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荆轲》(11)
§11
蒙嘉走进来的时候,秦王政正在练剑,或者,不如说,正在赏识一把宝剑。人受赏识,被主人用;剑受赏识,被主人练。这把剑是十天前由一个叫做郑安的商人派人送来的。郑安?郑安不就是樊巫期么?不错。不过,世上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除去秦王政与李斯,已经没有第三者。樊巫期死了,长梧子也死了,魏公子无忌不仅是死了,连骨头恐怕都已经朽了。长梧子知道郑安就是樊巫期,这一点,秦王政当然并不知道。公子无忌知道郑安就是樊巫期,这一点,秦王政当然也并不知道。樊巫期已经死了,这一点,秦王政也还不知道。不过,与前两点不同,这一点,他不会永远不知道,他立刻就要知道了。
“有事?”秦王政一边攻出一剑,一边问蒙嘉。
“没事。”蒙嘉支吾其辞。
没事?要是换成别人,没事敢来打搅秦王政?不过,蒙嘉不是别人,是秦王政的宠臣。宠臣本来无所事事,所以就有这种别人不可能有的特权。
“燕国上卿荆轲叛逃到咱这儿来了。”犹疑了一下,蒙嘉终于透露出一条消息来。
“荆轲叛逃了?听说燕太子丹把他侍候得跟祖宗差不多,他怎么会叛逃?”秦王政漫不经心地问,全神贯注在剑上。
“他不仅杀了樊巫期,而且还盗窃了燕国的机密,看样子是想来领赏。”蒙嘉说。
“什么?他杀了樊巫期?”秦王政听了,大吃一惊,立即立住脚,把剑插回剑鞘。
“今日就练到这儿?”看见秦王忽然变了脸色,蒙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秦王政不答,只挥挥手,示意蒙嘉可以走了。怎么啦?这樊巫期不是你要捉拿的头号反贼么?怎么听说他死了,反倒郁郁不乐了?是因为没能生擒,所以遗憾?不像。蒙嘉心中纳闷。不过,他没有问。不仅没有问,连这纳闷也隐藏得很好,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没这点儿深藏不露的本事,还怎么当宠臣?
蒙嘉退下之后,秦王政又把宝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对着剑尖吹了口气,摇头发一声叹息。这把剑是十天前送来的。郑安叫你传什么话了吗?秦王政问送剑的人。郑安说这剑是请徐夫人锻造的,比一般的剑要长出三寸。送剑的人说。就这么两句话?就这么两句话。打赏走送剑的人,秦王政走下庭院,把剑拔出来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不知道是因为一阵风,吹动一片云,令阳光抖动了一下,还是因为秦王政的手腕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秦王政忽然发现剑身上放射出“秦王之宝”这么四个字来。刚才我怎么没看见?看花了眼?秦王政把剑凑到眼前再看时,四个字又忽然消失不见了。他再对着太阳把剑身一抖,四个字又重新跳出来。
真是件宝贝!徐夫人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秦王政想。长三寸又是什么意思呢?三个月前樊巫期送来谍报,叫我小心刺客。这超长的宝剑莫非是他专为我对付刺客而打造的?刺客大都用匕首,匕首短小,有这把超长的宝剑在手,刺客还没近身,不就早成了剑下之鬼了么?秦王政这么一想,心中大喜。举头一看,面前武器架上插着矛、戟、斧、钺各一件,秦王顺手挥剑一砍,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矛头、戟头、斧头、钺头,一齐被砍到地上乱蹦乱跳。秦王政失口喊一声“好!”从此每日拿出这宝剑来操练三十回合。
好端端一个樊巫期,怎么就死了呢?荆轲这混帐!你想来领赏?赏你娘的骨头!秦王政正在心中暗骂的时候,他听见脚步声。他以为是蒙嘉又回来了,举头一看,却是李斯。
“荆轲这混帐杀了樊巫期,你听说了?”秦王政问。
李斯点头。
“这混帐要是敢到来领赏,立刻处斩。”秦王政把剑插回剑鞘,忿忿地说。
“这混帐已经来了。”
“来了?你怎么知道?在哪儿?”
