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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16)

(2007-02-19 10:44:30) 下一个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16

§8 (2)

 

           

公子烛庸陪同吴王僚去公子光府上赴宴的那一日,细雨迷蒙,从早到晚不歇。专诸的手心直冒冷汗,不是从早到晚不歇,而是从昨晚到这一晚一直不歇。昨晚公子光告诉专诸:吴王僚找上门来自寻死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从那一刻起,专诸的手心就一直在冒冷汗。自从他对伍子胥说出“我干”那两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他也一直等着这一天来,他甚至暗自抱怨这一天怎么还不来。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他才发觉他并没有做好充份的思想准备。手心不停地冒冷汗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不过,思想准备充份也好,不充份也好,他是没有退路的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他绝不会因为手心冒汗而手软、而心怯。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那一晚,他送走公子光,回到他的卧房,独自躺在榻上,心中这么想着。他的卧房?独自躺在榻上?潇潇子呢?他两人早已分房。不过,别会错意。这并不是说他两人已经不干那事了,也不说明他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了问题,只不过说明他两人的关系已经正常化。但凡婚后的男女,过不了多久关系必然会进入正常化的阶段。正常化?正常化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吃喝拉撒、剔牙、抠鼻、挖耳、打嗝、放屁,等等诸如此类不登大雅之堂的举止行为,都会毫无顾忌、毫无遮掩地相向展现、毕露无遗。如此这般的后果,就是干那事儿绝不可能再如偷欢那会儿那么如胶似漆、如鱼得水、如乾柴烈火、如风狂雨骤。分房不仅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也是一种挽救方法,因为它给你点儿机会少看见那些吃喝拉撒、剔牙、抠鼻、挖耳、打嗝、放屁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事儿。不分房,那是没有条件。有条件而不分,或者是因为傻,或者是因为假。几千年下来,人是不是越来越傻?也许是,也许不是,大概是个可以争议的话题。几千年下来,人是不是越来越假?肯定是,绝对是,无疑是个无可争议的话题。专诸与潇潇子那时代的人不傻,也不假,他两人又不乏那条件,所以,分房,是关系正常化的必然结果。

专诸独自躺过一阵之后,独自反省过一阵之后,想起了潇潇子。要告诉她么?公子光没有嘱咐他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潇潇子,说明他可以去告诉她。可他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不说的为好。他不想同任何人探讨这件事,包括潇潇子在内。他要是去告诉她,少不得会有一番探讨。至少,他以为如此。要同潇潇子再干一回那事么?再不干,就别想再干了。不像吃龙筋凤尾豚,明晚没吃著,没有后晚,但还有明年。他是既没有明晚,也没有明年了。其实,他并没有干那事儿的激情,不过觉得好像是一件应当完成的任务。专诸怀着执行任务的心情走进潇潇子的卧房,房里没有人,睡榻空着,通向盥洗室的雕花木门虚掩,门内有水声,潇潇子在洗澡。专诸犹豫了片刻,终于推开虚掩的房门。“你进来干什么?吓我一跳!”潇潇子没有听见专诸的脚步声?也许是真的。吓了一跳?也许也是真的,也许只是表示气愤,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属于最后一种情形的可能性偏高,如果只是吓了一跳,犯得上说“你进来干什么”么?偷欢时节的男女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吓一跳,在那时候是惊喜。正常化状态下的男女才会说这种话,吓一跳,在这时候是惊扰。

专诸知道潇潇子为什么一脸不快。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牙逢里卡了根鱼刺,他当着潇潇子龇牙咧嘴地剔了半天才把那刺剔出来。当时潇潇子就横眉竖眼,专诸只当没看见。你也管得太多了吧?连那老头子都没管过我剔牙!专诸想。这就是专诸的不是了,那老头子需要有同你上床的情趣吗?忽略或者说不理解这种细节的重要性,不止有男人,女人也不少。所以,正常化总是不如偷。偷的时候,双方都尽可能隐藏肮脏恶龊,尽可能展现纯净优美,于是乎能够其乐融融,留连忘返。“没事。”专诸说。他本来就没有激情,潇潇子那句“你进来干什么?”把他那点执行任务的心情也给扫荡一空。他觉得他没有必要再在这儿停留,于是转身退出盥洗室。“精神病!”他听见潇潇子在背后诅咒他。精神病?那时候有这辞儿吗?没有。不过,潇潇子的确说了句相当于如今“精神病”这三个字的话,只是写下来你我都不认识,得查《说文解字》或者《尔雅》什么的,不如免了,就来一回今为古用吧!潇潇子这诅咒令专诸觉得他多少得对他这一进一出做点儿解释。于是,他说:“明晚公子光府上请客,我可能会回得晚。”顿了一顿,又加了句“很晚。太晚了,也许就不回来。”盥洗室里没有人声,只有水声,潇潇子懒得答理他。

