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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2)

(2007-03-11 07:34:41) 下一个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2

§1 2

吴王僚其实并不怎么想见公子光,至少不想这么急着见。昨日他还是公子僚的时候,曾同公子光一起在妓院里搂着妓女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狎妓醉酒的记忆犹新,今日就召见公子光,叫他如何装得出一副神圣威严的面孔?叫吴王僚急着召见公子光,是母后姜姬的主张。不立即召见公子光,早早把君臣的名份定下来,你这王位如何坐得稳?姜姬如此这般问吴王僚。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我这王位难道不是我老爸留给我的?同他公子光有何干系?吴王僚如此这般分辩。姜姬听了,发一声冷笑,丢下“蠢才”两字,径自转入屏风之后,懒得再同她的蠢儿子罗嗦。

其实,吴王僚并不太蠢,至少不如他妈以为的那么蠢。他之所以不怎么想见公子光,狎妓醉酒云云,固然不是假话,却也不完全是实话,真正的原因是他对自己继承王位的合理性欠缺信心,因而羞于相见。他说他的王位是他爸给的,与公子光毫不相干,并非因为傻得对此深信不疑。恰恰相反,他不过是希望听到附和的声音,好借以壮胆。“蠢才”两字显然不是他所希望听到的声音,他于是问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有什么想法。掩余与烛庸并不见得比吴王僚更聪明,不过,毕竟是局外人,所以在这局棋上都显得比吴王僚更有主意。掩余说:晚见自然不如早见,拖久了,夜长梦多。吴王僚问:夜长梦多是什么意思?难道公子光要篡夺我的王位不成?烛庸听了大笑道:你的王位?只怕在他公子光心目中,是你篡夺了他的王位。烛庸笑得同他妈一样尖酸刻薄,吴王僚见了心中极不自在,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叫我凭白无故把他给宰了?烛庸说:我可没叫你乱杀人。不过,就算把他凭白无故给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你难道没听说过“宁我负人,勿人负我“这句老古话?掩余听了摇头道:不成。至少现在还不成。烛庸问:为什么不成?掩余说:别忘了季叔还在,公子不害、公子弃疾也难说没有不服的心思。杀了公子光,难免引起季叔与公子不害、公子弃疾的疑嫉。公子光虽然是心腹之患,季叔却更是得罪不起。掩余说的“季叔”,就是季札,公子不害、公子弃疾是季札的两个儿子。吴王僚问:那依你的意思应当怎么办?掩余说:控制人吗,无非是施恩与施威两手,你不妨恩威并施,看他如何反应再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公子光对吴宫并不陌生。岂止是并不陌生而已,应当说是了如指掌方才妥切。公子光是吴宫里生、吴宫里长,十岁那一年才搬出,尔后经常出出入入,几乎同出入自己的府第没什么两样。不过,公子光那日去见吴王僚,却走错了路。不是公子光找不着吴宫,是公子光把车赶到公子僚的府第门口方才醒悟找错了门,方才醒悟他要去见的已经不是公子僚,而是吴王僚。这“醒悟”令公子光笑,不是傲然的冷笑,不是淡然的微笑,不是欣然的大笑,是苦笑,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吴宫还是三十年前的吴宫,也还是昨日的吴宫,可公子光却突然觉得吴宫变了样:宫墙变得更高,宫门变得更厚,宫树变得更加阴森。他在宫门口下车,有些犹豫是该进还是不该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犹豫该怎么进,因为他心里明白进是非进不可的,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犹犹豫豫地跨进宫门,不知是什么人喊了句什么他没听懂的话,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嚓”、“嚓”、“嚓”,由近而远。公子光慌忙举头看时,但见两行卫士夹道而立,左行执斧,右行执钺,从门口一直排到殿前石阶之下。显然,卫士听得懂公子光没听懂的那句喊话,一个个把手中斧钺交叉高举,“嚓”、“嚓”、“嚓”碰得一片节奏有序的响声。这场面公子光不是没见过,三年前他出使楚国,楚灵王就摆出这阵势吓唬他。他当时暗中诅咒:凡是想吓唬他公子光的都不得好死。结果,不出半年,楚灵王果然死于非命。眼前这阵势令公子光回想起那段往事,嘴角不禁微露笑意。不过,笑意尚未展开,就早已换成严肃敬畏的神情。你不是想吓唬我吗?好,我就给你看一副诚恐诚惶的样子。样子装好了,公子光咳嗽一声,提醒负责引见的谒者:他公子光已经准备就绪。谒者起步,公子光一步一趋,钻过斧钺交叉形成的拱门,行到殿前阶下。

吴王僚疾步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公子光见了,不禁一惊,因为他原以为吴王僚会高坐王位,冷若冰霜,叫他明白今日的吴王僚早已不是昨日的公子僚。望见殿下斧钺交叉夹道,吴王僚好像也吃了一惊,换成一副凶像,对谒者吼道:混帐!怎么这般不懂事!叫卫士举什么斧钺!那是吓唬外国使臣的勾当。公子光是什么人?公子光难道是外人!骂过谒者,吴王僚又堆下笑脸来,请公子光上殿。公子光一边上台阶一边想:这小子居然懂得恩威并施,我差点儿没小瞧他。我还真得小心点儿,看他还会玩些什么新花招。

