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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30)

(2007-03-29 15:48:01) 下一个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曹沫》(30

§6 2

           

            石苓坞是由莒去临淄的必经之地。所谓“坞”,其实并不是人工修建的船坞,乃是一道天然石壁,据说因为看起来有点儿像船坞,所以被人称之为“坞”。“石苓”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因为石壁表面有茯苓般的裂纹?没人知道。行人路过石苓坞的时候,绝对无心去仔细观看石壁是否有裂纹,更别说有什么样的裂纹了。因为石苓坞那地方道路狭窄、崎岖、曲扭,一不留神就会跌落万丈深沟,摔个粉身碎骨。石壁的尽头是个急转弯,转过弯后,地势豁然开朗,路两边密密麻麻清一色赤松树,是个埋伏人马的好地方。

            我同曹沫赶到石苓坞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天淡无云,树静无风,既是赶路的好天气,也是放冷箭的好天气。曹沫领着射手刚刚在赤松林中藏好,就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我登上石壁一看,但见一大队人马,打着齐、莒两国的旗号,正是公子小白一行。我先从背上取下弓来,然后又从箭壶里抽出五只羽箭,一一在身前的石板上排列好,再举头看时,公子小白的车队正好进入了我的射程。我接连三次举起弓箭,却又接连三次不得不放下弓箭,因为公子小白的车夹在四、五辆战车的中间,战车上的卫兵或执画戟,或执旌旗。画戟与旌旗时不时挡住我的视线,令我瞄准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公子小白的车队出了我的射程,我并没有着急,因为我相信公子小白会回头,不仅会回头,而且回头时必然是一车当先,目标暴露无遗。我为什么会这么自信?因为公子小白的车队出了我的射程就恰好进了曹沫所领的射手的射程。曹沫一声令下,三十名射手乱箭齐发。我听见有人喊了声“不好!有埋伏。快退!”,声音挺熟,可能出自鲍叔之口。紧接着,我看见公子小白掉转车头,看见本来尾随其后的战车一一向两边散开,腾出一条道来。我举弓、搭箭、将带箭的弓弦拉满,公子小白恰好闯进我的视野。我轻轻松开右手的五指,羽箭脱弦、破

空、不偏不倚,正中公子小白左胸。公子小白向前扑倒,倒下的时候,嘴里还吐出一口鲜血,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同时还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这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是什么声音?我没来得及细想,因为我看见鲍叔驱车追过来,跳上公子小白的车。然后,他的身躯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没再能看到公子小白,只听到鲍叔连喊了三声“主公!”“主公!”“主公!”声音越来越凄厉,最后一声显然充满绝望的恐惧。我听了心中一紧,替鲍叔感到难过。何必呢?我不是同你说过:咱俩一人跟一个,不愁日后没有出头的日子么?公子小白,公子纠,谁当上齐侯还不是一样?

            公子小白的车队从路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不是地上留下斑斑血迹,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好像并没有发生过。血迹从公子小白中箭的地方开始,顺着车队逃走的轨迹延伸。延伸到什么地方停止呢?不知道。曹沫同我一起追踪了两、三里,没有看到尽头。我们决定回头,因为我们已经满意了。满意了什么?公子小白既然流了这么多血,还能不死么?

            我们于次日午后赶回曲阜,傍晚的时候细作从莒来,说莒君已经为公子小白发丧。公子纠闻讯大喜,立即借鲁君的迎宾馆大宴宾客,直搞到快天亮才散席,第二天几乎整日沉醉不醒,醒了又急忙忙赴鲁君为他而设的告别宴会,又是直搞到将近天明才回府歇息。不过,第三日没有沉醉一整天。不是因为醉得不厉害,是因为潜伏在齐国的细作飞鸽传书,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不得不把他唤醒。什么惊人的消息?公子小白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而且已经到了临淄,不仅已经到了临淄,而且已经在高奚等人的拥戴之下登基称侯。

            怎么可能?肯定是搞错了!公子纠不肯置信。可能吗?不大可能吧?曹沫不敢置信。怎么搞的?你真的失手了?召忽问我。我又去问谁呢?除了鲍叔,我还能问谁?鲍叔说:你那一箭射过去的时候,公子小白的马车恰好颠簸了一下,把公子小白挂在胸前的玉锁颠到左边。你那箭头不偏不倚,正中玉锁的锁孔,被锁孔卡住了,只有半寸来长的一截透过锁孔射入公子小白的左胸,只碰到肋骨,没够着心脏。我说:我亲眼看见公子小白口吐鲜血。鲍叔说:不错,那是让你那一箭给震的。那地上的血迹呢?地上的血迹嘛,有几滴是公子小白的。只有几滴?不错。只有几滴,剩下的是马血。马血?是你在马屁股上刺了一剑?鲍叔点头。那发丧之举呢?当然是你的诡计了?我像傻瓜一样追问。鲍叔又点