“暂在蒙嘉府上作客。”
“暂在蒙嘉府上作客?蒙嘉这混帐刚才怎么不说?”
“蒙嘉本来想说,看见你脸色不大好,所以没敢开口。”
“所以,这混帐就叫你来传话?”
“蒙嘉不知底细,我看还是让他不知道的为好。”李斯说,“不仅是让他不知道的为好,而且是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为好。”
秦王政把剑在腰带上挂好,捋着颔下胡须,沉吟片刻,点一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不能暴露樊巫期叛逃的真相。”
“不错。”李斯说,“不过,还不止于此。咱也不能自己坏了自己的法令。咱悬赏千金购求樊巫期的人头,如今荆轲提着樊巫期的人头来了,咱如果不仅不赏,反而处以死刑,以后还会有谁相信咱的法?”
“言之有理。”秦王政说,“只可惜便宜了荆轲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
“卖主求荣的小人虽然可恶,可咱还用得着。韩、赵两国虽然已经成了秦国的郡县,燕、魏、楚、齐四国不是还在么?”李斯说。
“哈!依你这么说,我不仅仅是要赏他,还要把他树立为投诚的模范啦?”秦王政说罢,发一声笑。那笑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阴。
对于秦王政的这个问题,李斯没有正面答覆。或者,他并没有视之为问题,所以,他也就没有答覆?他只是说:“据蒙嘉说,荆轲带来的秘密文件,正是咱求之不得的督亢防御工事地图。有了这地图,拿下蓟城,我想是可以易如反掌的了。”
“督亢地图?那混帐倒是识做得很。”秦王政又笑了一笑,那笑不再冷,也不再阴。让人感到一种和蔼可亲。“你这去告诉蒙嘉,叫他明日一早把那混帐带到咸阳宫来见我。”
“是不是有点儿……?”李斯说到这儿,把话顿住了,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儿来。有点儿什么呢?太匆促?不怎么合适。太匆忙?不怎么合适。不够谨慎?也不怎么合适。
“什么意思?”秦王政不耐烦地抢过话头,正好救了李斯的急。
“我的意思是:不如由我先去看看他这人,也看看他带来的地图是真是假?”
“不必了。”秦王摇头,“这混帐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很清楚,用不着担心。至于地图吗,谅他也不敢做假。”
荆轲是什么样的人?秦王政为什么会很清楚?因为樊巫期的谍报有过这样的描述:庸鄙无能,狂妄自大,绝对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那个荆轲。难道李斯没见着这谍报?不错。李斯虽然接管了樊巫期的间谍网,樊巫期自己的情报却经由另一条途径传到秦王的耳朵,不由李斯过问。樊巫期为什么继续向秦王提供情报,究竟是为秦国服务呢?还是恰恰相反?这问题樊巫期自己也想过,可他自己也想不清,别人就更无从知晓了。据说,但凡双面间谍,做到后来都难免不如此。伪装得太深、伪装得太久,真的变成了假的,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樊巫期警告秦王小心刺客,这好像的确是为秦王着想。由此而送上一柄长剑,于是乎顺理成章。可剑长真的有利于对付刺客么?也许是,也许不是。揭露荆轲的假相呢?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情报,可这情报的价值,究竟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也不好说。
次日一早,荆轲捧着锦匣,匣中装着督亢地图,秦舞阳捧着漆盒,盒内盛着樊巫期的头。两人一前一后,迈着谨慎的步伐,踏进咸阳宫的大门。举头一望,两行卫士夹道而立,从宫门一直排到殿前的陛下。左边的执斧,右边的执钺,看见荆轲二人来了,司仪的一声令下,左右卫士将斧钺一齐举起,形成一道斧钺交叉的拱门。晨曦射下,寒光逼人。这排场,荆轲并不陌生。燕王接见外国使臣,也搞这一套。不同的是,在燕国,身为上卿的荆轲
