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七星(音乐:西若如)
(2009-06-22 22:17:20)
下一个
一 不悔
开元天宝年间,有一个叫做红瓶的女子,年方十七,生得洁白婀娜。她与一众女子从东都洛阳南下扬州,再坐了海船,顺风飘着,来到了琼州。
琼州古来便有“天涯藐藐,地角悠悠”的形容,乃是世上第一等荒芜人烟,瘴雾肆虐的流放之地,兼以黎民土人的蛊毒之苦,土地之贫,日曝之烈,寻常人避之不及,而红瓶与一众女子却对此地趋之若鹜,这又是所为何事呢?
原来这些女子远在洛阳之时,便听说了天涯海角有一座崇敬寺,求姻缘灵验无比。这座庙原来供的是当地的海神,近年来不知为什么改塑了一个美貌少年,唤作“崇敬太子”。来此地求姻缘的,求浪子回头的,求那觅封侯的夫婿回家的,求那征夫平安的,求与男子永结同心的,甚至求能狐媚住男子的,无不灵验。红瓶与一众姐妹,说得好听点是勾栏里的歌姬,说得不好听的,与那牛马无异,都是被畜养的女人,因此来到这里,想求个好姻缘。她们是荣华富贵见得透了,只想找一个真情男子——就算找不到,沿途看看什么地方好做生意,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红瓶与一众姐妹却不同,她的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京都的韦大人是明皇的侍卫,尚不及弱冠,生得如玉树芝兰般倜傥不群,兼以年少风流,整日偷香窃玉,放浪形骸;另一位李大人比韦大人却大了三十多岁,生得一蓬好髯须,为人盛德古道,兼为音乐大家。他二人对红瓶均痴痴不能忘情,而红瓶也难以取舍,她既爱暮窃东邻姬的少年,也爱帐下饮蒲桃的中年,因而也想找这个机会,避开二人,好好想想自己的终身。
船到岸后,水手便架起一块板子,红瓶与姐妹们便袅袅婷婷的走下了船,抬眼一看,此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山仿佛有点畏惧大海似的,缩在天际,只余一个青黛色的剪影。山前远远点缀着土人的茅屋,稀稀落落的,与之形成反差的却是近前一座好大青砖庙,这便是崇敬寺了。庙中香火极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七月半的天气里,香烟笼罩着寺庙,使红瓶觉得自己仿佛隔着水烟看着那摇曳的庙的倒影,庙前挖了一口池塘,盛开着一湾滟潋的荷花,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淡水引到这离海只百多步的庙前的。
红瓶感到自己的汗顺着鬓角,涔涔的流了下来。一瞬间,她不禁恍惚了起来,眼中浮现出韦大人那跳脱的笑脸,还有李大人星星的长髯。
“红瓶,走吧。”挨着自己的张好音扯了她的窄袖一下,带头朝着崇敬寺走了过去。她们费力的穿过庙前求签问卜,卖香火卖吃食的摊子,穿过等待着的轿夫和高大的骏马,穿过阵阵脂粉香与牲畜散发出的臭味,终于挤进了庙门。
进得庙来,才发现里面也是摩肩擦踵,比外面更有一番热闹,倒把红瓶又挤出了一身汗。她好不容易拈了一炷香,挨挨擦擦的来到了崇敬太子像前,红瓶微一打量,倒也不见得如何英武,只是脸颊白嫩些,风度潇洒些,那两张红瓣儿的嘴唇,倒是让人浮想联翩,仿佛公开的宣告自己的肉欲一般。红瓶又想到了韦郎那仿佛怒气一般紧张的脸和李大人让人好不着痒的长髯,不禁咬着嘴唇,吃吃的笑了起来。
“哎呀,让奴家好不羞恼也!”红瓶呻吟了一声,软在地上。她想着这四周到底没有张牙舞爪的四大天王,上面塑的也不是道貌岸然的三世佛,也不是一看就让自己自惭形秽的观音大士,于是便坦然的伏倒在地,默默祝祷起来:
“崇敬太子,奴家不求男人的一生一世,奴家也不求你告诉我是选韦大人还是李大人,奴家已经想好了,待我回到洛阳,谁先来找我,我便嫁与谁,奴家只求……奴家只求无论嫁给了谁,你莫让我后悔,莫让我从此以后,心也给了两个人,身子也分成两瓣,嫁与两人。奴家求你让我从此恪守妇道,不要再如今天这般爱着两个人才好呢。如若不然,让我永生永世堕入娼门,不得超生。”红瓶很认真的赌咒着。盖因在一个十七岁的美丽女子心中,男人又怎么可能背叛自己呢?要提防的,倒是自己的心才对。
红瓶站起了身,便将香插入香炉,眼睛一转,发现侍立在侧的两个小和尚正笑嘻嘻的盯着她们看。待自己起身,一个便走了上来,对着张好音陪笑道:“众位姐姐们若不嫌弃,请入内堂,我们主持要亲自奉一杯好茶哩!”
“正巧,”张好音也笑了:“正有事情要劳烦主持。”于是一众女子便莺莺燕燕的娇笑着,穿出大殿,绕过殿后葱郁的椰子树,走入一座整洁的精舍之中。周围的良家妇女们不禁脸露嫉妒之色,既是鄙视她们的不知廉耻,又是生气她们能见到轻易不露面的主持和尚。
这崇敬寺的主持,却原来也是个漂亮和尚,与崇敬太子倒有三分相似。他身材高挑,态度风流,在一众土人的包围之下,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卓尔不群,只脸上嵌了双贼忒忒的大眼,不免显得不够出尘。众人分宾主坐定之后,茶便上来了,和尚袍袖一挥,道:“请姐姐们尝尝。”便率先将茶碗举到了自己那两瓣红艳艳的嘴边。
张好音品了品,微微蹙起了眉头:“只是咸了点,茶倒是好茶。”
和尚便笑了:“蛮荒之地,怎可与京师相比?小僧僭越了。”
张好音也笑了一笑,转过了话题,道:“如今倒有一事要请主持帮忙,只不知……”
“姐姐尽管说。”
“我们姐妹远道来此,虽不欲盘亘多日,也要呆上几天,否则倒是辜负了这一路的辛苦,只是……只是这住宿之地……”
“姐姐们若不嫌弃,便住在此地如何?我们倒有山房便在不远处,可自行上锁,也有高墙隔着,离这里也近,方便姐姐们日日还愿……”
和尚的话接得急了,倒叫张好音与一众姐妹笑了起来,好音也喜这和尚伶俐,便走了上去,揽住了和尚的脖子道:“你这贼和尚,安的什么好心,当我们姐妹看不出来么?”
和尚也嘻嘻的笑了起来:“姐姐们既如此抬爱,小僧便让惠明领你们过去,今晚小僧为各位姐姐备一席全鱼宴,权当为姐姐们接风,如何?”
