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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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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6 18:16:43

《最后的刺客·专诸》(1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 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

王僚,…… 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1 1

                 公子光背山面水,独自凭栏远眺。面前湖光明媚,恰似公子光的脸。背后树色阴沉,正如公子光的心境。男人本以为公子光活得怡然潇洒,因为男人只看得见公子光的脸。女人知道公子光在发愁,却并不因为女人看得见公子光的心。公子光有一件瞒不过女人的秘密,有这种秘密的男人一定在发愁,女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公子光有多少女人?公子光从来没数过,也从来没有想去数过,名副其实不计其数。对于自己的女人,公子光只清楚一件事:她们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过去没有一个是,如今还是没有一个是。只不过过去招架不住的是女人,如今招架不住的是他自己。他忽然不行了,这就是他公子光的秘密!至少,公子光的女人这么想。

据说男人对于身体上任何部位变得软弱无力都会引以为耻,对于那话儿的力不从心更是讳莫如深。不仅讳莫如深,而且一筹莫展。既然一筹莫展,却如何还能笑得出来?公子光脸上的笑,乃是为了掩盖心中的那份愁。至少,公子光的女人这么想。据说秘密让一女人得知,难免不胫而走;秘密让一群女人得知,必然不翼而飞。公子光的女人既然名副其实不计其数,公子光的秘密如何守得住!笑得比湖光更加明媚十倍也无济于事。于是,公子光心中为何而愁,脸上为何而笑,便都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连只看得见公子光的脸的男人,也都以为看穿了公子光的心。据说秘密既已众所周知,却仍然堪称秘密,是因为外人虽已洞悉一切,当事人却还蒙在鼓里,依旧当作秘密,守口如瓶,唯恐不严。凡事皆有例外,公子光恰好是个例外。没人把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秘密转告给他,但他不傻,在察言观色方面尤其精明。外人自以为看透了公子光的心,见着公子光时不免心中窃喜,窃喜之时冷不防敞开了自己的胸襟,让公子光觑个正着。于是,当真蒙在鼓里的就不是他公子光,而是自以为洞悉一切的外人。

据说男人最怕女人将这秘密泄露出去,也最恨女人将这秘密泄露出去。公子光的女人把公子光的这秘密给泄露了,公子光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松了口气。公子光一向对女人格外宽容,不过,公子光之所以不曾因此而生气,却与他对女人格外宽容并无关系。公子光因为发愁而拿女人无可奈何,并非因拿女人无可奈何而发愁。公子光的女人会错意,因果倒置,以因为果,以果为因。于是,经公子光的女人泄露出去的秘密,就恰好掩盖了公子光的另一个秘密,另一个要命的秘密。要命的秘密得以借此而保全,公子光能不松一口气?

公子光既然能供养得起不计其数的女人,活在庭院深深、雕梁画栋的环境之中自不在话下,活在金玉满堂、钟鸣鼎食的环境之中也自不在话下。活得这般富贵,活得如此风光,却愁得以至于拿女人无可奈何,个中秘密绝对不可以告人,也自不在话下。秘密之所以绝对不可告人,或者因为龌龊之至,一经披露,无地自容;或者因为隐含杀机,一旦走漏,难逃一死。无地自容并不等于自己非得死,老羞成怒之时,把知情的人都给杀了,然后自我安慰道:天地何知?鬼神焉在!也是一条出路。公子光的秘密,属于难逃一死的那一种。秘密守住了,也许可以要别人的命;秘 密泄露了,必定要自己的命。
 

