等到年岁大了,便来莫高找一份工作。我告诉男孩想多转转,他便抓起两个手电筒,很痛快地对我说道:“走,我再领你去看看!”一时让我大乐起来。

待到兴尽而返,从莫高下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男孩送我出来,似有不舍之意,我却将目光投向了莫高北面,那里一长溜简陋的洞窟,只用铁栅栏与南边分开,也没有门没有窗,风化得甚是厉害,于是便好奇地问男孩:“那是什么地方?能去看看么?”

男孩随口答道:“那是北窟,还没对外开放的。”

年轻人自然以不遵守任何秩序规条为乐事,我于是便使出了女孩的法宝——撒娇,对男生说:“喂,怎么样,咱们翻铁栅栏过去看看吧?拜托啦!”那个啦字拖得甚是悠长,果然男孩就裂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以前画匠与僧人住的地方,又没有壁画,无聊得很!”

“可是我想看看嘛!说不定我们能捡到一些骨头什么的,发现什么新东西,那多好玩哪!”

“哈哈,”男孩一乐:“捡骨头?那里早就被研究所的人翻遍啦!还能轮到你!”

“不管不管,要不,等到晚上大家都走了,我们一起去探险,怎么样?”

男孩与我年纪差不多,自然很容易被我鼓动起来。想了想,便答了一个好,又说:“翻墙那是不必了,我和我三舅说说,让他把钥匙借给我用一下吧。”

我忍不住欢呼了起来:“也!你好厉害啊!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有求于人,自然马屁拍得响,男孩笑得连嘴角都看不见了。

那一夜天气甚好,天河宁静,月朗长空,我俩一人一个手电筒,我包里还揣了几瓶黄河果啤,就溜进了北窟。与南窟比起来,北窟自然是荒凉得很。男孩随手指给我千多年前画师与僧人休憩之地,那是一个个窄小的平台,洞窟低矮黑暗,旁边便是他们生火做饭的灶穴。看了几个洞以后,我们便选了一个洞口稍大的暗室,坐在佛龛里,一人一瓶酒,喝了起来。月光虽然明朗,却难透入室内。在那昏暗的室穴里,我们说话的声音也嗡嗡的,似带着无数的回声朝我们反射过来。这黑暗带着重量压在我们身上,让人情不自禁的联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人生如白驹过隙,石土却能永恒。这么一想,就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两人都沉默了,只一口一口的灌着啤酒。我的手在平台上乱摸,忽然摸到数道刻纹,仔细摸来,却是几个字,这个发现不禁让我激动起来,看看男孩,已经坐在另一个佛龛里打起了瞌睡,我连忙叫醒他,道:“喂,小子,莫恋无明睡!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两人的手电筒凑在一起,一打光,依稀辨认得出三个繁体字:“吉留馨”,字体深深嵌在平台之上,想是当年刻字之人甚为用力,千百年的风沙都不曾将这几个字磨掉。我们两个小孩子互相看看,明知这几个字多半早已被人发现,心中却仍激动不已。男孩沉声说道:“咱们再找找,看还能发现什么!”

三.

却说刘大人已走,僧房里只剩下和尚与温璋的尸身。温大人虽死,神情看来却甚为安详。和尚呆望了温璋数眼,不禁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换得阿宜回来?你岂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无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诓了整个长安城,要来诓你,又有何难?”虽说是如他所言的“报了仇”,满脸的郁结之气却挥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着宣纸剪了几十只白蛱蝶,翅扇触须,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后,和尚将它们放在手心,只轻轻一吹,说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绕室飞翔起来。和尚道:“莫玩了,快些办事吧!”

听了和尚的话,白蝶便聚集在了温璋的尸体上面,蠕蠕而动,看来甚为恐怖。它们不一会儿便将温璋的血肉吃尽,只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养,个个身体变得肿胀起来,翅膀中隐现血脉流动,此时只见和尚双手持一法印,厉声喝道:“结!”,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渐渐结成了一只一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髅头,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里,这个半狗半蝶的怪物对着和尚施了一礼,粗声道:“主人!”

和尚便问道:“好头脑,如今几更了?”

好头脑道:“五更天了,只是现在昼短夜长,天还未亮。”

“那韩康二家可都斩首了?”

好头脑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经斩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挥了挥手,对怪物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记得,把他们都带回来,少了一个,我都不依!”

好头脑点了点头,又问:“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呵的一笑,笑声却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贵的骨头,正好用来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面玩耍,办完了事就回来。”

那好头脑的身体便又涣散成几十只白蝶,翩翩飞出门外。此时正是天地之间最黑暗的时刻,街衢沉静,不知何时,月亮又隐在了层云之间。雪粒这回转成了小雪,渐渐的越下越大,那些白蝶与雪花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只听得北风呜呜的吹了起来,穿街过巷,朝着东郊吹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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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wushu的评论:其实已经基本写完了,不过后面都没放上来,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觉得写的不好,唉!
我特讨厌蝴蝶,但是偶尔越讨厌就越想写,比较变态,哈哈。
wushu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幸苦了,两天写了真不少。:-)
尽管看过你的构思,读了最后这段还是有些森然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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