“你倒是个酒肉和尚!”红瓶便笑嚷了出来。
和尚从张好音身上转过了眼睛,笑着盯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这眼风倒让红瓶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二 鱼变
入夜时分,庙里的人渐渐稀疏了。煌煌灯烛燃了上来,远处几点渔火飘浮在海面,几个小沙弥打上三两桶井水,开始洗地。沁凉的井水泼洒在被晒了一天的地面上,哗的一声,蒸发出腾腾水汽,向着天边最后几朵紫云飘了上去。
红瓶她们沐浴罢,尚滴着水的乌发懒懒挽成堕马髻,短襦窄裙映着天边最后一道阳光,照出她们窈窕的身姿。
王可餐打了个哈欠,道:“肚子倒要饿扁了,这帮贼和尚,什么时候开饭呢!”
张好音便笑着用团扇敲了敲她的头:“你是哪里饿哟!怎么这么不耐烦!”
“哎哟阿姊,”王可餐不依了,她笑着捉住张好音的胳膊,一口甜糯:“格末我不和你抢的喏!那个好清俊的主持和尚归你,你将那个惠明给我便罢了!”
一众女子便嘻嘻哈哈的笑谑起来。然而随着天空越来越暗,这笑声中渐渐带出了一丝寂寥,声音甫一出喉咙,便被这墨团般的黑胶住了似的,大家开始哑下去,汗倒是一颗一颗的涌了上来。
“笃笃笃”天空黑定的时候,木门终于敲响了。姐妹们正无言的摇着扇子,听到此声,不禁长舒一口气。她们暗暗的为刚才那魔怔般的沉默感到好笑,感到奇怪,甚至感到一阵被戳穿的羞恼,此刻便格外夸张的笑着,搅得暗夜中的流萤四处飞舞起来。
红瓶打开门,正撞见主持和尚那双贼兮兮的大眼,他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外,唱了一个肥喏道:“姐姐们可预备好了?”
“小和尚可预备好了?”虫娘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听此话,女子们都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
和尚也笑着:“既如此,便走吧,我们捉鱼去。”
“甚么甚么?还要捉鱼?不是直接去赴鱼宴吗?”
“姐姐们有所不知,此地鱼需得新鲜捉来,活杀了,加酸豆煮汤,最是鲜美不过,若是提前买了杀了做了,那滋味可就差了许多。小僧俗物缠身,直拖到现在才有空出来,望各位姐姐不要怪责才好。”
红瓶先还是懒懒的,听到这里却来了兴致,她小的时候,倒是跟着爹爹一起在河边抓过鱼的,自打那日被卖,这段记忆便深深埋在心底,轻易不翻出来咀嚼。她看见张好音面色不愉,便竭力撺掇道:“姐姐们走吧,我小时候捉过鱼,可好玩了!吃自己捉的鱼和做好的鱼,那感觉可完全不一样呢!”
大约终于明白了自己不出去捉鱼就吃不上晚饭,张好音也只好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面皮,斜睨着和尚道:“小和尚,算你嘴甜,说动了红瓶妹妹,要不然,今天我可不饶你!”
“只求姐姐今晚不要饶我才好!”和尚笑搭道,跟在一群女子的后面出了门,走向不远处的海边。
此处海边不似其他地方,虽有沙滩,然沙质不够细腻,沿海是嶙峋的怪石与悬崖,一颗好大树就长在离海水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树下燃着火炬,点着炉子,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的沸腾了。两个小和尚一边一个守着炉子,正等待着他们。
“你们守着火,我们去捉了鱼便回来。”和尚吩咐道,随后带着她们,举步朝那些怪石走了过去。
夜是越发的暗了。离了那熊熊的火炬,只一盏孤灯照着脚下的路,月亮已经升上高空,冷冷的洒下银质的光芒,这些微光仿佛见不得人似的躲躲闪闪,更添夜的幽深。女子们的笑声收敛住了,她们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的朝着海边的悬崖走了过去。
“到了。”和尚在崖边坐了下来。
女子们便松了一口气,纷纷坐倒在他的身边。
和尚三下两下,便做好了鱼竿,挂好了鱼饵,他朝她们扭转了那颗好看的头颅,道:“你们谁先来?”
“待奴家先试试罢!”红瓶孩子般的跃跃欲试,她接过鱼竿,用力一挥,那扭动着的蚯蚓便沉到了海底。
炎魔已经完全退走了,现在清凉的海风微微的吹起红瓶的鬓发,仿佛李大人的长髯,又仿佛韦郎的双手,在温情的抚摸着她的面颊。红瓶便顺势躺在石块上,她眯起双眼,感觉到手上的杆子被海潮带动着,一浮一沉,一浮一沉。
“倘若捉到鱼,便嫁给韦大人,倘若捉到螃蟹,便嫁给李大人。”她在心底暗暗说道。正在此时,红瓶感到手中的鱼竿猛的向下一沉,她兴奋的挺直了身体,随后站了起来,手臂高高扬着,一只团扇般大的螃蟹便被她钓出了海面。
“哎哟,是只螃蟹……”红瓶的心口像喝了冷酒似的一痛,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螃蟹便断了自己的胳膊,扑通一声,重新跌回黝黑的海面,只剩下一只前鳌还吊在鱼钩之上,晃晃荡荡。
姐妹们先还尖叫着,此刻便哗然大笑起来。红瓶撅着嘴,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懊恼。
“一只蟹腿到底是不是李大人呢?恐怕算不上吧?”红瓶这样想着,又挂上了另一幅鱼饵,这一次,倒是钓上了一条又黑又扁的真鲷。
“到底是李大人还是韦大人?”红瓶坐在悬崖之上,小小的绣鞋在虚空中晃荡着,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海草一样乱了起来。随后她想到了自己先前的决定:回洛阳之后,谁先来找她,她便嫁与谁。这决定让她的心静了一会。她伸头去水桶里看了看那条真鲷,水面倒映出她的倩影,倒映出一个圆圆冷冷的月亮,接着,又浮现出两个男子的身姿,这两个影子叫红瓶重新心烦意乱起来,她伸手入桶,搅了一下,这些影子便都被她搅烂了。
“无论是谁,只要嫁了,我就再也不会去想另外一个人了,我肯定不会再去想另一个人了!”红瓶气呼呼的对自己说道。
真鲷冷冷的摆了一下鳍,躲开红瓶的影子,游到了水桶的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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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一众男女抬着鱼桶,嘻嘻哈哈的走回了大树下。两个小和尚迎了上来,一个接过水桶,拿到远处去杀鱼,另一个则在石锅里重新添了一瓢冷水,等着杀好的鱼下锅,煮一锅好汤。
主持和尚拍了拍手,从头顶的树上揪下几颗果子。借着火光,红瓶忽然发现这些果子粒粒皆如人面。红瓶骇了一跳,指着和尚手里的果子惊叫道:“这……这是甚么?”
和尚忙笑着解释:“此为酸枣,亦称人面果,是我们琼州特产,和鱼汤一起煮,可压腥增鲜,最是好吃不过了。”说着揭开锅盖,将那几颗人面果扔了进去,原本只是暗暗冒着泡的水面像突然炸开一样,猛烈的翻滚起来。水汽之中,红瓶只恍然瞥见人面上痛楚的表情,还没看清楚,这些豆子就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小沙弥拎着杀好的鱼,走了回来。鱼身上的残血跟着他的影子,滴了一路。沙滩上丢着一堆银白色的鱼鳞和几个轻薄的鱼鳔,红瓶走了过去,绣鞋一踩,鱼鳔就啪的一声爆裂了。
和尚也随着她走了过来。“可是等得急了?”他柔声问道。
红瓶没有搭理他。正在此时,一只沙蟹从鱼鳔旁的沙坑中钻了出来,在海滩上飞快的横行着。和尚伸出双手,只一抓,便将沙蟹攥在手中,随后扔进嘴里,生啖起来。
“你才等急了呢!”红瓶瞪了他一眼,回身便走:“连生的也吃!”