当然是高高地立在正殿之上,看着别人胆颤心惊地钻过斧钺交叉的拱门。这一回轮到自己钻,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么?荆轲这么一想,不禁扭转头看看身后的秦舞阳。不好!怎么不好?秦舞阳平常就是一脸杀气,如今更是凶像毕露。这凶像,叫秦王见了,怎能不起疑心!荆轲正想递个眼色,叫秦舞阳收敛点儿,两名使者从殿上下来,一个叫秦舞阳随他去廷尉验交樊巫期的人头,另一个传荆轲携督亢地图上殿晋见。
荆轲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这么一来,不就是不能按既定方针办事了么?什么是荆轲的既定方针?两人一齐上殿,秦舞阳首先打开漆盒,只等秦王凑过来看时,一把将秦王抱住,荆轲于此时取出地图卷,从卷轴的暗槽中取出匕首来,架到秦王的脖子上。这就是荆轲的既定方针。再往下呢?必定万事大吉,就像曹沫之劫持齐桓公。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荆轲本来是这么想。可如今秦舞阳被带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会是个什么结局呢?他不敢肯定。他忽然觉得后悔了,不是后悔没有及早脱身,要比那更彻底,后悔不该冒充荆轲?比那还要彻底,他后悔不该不安安分分地做盖聂的书童。跟在盖聂身边,撑撑绢,磨磨墨,陪着主子读读老庄、兵法,那日子不是挺潇洒?挺自在的么?虽然不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名副其实的丰衣足食。太牢的味道又有什么特别好?其实还不如狗肉香。二十个女人轮番供使唤,艳福不浅吧?其实,那刺激还没有一次比得上与青青的偷欢。
准备好了?使者的催促声把荆轲从神游中惊醒。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却没有说话,只点点头。他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晚了。使者把荆轲引到殿前的陛下,自己收住脚,叫荆轲拾阶升殿。石阶不过三层,每层不过九级,手上的地图匣不过八两,可荆轲却觉得登上这三九二十七级石阶,要比登上黑风岭的舍身岩还要艰难不知道多少倍。心情不同了,体力也就不同了。甚至对时间的感觉也不同了,他觉得登上这二十七级石阶,比在燕都蓟城太子府上住的那一年半载都要长久不知道多少倍。
殿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四根比一个人还粗的铜柱。深黑色的花岗岩地板打磨得贼亮,令殿堂显得更空、更荡。秦王政孤伶伶地站立四根铜柱的中央,昂着头,背着手。站着?不是坐着?不错。不过,不是为了迎接荆轲,是因为腰带上挂着的那把超长的宝剑。剑太长了,坐不下去。看见荆轲踏进殿堂,秦王政两眼朝天,厉声问道:燕王待你不薄,荆轲为何叛逃?回音在空荡的殿堂里转了几个来回,让荆轲听到一连串的“逃”、“逃”、“逃”、“逃”,…… 心中不禁苦笑:都到这会儿了,还怎么逃?他双手捧着锦匣,对秦王毕恭必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挺胸收腹,作不卑不亢之状,说了这么几句话:燕王国小民贫,擅作威福,妄自尊大。秦王雄姿英发,泽被四海,令天下人瞻仰之如同日月。恕荆某不才,恨弃暗投明之晚。听了这话,秦王政把朝天的眼光放下来,对荆轲一扫。长得还不错嘛,难怪深得燕太子的欢心。锦匣中盛的可是督亢防御工事地图?秦王问,不知不觉中缓和了语气。荆轲点头说:正是。一边说,一边把锦匣打开。
秦王政举起右手一招,口喊一声:“夏无且!”