公子光在太湖之滨凭栏远眺之时,恰好过了三十一周岁;杀机,却已经隐伏了三十四个春秋。三十四年前,吴王梦寿寿终正寝,身后留下四个儿子:长子诸樊,次子余祭,三子夷末,少子季札。兄弟四人,个个外有英武之姿,内有贤能之实。梦寿却偏爱少子,一心想把王位传给季札,只是碍于“立长不立贤”的传统,没好意思把这意思说出口来。不过,梦寿虽然不曾说破,诸樊却早已心领神会。寿梦安葬既毕,诸樊不肯接班,一定要把王位让给季札。季札再三推辞,诸樊再三坚持。结果,季札不得已,逃亡外邦;诸樊不得已,登基为王。诸樊在位十三年,临终留下“兄死弟继”的遗训,指定余祭为传人,意在最终传位给季 扎,不言而喻。当时公子光十岁,虽然已经懂得身为吴王诸樊的长子,这王位本当由他继承,毕竟幼稚天真,不知人间有“发愁”二字。

余祭在位十有七年,遇刺身亡,临死前遵照诸樊“兄死弟继“的既定方针,令夷末继位称王。当时公子光二十有七,正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青春期,对女人的欲望重,对权力的欲望轻,乐得在女人堆中打滚,不知这世上除女人之外尚有令人发愁之事。况且,“兄死弟继”的既定方针,只能到季札而止。季札死后,还能不回到“父死子继”的传统么?不管眼下由谁称王,在公子光心中,这“父死子继”的“父”,只能是他的生父吴王诸樊,这“父死子继”的“子”因而也就非他公子光莫属。既然称王只是个早晚的事儿,何愁之有?

夷末在位四年,好端端突然得了急症,慌忙遣使者召季札。岂料季札重施故计,再次出走。使者寻季札不着,匆匆赶回王宫之时,夷末已经奄奄一息,听罢使者的回报,喉骨略一颤动,便化作黄泉之客。夷末说的究竟是什么?使者位卑,不敢置喙。丞相年耄,听不真切。除去使者与丞相,当时只有夷末的夫人姜姬在场。姜姬一口咬定:夷末说的是两个字。两个什么字?“传子“。季札既然在逃,国家又不可一日无君,除去“传子”之外,实在也别无它策。于是,没有人怀疑姜姬的说法。至于“传子”之“子”, 究竟指谁?姜姬说,这“传子”二字既然出自夷末之口,自然是夷末之子无可置疑。夷末有子三人,长子僚,次子掩余,少子烛庸,都是姜姬所生。朝廷大臣于是顺从姜姬的意旨,拥立夷末长子僚为吴国的新君。

消息传来之时,公子光也恰好如今日一般,在太湖之滨凭栏远眺。不过,那一日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左拥右抱。左胳膊搂着的是蔡姬,右腿上坐着的是郑姬。蔡姬是蔡君灵侯之女,娇艳丰满;郑姬是郑相子产之女,聪明灵秀。蔡姬之母、灵侯夫人是出名的大美人,也是出名的风流种,嫁给灵侯之时,灵侯还只是太子。儿媳妇叫公公蔡景侯看上了,口下垂涎三尺,心中死灰复燃,打发儿子出使外邦,自己上了儿媳妇的床。儿子闻讯大怒,一气之下,潜回蔡国,杀了老子自立为蔡君。古人行文,有条不紊,章法谨严,不像白话这般粗俗,不说什么“儿子”、“老子“;以子杀父、以臣杀君,也不用“杀”字而另用一“弑”字。比如,《左传》于这段风流艳史的结局,就记作“太子弑景侯”。《左传》是官方的国史,不得不慎重,不得不考虑影响,点到即止,五个字就够了。《左传》之外,另有流言,说蔡姬其实是蔡景侯之女;又有蜚语,说蔡姬其实与蔡侯父子皆无瓜葛。流言蜚语虽然不是空穴来风,为真?为伪?却也无从鉴定。不过,无论蔡姬是谁留下的种,身为蔡灵侯夫人之女却无可置疑,不仅模样长得同她妈如出一辙,连风骚的劲儿也不差半点。为了娶蔡姬这风骚美人,公子光没少破费,黄金白玉三番五次孝敬未来的岳父岳母自不在话下,连蔡侯左右亲信也都一一买通。自以为稳操胜券,到蔡国晋见蔡侯之时,方才发现应蔡侯之请而来的,除他吴国的公子光外,尚有齐国的公子虔、晋国的公子谈、宋国的公子无咎。这时公子光才恍然大悟:天下之大,舍得为风骚美人破费的,岂止他公子光一人而已!四公子分据客席,面面相觑,心不在焉听蔡侯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回到宾馆,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次日一早,公子光得了中选的喜讯,大喜之余,并没有忘记再额外使钱打听个中内幕:原来昨日在蔡宫晋见蔡侯之时,蔡姬立在锦障之后偷窥,谁中选?谁落选?都是她蔡姬自己的主意。于是,蔡姬之所以深得公子光之宠,除去美、除去俏、除去风骚之外,又多了一层红颜知己的意思。

