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匠手记

我历尽沧桑,上过兵团.又洋插队.现在生活稳定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几年来断续写了一些. 贴上来与大家分享.
正文

兵团的故事(一)吃得苦中苦

(2007-03-06 19:57:04) 下一个

 

  我们这一代人在1969年初中毕业的时候去的东北建设兵团,大多数人在1976年左右回到北京。三十几年后,大家聚会时还都一致认为那几年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经历。许多人在自己的简历中骄傲写道“1969-1975,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农工”。好像这农工比其后的三十年内升官发财当老板的光辉经历都重要。在我们这批人已经开始开追悼会,恭维对方“英年早逝”的时候,我总想挤时间把自己的记忆写下来,保留给后代。我主要想写三类事:一是写吃过的苦和失意的事,一类是值得自鸣得意的事,还有就是几次有生命危险的经历。因为人对苦难和烦恼的记忆消退较快,故现在先写受苦故事。

  我去兵团时还不到16岁,却已尝过了文革的厉害,那时因父母进牛棚而被认为出身不好,狗崽子。在中学时就受过班里的批判,也受过贫下中农的奚落和出身好的同学的拳脚。

  在兵团受这方面的气就少多了。因为所有同学都受到繁重劳动的挑战和当地领导的欺负,同学欺负同学的精力和机会都不多了,反而添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们出身不好的更能逆来顺受,比革干出身血统高贵的人适应的更好。

  记得我去兵团前的思想准备是只要能吃得饱,睡得好,不受气(指不因出身挨批受歧视),再苦再累也能忍受。

  去兵团后,基本能吃得饱,只在70年闹过一时的粮食危机,但挨饿是很少见的,比到山西,陕西插队的同学好多了。睡不好是有的,那时开拖拉机曾连续打过一年多的夜班。白天睡觉,隔壁又是木工班,乒乒乓乓,响声不断,从那时起落下个睡不好的毛病。有些时候就走出门到外面的大草垛上去睡,但常因蚊子咬,太阳晒,天太热或太冷,刮风下雨等原因作罢。到现在做梦还抱着被子找地方睡觉,可怎么也找不到。

  打夜班开拖拉机是个累心的活计,拖拉机拉着犁、耙之类的农具,负载很大,机器开足了马力,却只能慢慢的爬,驾驶室中震耳欲聋,热浪和尘土扑面而来。在这种条件下还需要集中精力,走出一条直线。在漆黑的夜里,往往用地平线上少有的几盏灯(远方的村镇)来导航,以保持直直的工作面。工作单调时间就过的很慢,往往开了半天,一看表才十分钟。开始的时候自己还能任意遐想,设想着未来世界,人脑怎么和机器对话,还想三十年之后自己在哪儿干什么之类的问题。时间一久,脑子就木了,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看着远处的灯,拉着操纵杆,保持直线。我想在自动驾驶仪发明之前夜航的舵手大概也是这样操纵的。唯一的区别是帆船上是静静的,没有迷眼的尘土,还有海风多惬意呀!有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是眼手还维持着同样的动作,走着直线。这种经历使我绝对相信人可以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工作,象传说中南美的僵尸,“巫图”那样。其实那时夜班是两人一班,往往可以轮流睡一会,可我这一班的师傅正好是连长,白天要指挥全连,会务繁忙,晚上坐进车里纳头便睡,却苦了我整夜整夜的熬着。记得有一次干了一夜,天已大亮,我卸下农具开车回去换班。迎着出升的朝阳,我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车子偏离道路开进田埂,猛然颠簸,连长忙推醒我。我立刻拉杆找回正路,可过几分钟后又睡着了,再次偏出阡陌,再被推醒,如此重复了三四次才回到连队。从早春犁地开始打夜班,经过麦播,豆播,到中耕,麦收,再到深秋豆收,几月下来,实在受不了。就白天不睡,跟着农工下田割豆,晚上再回来开车。虽然这是增加了劳动,减少了休息,但白天的阳光和蓝天却能帮我驱除连续夜班失眠带来的苍白和虚弱。

  写到这里,我简直怀疑是否真的这么苦过。是的,这没错。我的一位战友比我更苦。他从兵团回到天津后竟连续打了20多年的夜班,开推土机(是东方红拖拉机的改型)给水泥厂的大炉进料,每夜八小时,要慢慢的开车把料推到传送带进口。我们再见的时候他头发都白了,但他还是写一笔好字,开朗乐观的性格。见面时他竟跟我大谈怎么在睡着的状态下开车还不出事的窍门。人是可以适应这么多苦的。多年过去了,到现在美军审讯战俘时还用剥夺睡眠这种残酷的刑罚。

  我记忆中的第二大苦是跳蚤咬。别人可能认为这是小题大做,但我对干力气活的劳累从没怕过,却在回忆起虫咬时谈蚤色变。东北咬人的昆虫很多,蚊子,小咬,虱子,跳蚤,大马蝇应有尽有。夏天进草甸干活,蚊子把人包围,一抹脸就是一把血,都是蚊子肚子里的血。但蚊子并不太可怕,一会儿脸就麻木了,整个变成一个大包,离开蚊子几小时后就不痒了。

