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单雄信,成为奔亡之虏的,恐怕得是王世充而不会是李密。因此,王世充虚高位以待单雄信,自不在话下。裴仁基父子,名望与能力皆非常人所能企及,王世充格外器重之,也自不在话下。至于罗士信,本来应当属于程咬金、秦叔宝这一流,却备受王世充宠爱,以至与王世充同寝食。同食,也许不足为奇;同寝?这就不能不令人有所思了。况且,罗士信尔后之所以忿忿然离开王世充而转投李渊,乃是因为气不过在他之后投降王世充的邴元真也享受与王世充同寝食的特殊待遇。嘿嘿!大有争风吃醋的意思,不是么? 总之,无论原因为何,单、裴、罗四人都成了王世充的入幕之宾。相形之下,程咬金与秦叔宝就遭受冷落了,虽然两人也都被王世充任命为大将,却不是能够在主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主儿,说得更确切些,其实根本不再是能够经常见得着主子面的主儿。 “他奶奶的!就咱俩在这儿喝冷酒!” 说这话的是程咬金,地点是东都洛阳南市的龙泉居酒楼。坐在程咬金对面听程咬金发牢骚的是条面黄肌瘦的汉子。不过,千万别因这人面黄肌瘦就小觑了他。这人姓秦,名琼,字叔宝。面黄肌瘦,是练气功走火落下的后遗症。幸亏及时发现、及时停止,止于走火,尚未入魔,只落下个面黄肌瘦的外表,并没伤着元气。只落下个面黄肌瘦的外表,也令秦叔宝懊悔了不少日子,直到发现这面黄肌瘦原来也是塞翁失马,方才转忧为喜。喜从何来?即使是早就听说过秦叔宝手段不凡的,见着秦叔宝之时,也不免对其面黄肌瘦的外表大吃一惊。吃惊,其实是一种走神。两雄相峙之际,一瞬间的走神,往往就决定了该谁率先奔赴黄泉。 秦叔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似问非问道:“这酒何曾冷?” 程咬金所谓的“冷”,并不指酒,指的是喝酒的气氛。秦叔宝未尝不知,装个傻,目的是要显示一下深沉。其实,秦叔宝的背景同程咬金差不多,也是泥腿子出身,老家在山东历城,去程咬金的老家也不远。在达官显宦出身者眼中,程咬金与秦叔宝同样土得掉渣儿。不过,在秦叔宝心目中,程咬金是十足的土包子,他自己却不是。他凭什么这么想?没有理由也未尝不可这么想,很多人不都是莫名其妙地自以为与众不同的么?与这些人相比,秦叔宝算是有理性的,他的确有理由。什么理由?他不仅比程咬金出道早,也比程咬金见多识广。 早在程咬金还在乡下打短工的时候,秦叔宝就已经衣锦还乡过一回。那是在他老娘过世的时候,秦叔宝从部队回家奔丧。左邻右舍看见他那一身簇新的军服,个个啧啧赞口不绝。秦叔宝说:你们懂个屁,这军服,是个当兵的都有。你看我这头盔上的红缨,看出什么名堂来没有?众人一通围观,七嘴八舌地吵吵了半天,说什么的都有。我说你们笨吧!嘿嘿!没一个说到点子上。当兵的红缨是两寸,我这个是两寸半的。看清楚了吗?两寸半是什么讲究?两寸半的红缨是将军缨!懂了吧?秦叔宝说罢,得意地大笑了一把。那你是将军啦?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将军?秦叔宝没想到会有人这么问。真是蠢才!将军是咱这号人当的么!他心中这么暗骂。可是牛皮已经吹到这份儿上,总得有个解释吧。将军么,还不是。不过,快了,这红缨就是来大将军送给俺预先做准备的。他信口这么胡诌。嘿嘿!只听说有爱将,没听说有爱兵。来大将车这么器重你,怎么还让你当兵?没提拔你当个什么偏将之类?刚才问话的那人又问这么一句。你懂个鸟!秦叔宝有些发火了,来大将军说,我秦叔宝是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吃的,不靠别人提携。 真的假的?反正这说法已经载入正史,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从辩驳了。秦叔宝所说的来大将军,就是李靖心目中的笨蛋来护儿。李靖之所以笑话来护儿笨,因为来护儿三度自海上进攻高丽皆无功而还。其实,来护儿三征高丽失利,只有第一次来护儿要负部分责任。本来已经攻下平壤外城了,因纵兵大掠而受挫。不过,倘若不是从陆路进攻的宇文述大败,来护儿未尝不可反败为胜。第二次未战先撤,因为杨玄感造反,与来护儿完全无关。