女人经常抱怨男人花心,可是据男人分析,应该抱怨的,其实是女人自己生得花。比如说郑姬吧,眉眼口鼻、胸腰臀腿,分明与蔡姬一一各别,可让男人见了,同样不能不目不斜视、血脉迸张。郑姬不仅也美、也俏、也风骚,而且才智过人。郑姬何以能美色出众?众说纷纷,莫衷一是。或以为善于取精华、去糟粕所致,因为其母其父,都不过中人之姿,平淡无奇。至于郑姬何以能才智过人?则众口一辞,都说是得乃父之真传,无可置疑。郑国弱小,夹在晋楚两强之间,依附晋国,难免楚祸;投靠楚国,不免晋侵。可是自从子产为郑国之相,不仅晋楚两国先后退还侵吞郑国的土地,其余各国也都争相与郑交欢,唯恐落后。四方诸侯卿相好像同子产攀不上朋友,就如女人没有入时的衣裳一般,只好家中闷坐,没脸出外见人。子产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蠢人说凭一张能言善辩的嘴,聪明人知道嘴不过是发声的工具,才智低下的人即使有一百张嘴也白搭,嘴越多,越令人觉得聒噪。于是,聪明人盛赞子产德才兼备、贤能无匹。更聪明的人就更有说辞,比如鲁国孔丘,称道子产之余,更把子产的施政手段总结为“惠而不费”四个字。所谓“惠而不费”,意思是说,既能施惠于人,又无须自己破费。说得更通俗些,就是无本万利的意思。点铁成金也还要铁作成本,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本万利。可见这惠而不费,比点铁成金还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有这本事的人,古往今来数不数得出第二个?孔某人自叹办不到,其他人还敢怎么说可想而知!子产不仅内政外交都是高手,而且有知人之鉴,其准确度据说是万无一失。公子光二十五岁那一年,随叔父季札出使郑国,礼节性地拜见过子产。相见之时,双方只不过拱手施礼,并不曾相交一言,次日子产却托季札传过话来,说是愿以小女相许。不言而喻,子产是把他公子光当个人物看待了。公子光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曾怀疑自己是个人物,听了季札传来的话,还是不能不喜形于色,只差没有手舞足蹈,在叔父面前失态。知悉这段内幕的人,于是也就明白:郑姬之所以特别受公子光之宠,也同蔡姬一样,另有知己这一层因素。虽说这“知己”不来自郑姬本身,不能说是红颜知己,其价格之高,却又远出红颜知己之上。

公子光正与两个美人打情骂俏得欢,听了公子僚即位为吴王的消息,心头不禁涌出一股酸溜溜的凉气,仿佛大嚼红烧狮子头嚼得正津津有味之时,忽然发现狮子头里竟然藏着一只绿头苍蝇。不过,那凉气却不奔喉头,而是往下,直奔小腹。公子光松开搂着女人的手,捂着小肚子,双眉紧锁,失口喊一声:“不好!“。两个女人识趣,一齐跳下。

