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曹沫》(25)
§4 (1)
公孙无知没有因为当了国君就不再去偷雍廪的老婆,也没
有改变去的日子,还是初一与十五,因为这两天雍廪要在宫里值
夜班,不能回家。不过,去的方式发生了些许变化。以前公孙无
知总是一等到天黑就从雍府后花园的侧门溜进去,天亮以前才从
同一个侧门里溜出来。如今是深更半夜才去,半个时辰就出来。
毕竟,身份不同了,不便在别人老婆的床上久留。以前公孙无知
总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如今是带着两个护卫去,带着两个护
卫回。护卫一直跟到雍廪老婆寝室门外,一直在门外守着。毕竟,
身份不同了,偷的时候也不能不防备被偷。(前一个“偷”,是
“偷人”的“偷”;后一个“偷”,是“偷袭”的“偷”。这是
我做的注解。这个“我”,是司马非马,不是管仲。)这两个消
息都是雍廪的亲信在回话时告诉曹沫的。第一个消息是好消息,
证实我那“搞出点儿乱子来”的计划的确可行。第二个消息不能
算好,但也不能算太坏,因为这消息至少证明我提出的加价要求
不是无端的勒索,杀公孙无知的难度的确变大了,雍廪因此也同
意了新的价钱。不过,雍廪不同意曹沫提出的“藏身床下,杀奸
在床”的计划。他要求曹沫在后花园里把公孙无知和两个护卫一
起干掉,把死人扔到后花园外,把现场清理乾净,还要求曹沫把
公孙无知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拿走,造成劫杀的假象。
曹沫把这些消息转告我的时候,我们两人站在泗水的河滩
上,四顾荒凉,渺无人烟。太阳刚从一片云里钻出来,又一头扎
进另一片云里去。河岸上的垂柳好像已经发芽,又好像还没有。
从河面吹来的风,既透出一丝凉意,也透出一丝温柔。这种日子
究竟是春初?还是冬末?说不好,大概得视人的心情而定。可那
一日我的心情偏偏很一般,一般得不知道那一日究竟应当算是春
初还是冬末。这日子不是谁选的,事情恰好在这会儿发生,不由
得人做主。这地点是曹沫选的,他说他喜欢荒凉,因为荒凉让他
清醒。显然,他并没有发觉他喝够了酒的时候最清醒。我也喜欢
荒凉,所以欣然同意曹沫的选择,不过,不是因为荒凉让我清醒,
我随时随地都是清醒的,用不着荒凉帮忙。我之所以喜欢荒凉,
纯粹在于欣赏荒凉本身的气质。荒凉本身的气质是什么气质?原
始、朴素、无际无涯。让你感受到人的渺小,或者不如说感受到
人文的渺小。这是我当时的感受,现在回想起来,我想这也许是
因为我当时一事无成,所以内心有一种潜在的、藐视功业的意
识?
“你说公孙无知去偷女人的时候,身上还会带什么值钱的
东西么?”曹沫转告完毕之后,这么问我。
“你没注意到公子纠脖子上总挂着一把玉锁?”
“什么意思?难道公孙无知的脖子上也会老挂一把玉锁?”
“不错。但凡齐国的公子公孙都得在脖子上挂玉锁一把,
据说这是姜太公定下的规矩,说如此这般就能辟邪去祸、缝凶化
吉。”
“姜太公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定下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
曹沫摇头一笑。
“看来你得找个帮手才成了。”我没理会曹沫的评论,这
规矩是不是姜太公定的,无关紧要。
曹沫捋了一下胡须,没有开腔。我看得出他有点儿不高兴,
以为我小觑了他的本事。于是,我解释道:公孙无知的那两个护
卫当然不会是你的对手,我只不过是有些担心你来不及一口气干
掉三个人。万一走掉一个,不就不好办了么?再说,清理现场等
等,有个帮手不也快得多么?夜长梦多,越快越好。我嘴上虽然
这么说,其实心里并不这么想。至少,不完全这么想。公孙无知
如今既然已经贵为一国之主,他的随身护卫的武功绝不会稀松平
常。以一对一,曹沫也许不会有问题。以一对二呢?那就难说了。
听了我这话,曹沫又捋了一下胡须,然后说:不错。不过,这帮
手必须是个绝对信得过的人。说完这句话,他又伸手去捋胡须,
显然是一时想不出个合适的人选来。我其实早就想好了谁去合适,
不过,我不想让曹沫自愧思维鲁钝,所以我就先附和了一句:说
得好!这人得绝对可靠。然后也捋一捋胡须,做沉思之状。一阵
沉默过后,曹沫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样的人能
绝对可靠呢?
“已经知情的人最可靠。”我趁机接过话说,“况且,这
事儿本来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曹沫听了,略微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自
己去不成?”
“不错。除你我之外,知情的人只有三个。鲁君与公子纠
不能去,自不在话下。召忽的功夫不如我,所以我是唯一合适的
人选。”
曹沫瞪着我,一脸的狐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的心
目中,但凡当顾问的都是些只肯动嘴不肯动手的人。不过,我却
装做会错了意,问道:“怎么?你不放心我的功夫?”
“你的剑术嘛,还可以。不过,剑太长,不派用场。干这
种偷袭的勾当,最好用匕首。不知匕首这玩意儿,你可在行?”