  可跳蚤就是另一回事了。它们躲在炕上,让你觉得身上蹦蹦跳跳,睡不着觉,一抓一个皮肤上隆一个大包,却抓不到跳蚤。早上起来在肚皮上大腿上已是大包小包连成片。大的犹如茶碗,小的就象硬币,艳若桃花。摸起来热热的,痒的钻心。包多的时候连成一片,高高低低山峦起伏。早上还要出工,只好硬着头皮提起裤子下地去。晚上回来脱下裤子,却早见裤子磨擦过的地方鼓起了黄亮亮的水泡。许多小泡可以连成一片变成一个大泡,皮一破下面就是红红的鲜肉。第二天早上再硬着头皮提起裤子,黄水就把肉和裤子粘在一起,一扯疼得钻心,更可怕的是旧伤未愈又添新包,不知何时为止。第一年和跳蚤战斗没有经验,对这种大面积的连续创伤不知所措,生活经验又少,不好意思为这种“小事”请病假。还怕说出来大家嘲笑,说我肉皮嫩,是“妞屁股”。这样硬挺了几周后伤口恶化。干活有时要下水,立秋后水极凉,早晨有白花花的冰渣。伤口泡泥水倒没有特殊感觉,只是整个人冷得发抖。沾水后过几天,包上的黄水变成白脓,腹股沟的淋巴结也痛起来了,再到后来觉得发烧了,可还是不敢找卫生员看病。自己来兵团时妈妈给带了一些药和一些医书,就翻来看。那时有些“拉肚药”土霉素,四环素之类,看看书居然也是广谱抗菌素,也许对化脓的细菌有效,想着就吃了四片,下午回来又吃,夜里爬起来喝点水再吃。第二天早上居然清爽多了,包上虽还有脓,但淋巴结已不那么痛了,烧也退了。这样信心大增,“一日四次一次两片”的吃了几天,居然逃过了一劫。这时候天也冷了,空气干燥,跳蚤们下完蛋,寿终正寝了。那年之后,虽然每年夏天跳蚤还是咬,身上也还是大包小包的,但自己毕竟会照顾自己了,再也没闹到发烧起红线的严重地步。使我耿耿于怀的是别人总说用手指能按到跳蚤,而我却学不会,只能任其肆虐。

  我受过的第三种苦是受冻。北大荒冬天可以冷到零下40多度,棉袄里子口袋内插的钢笔中墨水都会冻成冰。我从北京带来一支温度计,但不到零下30度酒精柱就凝固,断成一截截的了。我只能用它测测大衣棉袄内的温度。有位同伴自夸不冷,手套里还出汗呢。我用温度计一量,手套里居然是零下十度。他的手还真在粘糊糊的出汗。那时户外劳动,大伙要互相看着,一旦哪位鼻子白了,就要立即按摩,直到恢复红润。因为气温太低的时候皮肉失去感觉,局部血液循环停止几分钟后组织就会冻成冰。若不及时处理一会就是死肉一块了。听说就是再有经验的东北“老毯儿”也有疏忽的时候,进屋一摘狗皮帽耳朵跟着掉了一只。

  但这种冷并不可怕,反而是我们写信回家吹牛的素材。使我记忆深刻的是另外一种,零度左右的冻。那也是第一年,要在冬季到来之前盖上宿舍。盖房子少不了用水和泥,再把和了草的泥糊在墙上,当然是用手一把一把的抹。这时气温在零度左右,水也是这样凉。手上沾一下这样的凉泥没什么了不起,但怕就怕这泥老是沾在手上,没法揣在怀里捂捂,这样手指就有一种彻骨的痛,直到关节僵直,手象鸡爪一样弯着。有时就不顾一切连泥带水揣在袖筒里捂捂,更多的时候,便发出一种嚎叫来减轻痛苦。记得我跨在高高的房梁上,乍着两只黑爪子,发出一种革命歌曲不是革命歌曲,劳动号子不象号子的嚎叫。好在旷野上怎么叫也不太响,大家也见怪不怪,可以任意的扯着嗓子叫唱,痛快淋漓的发泄。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别人是怎么对待这种冻的,抓泥的人不只我一个,可好象没几个这么叫的。到现在同伴中有关节炎的不少,我倒没病,可见即时发泄是个好事。

  以后几年就再也没在深秋盖过房子,也没再受过这种冻。同时后来我在机务排干活,算个“白领”,远离和泥这种‘低下’的劳动了。但白领受的冻更多。冬天地冻三尺,“泥领”的农工都没法干活了,缩在屋里打扑克。可机务排还要检修机车和农具。在户外干活,挨冻就难免。摆弄机器零件是精细活,戴不上手套,铁传热快得很,握着搬子拧一下螺丝,搬子就会传给手指和掌心一种痛彻心脾的冷。当然最可怕的还是油带来的冻。零下30几度,柴油冻成了肥皂,汽油却不会结冰,如果不慎被汽油淋了一手,那冰冷的液体就会一下子把手的热量吸光。手就一下变白失去知觉,在失去知觉前和恢复知觉时就有一种难言的痛。我虽只尝过一两次,却难以忘怀。

  我们受的这些苦都是头一两年的事。后来我们都锻炼得跟石头疙瘩一样,苦也不觉苦,苦中能取乐。更重要的是通过吃苦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好像今天电影中的动作明星,要用满身伤痕来证明自己是硬汉。很多人现在回忆起来,都认为那段时光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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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侯 回复 悄悄话 炉匠兄,
终于看到您的大作陆续出炉了。我在兵团时也是深受跳蚤迫害,最后没办法了,从麦场拿来一袋农药敌敌畏,晚上睡觉就把他放进被窝里,头露在外面,以抵御跳蚤的骚扰。我太能理解跳蚤造的痛苦了。当时有人大喊,如果可能,我真恨不得放出二两血来给跳蚤们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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