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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瑾在玄武观门前露的那一手乾坤掌,不仅令尉迟敬德折服,也令李世民改变了对张公瑾的看法。岂止是李世勣的替身而已,到时候还真能派得上用场嘛!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用场”又何所指?当李世民在玄武观门前这么琢磨的时候,并没有具体的含义,只是模糊的概念。等到那一晚在天策上将府召集那次紧急聚会的时候,“到时候”的意思明确了,就是明后日;“用场”的意思也明确了,就是要先下手杀人。
叫谁参与这杀人之举?李世民首先想到是长孙无忌、高士廉、长孙顺德,然后是段志玄、刘弘基、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最后几经犹豫,方才令张公瑾入选。毕竟,干这种事儿的时候,可靠第一,能力第二。如果张公瑾不曾有机会露那一手上乘武功,论可靠,轮不上他,论能力,数他不着,恐怕就会被打入另册,排除在外了。
没想到在紧要关头,一厅子在李世民心目中比张公瑾更可靠的人物都犹豫不决了,只有张公瑾从容不迫,俨然如有成竹在胸。一句“窃料主公已经有了安排,咱只消按着主公的安排去做,必然去凶趋吉。”,令李世民捞到根救命稻草。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张公瑾的话音刚落,李世民立即咳嗽一声,既为提醒各位注意,也为镇定自己。
“不错。诚如公瑾所料,如何应对的决策嘛,咱已经有了。”
李世民说到这儿,略微一顿。一厅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打点精神、竖起耳朵,等着聆听李世民的决策。不过,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却无关决策,他说时候不早了,不能叫大伙儿饿肚子,先吃饭要紧。说罢,双掌一击,喊一声“上酒”!大伙儿的确都早已饿了,只是因为紧张而忘记了饿。酒肴上席,一个个举箸如飞,不移时便把几席酒菜一扫而光。杯盘狼籍之时,忽然有人发觉李世民不见了。众人正纳闷之际,长孙无忌离席而起,走到方才李世民讲话的位置,用手敲敲桌子,叫大伙儿安静下来。
“主公有点儿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走前吩咐我,请各位今晚就在天策上将府上歇息,说不定明日一早就会…嘿嘿!”
就会怎样?难道明日一早就会动手?长孙无忌没有说,只是打了个哈哈,留给大伙儿各自去猜想。长孙无忌的话不仅没说完,而且也掺有水分。李世民有要事先走了,不错。不过,并非是什么突如起来的意外事件,是事先计划好的。既然如此,叫长孙无忌替他主持局面,当然也是预先计划好的,并不是什么临走前的即兴安排。
明日一早真有可能就动手么?太匆忙了,其实不可能。叫大伙儿都在天策上将府住下的真实目的,是谨防走漏风声。不能怪李世民多心,他既然能在李建成属下安插一个王晊,李建成、李元吉难道就不能在他的腹心之中安插个什么人么?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说,其实不过是为人主者调兵遣将远征之时不得不尔的一种自我安慰。能疑时而不疑,能防之时而不防,那是书生的浅见。“宁我负人,勿人负我”,方才是枭雄的卓识。
先走了的,其实不止李世民一人,王晊、段志玄,都没留下来吃这顿晚饭。七八个侍女进进出出,穿梭一般给大伙儿上菜斟酒之际,三人趁乱退出,没人留意。王晊直接回太子府,继续潜伏,以备万一。段志玄同李世民一道走出天策上将府的后门,不过,出了府后的夹道也就很快分道扬镳。李世民往北,直奔玄武观。段志玄转而西,上了长椿街。长椿街的尽头有座大宅,门前高挑一面锦幡,锦幡上绣一个斗大的“裴”字。“裴寂”的“裴”,那大宅正是裴寂的府邸,也是段志玄的目的地。
长孙无忌在天策上将府替李世民做主人之时,李世民与裴寂对坐于玄武观后院的偏殿。中间隔一方茶几,几上一个茶壶,两个茶杯,既无酒,亦无菜肴。两人需要的都是茶馀的清醒,而不是酒后的轻狂。殿门紧闭,段志玄立在门外把风。
“上次与裴爷在晋阳玄武观一见,不觉已经十年。”寒暄既毕,李世民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
“可不!十载光阴,一弹指倾。”裴寂附和着发一声感叹。
十年前,两人都野心勃勃。李世民有心干一番大事业,裴寂不甘心沉沦下阶。如今裴寂已经位极人臣,如愿以偿了。李世民呢?
“咱不能功亏一篑。”
这是李世民紧接着开场白之后的第二句话。如今的局面于李世民是功亏一篑么?不错。李世民想干的事业并非是帮他老子打天下,那只是手段,目的是自己南面称孤。十年前他以为打天下他的功劳居多的话,太子就会非他莫属。十年后的今日,他明白那不过只是梦想。梦想不会成真,成真的都不是梦想。
李世民貌似不经意地下一个“咱”字,其实是着意如此,旨在把裴寂与自己视为一体,不可分割。真的不能分割么?裴寂在心里琢磨。他至今并没有明确站在李世民一边,倘若接班的是李建成,或者即使是李元吉,他裴寂不是照样能当他的尚书左仆射么?不错。不过,倘若他袖手旁观而李世民抢班夺权成功,李世民能饶得了他么?绝对不能。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想那么远。十年前,他不知道段志玄在玄武观后门的夹道外等他。他没见着段志玄,因为当时他的野心救了他一命。如今他知道段志玄就在门外,如果他明确表示不上李世民这条船,或者哪怕是表示出些许犹豫,当他步出这偏殿殿门之时,等着他难道不会是段志玄的那根打狗棍里暗藏的尖刀?即使李世民的阴谋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他裴寂还能见得着么?绝对见不着。
“可不!绝对不能。”想到这儿,裴寂爽快地回应了这么一句,然后用反问的语气补充道:“我裴寂能干什么?秦王尽可吩咐。”
“有了裴爷这句话,还怕大事不成!”虽然裴寂的答复本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这答复仍然令李世民喜形于色。微笑过后,李世民反问:“昨日太白经天,太史令傅弈怎么没有上奏皇上?”