和尚陪笑着跟在她身旁:“这可不是我发明的,昔日日本国的水手被吹到此地,我救了他们,他们便是这样吃法……你尝尝,这沙蟹生吃,倒是极鲜甜!……这群夷狄之人倒懂得吃!”
“我才不要!”红瓶厌恶的说道:“你莫跟着我,找你的好音姐姐去罢!”
鱼入锅,加盐,慢慢的煮着,渐渐的,一股浓香便钻了出来,它卖弄的在这群中原女子的鼻尖上飘来飘去,捉弄着她们,像最善变的情人,既疏离不得,又亲近不得。这些女孩子的心与胃都被它高高的揪了起来。
火渐渐的小了,终于,和尚将锅盖一揭,待白雾散尽,她们便看到了锅里一湾乳白色的好汤,那股热烈的芬芳,让她们如闻到了最醇厚的西域蒲桃酒一般,半阖了眼睛,沉醉其中。那条真鲷倒是不再冷漠,他黑黑的尸体在汤里半浮半沉,勾引得她们食指大动。
和尚便给她们一人盛了一碗汤,才十三岁的玉华把汤一端到手里,就忍不住喝了一口,她的舌头被烫了一下,可还是大声赞了起来:“好喝啊!真真好喝!”
红瓶看了看和尚,狐疑道:“你……你们怎么不喝?”
和尚红艳艳的嘴唇便咧了开来:“我怕不够嘛……”,随后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催眠一般:“姐姐,莫管我们,你们舟车劳顿,想来一定饥了,快些喝吧……”
这声音游走在她的身畔,就像李大人吟诵他的诗句一般,像那些照耀着他的灵魂的音乐一般动听,红瓶做梦一样的端起汤碗,喝下第一口汤时,她感觉自己迷醉了,醉在了与韦郎初识的那场最轻柔的春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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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一条最轻盈不过的红色的鱼儿。她不解的看了看自己,她的细细的鬓角变成了尖尖的鱼鳞,脸庞上的小酒窝儿变成了两朵鱼鳃,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漂亮的双腿则变成了长长的鱼尾。她又看了看四周,发现张好音,王可餐,虫娘,玉华,还有采梅和归双鲤已经全部变成了鱼儿,她们在那个鱼桶中徒劳的游动着,从她们的眼里,红瓶读出了与她一样的恐惧与绝望。
“发生什么事了?”红瓶张开嘴巴,想要叫喊,却发现从她嘴里吐出的,不过是一颗颗水泡。玉华的眼睛里挤出了大滴的泪珠,这些泪珠慢慢的上升,随后破裂在水面之上。
这时一个黑影挡住了火光。红瓶侧过脑袋,看得一看,却原来是那个俊俏的主持和尚。
“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的笑着,一旁的两个小和尚也跟着谄笑起来:“恭喜座主又炼成了几条鱼人。”
现在和尚那风流的脸庞上带出的笑容阴沉沉的,他蹲下身子,歪着头,像猫一样伏在桶边欣赏着自己的猎物,待看得够了,他才打开那把也像猫皮一样光滑的声音,道:“你们可还想变回人?”
红瓶拼命的点了点头。
和尚漫不经心的将手伸进桶里,搅出阵阵漩涡,红瓶竭力躲避着,想游入桶底,却到底被和尚掬出了水面。
现在红瓶那双圆圆的鱼目瞪着和尚,她惊奇的发现,在鱼眼里,一切都变形了,天像一口锅子,那颗酸枣树长长的枝干仿佛戳入了天穹,而人在她的眼里,则显得尤其的丑陋和狰狞。
和尚将她捧到嘴边,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红瓶身上,使她如灼伤般痛苦的挣扎起来。和尚对着她悄悄耳语道:“待会我便送你们上路,你们朝正北游,给我把七星带回来,好助我修仙成佛。带回之后,便用七星换你们的魂魄。”他用手指了指头顶,顺着他的指头,红瓶朝上看着,发现酸枣树上吊着几颗青绿的人面果,借着微弱的星光,红瓶认出了自己的脸,还有好音,可餐,以及所有姐妹低眉的安详的脸庞。
“你们记住,七星乃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天枢以乳祭,天璇以獬豸角破,天玑以日光取之,天权如珍珠,玉衡如龙,遇唾液化为李,开阳如犬,以骨祭,摇光如心,以血祭。可记住了?少了一颗,我便叫你们魂飞魄散!”
和尚不再说话,他抬起桶子,朝着海边走了过去,路过那堆鱼鳞的时候,他顺手抓了一把,随后水桶一倾,红瓶便感到自己从高处猛的坠落下来。
没入水的一刹那,红瓶只觉一阵刀割般的痛苦,这海水又冷又涩,而自己的鱼鳞太过细小,挡不住这无孔不入的寒冷。红瓶又哭了,她迷茫的朝周围看看,发现最小的玉华经受不住这样的苦寒,她的小小的身体,已经侧了过去。
和尚此时亦将手中的鱼鳞送入水中,甫一沾水,它们便长大变宽,随即变成一群半透明的无骨鱼儿。说它们像鱼,倒不如说它们更像鱼形的蚕茧,因着红瓶可以透过它们的皮肤,看到肚腹里缠绕着一圈一圈的蚕丝。他们簇拥着红瓶几个,在海水里默默晃动着自己的尾翼。
“记住,将七星给我带回来!用七星换你们的魂魄!”和尚大声的喊着。这群鱼便摇了摇尾巴,随即调转头,朝着大海深处游了过去。
三 溯洄
红瓶感到,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大到天地风云,小到自己的身体皮肤,呼吸感官,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天空呈现一种忧郁而奇怪的蓝色,树木不再高高的长在头顶,每到春天便温情的垂下柳枝,吹出杨絮,而是长在自己的身下,如溺死的男鬼那万丈青丝,满满的从海底涨上来,想要缠着她们的身子,将她们扯下去,送入那大张的双眼之中,寂寥的风不再吹拂着五丈原上孤独伫立的野马,而是鼓起远处木船的白帆,将它们送入海心的漩涡之中,然而最最奇特的,是她的听觉。现在,她再也听不到那悦耳的鸟鸣和雨滴入水的声音,所有的音响对她而言,都像那口最低最低的鼓:鸟鸣,是间断的鼓点,雨滴,是急促的鼓点,风,是连绵的鼓点,而海浪,则将所有这些低沉的鼓音送入她的耳膜之中。
这群鱼儿向着北方,游啊,游啊,透明的蚕形鱼儿簇拥在她们周围,像是保护着她们,又像是看管着她们,不让她们离去,就连那死去的玉华的尸骸,也和她们一起飘浮在海面上,日夕朝着北方行进。她的鳞渐渐没了,肉渐渐散了,两颗眼珠子也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最后只剩泠泠白骨,像一朵花一样盛开着。
昔日与李大人在洛阳看牡丹时,他采下最娇艳的姚黄,簪在自己头上。回到家中,见到韦郎,他又笑又嫉妒,吓唬自己说这牡丹乃是一支白骨手,哄得她好歹将花从头上摘了下来。这不过是去年暮春的事情,让今日的红瓶回想起来,却仿佛过了千年万年,是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因缘。
“回去……无论嫁给谁,我都不后悔,”红瓶不无痛楚的想着,游着,游着,想着:“可是我还能回去么?”她不敢深想下去。
随着红瓶之一路向北,大海逐渐起了变化。开始的时候,她们身下尚能看见清浅的沙滩,渐渐的,沙滩和她们离得越来越远了,海水也从浅蓝色,变成深碧色,最后变成了墨黑色。再后来的某一天,海底的沙滩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料峭的海谷,这些海谷有大有小,有的只需半个时辰就可以穿越,有些则需要花费数天的功夫。在白天,海谷如坟场一般死寂,而随着太阳西滑,海谷则从底部被照亮了,红瓶向下一看,只见一颗颗硕大的星星正从淹埋它们的黄沙中飘了上来,它们飘啊,飘啊,飘出海面,升向天空,形成一条浩荡的银河,而那北斗七星则在遥远的天际,放射着明亮的光芒,召唤着她们前进。
在每一个海谷的入口处,红瓶都能看到一条宽扁的鱼,它们高挑着一盏孤灯,像守门人一样照耀着这些星谷。它们的眼睛无神的瞠视着这群寻找七星的鱼群,红瓶会游上前问:“去七星谷,还要走多远呢?”