蔡姬道:“准是方才午膳时吃坏了鱼生。”蔡姬一边说,一边伸手紧一紧发髻上的金钗。蔡姬说话多凭直觉,怎么想就怎么说。

郑姬道:“我也吃了好几片,怎么就没事?”说罢,举起手来,整一整鬓脚。郑姬很少先开口,往往是等别人说出话后,寻找漏洞予以抨击。 

公子光没心思听女人斗嘴,也来不及看女人搔首弄姿,急忙忙奔出滨湖的水榭,一头钻进盥洗间,马桶还没坐稳,就听得“吱”、“吱”、“吱”,“噗”、“噗”、“噗”,如联珠炮发、似翻江倒海。公子光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在小肚子上一通猛搓猛揉,唯恐祸水残留,遗下无穷后患。如此这般折腾半天,肚子总算回归平静。公子光有洁癖,马桶坐完一定要洗澡。水泻过后,屁股难免溅脏,更是既用澡豆,又加香料,叫使女换了三四回水方才罢手。

等公子光冲洗完毕,换过衣服再回到水榭时,两个女人早 已走了。女人大都缺乏等人的耐性,女人越漂亮,等人的耐性也就越差。公子光对女人的脾气了如指掌,蔡姬和郑姬都不见了,并不令他觉得意外。令公子光略吃一惊的是,黑臀居然还没走。黑臀就是方才进来传递消息的舍人,所谓舍人,就是在府内过夜的随从。不过,公子光既然是贵族,身为贵族随从的黑臀也大小是个官,正式的级别名称是家臣,以别于在诸侯朝廷上当官的朝臣。黑臀姓什么,史册不曾记录,只好暂时空缺,以待史学大家考证过后填补。不过,有一点则无须学者考证而后知,那就是黑臀之所以叫“黑臀”,只因为屁股上有一块黑色的胎记,别无深意可言。公子光那年代的人,即使是公子王孙,也多一份纯朴,少一股俗气,不把随从、跟班等等常在左右侍候的下人改名叫什么“富安”、“来发”、“得福”等等。黑臀跟着公子光出侯门、入王宫,呼过来唤过去,谁也不觉得这名字有伤大雅。

公子光问黑臀:怎么还不走?黑臀说:话还没传完,所以还不敢走。公子光问:还有什么话?黑臀说吴王僚要召见公子光。公子光听了,发一声冷笑,反问道:召见?黑臀点头,说吴王僚的使者用的就是这个辞儿,他黑臀不曾改动。公子光听了,又想发一声冷笑,却终于没有发,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什么人?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句话是:“没有报复人的意思,而令人怀疑有,笨!有报复人的意思而让人知道,悬!“他公子光有报复吴王僚的意思吗?好像有,但脑海中的图像并不怎么清晰,蒙胧依稀,也许只是个幻觉。就算有吧,找谁商量?怎么下手?完全没有谱儿。早早地把这意思泄露了,还不是笨得要命?悬得要命?这么一想,公子光就把冷笑换成了微笑,问道:使者没说什么时候召见?黑臀说:就是现在,使者还在客厅里等着他黑臀去回话。公子光想:这家伙登基伊始就迫不及待地摆谱儿,简直……心中这么一想,嘴上不禁吐出“混帐”两个字来。骂的是谁?他心里清楚。不骂出来,憋气。既然骂出来了,又赶紧打一句掩护道:怎么不早说!不补这一句,心虚。黑臀以为公子光当真骂他,慌忙认错不迭,心中却不服气,暗自埋怨道:早说?你自己刚才急着去干什么来着?难道就忘记了!谁是混帐?是你还是我?公子光白一眼黑臀,早将黑臀的心思看个通明透亮,心中窃喜道:幸亏这黑臀是个蠢货,要不然岂不是已经露了马脚。于是又换出于一副微笑的嘴脸道:知错就好,下不为例。还不快去回复使者,说我这就去。说罢,将手一挥。黑臀见了,拱手谢恩,转过身来,面逞得色,以为又糊弄了主子一回。奴才要是不以为能蒙骗主子,一准跳槽。主子要是不以为能操纵奴才,一准叫奴才滚蛋。双方都自以为得计,方才能如公子光与黑臀这般融洽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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