第三次谈不上败,高丽已经屈服,要依来护儿的意思,少不得把高丽国王捉拿到长安斩首示众,无奈隋炀帝下诏,令其接受高丽有条件的投降,遂令来护儿饮恨而还。 来护儿征高丽归来,大受隋炀帝宠信,秦叔宝要是当真受知于来护儿,何至于要靠自己?况且,秦叔宝跟随来护儿的日子并不长,没多久就投奔到张须陀麾下。当时张须陀不过是个郡尉,与地位显赫的来护儿不可同日而语。秦叔宝之所以会去来护儿而就张须陀,其实只能有一种解释:在来护儿手下混得并不得法。投在张须陀帐下之后,一开始秦叔宝同样未能出类拔萃,风头都让罗士信抢走。默默无闻混了些日子,觉得无聊,正萌去志之时,机会来了。当时张须陀在下邳与卢明月相持,因粮草不济,三十六计只剩“走为上”这一计。怎么走?两军对峙,最忌先撤。况且当时张须陀的人马不过一万,卢明月的人马号称十万,即使有水分,少说也有五万。一旦卢明月追过来,如何走得脱? “卢明月追来之时,虽然不会倾巢而出,老巢兵力必然单薄。有谁敢趁此机会去捣他的老巢,令他首尾不得兼顾?” 迎接张须陀这问话的,是一片沉默。 谁都知道这是步挺而走险的棋。万一卢明月留下一万、八千人守营,领个上千人去袭击,不是以卵击石么?再说,万一张须陀让卢明月追杀个有去无回,又该怎么办? “我去!” 终于有人开口了。张须陀以为是罗士信,顺着声音望过去,却意外地发现竟然是秦叔宝。就看他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他能成事么?张须陀听说过秦叔宝武功不凡,可上阵之时,武功固然重要,至关重要的却并不是武功,而是湣不畏死的气质。湣不畏死的气质与面黄肌瘦的外表,容易让人发生联想么?显然不容易,所以张须陀从来不曾重用过秦叔宝。不过,到了如今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能有人肯去,已经不容易了,没法儿再挑剔。于是,张须陀点头道:“好!还有谁敢去?得有两支人马分左右包抄才行。” 张须陀说罢,用眼睛向罗士信的方向一扫。罗士信本来有些犹豫,所以才让秦叔宝抢了先,可经不住秦叔宝、张须陀这先后一激。于是,最后的安排就是秦叔宝、罗士信各领一千人马偷袭卢明月大营。眼见张须陀跑了,卢明月果然决定穷追。不过,卢明月也没忘记大营根本的重要性,他留下老成持重的宋老三与五千精兵守营,并且嘱咐宋老三,甭管谁来,只管放箭、坚守不出。 只管放箭、坚守不出,不等于万事大吉,架不住秦叔宝与罗士信冒死砍栅而入。宋老三抄起大刀,仓皇迎战,他知道罗士信的厉害,看见罗士信从西边杀入,立即拨转马头向东而去。火光之中,看见一条面黄肌瘦的汉子挺枪而来。宋老三不知道那人叫秦叔宝,这不怪宋老三孤陋寡闻,那时候没几个人知道这世界上有个人叫秦叔宝。在宋老三眼中,来的只是个面黄肌瘦的病汉。病汉也配来找死?别污了我的宝刀!宋老三老成持重,那是熟悉宋老三的人才知道;令宋老三闻名于江湖的,并不是老成持重,而是他那套四十九式连环刀法:凶狠、老辣,滴水不漏。宋老三虚晃一招大江东去,接着着实砍了一招落叶横扫。虚晃砍空了,那自在意料之中。着实那一刀竟然也砍空了,应当在意料之外。不过,宋老三没来得及产生意料之外的感觉,因为秦叔宝的长矛不仅已经刺穿宋老三的心脏,而且已经从宋老三的心脏抽了出来。随着秦叔宝长矛这一入一出,宋老三化作一道灵魂下走黄泉,上哪去领略意外之感?望见大营一片火光,卢明月麾下数万乌合之众顿时瓦解,卢月明无心恋战,落荒而逃。从此江湖上多了一条英雄好汉,隋朝庭多了一名建节校尉。建节校尉虽不是将军,相去亦不远。这令秦叔宝回想起当年在乡下吹的牛皮,更加觉得自己绝不是一般泥腿子可以同日而语的凡夫俗子。 张须陀败死荥阳之时,罗士信投降李密,秦叔宝没这么做,他跟着贾务本退守梁州,多少有些爱惜功名、不肯为贼之意。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接替贾务本的裴仁基旋即投降李密,秦叔宝还是不由得与罗士信上了同一条贼船。李密有心算计翟让,对于裴仁基带来的人马格外拉拢,于是,秦叔宝遂得以与裴行俨、罗士信、程咬金同时受宠于李密。 秦叔宝在李密败走而投降王世充之时,王世充仍然打着隋朝的旗号。因此,至少就名义而言,秦叔宝是改邪归正,重为朝廷命官。这多少令秦叔宝有些兴奋,得到些满足。可是,随之而来的冷落难道不令秦叔宝感到程咬金感到的那种愤怒么?