而它们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早哩!再过九十九个海谷,便是了。”它们的声音如沉闷的雷,滚过红瓶的耳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九十九个星谷,终于在一天傍晚,她们游到了一个一望无际的海谷边缘。那条守谷的鱼儿照例在谷前挑着孤灯,百无聊赖的踱来踱去,见到她们,鱼儿欢迎似的吐出了几个泡泡。
红瓶游了上去,斯斯艾艾的问道:“借问守门大哥,这是什么地方?离七星谷还远么?”
守门的鱼儿便迟缓的说道:“怎么,要去七星谷?远哩!你还得再走九十九个海谷……”
“那么此地是……?”
“此地名唤月谷。”
红瓶便游入了这月谷,万道月光像最纯净的银子,在海底照耀着她们,使红瓶感到自己仿佛在虚空之中漫游。她向下一看,那巨大的圆月正在缓缓的上升。红瓶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月亮,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月亮是由七种宝石镶嵌而成的,它们块块璀璨剔透,当它们合拢在一起的时候,便散发出那如醴酪般柔和的月光。
月亮接触到红瓶她们的身体,将她们托了起来,升出海面,甫一出海,她们便从那凉凉的光滑的月身中重新跌回海中。
她们游啊,游啊,月亮几升几落,她们都没能游出这广阔的月谷。到了月朔的那一天,月亮便拒绝浮出水面了,它像一颗硕大的眼珠,懒懒的在红瓶身下徜徉。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她们捉到了一条人鱼。
这是一条只有几寸高的人鱼,长发,人乳,鱼头,鱼身,却没有鱼尾,代之以摇晃在水里的两条长腿。她浮在被月光照得透亮的海水之中,旁若无人的唱着奇特的歌谣。她的乳房浑圆饱满,隐现在那一蓬浓密的青丝之中,雪白的乳汁一股一股的冒了出来。
红瓶觉得很奇怪,她已经习惯了终日听到那如雷一般低沉的回音,早已忘记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的音质。此刻她终于捕捉到了另外一种调子,一个尖细,飘渺的调子。这调子遇水而凝,渐渐形成一根一根蛛丝,进而编成一张巨大的音网,浮在海水中。而人鱼则伏在网心,耐心的等待有木桅的帆船撞进来。
红瓶她们游过的时候,网便被她们撞破了。人鱼瞪了她们一眼,更加卖力的歌唱起来。然而便在此时,红瓶周遭的蚕形鱼忽然离开她们,朝着人鱼激射了过去,还没等红瓶明白过来,他们便吐出卧在腹中的丝索,将人鱼捆成了个粽子,随后拽着她,游回了寻找七星的鱼群身边。
人鱼不高兴了,她愤怒的哭叫着,从她嘴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急促的音符,它们像珠子一样在水里弹跳,偶尔打在红瓶身上,微微的刺痛。红瓶看得不忍心起来,她想开口央求蚕鱼放了她,可是蚕鱼是不会说话,也没有思维的,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而本能之一,则是捕获一条人鱼。
月亮不动声色的注视着这猎捕的一幕。她那光滑清凉的表面,倒映出这群鱼儿朝北游动的黑影,和她们身后那只不断挣扎的人鱼。
现在红瓶漫长的旅程起了变化,不再只有那寂静的,如远山般的低音,她们的身边多了一把纤细的嗓子,她无时不刻的低吟着,使红瓶想起洛阳城上回荡着的歌女念奴那传奇一般的歌声。于是红瓶便在心底唤这只人鱼念奴了,只是念奴被他们拽着不断北上,结出的乐网未免残缺不全起来。
海水变得越来越冷,她们已经可以碰到一块一块浮冰,虽则她们碰到的守谷鱼仍是蠢笨不堪,红瓶也明白自己与那极北之地是越来越近了。红瓶感到如此的疲惫,于疲惫之中却升腾出了一股希望。她一千次的对自己赌咒道:“待得摘回七星,便可以回去换自己的魂魄,然后回到洛阳,管他李大人还是韦大人,从此是再也不出洛阳一步了!”