要去儿子房间看一眼儿子么?走出潇潇子的卧房,专诸立住脚,主意不定。他静静地立了片刻,终于转身向左,出了院门,冒着蒙松细雨往湖边走。儿子还太小,既不会说话,也不认识他,而且早已睡了,看一眼能有什么意义?况且,他不是已经替他儿子奔了个大夫出身么?他觉得他已经尽了为父的责任,至少,比他自己的爹亲强过不知道多少倍。他往湖边走,因为公子光已经为他在湖边修好了一座庙,规模宏大,用料上乘,一切都称他的 心、如他的意。庙门上方该挂门匾的地方是一块空缺,只等明日过后,那空缺的地方就会挂起一块刻着“专诸庙”三个大字的门匾。庙内正厅也空着,也只等明日过后,就会把他的枣木塑像抬进去供着。明日过后,整个这闲闲园也将成为他的陵园。

真的会是这样么?万一明日他失手,会是什么结局?他没想过。赌徒不想着输,想着输的人不是赌徒。赌钱况且如此,更何况赌的是性命!专诸走进他自己的庙,立在空空的正厅正中,面向大门。从大门到正厅,虽然有好几重门,可都建在同一条直线上,白天的时候,从正厅望出去,可以看见湖水,可以看见水平线外的天,可以令人产生升天的遐想和幻觉。可这时候是深夜,云、雨、雾气交织成一副黑幕,视野范围近乎零。专诸能看见什么?他看见的是他想看见的:公子光身着诸侯王的礼服,毕恭毕敬地对他行鞠躬之礼。那所谓的“他”,当然不是他的肉身,是象征的他肉身的枣木塑像。他的灵魂何在?在黄泉么?他没想过。华夏人大都不想这没用的问题,所以华夏人没有自己的宗教。这时候他想的只是: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他专诸的名字将永垂不朽!

公子烛庸陪同吴王僚从公子光府上出来的时候,雨还在滴滴哒哒,同他们进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空气却更加凉了,凉得简直可以说是有些冷。可是公子烛庸与吴王僚都觉得热,觉得渴,都感觉到一股按耐不住的亢奋,也许真是因为吃了龙筋凤尾豚,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不过,因为什么并不重要,感觉到什么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都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而且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难道专诸失手了不成?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因为专诸没有出手。为什么专诸没有出手?因为公子光手上的酒杯没有滑落。公子光手上的酒杯没有滑落?不错。酒杯滑落,是公子光昨晚同专诸约好的信号。没有这信号,专诸不得轻举妄动。

 

“为什么不让我出手?”送走吴王僚与公子烛庸,专诸迫不及待地问。

“今晚不过是一次试验。”公子光说。

“试验?”专诸反问,一脸的惊愕。

“不错。”公子光点头。

“什么意思?”专诸气愤愤地问。

换上谁能不生气呢?这一点,公子光清楚得很。于是,他拍拍专诸的肩膀,叫专诸坐下,又亲自捧上一杯酒,放到专诸的面前。

“我知道你会生气,”公子光说,“因为你觉得你被骗了。不过,我不能预先告诉你。如果我预先告诉你了,今晚的试验就不可能这么成功。”

专诸喝下一口酒,却并不回话。

公子光接着说:“我要是告诉你今晚不过是一次试验,你会紧张么?你肯定不会。真要动手的时候,你会紧张么?也许会,也许不会。难说。紧张不紧张,不能说不要紧,但更重要的是,你的紧张会不会表现出来。或者,不如说,吴王僚能不能觉察得到。也许你并不紧张,但吴王僚以为你紧张,那就很不好。也许你其实很紧张,但吴王僚浑然不觉,

那就很好。” 

公子光说到这,停下来,笑了一笑,也许只是为了换口气,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可能还要接着说。专诸趁机插嘴问:“我紧张了吗?他觉察出来了吗?”