荆轲扭头一看,右边屏风后转出一个老者来,肩上斜挎着一个药箱,口称:“夏无且在。”
“你来帮着荆轲把这地图卷撑开。”秦王政吩咐夏无且。 夏无且走过来,从荆轲手中接过地图卷头上的丝带,荆轲双手抓着卷轴两端,两人各奔东西,缓缓地将地图卷拉开。那卷子颇长,等到完全拉开的时候,夏无且与荆轲之间已有十尺之遥。秦王政大步走过来,从头仔细看起,看看就要走到卷末,离荆轲只有一步之隔了,荆轲用左手拇指在卷轴左端一顶,匕首的把柄从卷轴的右端弹出,正好落入荆轲的右掌。荆轲撒开地图,右手如弯弓,把匕首攥紧了,左手伸出,直扑秦王。孰料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是因为地板打磨得太光?还是因为荆轲太紧张,以致用错了起跑脚?这问题,当时没人追究,后来也无人考
证,大概都以为是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什么呢?荆轲跌倒了。等他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秦王政已经在荆轲伸手够不着的地方站著。站着干什么?把系在腰带上的那把超长的宝剑给解下来。还解什么剑?立在陛下的卫队虽然不敢冲上殿来勤王,为王的难道就不能自己跑下去向救兵靠拢?不成!那样一来,岂不就是辱没了为王的尊严?再说,樊巫期不是送来了这把专门对付刺客的宝剑么?不派上用场,将来九泉之下与樊巫期见面的时候,岂不是无颜以对?好吧,那就拿出临危不惧的本事,从容不迫地把那宝剑给解下来吧?哈!临危不惧,有那么容易吗?秦王政一时手忙,把个活结解成个死结。结既解不开,那就把乾脆把丝带给拽断吧,无奈是真正的纯丝,不是坊间的假货,结实得很,怎么拽也拽不断。那就从腰上把剑拔出来吧,何必解下剑鞘?不成,剑太长了,差那么一寸,就是拔不出。
荆轲见了,微微一笑,哈!天赐良机。这回他把步子踩稳了,再次扑过来。秦王慌忙躲到一根铜柱之后。两人围着铜柱跑了几圈,然后是隔着铜柱东躲西闪,好像是在捉迷藏。卫兵没有秦王的命令不敢登殿,在场的大臣呢?难道也有类似的禁令。没有。不过,朝臣的上朝,不得携带武器。手无寸铁,有谁敢上来赤手空拳拼命?没有。只有夏无且一人,拿药箱当武器,朝着荆轲的头上甩。这虽然管不了什么用,却也多少分散了荆轲的注意力。几个回合之后,终于有一个为臣的看出怎么就能把剑拔出来的奥妙。把剑推到背上!那人喊。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聪明的,不那么聪明的,都猛然醒悟,以为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一高
招。于是,没有创造性的,就跟着喊:把剑推到背上!有那么一点儿创造性的,就喊:把剑背到背上!更有创造性的,就喊:从背后拔!从背后拔!一下子喊声四起,分不清哪个是原音,哪个是回音。总之,一片“背”、“背”的声音,贯穿秦王的左右两耳。听了那么三四遍,秦王政终于听个明白,把剑推到背后一拔,果不期然!一剑在手,秦王政顿时精神百倍,不再捉迷藏,从铜柱后跳出来,照着荆轲胸前一剑刺来。怎么?难道秦王政也会“一剑穿心”?荆轲见了一惊,慌忙举匕首护住心口。