她们在这极北之地,碰到了许多壮丽的景色,天空偶尔飘出几道横链,流光溢彩,远处的鲸群喷出雨雾一样的水汽,连接海天,而身边的浮冰,则反射出无数个太阳,使红瓶感到一阵阵冰寒刺骨之后的灼痛。
在不间隙的穿越这片幽深而寂静的海面的某一天,蚕鱼忽然停了下来。
红瓶她们摇着尾巴,在原地绕着圈子。她们不解的盯着蚕鱼,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不能继续前进了。可是蚕鱼并不理会她们,他们只是停驻在这里,像一群士兵,忠实而嫉妒的守卫着他们的女眷。
人鱼便开始歌唱了。这一唱便是整整一旬。她用一旬的时间编织出一张长阔十里的巨网,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她的网太纤细,太脆弱,碰到浮冰,便被割破了。念奴化了大量的时间修补她的网,随后便在网中伏了下来。
又过得一旬,便有一只木桅船驶近了她们的埋伏。甫一见船影,念奴便闭上了嘴,等着这艘船越驶越近。
夜渐渐的暗了,月亮渐渐的升出海面,木桅船的黑影现在便在她们的头顶之上。这是一条猎鲸与獬豸的渔船,白腻的鲸脂飘在船的四周,充当船浮,船后拴着一长串獬豸,它们长得像羊一般,唯有尖角露出水面,像一块块玄铁划破海面。
待月亮升入中天之后,人鱼忽然重新开口唱了起来。这声音与织网的歌声完全不同,艳丽而纤细,绯薄而萎靡,在整个大海之上,都回荡着她鬼魅一般的歌声。水手们像傀儡一般被这歌声牵引,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坐在甲板上,如醉如痴的听着。其中一个格外高大,浑身绣满王摩诘行诗图的,他走到船舷边,探下身子,呆呆的寻找起来。
念奴便迎着他游了上去。
水手的身子越探越低,终于,他的嘴唇触碰到了念奴那歌唱着的鱼唇,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像月光一样天荒地老的吻,分开的时候,红瓶瞥见念奴的唇上多了一颗晶莹的涎沫,而甫一离开念奴,水手便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直直的跌入海中。
歌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拢了,它拽着这艘船,向海底深处直沉下去,搅起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船体碰撞獬豸的身体,它们那脆弱的独角一折便断,这些神兽失去了角,转眼便化成了海上一堆白色的泡沫。
念奴兴奋的想要追着沉船而去,却被蚕鱼拉了回来。她恨恨的游回那个被她魅惑而死的水手身畔,一口咬了下去,红瓶便见那黥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长着黑毛的手消失了,那墨着“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长阔的胸脯消失了,那镂着“清川澹如此”的雄伟的下体消失了,转眼之间,水手已成一具凌乱的白骨,一块碎裂的眉骨飘到红瓶身边,她瞥见上面还刻着“逃走奴”三个蚊蚁般的楷书。
念奴那本已稀薄的乳汁,重新喷涌了出来。
现在红瓶她们已经拥有了许多许多摘星的法器:她们有了人鱼的双乳,獬豸的独角,玉华的白骨和水手的唾珠。她们继续北游着,天越来越冷了,海上的碎冰渐渐连绵成一块无边无际的雪白陆地,红瓶她们只得钻入冰底。抬眼望去,她的头上是一块又一块有着美丽冰纹的青色天空。
但是七星呢?七星在哪里?
四 摘星
现在,不仅红瓶这群女子的行程变得越来越艰难,就连星星的夜航,也分外辛苦起来:它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冲破冰层,才能飞上天空。每当傍晚时分,红瓶她们便能听到天地之间传来恐怖的格格之声,那是成百上千的星星在冰层底下挣扎。有时,红瓶能看到星星的内部隐隐流动着玉浆,当它们升入半空之后,因受不了冷热交集,便终于炸裂开来,从它们的腹部倾泻出无数籽星,它们灿烂得如上元节的点点花灯。这阵星雨砸在冰面上,将冰面砸出一个个小坑,随后落入水中,海面便像沸腾的水一般翻滚起来。
她们在星星之间格外小心的游动,躲避,一不小心,便要被星星压死,或者烫死了。
虫娘便是这样死去的。那天夜晚,待星星升上天空以后,她们才发现虫娘像一块琥珀一样被嵌入一颗璀璨的小星之中。她的鼓鼓的鱼眼,无声的瞪视着她们。红瓶不无苦涩的想着:也好,虫娘最爱漂亮,总是担心自己死了之后,肌骨腐烂,见不得人。如今这水晶棺,却永远将她定格成一条美丽清莹的鱼。也许千万年之后,某一个男孩拾起她,做成链子坠,虫娘便能永远生活在他那微微散发出汗味的心间了。
海谷与海谷之间的距离渐渐大了,海流变得不稳定起来。它们卷裹着红瓶一行,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北。这些海流有的冰寒如尸骨,有的却洋洋如温汤。红瓶她们小心翼翼的调整着方向,不远处的天空,便悬着那如勺七星,而在它们的身畔,奇异的悬挂着那红丸一般的太阳。
终于在某一天午后,她们遇到了一卷浩瀚的暖流。这暖流吸着她们,急速的朝东方流动。红瓶想游回北部,却发现以一己之力搏击这洋流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们只好放弃挣扎,顺水飘着,海谷在身下逐一闪现,那些守谷的鱼儿的灯火,排列成一行街灯,隐隐灭灭,如萤如磷。
这股暖流摧枯拉朽,它卷过冰山,冰山便消失了,卷过冰陆,陆地便融化了,红瓶只觉得越来越热,天地之间,隐隐传来一阵硫磺之气。
终于,这股暖流在到达一个无边无际的深谷之时,忽然消失了。眼前的景致与前大不相同:谷中的海水呈现七彩之色,散发出阵阵白烟,如梦如幻。与这仙境相对的,是那平静之中所蕴含的险恶。红瓶觉得先前卷裹她们的暖流仿佛是簸箕龟无数触角中的一条,要将她们送入海谷的肚腹之中,用灼热的胃汁腐烂她们,用坚硬的石块磨碎她们,将她们打得魂飞魄散,尸骨不留。
无须再问,红瓶在谷口,瞥见海底沉睡着一枚红丸。
她们在谷口停驻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渐渐摸清了太阳的行进规律。白天,谷水的温度会降下一些,游入谷中变成一件尚可忍受的事情,晚上,谷水则保持着终夜沸腾的状态。而在早晚之际,每当太阳升落,那扑面而来的灼热的海水,让她们不得不远远的退避开去。
在日升日落之间横穿这广阔的深谷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唯一可行的,是调整方向,绕道向北而行。那日傍晚,红瓶一众女子看得够了,便摆了摆尾,准备沿着谷缘游过,可是那些蚕形的鱼儿却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红瓶不明白,所有的女子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守卫她们的鱼儿不让她们前进了——她们不是要去寻找七星的吗?她们不是要朝着正北漫游的吗?可为什么这些讨厌的鱼儿偏要挡住她们的去路?好音愤怒的朝前冲了一冲,却被蚕鱼挡了回来,她们只好继续等在谷口,等啊,等啊,渐渐的,那枚巨大的红丸从海底浮了上来,天空从这一处被最先照亮了。