公子光又笑了一笑,说:“你既然这么问,说明你紧张来著。不过,他显然并没有觉察,所以很好,比你不曾紧张还要好。”

“什么意思?”

“干这事儿,难得不紧张。不紧张,也许只是偶然。紧张,是必然。所以,宁可紧张而善于掩盖紧张,或者说宁可紧张而不善于表现那紧张,那才是万无一失之道。”

专诸不以为地笑了一笑,说:“就为看我是否善于掩盖,或者不善于表现,就把这机会丢了,值么?”

“你以为今晚当真是机会?”

“怎么不是?”

“你没看见他叫他手下的四大高手紧贴你身边站着么?”

专诸不屑地一笑,说:“四大高手?究竟有多高?我倒真想看看他们阻拦得了我出手不!”

“也许不能,也许能。”公子光说,“不过。咱不能在这上赌。万一他们能呢?”

专诸听了,半晌不语。公子光这话,听起来刺耳,可他知道这话绝对正确,无可反驳。半晌之后,他说:“照你这么说,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了么?”

“怎么会没有?你没听他说他明年还要我请他吃龙筋凤尾豚么?不过,咱的计划得做点儿修改。”

“什么修改?”

“你那鱼线不能藏在腰里。”

“为什么?他今晚不是没叫人搜身么?”

“不是怕搜,是怕你没机会从腰里掏出来。你没看见你身边那四条汉子一直紧盯着你的手?我担心只要你的手偏离切鱼的动作,那四条汉子就会对你下手。”

“有那么严重?那你说该把那鱼线藏在哪?”

“藏在鱼腹。”

“藏在鱼腹?”

“不错。你一刀将鱼腹切开,把手伸进鱼腹。这是破鱼的惯例,没人会起疑心,都以为你只是去把鱼肠、鱼鳔掏出来。你也当真把鱼肠、鱼鳔给掏出来,不过,顺手也就掏出那事先藏在鱼腹中鱼线。”

“这主意不错。”专诸想了一想,点一点头,眼神里露出一些兴奋,也露出一些懊丧,“可惜今年没机会了。还得等一年。”

“至少得等一年,也许还不止。” 

“也许还不止?”专诸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难道你还想搞什么试验?再看看还有什么要修改的?”

“不是这意思。”公子光摇头,“我相信这刺杀方案是没有漏洞的了。不过,杀了吴王僚并不等于成功。”

“此话怎讲?”

“你知道先王余祭是怎么死的么?”

“听说是被刺客刺死的。”

“不错。你知道那刺客是谁吗?”

专诸摇头。

公子光说:“不仅你不知道,连我这本来知道的,现在都忘了。就算我还记得,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因为没有人把他的名字记下来。国史对于这件刺杀案只有三个字。”

“三个什么字?”

“盗杀王。”

“盗杀王?”

“不错。”公子光说,“你愿意死后成为国史上的一个‘盗’字么?”

专诸也许不如公子光那么聪明,但他并不傻。听了公子光这话,他立刻醒悟了什么才能叫成功。于是他问:“如果今晚我杀了吴王僚,你没有把握当上吴王?”

聪明的人喜欢同不傻的人打交道,听了专诸这话,公子光高兴地笑了,他说:“不错。今晚你杀了吴王僚,你我都难逃一死。就算我逃脱了,甚至就算连公子烛庸也死于乱。可公子掩余没有来,国家的重兵都操在他的手上,他能放得过我么?再说,季叔怎么看待这件刺杀案?也很难说。虽然他没有争夺王位的心思,可这并不等于说他支持这刺杀的行动。如果季叔反对我,那么,即使公子掩余败在我手下,我这吴王也绝对当不成。”

“这么说,这事情不就是很难办了么?”

专诸有些失望,但也有些兴奋。失望,在他的意料之中。兴奋,在他的意料之外。为什么会有些兴奋?难道在他的潜意识之中,他并不情愿杀身成名?难道在他的潜意识之中,他竟然怕死?这思绪令他打了个冷颤,为了掩盖内心的惶惑,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倾杯,一饮而尽。

“不错,的确很难。但咱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对吧? 只要咱耐心等,机会必定会来。”公子光说,神情有些犹豫不决,好像是手上有一颗定心丸,却拿不定主意是给专诸呢?还是留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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