公子光紧跟在吴王僚身后跨进殿门,正欲举目张望,却早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女迎上前来,把他拽到左上方站好。吴国当时的风俗以左为上,左上方是最尊贵的客席,照例是留给外邦诸侯的。公子光想:你既然这般捧我,我也就不故作谦虚,倒看你这场戏怎么收场。听凭两个宫女搀扶着,慢条斯理抬起头来向对面一看,但见对面毕恭毕敬立着两个人,一个是公子掩余,另一个是公子烛庸。吴王僚在王位上坐定,乾咳了一声,往左右两边各瞟了一眼,说道:季叔执意不肯承继王位,先王不得已,留下遗命,令我接班。我不敢违拗先王之命,只好勉为其难。无奈能力不足,所以登基伊始,就急忙把自己兄弟请来,共商治国之大计。说到此,吴王僚把话打住,又乾咳了一声,往左右两边各瞟了一眼。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作洗耳恭听状,公子光默不作声,面无表情,一双手藏在左右两边的宫女身后,却没闲着。吴王僚看在眼里,只作没看见,接着说:我本来想把国之大事全权委托给公子光,无奈现任丞相是先王留下的旧臣,不好马上打发他走路,所以公子光得委屈一下,先就任没有名目的上卿之职。地位与丞相相等,俸禄也不在丞相之下。至于职权范围吗,暂时还没有具体安排,就算是给我当顾问吧。反正丞相业已老耄,退休之日,屈指可数。等丞相卸任,这丞相之位自然就是你公子光的。公子光听到这儿,觉得应当发言表示感谢了,赶紧咳嗽一声。吴王僚会意,把话停了,等公子光开口。公子光说他生性懒散,又不会办事,镇日只喜欢搂着女人看湖水,吴王僚为他作的安排正中下怀。至于日后接丞相的班吗,恐怕不能胜任,不过,反正那是以后的事,他也就不必急着推辞不干。

吴王僚听罢,喜形于色,说有他公子光肯撑腰,还怕自己当不好国君吗?说罢,双掌一拍,早有一名谒者趋前接旨。吴王僚吩咐谒者:公子光喜欢太湖风水,立即传下令去,但凡公子光后园临湖一眼能看到的水面,都划入公子光的私家园林,一切闲杂船只不得入内,如今在这区域内居住的渔民一律迁出,以免打搅公子光凭栏赏景的兴致。谒者唯唯,拱手退下。公子光谢过吴王僚,问道: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呢?你要是不也给他们点好处,叫我都不好意思领你这份情了。吴王僚捋须一笑道:他们两人不识风雅,把整个一太湖都赏给他们,也不会满意,我只能叫他们干些俗事。掩余从小就喜欢耍弄刀剑,至今别无他好,我就顺他的意思,任命他为司马。烛庸小时候忒淘,如今长大了,却忒喜欢规矩。我也顺从他的意思,任命他为司寇。公子光心中暗骂道:呸!好一个顺从他的意思!一个出任司马,掌军事;一个出任司寇,掌刑事。抢杆子、刀把子都叫自己的弟兄抓住了,你倒是计划得周全得很呀!这么想着,不禁举目,对吴王僚另眼相看。吴王僚也恰好注视公子光,四目相对,公子光觉着别扭,就又在两个宫女腰下边搞点小动作,两个宫女都忍住了笑,却都忍不住扭腰。吴王僚见了笑道:你要是喜欢她们,……话不说完,只伸手一摆,作一相送的姿势。公子光顺水推舟,搂着两个宫女转身就往外走。这场威恩并施的戏,就这么轻松结束,沾了两个女人的光!

公子光搂着两个宫女走下石头台阶的时候,听见吴王僚说:看他急的,连说一声谢都忘了!公子光听了,心中暗笑。不是嘲笑,不是苦笑,是得意的暗笑。得意,因为他对自己的表演感觉良好。公子光下了石头台阶之后,吴王僚还在说话,那话超出了他的听觉范围。公子光没听着,不过,史册有记载。据史册的记载,公子光走后,吴王僚问:这小子当真只对女人有兴趣? 烛庸说:这家伙搞女人绝对有一手,你看那两个宫女,跟着他走的时候,一脸的乐不可支!不过,你说他只对女人有兴趣却看走了眼。他不辞那未来丞相之职,显见他也是个官迷。掩余说:是官迷才叫好。不是,反倒叫人担心。吴王僚说:此话怎讲?掩余说:想当丞相,不就说明他的野心止于位极人臣么?吴王僚点头一笑。

           

当日夜晚,公子光在锦帐之中把蔡姬剥得一丝不挂,耳际却忽然响起吴王僚说的那句话:看他急的,连说一声谢都忘了! 当时他听到这句话,心中暗笑。现在回想起这句话,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得意什么?骗得他以为我只对女人有兴趣就足以得意?我下午才同那两个宫女热火朝天地干过一场,现在又来蔡姬这里混战,这不是说明我真的只对女人有兴趣么?就算不是,就算我当真骗了吴王僚,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当他的国君?我还不是得向他俯首称臣?我有什么可得意的?……不成!我得把他干了!我早晚得把这小子干了!我得把他篡夺的王位给夺回来! 我早晚得把这小子篡夺的王位给夺回来!公子光这么想着的时候,蔡姬双目微闭,舌头左右添,嘴里哼哼唧唧,久等公子光的冲刺不来,睁开眼睛一看时,吓了一跳:那话儿竟已萎靡不振。你怎么啦?蔡姬一声喊,把公子光从神游带回现实,心中一惊,那话儿越发乾瘪,如同明日黄花,任凭蔡姬使尽浑身解数,再也鲜艳不起来。准是午膳时吃坏了鱼生!蔡姬联想起当日午后公子光捂着小肚子、口喊“不好”的那情景,说了这么一句,撇下公子光不管,忙不迭设法自力更生。该死的鱼生!公子光捡了台阶,破口骂一句,赶紧翻身下榻,胡乱披了衣裳,逃出蔡姬的绣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从此,公子光就成了虽履败而履战、亦履战而履败的常败将军。直到某一天,索性挂起免战牌,敬女人而远之,养成了独自凭栏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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