几只蚕鱼游向了张好音,逼着她一步步退向谷口,她的身后,便是那些沸腾的泡沫。红瓶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人类所有能够命名的情感:恐惧,绝望,茫然,不甘,留恋,痛苦,愤怒,还有企望,深深的,深深的企望……这些神色一闪而过,最后终归了然宿命的平静。
太阳升出水面的一刹那,好音跃入深谷之内。阳光照耀海平面,反射出万道金光。红瓶再没有看见好音,她的骨头,早已化成一阵烟气,散在了天地之间。
每日清晨,她们都要在人鱼那凄凉的挽歌之中重复这献祭般的仪式:先是好音,次为采梅,次为归双鲤,几只蚕鱼也被自己的同伴逼入深谷之中,待到第七天,他们将可餐投到海谷之后,她的尸骨被太阳炼化,终于变成了一枚极细的金针。
一只蚕形鱼儿便吐出肚内的丝索,将金针拽了回来。红瓶将金针衔如口中,她尝到了上面有那些死去的年轻女孩子咸咸的泪水。
蚕鱼终于调转了头,沿着谷缘重新向正北游了过去。现在,这从洛阳来的七个女子只剩下红瓶一个人还活着了——然而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不知为什么,红瓶突然悲从心来,她的泪珠大滴大滴的涌了出来,它们像珠子一样浮在海水之中,并不破裂,红瓶偶一回头,还能见到这些珠子像珠链一般,标志出自己的旅程。
现在红瓶觉得自己再也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即便让自己下一刻赴死,她也会慷慨从容。能采回七星,换回自己的魂魄,回到洛阳,嫁给韦郎或者李颖北,这固然是好,可是,她已经深深厌倦了这没有尽头的旅途,以及那些潜伏在某处等待着她的死亡,以至于她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个很坏的结局。死亡升华了她,让所有苦难和这荒诞的旅程都结束了。死亡可以让她像玉华一般凝结成动人的白骨,或者像虫娘一般青春永驻,或者像其他姐妹一般干干净净,死得了无牵挂。一念至此,红瓶便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像那些蚕鱼一般冷漠起来。她一无畏惧的冲到了前面,赴死一般向着正北急游过去。
又不知游了多久,远远的海面之上,终于浮现出排列如勺的七个小海谷——那么七星谷终于到了。这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到达的七星之谷,却显得如此静逸,无风以吹动谷水,无云以倒映长天,无声以震动天地,在这七碗净水之中,盛开着七朵白莲,匀婷纯粹,芳姿动人。
她们朝第一朵莲花游了过去,青碧的莲蓬之上,卧着一枚孤星。“天枢以乳祭”,红瓶想到了和尚的话,于是她回转了头,向着被丝索捆住的念奴冲了过去。獬豸的独角一挥,便斩断了她的双乳。雪白的乳汁混着鲜红的血液,两弯乳峰碰撞包裹着天枢星的白莲,那莲花便啪的一声消失了,天枢落水,被红瓶吞入肚中。
红瓶不无快意的看着人鱼在海面痛苦的翻滚着,嚎叫着,那天地之间的静谧便被打破了,海水微微的颤抖起来。人鱼那滚滚鲜血被海水稀释,很快就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一具尸体飘浮在海中。
她们游近了天璇,红瓶又以獬豸的独角挑开那莲苞的层层花瓣,将天璇吞入肚中。
她将金针刺入另一朵白莲,白莲被金针烧化,只余漆黑的莲瓣,天玑也被红瓶吞入肚中。
“天权如珍珠”,她便将莲心的那颗珍珠采了下来。
在另一朵白莲之中,卧着一枚沉睡的小龙。一只蚕形鱼以丝索裹着水手的唾珠,只一挥,唾珠便击中了那枚小龙,它化成一颗鲜红可爱的李子,被红瓶吞入肚中。
天边,漫漫卷起层层白云,它们压在海面之上,隐隐传来细乐之音。
“快呀!快将这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吧!”红瓶的心中只有这唯一的想法,她带着玉华的尸骨,如电一般撞入下一朵白莲。她们像撞入了一层丝被之中,玉华那纤细的白骨很快与白莲熔在一起,形成一朵茎如鱼骨的鱼骨莲。那躺在莲心中的开阳被撞得跌落下来,被红瓶吃进嘴里。
最后那一朵莲花娇黄的嫩蕊之上,卧着一颗正跳动着的鲜红的心脏。红瓶咬了咬牙,想将它撞下来,可那莲心却生长得如此牢固。红瓶环顾四周,正想找到独角将莲茎砍断,正在此时,等候在一旁的蚕形鱼儿突然暴起,它们将丝索裹紧金针,直刺入红瓶的心脏之中。
时间仿佛突然停顿住一般,红瓶感到一阵深深的痛楚,而这痛楚,似乎被时间无限的拉长,加深。她的血如一条细蛇,蜿蜒着流了出来。红瓶吐出一口气:“那么这一切,是终于结束了么?”她这么想着。她的鲜血浸透了白莲,白莲便如受孕似的颤栗起来,摇光之星摇摇欲坠,终于落入水面。拼尽最后一口气力,红瓶游了过去,将摇光吞入口中。
甫一入口,红瓶便感到那被刺穿的心痛奇异的消失了,摇光取代了她的心脏,噗噗的跳动着。现在红瓶的体内已经卧下了七颗北斗之星。它们在红瓶的身体里闪烁着,将她映成一条透明璀璨的红鱼。一股奇异的龙涎香从红瓶身上散发出来,染得整个大海都像浸透了香料一般。一时之间,天地中只剩下那排山倒海的香气,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昔日交趾国献瑞龙脑香,明皇赐给贵妃娘娘数十颗,剩下的,被韦郎偷怀了一颗出宫,只见他骑在高高的白马之上,扬鞭走过众坊,整个洛阳城的上空,都飘扬着那荡气回肠的香气。明皇宠爱他,也不过一笑:“小子调皮。”那香气与如今的香气何其相似耳!而那洛阳城的景致,与今日,又显得隔世一般的遥不可及。
半空中的细乐之音渐渐近了。红瓶抬眼一看,发现层层云朵之间簇拥着无数天女,她们的飘带纷飞着,或弹琵琶,或奏箜篌,中间的一位女子坐在两只仙鹤拉就的水精车上,宝相庄严,她只将手一抬,红瓶便飞出水面,卧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女子开启那饱满而精致的佛唇,款款而言:“七星之位不可夺,夺之,则天下大乱。妹妹,你将七星还位,随我去做鼓琴的天女,如何?”
红瓶摇了摇头。
女子便皱皱眉头,又道:“世人皆云人生苦集,均以修道升仙为乐事。妹妹有这等仙缘,怎么反而不愿意了呢?”
“我要回去。”
“回去又如何?”
“回去……回洛阳去,韦郎和李大人,他们谁先来瞧我,我便嫁与谁……嫁了,我便再也不要后悔的。”
女子一哂:“此等鬼话,你也相信?”
“相信不相信,我只这么做便罢了。”
女子曼妙的将手一挥,红瓶便看见半空中一幅烟景,只见韦郎被众位歌姬簇拥着,他的帽带垂在酒杯里,显已醉了。那一厢,李颖北已经隐入空山,正在茅屋里缓缓临着褚遂良那笔柔媚修长的楷书,“……仙境若在梦,朝云如可亲。何由睹颜色,挥手谢风尘”,红瓶一字一句的读了出来。
“他们一个拥红倚翠,一个将整个天地都抛弃了,你以为他们仍记得你么?”
红瓶合了合嘴,“我才不相信你,你骗人!”
“阿弥陀佛,婢子说话真不知浅深!”女子笑眯眯的嗔了她一句,随手再一挥,那幅烟景便消散了,代之而来的,是另一幅亭台楼阁,红瓶只见自己斜倚着一株杨柳,正对着满地落红垂首哭泣。
“这便是你嫁给韦郎的情景了。”女子将红瓶举在唇边,对她耳语般的说道。
“我不信!”
“那么小妮子连慈悲之心都不怀么?”女子的手再一挥,红瓶便见兵荒马乱,人人易子而食,马蹄践踏着还未死透的兵士,将他们的肚腹踩裂,那边厢,明皇的案上摆着贺怀智的幞头,而贺怀智站在案边,正款款说着什么,红瓶便见明皇的泪一颗一颗的滴了下来,随后提起狼毫,在纸上写下雨霖铃三个枯草大字。
“百姓受苦,生灵涂炭,大唐三千户十之去七,小妮子,覆巢之下,你以为自己仍能与你的韦郎,或者李大人缱绻旖旎,风光无限么?”