其实,秦叔宝的愤怒感绝不在程咬金之下。装作没有,更令愤怒在体内的能量因压抑而膨胀。不过,光生气又什么用?得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可想?再去投靠他人?有谁可投?除去王世充,西有李渊,北有窦建德。在秦叔宝心目中,窦建德是“贼”,他的选择于是很自然地落在李渊身上。其实,李渊何尝不是贼?只不过不是民贼,而是身居高官的叛贼罢了。然而,以后事观之,很难笑话秦叔宝的偏见。毕竟,成功的造反者,出自下层者绝无仅有。 “他奶奶的!我说的是就咱俩坐这冷板凳!”秦叔宝那句不冷不热的回话,更加撩起程咬金的火气,以至说这句话时,竟然在席上拍了一掌。 酒保闻声,仓皇跑过来陪不是。秦叔宝拿出一枚铜钱,把酒保支走。可见秦叔宝不仅会装深沉,的确也懂得如何深沉。谁知道这儿有没有王世充的耳目?凡事都还是谨慎些为好。 “想跳槽?”看着酒保走远了,秦叔宝压低声音问。 “你有路子?”程咬金也放低了嗓门,他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粗、那么暴躁。表面的粗与暴躁,其实是他程咬金的保护层。 “听说有人极其赏识你握槊的本事。” 秦叔宝所谓的“有人”,确有其人,并非信口胡诌。那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玄武门之变的主角李世民。李世民对善于握槊的人格外有兴趣,也是确有其事。秦叔宝怎么知道?因为他派去同李世民暗中联系的亲信刚回来,带回的讯息除去表示非常欢迎秦叔宝外,还特别问起程咬金是否的确是握槊高手,如果是,能否带同程咬金一起过去。 李世民为什么对握槊高手特别感兴趣?因为他自己也是握槊高手?秦叔宝这么猜想过。这样的猜想很自然,只是没猜着。李世民武功不错,号称十八种兵器样样精通。其实,十八种武器之说,不无凑数之嫌。比如,棍与棒,斧与钺,鞭与鐗,戈与矛,形式雷同,招式相近,其实说不上是两种不同的武器。就算是九种、十种兵器吧,也没有谁真能样样精通。李世民的弱点,恰好在握槊不怎么行。当然,说不怎么行,得看同谁比。在李世民心中,能胜过李元吉就是行,不能,就是不怎么行。可他在握槊上偏偏不如李元吉,不是差一点儿,而是差得太远。那么,李世民为什么对善于握槊的特别感兴趣?要找个手下的人把李元吉给比下去,煞煞他李元吉的威风? 很可能是这么回事。总之,程咬金跟随秦叔宝投靠李世民后的第一项任务,不是上阵杀敌,而是去校场比武。同谁比?同李世民。用什么兵器比?不言而喻,用的是槊。这场比武从出场到结束总共不过十分钟,程咬金在第十回合使出一招醉排军,李世民应对失误,被程咬金一槊捅下马来。程咬金的槊头早已去掉,李世民又有黄金锁子甲护身,自然是不曾伤着半点。“好!好!”李世民从地上一跃而起,接连喊了两个“好”字。 这第一项任务其实只是一次考核,考核通过了,真的任务来了。什么任务?还是比武,不是上阵。不过,比武的对手换了,不再是李世民,换成了李元吉。这一回,程咬金有机会使完了裴行俨教给他的轩辕槊法三十六招,也让他明白了裴行俨所谓的“差不多可以横行天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三十六招都使完的时候,程咬金听见李元吉喊一声“看招”,紧接著就挨了一槊,但觉天旋地转,一个跟头栽下马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程咬金从此接到的任务,都是真刀真枪地上阵。还好,没再碰见过李元吉那样的高手,总算在外保全了握槊高手的面子。不过,更多的时候,被李世民派去掠阵的,不是程咬金,而是秦叔宝。秦叔宝一条枪神出鬼没,不知道令多少活人化作死鬼。秦叔宝本人自然也没少受伤,跟随李世民几年打打杀杀,面愈黄、肌愈瘦,都是受伤的结果。不过,那是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且说程咬金一掌拍在桌上,说出“狗急都要跳墙嘛!你们就这么坐着等死?”那句话来,令李世民为之大喜。 “好!有种!”李世民立即接过话茬,“我想在坐各位谁都不想坐以待毙,对吧?谁有什么好主意,令咱一起化凶为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