岂料秦王那一剑不过是个虚招,剑到荆轲胸前,往下一斜,荆轲“啊哟”一声,仰天一交,左腿上早中了一剑,再也爬不起来。当真再也爬不起来?非也。荆轲在做假,在做最后一次假。他想哄骗秦王政不在意地走过来,他就把手中匕首掷出。也许,能打个正着?他想。不过,他这想法落空了。秦王政懂得什么叫狗急跳墙,他不仅没有走过来,反而谨慎地退后了几步,用剑尖指着荆轲说:樊巫期没说错,你果然不是那个荆轲!说完,冲着殿下喊:来人!把这混帐给我拖下去!什么?你说我不是荆轲?荆轲勃然,因为什么而勃然?因为老羞所以成怒?也许。谁说我不是荆轲!你以为我杀不了你?要不是太子丹叫我模仿曹沫,你早就是我荆轲手下的死鬼了。荆轲喊。喊完这句话,他就投出了手中的匕首,名副其实的孤注一掷。匕首砸到铜柱上,火花四溅,跌落在地,丝毫无损。秦王政从地上拾起匕首,在手上掂了两掂,说:不错。徐夫人锻造的匕首,的确不同凡响。不过,要杀人嘛,那还得看是落在谁的手上。说罢,反手将匕首一甩,不偏不倚,正中荆轲的咽喉。
荆轲的尸体在秦都咸阳车裂示众的那一日,燕都蓟城失守,燕王喜逃奔辽东,杀太子丹,函首送秦谢罪。这当然是无异于饮鸩止渴,秦王政一笑纳之,却并无撤军之意。六年后,秦王政扫荡四海、一统天下,自称秦始皇帝。六国末代诸侯韩王安、魏王假、赵王迁、楚王负刍、齐王建、燕王喜,一个个都不免为阶下之囚。当年燕太子丹与荆轲的门人、宾客,也都在通缉不赦之列。高渐离既是太子丹的上宾,又是荆轲的死党,自然是名列通缉令
的榜首。亏得交游广阔,数次化险为夷,几经流离颠沛,终于逃至赵国故地,化名张十三,在一家庄园充当佣作。可怜击筑之手,如何堪任苦力之活?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肠胃,如何能消化糙米与杂粮?没过几个月,高渐离就受不了啦。受不了又怎么样?多少人受不了,不是还得受么?偏偏高渐离有运气,一日从堂下过,听见堂上一片掌声。原来是主人在堂上大宴宾客,请来当地一名击筑高手表演助兴。当地是什么地方?小地方。小地方的击筑高手,能有多高?高渐离侧耳一听,不禁摇头一笑说:这也叫好?话音刚落,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掌,说:你是什么东西?你也敢信口雌黄?高渐离扭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主人的恶少,慌忙赔下笑脸说:实不相瞒,这击筑的玩意儿,我也会一两手。你也会一两手?呸!你从哪儿会起。说罢,举起手来,要给高渐离一记耳光。高渐离的功夫如何?在行家看来,不过是不管用的花拳绣腿。可行家眼里不管用的的花拳绣腿,用来对方乡间的恶少,却也还绰绰有余。不出三个回合,那恶少就被高渐离飞起一脚,踢翻在地。
主人闻声,走下堂来,喝道:“你又在惹事?”
“爹!你不帮我,却帮这混帐!”
“怎么回事?”主人问高渐离。
“我不过说了声这筑击的玩意儿,我也会一两手,他就动手打人。”
“打得好!”主人说,“这小混帐就是欠揍。你说你会击筑?”
“约略会一两手。”
“那你何妨露一两手,叫咱开开眼?”
高渐离有点儿犹疑,会不会因此而走漏风声?
“爹!你别听这家伙胡说!他从哪儿会起?”