红瓶大声说道:“我不相信。大唐繁盛无比,天下来朝,哪里能到此番境地!且他们与我无关。纵然这一幕是真的,纵然大唐朝覆灭,人间只剩虎狼之徒,那也是男人家的事情,你莫要将此罪栽到我头上。今日你是刀俎,我便是你掌上的鱼肉,你大可将我剖了,将七星还位,若是用此等画景威胁我,我却是不惧!我才不愿意做你这边这群尼姑,连男人都没得配,纵然能活个千年万岁,有什么好!”
女子看了看红瓶,久久不能言语。随后她叹息一声,发上簪着的繁花点点飘落下来。沉默数晌之后,女子忽的莞尔一笑:“也罢!他们说我不自量力,想挽苍生于反掌之间,却看不透万物如刍狗,我还不信,如今……如今你便去罢,去辨自己的前程,看看我说的,是虚也不虚。只是……只是你做的一切,你莫要后悔才好!”
“纵然沧海桑田,我也绝对不悔!”红瓶决绝的叫了出来。
女子不再言语,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着红瓶只一吹,红瓶便感到自己像一只飞翔的鱼儿一般顺着海面滑翔起来。 她急速的飞翔着,掠过自己洒下的泪珠,掠过包裹住虫娘的琥星,掠过木桅船边水手的惊呼,掠过渔人洒下的渔网,掠过信天翁那长长的尖吻,掠过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星谷,掠过沙滩,掠过雷暴,掠过珠母们那大涨的蚌壳,日头三升三落,乌云层层堆积起来。远远的,红瓶看见了那颗崎岖的酸枣树,转念之间,她便啪的一声落在了沙滩上,随后在地上蹦跳起来。
和尚正在酸枣树下徘徊着,身边一钵一人多高的坛子,听到声响,他便转过了脸。如今他那莹白的美面之上蓄起了三绺长髯,越发使他显得姿容潇洒,飘飘欲仙,只是那双贪馋的双眼,未免破坏了这付上好的皮相。
和尚朝着红瓶走了几步,急不可耐的问道:“今日我掐指一算,便知你要回来。你可将七星带回来了?”
红瓶朝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浅水之中。
“七星便在我体内,你将我的魂魄来换!”
“你先将七星与我!”
“我的魂魄呢?”
和尚笑嘻嘻的朝上一指,红瓶便见那酸枣树上的人面果子如今只剩自己还挂在那里,如离开之时那般青春婀娜。红瓶松了一口气,道:“你将它给我,我便将七星吐出来,我们交……”
还未等她说完,和尚便兔起鹘落般身体暴涨,扑向红瓶。红瓶向后一退,想要游回海中,到底慢了一步,被和尚抓在了手中。
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海浪渐渐癫狂起来。
“哈哈哈,你这痴女!那日你摘七星之时,针刺入心,便已经死了,不过靠着摇光之心保你肉身不坏,你还以为自己能够活转过来么?”
“你骗人!”红瓶大声说道。
“你不信?看看自己便知。”
红瓶又抬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那颗人面果子已转成透明之色,红瓶看到自己的魂魄如天女退相一般,她的梅花钿子悄悄散落了,头发像散乱的秋草一般,变得枯黄粗涩,随后她那短襦窄裙被风一吹,纸灰般落了下来,她的脸色渐渐显得萧索起来,皮缓,意倦,媚态尽失,转眼之间,已成老妇,而红瓶看到自己的最后的影像,是那翕合的无牙的嘴唇,随后身子一空,幻灭全净,身上佩戴的璎珞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海水变得浑浊,渐渐的涨了上来。雷飞电闪,日没星隐,天边孕育着一场巨大的雷暴。和尚焦急的将红瓶拎到那钵坛前,红瓶才发现,原来里面是好大一坛美酒。
雨渐渐的落了下来,海浪猛然暴涨,它们翻起桅杆般高的巨浪,一波一波,由远至近,要将这肮脏的世界洗个净透。
和尚将红瓶倒悬在美酒之上,那只肥白的手只一敲打,红瓶便觉恶心起来,她张嘴欲呕,七颗璀璨的寒星便落入坛中。
“哈哈!哈哈!我已得了!我已得了!从此天地之间唯我独大,纵然玉帝梵皇,又奈我何!”和尚大笑起来,然而他的笑声一出口,便被狂风撕碎了。不知不觉间,海浪已攀上了和尚的衣袂。
大海变得越来越狂暴,和尚的双腿已经全部浸在那墨黑的海浪之中,转瞬之间,已没过和尚的胸脯。和尚变得惊慌起来,他自言自语道:“难道……难道天地真要灭我?”随后双唇咧开:“我不信!纵是下世再饮此酒,也能与天地同寿,今生来世,不过悠悠数载,于我又有何妨?”他匆忙的将酒钵的盖子盖了上去,左手结一枷印,对着红瓶只一挥,红瓶便觉天旋地转之间,她已深深的嵌入了封泥之中。
五 轮回
此后的白云千载,自不待作者细言。先是安史之乱,贵妃娘娘被勒死在马嵬坡之上。随后明皇被迎成太上皇,琴师贺怀智出具自己被贵妃的领巾染得透香,数载不散的幞头,明皇之泪颗颗滚落,叹曰:“此瑞龙脑香也!”接着便是五代十国,后主宫廷里株株黑柳被异族的铁蹄践踏成叶泥,随后宋元明清,多少女子屈死在国人异类的身下,又是一番乱世之后,终于迎来了海内升平,太祖皇帝将琼州赐名海南,太宗皇帝又将众位富户发配此地,于是琼州再也不是荒凉之屿,灯红酒绿之间,隐隐已可与京都名城抗拒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海南的一名渔夫在离海不远处,挖出了一块青砖,他将这块青砖献给了朝廷,以示祥瑞,朝廷联想到自古以来琼州便有宝藏之说,倘若挖到绝世之宝,便可充足国力,在三国鼎立之间占个上风,于是便派了一个考古队,来到海南,开始了考古发掘工作。
这群考古队还带了一些实习的学生,其中一个女子唤作冯苹,是专门研究唐史的,只得二十岁,少年早慧,生得也如天之骄女一般,且喜虽然聪明美丽,人却难得的谦和,众位师兄便与她格外的亲近起来。
且说这一日正值太守来访,发掘工作不得不停顿下来,冯苹闲着无聊,便来到海边散步,她赤开双足,在海滩上捡着贝壳,忽然哎呀一声,停下了脚步,只一看,原来那纤柔的脚掌,已经被什么东西割裂了,血涔涔的流了出来。
冯苹生性敏而讷,当下便不声不响的裹了双足,然后蹲下身子,细细的寻找起来,她将湿沙拨开,便发现了一个残缺的坛缘,苹果的心里有了分教,待日落潮退之时,便去找了自己的韦师兄和李老师,来到海边挖了起来。
于是那口封着红瓶的坛子,便被渐渐的启了出来。
一下又一下的,小铲子将红瓶身上的淤泥逐渐刮开,这动静震荡着红瓶的身体,将她从千年的沉睡中唤醒,红瓶疑惑的想要睁开双眼,然而她的眼睛却依旧被湿泥糊着,随后她感觉到一把软毛刷子轻轻抚过她的全身,那些嵌在身体里的泥块便被剔掉了,由尾至头,最后拨开了那两颗鱼眼上的泥珠。
红瓶只感到那比地狱还黑的浓墨色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那耀眼的阳光,失去了眼睑,红瓶没有办法闭目,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可是围绕着她的三人并不吃惊,红瓶只听得身畔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说道:“怎么回事?”随后传来一个男子温和的嗓音:“冯苹你退开些……这坛子已然破了,想是里面灌进的海水流了出来。”
待到重新适应了阳光,红瓶眼前三个模糊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她先看到的是那个被称作冯瓶的女子,这女子与她名字相当,面容却并不肖似,只那洁白的肌肤与婀娜的身影,一如红瓶当年一般动人。
一个年轻男子将手搭在冯苹肩上,轻轻将她推远几步,红瓶又怎会错认那漂亮的男子?她失声叫了出来:“韦郎!韦郎!”