呵!没想到他还真有点儿担心我的功夫,会错意的竟然是
我!不过,我没有生气。我又没有什么第一剑客的名声在外,不
存在被人小觑的问题。况且,剑是最流行的兵器,上自天子诸侯,
下至寻常百姓人家,几乎没有人不佩剑,也几乎没有人不会使剑,
区别只在剑术的高低。匕首就不同了,会玩的人不多,精于此道
的就更少,往往只有像曹沫这种在刀刃上讨过饭吃的人。所以,
曹沫的担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件事,你是主角,我是配角。”我说,“主角得用匕
首,不错。至于配角嘛,既用不着剑,也用不着匕首,只须一张
弓,一壶箭。”
剑虽然长,毕竟只须一只手,弓箭得两手并用才能施展,
还得外加一壶箭。用剑,他曹沫都嫌不方便了,可我还偏偏说什
么用弓箭,这不是自讨没趣么?我不是自讨没趣的人,我这么说,
自然有我的道理。曹沫又瞪着眼睛看了我一回,想必是没听明白
我的道理。不过,他没有问,却扭过头去看河滩。他当然不是去
欣赏河滩的荒凉,不过是想凭借河滩的荒凉寻找灵感,以便猜出
我这么说究竟有什么玄机。河水浊而不清,流波缓而不急,一群
水鸟在河上盘旋,翅膀张而不动,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
忽然间好像是得了什么号令,一齐收起翅膀扎入水中,像是暗器
高手掷出的飞镖。水鸟再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有的嘴上刁着鱼,
有的一无所获。是技术?是运气?还是二者兼而有之?我正这么
瞎琢磨的时候,曹沫终于琢磨出了我说用弓箭的意思。
他说:“你意思是说,你藏在树上或者墙上放暗箭?”
“不错。后花园的侧门通常窄小,他们三个人不可能一同
进门,必然是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想必是公孙无知,你藏身
门边,只等他踏进门就用匕首往他胸口捅。你捅匕首的同时,我
一箭射倒走在最后面的、想必还在门外的护卫。这么着咱一下子
就了结了两个,对吧?这时候,走在中间的护卫,也许已经进了
门,也许是一只脚在门里,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看见公孙无知倒
下了,他也许会冲前搏命,那就是你的事儿了,也许会转身逃命,
那就再看我射箭的本事了。怎么样?”
“很好。”曹沫略微想了一想,说,“这设想和对策都很
好。”
“要不要考核一下我射箭的本事?”
“我相信你不会拿这正经事儿开玩笑,考核是用不着的了。
不过,射一射也无妨,免得到时候手生。”
手生?这当然只是个借口。曹沫其实是不怎么放心,这在
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他从来没有看我射过箭。我从马车里拿起弓
箭回到河滩的时候,那群水鸟还在重复盘旋和下扎的游戏。游
戏?可不!俗话说:“人生如戏”。依此类推,鸟生不也是如戏
么?能这么类推么?好像没什么不妥吧。还有一句俗话,说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正是拿人生比鸟生么?
“你要我怎么射?射个‘天花乱坠’如何?”我一边说,
一边从箭壶里抽出五只羽箭,一把攥在手中,把弓拉开来,对空
试了一试。
“天花乱坠?”曹沫不懂我说什么。也许他于射箭不在行,
所以听不懂这一行的行话。也许我说的这句行话只是齐国流行的
行话,不是鲁国流行的行话。不过,因为什么无所谓,他懂不懂
也无所谓。反正他即使原本不懂,立刻也就会懂了,因为我并没
有等他回答,就在他问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接连射出五箭。等到
四只水鸟带箭跌落水中的时候,鸟群惊散了。不过,我的第五只
羽箭并没有虚发,想逃的水鸟有一只没来得及逃脱。
曹沫见了,喝一声彩,说:“好一个‘天花乱坠’。你有
这本事,怎么不早露一手!”
我说:“咱俩是一样的人,都不好炫耀,你不是也没露过
使匕首的本事么?”
曹沫听了,并不答话,伸手解下腰带上的雁翎,反手一
甩:雁翎破空有声,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又重新回到曹沫手中。
不少人喜欢在腰带上系一根雁翎做装饰,我以为曹沫腰带上之所
以总是系一根雁翎,也无非是这意思。显然,我看走了眼,曹沫
腰带上的雁翎绝不寻常。即使无风,寻常的雁翎也只配在空中漂
浮,哪能如匕首一般来去如飞?况且那一日河滩上的风还不小。
看清楚了吗?曹沫问。看清楚了什么?雁翎?还是手法?我不假
思索,失口喊了声:雁翎刀?鲍叔和召忽都说我老谋深算,我不
怎么喜欢听这句恭维话,可我不能否认我很少失口。这回我失口
了,因为我大吃一惊。为什么大吃一惊?因为我根本就不怎么相
信雁翎刀的存在。况且,即使当真存在,那雁翎刀不是早就沉埋
地下了么?怎么会出现在曹沫之手?我希望曹沫摇头否认,可是
他没有,只是迫不及待地把雁翎刀收起,好像后悔方才不该让那
刀露了像。
“你谎什么?”我说,“好像这刀是贼赃似的!”
“还真让你猜中了,这刀还当真就是贼赃。”
“这么说,除了充当杀手和走私,你还干过盗墓的勾当?”
曹沫摇头否认。
“难道你这雁翎刀不是游闲公子的那一把?”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