这问话令裴寂一愣:叫我来就为问这事儿?不会吧?裴寂略一思索,猜到了几分。不过,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于是闪烁其词道:“傅奕这人谨小慎微,恐怕是不敢泄漏天机。”
傅奕是裴寂推荐的,所以裴寂有资格对傅奕的为人评头论足。至于什么是天机,裴寂没有说破,给自己留个馀地。万一会错意呢?
“明日太白又将经天,这回不能让他再错过。”
明日太白又将经天?裴寂有些疑惑:听谁说的?难道你也懂天文?
看出裴寂的怀疑,李世民捻须一笑,道:“我虽不懂天文,懂天文的不止傅奕一人。明日太白究竟经天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傅奕明日必定得把太白经天一事上奏皇上。如果那人推算得准,极好,就奏明是两次。如果那人推算错了,也没关系,就奏明是一次。”
谁是那人?李世民没有说明,裴寂不便追问。不过,他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简单。
“恐怕不能仅仅奏明一次、两次,总得有个解释才成吧?”
“不错。裴爷真是明白人。就说太白经天之处,正当秦岭之分,乃秦王得天下之兆。”
李世民这话令裴寂一惊:这不等于是公然暴露抢班夺权的野心么?奥妙何在?
“就这么解释?”裴寂反问。
“不错。傅奕的责任到此为止。不过,至于裴爷嘛,还得额外帮忙。”
“尽管吩咐。”
“皇上看了傅奕的奏章,必定召裴爷商议如何处置。”
“我该怎么说?”
“裴爷不妨说:前几日外间流言齐王阴谋兵变,如今傅奕又据天象而指控秦王。流言、天象虽不足据,然亦不可不慎。皇上听裴爷如此说,必然问裴爷如何慎重处置。裴爷趁便建议皇上召集太子、齐王与我次日一早于太极宫朝见皇上,由皇上亲自鞫问,审个明白。”
听了李世民这一番话,裴寂略一沉吟,问道:“秦王准备在玄武门内下手?”
这回吃惊的是李世民:这家伙果然老奸巨猾!怎么猜得这么准?本来就没想瞒着他,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既然让他猜着了,正好,省了启齿之难。
“裴爷料事如神,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世民这顶高帽子送过去,并没有令裴寂飘飘然,他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有多严重?搞不好,就连李渊也得死。弑君、弑父,杀兄、杀弟,往后这皇上还怎么当?虽然不是叫他当,将来在史册上,他能逃脱助桀为虐的罪名?他裴寂虽然并不期望流芳千古,却也还不想遗臭万年。
“细节都安排妥当了?千万不可叫人走脱到太极宫。倘如此,则后果不堪设想!”
谁是裴寂口中的“人”?裴寂觉得难以启齿,因而含糊其辞。
“多谢裴爷提醒。不过,裴爷不必担心。绝对不会出事。”
什么是李世民口中的“事”?李世民也觉得难以启齿,因而也效仿了一下裴寂的含糊其辞。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沉默之中,两人都听到门外传来风雨之声。其实,外面风风雨雨已经有些时候了,只是两人都到这时候方才觉察。风雨的声音不足以打破沉默,恰恰相反,令沉默更加深沉、更加深邃、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毕竟,姜是老的辣。最终沉不住气的是李世民。他拿起茶杯,品尝一口,说道:“裴爷还不喝茶?茶要凉了。”
裴寂没有吱声,静静地端起茶杯,静静地喝了一口。他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于是站起身来告辞。“明日一早我去观像阁会傅奕,如果没有意外,那就后日早晨在太极宫再见了。”
什么是“意外”?裴寂没有说,李世民没有问,两下心照不宣。
“他靠得住么?”裴寂冒雨走了,段志玄问李世民。
“他”指的当然就是裴寂。为何不明说?“靠不住”是什么意思?告密?还是不慎而走漏风声?为何也不明说?怎么今日都变得隐晦了?李世民感觉到一些不安与烦躁。
“靠不住又能如何?想要成大事,能不担风险?”
李世民不怎么耐烦地答复段志玄,他说的并非完全是实话,只是懒得同段志玄啰嗦。风险不能说没有,不过,他算计过,觉得裴寂靠不住的风险很小。告密?他裴寂犯得上么?已经位极人臣了,值我李世民于死地,他裴寂一无所获。走漏风声?他裴寂一向谨小慎微,不至于在这生死攸关的大事上反倒疏忽大意。其实,真正的风险并不在于裴寂,而在于李渊。如果李渊不召见裴寂商量对策,或者虽然召见而不按裴寂的建议行事,自己另拿主意。那就不好办了。谁知道那主意会是什么?最坏的可能性是直接拿李世民问罪,贬窜,甚至赐死。都并非不可能。李世民很清楚他并不是老爷子的宠儿。当真是,还不早就换上他李世民当太子了么!还用得着出此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的下策?即使不这么坏,倘若李渊犹豫不决,拖延一两日,李元吉就率领大军北上了,那岂不是放虎归山,难得再有下手的机会了么?段志玄发问的时候,这些想法正在李世民心中翻腾。但这些想法也是难以启齿,他李世民不得不隐而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