主人抬眼对高渐离一扫,既像是相邀,也像是相逼。高渐离无可奈何,只有往堂上走,他知道他不去露一手,这地方也是呆不住的了。他跟着主人走到堂上,早有人把筑递将过来,一堂宾客都瞪着眼睛看着他。看他出洋像?还是看他表演?高渐离把弦略微调了一调,将筑高举,双脚一蹬,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筑声如潮似水,汹涌澎湃,自空而降,一座大惊。从此,高渐离就成了主人的上宾,不再干苦力自不在话下,隔三间五,少
不得被邻庄请去表演。不出三月,张十三的名声就飞出了宋子县的县界,传入太守之耳。太守如夫人生日将至,太守正愁没法儿给她讨个惊喜,忽然想起张十三,立即遣人到宋子相邀。主人说:你这一身素绢衣裳,去见太守恐不相宜,我送你一身织锦长衫吧。高渐离撇嘴一笑,说:衣裳,我自己有。你这筑,也不大中用。怎么?难道筑你也自己有?可不。高渐离的筑、高渐离击筑时最爱穿的锦袍,高渐离视之如同性命,哪舍得扔?高渐离回房,脱下素衫,换上锦袍,携筑而出,一庄皆惊。主人有眼力,摇头一叹,说:这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张十三。
是谁呢?主人虽有眼力,毕竟是乡间的乡绅,没听说过高渐离的大名。太守府上的宾客就不同了,高渐离在太守府上一曲未终,就有人喊:这人哪是什么张十三,分明是高渐离!太守闻言大惊失色。高渐离?高渐离不是通缉令上的第一人么?太守不敢失职,宴会终了,将高渐离扣下,验问属实,将高渐离押入囚车,送往咸阳。车到咸阳,高渐离以为必死无疑,下了囚车一看,却不是刑场。这是什么去处?高渐离问。咸阳宫的停车场。押车的说。咸阳宫?把我拉到咸阳宫来干什么?押车的摇头。这事他不知,也从来没兴趣问。
谁知呢?蒙嘉知。蒙嘉劝秦始皇帝网开一面,刀下留人。否则,他说,连环筑就会成为绝响,可惜之至!高渐离在主人堂上露的那一手,就是所谓“连环筑”的第一节。全套连环筑共有六十四节,据说动作、拍节、音响,与《易经》上的六十四卦遥相呼应,变幻万千、意味无穷。秦始皇帝也有击筑之好,听了这话,略一沉吟,说:这高渐离既已名列不赦之榜首,叫我如何赦免他?蒙嘉说:这还不好办?虽不能“赦”,难道还不能“特赦”?秦始皇帝听了大笑,说:好!就照你这说法去办。不过,多少要处以刑罚,否则,不能示天下以公。怎么处刑呢?蒙嘉想,砍手?断足?割耳?都不行。手足残缺,耳朵失灵,还怎么击
筑?切鼻子也不行,太难看了,还怎么演出?充军?黔为城旦?那就更不成了。流放千里之外,难道叫他表演给囚犯与难民看?有了!把他的眼睛熏瞎怎么样?他问。这主意不错。秦始皇帝点点头说,上古的乐师本来都是瞎子。眼睛瞎了,耳朵就会比常人灵敏。熏瞎他的眼睛,说不定会令他的演奏技巧更上一层楼。
高渐离也会这么想么?当然不会。不过,不仅免他一死,而且还让他长住咸阳宫的乐坊,饮食起居有人侍候,他应当没什么可以埋怨的吧?至少,秦始皇帝对此深信不疑。刚开始的几个月,高渐离自己也的确曾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后来,这份感激的心情渐渐没了,不过,也并没有因此而对秦始皇帝产生什么敌意。如果说高渐离心中有什么恨,那也只是“悔恨”的“恨”,恨他自己知机太晚。早知如此,当初还真不该去邯郸,后来更不该去蓟城,那时候就来投奔咸阳该有多好!有时候他会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他就会叹一声气。
有一天,高渐离正叹着气的时候,听到一声冷笑。你笑什么?他生气地问。他知道是谁在冷笑,他的房间里除去他自己,只有一个侍候他的男仆。我笑你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二字!仆人说。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说我?高渐离不由得大怒。我是什么东西,你先别管。你倒是先说说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不曾经是燕太子丹的座上客么?你不曾经是荆轲的知己么?太子丹身首异处,荆轲五马分尸,你不能以死相报也倒罢了。你自己被他熏瞎眼睛,当条哈吧狗这么养着,居然还舍不得死,居然还心甘情愿为他献技。