可是谁也没有搭理她,昔日的韦郎更是对她不理不睬,那曾经睁了眼便围绕着她旋转的两道目光,如今只温情的钉在那个窈窕女子身上。
先前发话的另一个男子此时弯下了身子,仔细的研究着这奇怪的半截坛子。他那张沉稳的脸庞如今正对着红瓶的双目,使她忍不住又骇叫了起来。
“李……李大人!你怎么变了?你那一蓬虬须呢?”
哎呀!沧海桑田,不知何时,李大人已经削掉颌下三千烦恼丝,只是他那虎眉与宽大的前额,仍一如往日,他牢牢的瞠视着红瓶,双手攥起拳头,红瓶可见他的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仿佛随时要聚起一个微笑,又或者要转成一幅怒相。这张摸不透表情的脸孔,虽则与李颖北的眉目一模一样,却忍不住让红瓶骇怕了起来。
“你们……李大人……韦郎……你们都不认得我了么?”
二人均不理会红瓶,他们三个,形成一个奇怪的三角形。
“当日我并非不回洛阳,只是……只是魂魄被封入泥坛之中,况且……况且纵上一世不能相守,你们不是答应过我,不喝那汤,要永远记得我的么?”
可是仍然没有人听见红瓶的喊叫,红瓶的泪水流净之后,李颖北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好了。”于是那女子便挨了过来,她仔细的端详着红瓶,随后凝起眉头,缓缓说道:“这鱼印倒是奇怪,不像唐朝的篆刻,倒如异族的封印一般,我……我却从来没有见过……”沉吟半晌,她才转头对韦朗说道:“师哥,你去请了教授过来,我们让他看看。”
韦朗答应一声,却不离去,踌躇半晌,才说道:“李老师,正想问你借那本哲合忍耶,不如现在你与我同回宿舍,便借了我研究研究?”
冯苹闻言,转头看了看韦朗,又看了看李颖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韦朗的脸便红了,李颖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罢,走吧!”李颖北便带头朝着不远处考古队的帐篷走了过去。
过得一会,两人便带着一位儒生打扮的老者走回冯苹身边,他鼻上夹着两块奇形怪状的铜镜,围着红瓶细细看着,半晌没有言语。冯苹便开了口:“先生,看着残坛,倒像唐朝的,只是这封印……”
老者直起了身子,吐出一口气,他望着三位得意门生,缓缓说道:“确是唐朝的。”
冯苹大喜过望,她伸手便想拍拍封着红瓶的坛口,老者见状赶忙阻止道:“苹苹住手!别动!”
四双眼睛齐齐盯住了他。
老者又想了半天,才慢悠悠的接了下去:“你们可曾听说过禁魇婆的传说?”见韦朗与苹苹脸露不解之色,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此地黎人有生黎熟黎之分,生黎住在五指山里,至今仍不服朝廷教化。他们中有女子懂得种蛊,从及笈开始便被称为禁魇婆,凡要害人,必取所咒之人口水沾过的物件,或槟榔,或虾壳鱼骨,放在坛内,夜间赤身躺在山顶,对星月施咒,凡七日,其人必死,身体虽然没有伤痕,却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一般绵软。我看这鱼骨……我看这鱼骨形状奇怪,不是汉族的东西,倒像当地黎族的蛊印。苹苹,小韦,你们莫要调皮,待我去请教此地长老再说不迟。”
三人便点头答应了。老者看到几人郑重的神色,不禁一笑:“也别那么害怕,我只是随便一猜,不过我们做考古的,万事小心为要……罢,罢!我不啰嗦了,省得你们背后说我老头子唠叨。天晚了,你们随我回去吃饭罢!”
冯苹便笑嘻嘻的粘到了老者身边:“教授,我不走,我再呆一会,我正减肥呢!”
“你再减下去怕是要像天妃娘娘一样被风吹走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这两个左膀右臂为了你争风吃醋,到时候决斗起来,少了一个,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开展?”老者笑着揶揄。
“教授你胡说什么呢!”冯苹嗔道。
“我可没有胡说!你们的事情,别人看不出来,我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么?苹苹你可要想好,这两人都是极好的,你和谁在一起都不错,只是你不管拣了谁,都莫要后悔才好!”还未等冯苹回答,老者转头又向两个男生命令道:“小韦,李老师,你们随我回去值班,别让当地人把我们挖出的宝贝偷走。”
李老师答应了一声,便随着老者走了,小韦跟在他们身边,仍忍不住频频回头顾盼冯苹。
月亮逐渐升了上来,月华如醴酪,如美酒,清辉与椰影投在冯苹身上,越发使她显得袅娜多姿。她左右踱了踱步,终是回到坛边,随后蹲下身子,眼睛直对着红瓶的双目,像在仔细端详着她,脸上却是神思不属,过了一会儿,红瓶只见这眉目如画的女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那像石榴籽一般红艳艳的双唇突然一咧,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
“我识得你!”她悄悄的对她说道。
现在只剩下冯苹站在红瓶身边,站在这如墨汁般的海水之前,站在这璀璨的星空之下,站在这千百年来,物是人非的天地之中。冯苹将手掌摊开,红瓶只见那修长的手掌之上,躺着两枚枣核。一只沙蟹悄悄的钻出了窝,在海滩上飞快的横行着。冯苹瞥见它,几步急追,只一抓,便将沙蟹攥在手中,随后将它扔进嘴里,生啖起来,一股雪白的汁液顺着她的嘴角,缓缓的流了下来。
注:
1. 韦的原型是韦应物,这孩子打小里调皮捣蛋,无恶不作,后来才开始读书做官学写作。
2. 李的原型是李颀,偶是他忠实的粉丝啊!不过两人应该差四十多岁,天宝末年韦刚露头角,李应该已经开始修仙了,不过被我从山里抓了出来。关于李的资料很少,他自爆“我家本颖北”,于是赐名李颖北。
见刚才自己写的评论撒……
吃饭去了撒……
苦恼。
收藏好了读,仰望,真的太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