头,并且捋须一笑。

            当然,我同鲍叔的这段问答并不发生在当时。当时鲍叔并不在场,无从问起,我只有对着公子纠的面指天发誓,说我绝对射中了公子小白,而且追踪了两三里。幸亏有曹沫同去,可以替我作证,否则,公子纠、鲁君,甚至召忽,都可能以为是我暗中勾结公子小白、弄虚做假。不过,这“幸亏”,是对我个人而言。证明我的清白,并无济于改变公子小白已经抢了先手的事实。怎么办呢?公子纠自然是主张打回去。他已然做了一场当国君的梦,他不能让梦就这么醒了。鲁君有点儿犹豫,问曹沫道:你说呢?曹沫说:主公昨日在宴会上不是已经当着诸侯使臣的面宣布鲁国即将出兵护送公子纠回齐了么?如果咱就这么撒手不管了,岂不是让诸侯看笑话?曹沫是要面子的人,要面子的人看问题,首先从别人会怎么想、怎么看出发。鲁君捻着颔下沉思半晌,终于点点头。事情就这么拍板了,没人徵求我的意见,我也没好意思主动献策。事实上,即使有人问我,我也拿不出任何更好的主意来。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喜欢侈谈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其实,失败之能成为成功之母的机会恐怕只有千分之一。剩下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失败都只是失败,无法挽回的失败、一败涂地的失败、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失败。

            次日一早,曹沫、公子纠、召忽一行浩浩荡荡出了曲阜东门。我没有同行,只送到城门口。不是我找了什么借口临阵脱逃,是公子纠不叫我去。曹沫临出城门时,问我要不要他去向公子纠说情。我说:不必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谁说都不会有用,你去说尤其不成。曹沫说:这人也太小心眼儿了!我说:嗨!当主子的少有不心眼儿小的。曹沫说:那倒也不尽然,比如说鲁君吧,为人就宽厚得很。我没少犯错,鲁君从不斤斤计较。我说:你救过鲁君的命,鲁君自然对你另眼相看。再说,你犯的都是些什么错?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么?你什么时候犯个大错看看!曹沫说:咱不说这些了。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吧?我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有走着瞧呗。曹沫说:你还不趁早开遛?还等着公子

纠回来整你?我说:公子纠这次去,要是顺利呢,就不会回来,也不会想着整我,因为我并没有坏他的大事。要是不顺利呢?曹沫问。不顺利?不顺利那他还怎么回得来?曹沫听了一愣,说:有这么严重么?我说:怎么?你不信?赌什么?我这句话说到半截的时候,进军的号角响了,震耳欲聋。曹沫匆匆登车,向我挥挥手就走了,也许根本没听见我说的是什么。我本来还想嘱咐他千万小心,不可冒进。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当然更不可能听见了。

            往后的事情,齐、鲁两国的国史都有详细的记载,用不着我多费笔墨。简言之,曹沫轻敌冒进,结果中了埋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消息传来,鲁君一筹莫展。过了两天,齐国遣使者来曲阜,向鲁君递交一封齐侯的亲笔书信。这封信是鲍叔起草的,内容大致是说:公子纠是齐侯的兄弟,齐侯不忍亲自动手,请鲁公代劳,赐公子纠死。管仲是齐侯的仇人,齐侯必欲手刃之而后快,请鲁公将管仲押送回齐。如果鲁公不愿、或者不能把这两件事情办好,入侵齐国的鲁军必然全军覆没,休怪齐侯言之不预。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怎么处置我?鲁君漠不关心,自然是一口应承了。至于杀公子纠嘛,鲁君略有难色,因为这会令他在诸侯间丢尽面子。不过,面子毕竟只是面子,不是里子。鲁君虽然是个要面子的人,也只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于是,鲁君略一迟疑,也就应承了。

            三日后,押送我的囚车在去临淄的路上与曹沫所率领的残兵败将不期而遇。我知道公子纠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还是不禁问:公子纠呢?曹沫叹了口气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浓包,没料到他竟能视死如归,还当真是个人物!能视死如归不容易,这我知道,因为我扪心自问,我就做不到。可是,能视死如归就当真是个人物么?这我就不能不有所怀疑了。公子纠死后,能够留名史册么?也许能,因为他毕竟是诸儿死后齐国公子公孙抢班夺权斗争的参与者者之一。把他忽略了,历史的记载就不完整。不过,他充其量只是个配角,是个被史官一笔带过的失败者。当这么一个小人物,能有什么意义?我没心思同曹沫探讨这问题,也知道曹沫没心思同我探讨这问题,于是,我问:召忽呢?曹沫听了,又摇头一叹,说:鲁君的谕旨里没提召忽的名字,所以我叫他自寻生路,可是他不肯,从容不迫地拔剑自吻了。我其实已经猜到了召忽会这么做,可听了曹沫的话,心里头还是不能不为之一酸。我说:我当初真不该把召忽推荐给公子纠,让他白白的赔了性命。曹沫说:召忽虽然死了,倒也死得痛快。说到这里,曹沫顿了一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两眼发直地看着我。我知道曹沫是在替我担心,担心公子小白不会让我这么轻易死。公子小白想叫我怎么死呢?是车裂?是油烹?还是叫我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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