你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仆人的这番话,正是高渐离白天小心翼翼地埋藏心底,夜间从梦中惊醒时又无可奈何地涌上心头的东西。如同被人揭开即将痊愈的疮疤,高渐离既感觉到恨,又感觉到痛。你究竟是什么人?高渐离问,他不相信一个下贱的仆役能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我是谁?仆人又发一声冷笑,你也曾经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高渐离听了一愣。谁的冷笑声有这么尖刻?有这么傲慢?他想不起来了。甚至有谁对他冷笑过,他也想不起来了。他能想得起来的,都是捧场的欢笑。
你还记得“鼻涕龙”这绰号么?什么?你是公子迟!你怎么会…… 高渐离本想说:你怎么会沦落为仆?及时收了口。你担心我生气?公子迟大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破家亡,不沦落为仆为婢,还能有什么别的下场?既然公子迟说得这么坦然,高渐离也就不客气了,他问: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死?你难道不也是在苟且偷生么?我在等待机会。机会?什么机会?荆轲复生。荆轲复生?什么意思?公子迟不答。高渐离想了一想,他明白了。你能有那机会?高渐离问。一个侍候他高渐离的仆人,连秦始皇帝的影子都捕摸不着,怎么可能有!你我加在一起不就有了么?公子迟说。
机会来了,机会又失去了。
那是一个月后,冬至到了。秦人过冬至,就像如今的人过年。咸阳宫中少不得载歌载舞、大开宴席。这种场合当然少不得高渐离,否则,特赦他干什么?高渐离进来了,双手抱着他的筑,步子迈得沉重。是不是有些过于沉重?没人注意,人人都沉浸在欢快的心情之中,一切都看得轻快,包括高渐离沉重的步伐在内。从宴会厅的大门到演出的场地,一共三十步,虽有使者引领,其实用不着,高渐离走这条道,早已走得滚瓜烂熟。秦始皇帝的席
位在观众席的正中,离开演出场地的边沿不过三步。这距离,高渐离虽然看不见,但他听得出。秦始皇帝没说错:眼睛瞎了,耳朵就会比常人灵敏。
开场的锣鼓敲响了,开场的锣鼓静止了。高渐离把筑高高举起,像往常一样。如果继续像往常一样,那么,他的下一个动作应当是双脚一蹬,腾空而起。他蹬了蹬双脚,接下来也是一个腾空而起,不过,不是他的身子,是他高高地举在头顶上的筑。“砰”地一声巨响,沉重的筑砸在观众席的正中,一个人应声倒地,脑浆迸裂。高渐离哈哈大笑,不过,笑声突然终止。因为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还不把他拿下!他听出这是秦始皇帝的声音。怎么可能没砸着他?被砸死的是谁?高渐离想不出,带着这问题下了黄泉。高渐离想不出的,是这么一个意外:当开场锣鼓敲响的时候,蒙嘉匆匆走到秦始皇帝跟前,对着秦始皇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当开场的锣鼓静止的时候,蒙嘉的话恰好说完了,却还没来得及走开。如果开场的锣鼓没那么响、没那么闹,如果开场的锣鼓静止了的时候,蒙嘉的话还没说完,高渐离能听得出有人挡在秦始皇帝前面了么?也许能。如果他听出来了,他也许就会等一等。如果他等了一等,那么,秦始皇帝就不可能死里逃生,蒙嘉也就不会成为秦始皇帝的替死鬼。
高渐离的筑躺倒在地板上纹丝不动,破了,裂了,粉碎了,不再是筑,不再是乐器,只是一堆碎片,一堆垃圾。垃圾的旁边却有什么东西在滚动,圆圆的,黑黑的,像打鸟的铅弹。不是像,本来就是打鸟的铅弹。从哪儿来?从破碎了的筑的共鸣腔里滚出来。谁把铅弹灌进了高渐离的筑?高渐离一个瞎子,上哪去弄来这些铅弹?快去把侍候高渐离的那混帐给抓来!秦始皇帝喊。不过,已经晚了。因为什么晚了?因为公子迟逃走了?不是。任他逃到天崖海角,秦始皇帝都可能把他抓回来。目送高渐离出了乐坊的大门,公子迟就用菜刀割了脉。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死。公子迟这么对高渐离说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才是“已经晚了”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