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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
人们面对未知的,陌生的,似乎要伤害自己的事物,第一反应都是恐惧。阴郁的金鱼,裸露着深色的生殖器,恬不知耻的大绽的兰花,似乎都给人一种恐惧感。我猜这种恐惧感多半在于你意识到了这些是有生命的物体,而生命的陌生感与变数使你觉得把握不了。人的自身的奇妙,也是可以归为恐惧的一类的吧。
我还没有初潮的时候,觉得例假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然而当我第一次来月经时,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任何兴奋之感,我只感觉对自身的恐惧,对某些未知事物的恐惧。我开始意识到,除了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以外,我开始有了与这个世界上所有雌性动物一样的特征:性的成熟——以及所有雌性动物应负的责任:繁殖的可能。人身上的这种动物普遍性使我觉得自己很陌生,我开始根本不能接受潮湿的阴部,不能接受在腰间围一条愚蠢的,曾经每个女人都围着的月经带——这种东西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使我恐惧(幸好不久后卫生巾就出现了,它的形状更人性化,不那么让人害怕了),我也不能接受当我告诉母亲这个事实时,她笑着说:“恭喜恭喜,你是个大姑娘了。”照我看来,这根本不值得恭喜,在我内心感到恐惧的时候,她没有帮助我适应这个过程。我的母亲是个好妈妈,然而旧式,也许她觉得这些事情是难于启口的吧。
我的爱情生活也不那么尽如人意。作为富有性经验的,以及看过黄片或类似小说的女人,我已经适应了做爱的过程。然而每当我看小说,写女人的第一次出现高潮时,我都觉得是不可思议的。记得第一次谈恋爱时,我甚至不能接受男友抚摸我的胸部。两个互不相干的人,怎么可能去尝试这样亲密的行动?他们的手,与他们的生殖器都是那么急切,那么让人觉得恐惧。我想是因为这里面包含了动物性:你就算是个再特例独行的人,也逃不开这些自然的法则:生老病死,吃饭,做爱,排泄……把人看透了,也不过是一种动物吧,女人的月经,男人的射精,新的生命……
谈到孩子的问题,这也是我和男友经常讨论的。并且在这个问题上闹得极不愉快。在我看来,孩子莫过于这所有恐惧中之最了吧,我觉得太玄妙了。我想保护自己,不让自己的肚子变得沉甸甸的,时常让自己感到电视上常说的“温暖”:一个温暖的阴部,温暖而黑暗的子宫。我要保护自己,不让自己的乳房受到另一个我根本不熟识的嘴的攻击。我想要保护自己,维持原样。有的时候,人是无能为力的,比如月经,比如做爱,但是人可以避免生育,避免改变,避免痛苦,这种痛苦不是单指肉体的,更是心灵的。
我的男友非常体贴我,然而在这个问题上,男人似乎没办法理解女人。吵架的时候,我试图将自己的恐惧说清楚,他沉默半晌,然后说:“我的同事中有的就很喜欢小孩嘛。”我觉得很失望——因为这似乎不是他和我之间的问题,而是雌性和雄性之间的问题,孩子似乎代表了一种赤裸裸的原始性与兽性;怀孕的过程,似乎就代表着侵犯与被侵犯,攻击与被攻击的过程(虽然这种攻击并不是有意识的),而在妊娠的过程与哺育的过程中,你都是动物一个,从阴道出生,喂奶,一个没有意识的小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会热中于孩子,也许因为他们不必生育,他们无法理解。但是我想要保护自己(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不是联成一体的了,而是对立的),我只是想要维持住某些也许不得不丧失的东西。
既然这个世界是阴郁的,灰暗的,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既然终结都是痛苦的,无奈的,为什么要让他人来承受这个过程?,我们既然已经被生了出来,为什么不从自身的存在中总结出一些东西,而力求避免将这些痛苦加在无辜的人身上?而仅仅是为了好玩或喜欢而要孩子,是否是对生育本身的漠视与不负责任?如果是为了害怕婚姻的平淡或者老年的孤独而要孩子,是否是一种自私的行为?这些问题,我常常询问自己,可终究找不到答案,而对于我的男友,结婚,怀孕,生子,老去,一切都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不容怀疑的过程。
我知道,自己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太严肃了,让大家不喜欢看,然而我很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是不是我太冷血,太自私,太没有母性?是不是我不懂得爱?我也知道,有一天,我的男友心血来潮查我的帖子,一定会看到这篇文章。我试图想象他的感受:愤怒,因为我说我们是对立的,攻击与被攻击的;无奈?也许他会说“不要就不要吧”,可是当他被迫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悲伤?因为不管他多么体贴我都做不到让他省心。可是你知道吗,我试图让你们——包括你——理解我。我就像小时候拿着不及格的卷子要回家签字,开始幻想随便找个路人请他们代签。有的时候,最熟最亲的人会变得想让人逃避,因为你做不到使他们满意,这时,路人就成了温暖的象征。记得吗,那些焦虑与恐惧的时刻,总是春天的黄昏,天渐渐暗下去,我呆在车站牌下,不知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