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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 (13)

(2007-02-13 20:04:01) 下一个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 (13)

 

§7 (1)

           

专诸从湖上回来的时候,公子光已经走了。走了?怎么不留他吃晚饭?专诸问。用不着了。伍子胥说。用不着了?为什么?专诸又问。他已经知道你是谁,而且非常想交你这个朋友。伍子胥说。公子光要交我这个朋友?专诸不敢置信。公子光是什么身份?专诸又是什么身份?且不说专诸与公子光所处的时代是血统论当道的时代,公子王孙与平民百姓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就是换成现在,一个是政治局常委,另一个是盲流民工,交朋友?即使不是绝无,也至少是仅有吧?专诸不信,理所当然。况且,他既然要同我专诸交朋友,为什么不见我就走了呢?他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所以先走了,嘱咐我试探试探你的意思。真的?伍子胥点头。专诸见了,一脸的受宠若惊,伍子胥的脸上却没有笑意,好像还有几分愁。也许这愁是故意做给专诸看的,也许这愁的确发自内心。不过,这都不相干。总之,专诸看出了伍子胥脸上的愁绪,于是问道:怎么?你好像不怎么高兴?难道,……。

专诸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不是故意卖关子,也不是不知道应当如何措辞才好,是没想清楚应当说什么。正在为难的时候,伍子胥把话接过去,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他公子光为什么想交你这个朋友?这话令专诸一愣:可不,他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你忘了那天我同你说的那句话?你哪天同我说的哪句话?我说你能令公子光快活。他当真不快活?不错,他当真不快活。怎么才能令他快活?你能干什么?做菜?不错,你是会做菜。不过,他公子光是那种吃顿好菜、喝口好酒就能快活的人吗?他要杀人?不错,他要杀人。他要杀谁?杀你!杀我?他不是要交我这个朋友的吗?怎么又要杀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你想不想杀身成名?

杀身成名?我专诸让他公子光杀,我专诸就会成名?这说法也太荒唐了吧?绝对不可能,专诸想。专诸既然认为这想法太荒唐,自然也就没有这么问,他只是瞪着伍子胥出神。伍子胥知道专诸想不明白,于是解释道:当然不是真的让他公子光杀你,不过是叫你为他公子光办一件事。这件事不好办,办不成,你必死无疑;办成了,你十之八九也得死。

经伍子胥这么一点拨,专诸明白了,像是走到了隧道的尽头,看到了阳光。阳光?为公子光办一件事而死有那么灿烂吗?也许只能算是光,因为专诸心中还有疑云,阴天的光虽然也是太阳投下的光,却没人称之为阳光。

“行刺吴王僚非得死吗?”专诸问,他已经猜到了伍子胥说的“那件事”,就是“这件事”。

伍子胥略一踌躇,说:“也许能不死,不过机会很小。”

“我能在远处杀他,难道还逃不走么?”

“怎么杀法?”伍子胥这话,像是问,其实不是问,因为他知道专诸会怎么回答,也知道该怎么反问。

“我打弹弓还从来没失手过。”

“鸟儿在天上,没遮没拦,任你打。吴王出行,前有仪仗,后有随从,左右都是护卫,更有斧钺交叉,旌旗重叠。你看都看不清他的车子究竟在哪,你怎么打?”

“就算用弹弓不成,你看过我使剑,对吧?公子光少不得会有宝剑,对吧?我那剑法再加上一把宝剑,谁挡得了我?”

“你这话也许不错,也许错。不过,……”

专诸打断伍子胥的话,说:“什么叫也许错?难道你以为有人挡得了我?”

伍子胥说:“我只是说也许,没说一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况且,就算你的本事真是天下无敌,吴王贴身的护卫也不都是白吃饭的,等你把护卫一个个都刺死之后,吴王僚还会在那儿等着吃你一剑?他还不早就跑了?你上哪去刺他?”

“照你这么说,根本就无从下手了?”

“下手的机会是不多,但不等于没有。你得有机会靠近他,在你与他之间不能有别的人,也不能有任何东西阻拦你。你出手的时候,他的护卫也会出手。如果护卫先致你于死地,你就算是白死了,公子光大概也会搭上一条命。如果你先致吴王于死地,你也许能侥幸逃脱护卫的围攻,但机会微乎其微。”

“谁去设法制造接近他的机会?,总不会叫我去吧?”专诸问。

“这自然是公子光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伍子胥说。

“我失手,一败涂地。”专诸说,“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我成功而死,怎么个‘杀身成名’法?” 

“公子光成为吴王,自然会替你料理一切。”

“比如,……”

“比如树碑立传,封妻荫子。但凡一个诸侯能办得到的,只要你要,他绝不会不肯。”

“谁能担保如此?”

“他肯对天发誓,我可以作为见证。”

专诸听了,沉默不语。他的确极想垂名史册,但他也极想活得风光。拿死去换名,没有活头了,值么?

“你想不想干?”伍子胥问,“你想,你我这就去见公子光。你不想,你我这就从湖上逃走,趁船还在。你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公子光的秘密,你我不上公子光的船,就只有上这条船。”说完,顿了一顿,又笑道:“虽然这条船也是公子光的船,毕竟

不同。”

伍子胥笑得镇静,笑得安祥,笑得令专诸折服不已。一个有大仇未报的人,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又逃?而且说得这般轻易,好像只是到湖上去散散心。况且,他并不是非逃不可,他可以把专诸卖了,再替公子光物色另外的刺客。伍子胥真是个高人!他想。他自己又是什么人呢?他相信他可以逃得掉。可是逃掉之后呢?他可以活。但是有活头么?他能干什么?还去当渔民?当一辈子渔民?浑浑噩噩了此一生?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机会是要命的机会,可这机会也是一旦失去就不可复得的机会。如果他选择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伍子胥,他当初就不该跟伍子胥到这儿来。不逃呢?那是等死。他知道行刺这事儿,不是说干就能有机会干。公子光得等,他也得等。也许等十天半个月,也许等三年五载,也许时机根本等不来,白等一辈子。等死绝不好受,可是这虽然是等死,不也是等待垂名史册的机会么?

水边的亭子总是有风。水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风应当不凉,专诸却感到阵阵凉意。心里冷透了,什么热风也吹不热。他看了伍子胥一眼,希望伍子胥催他给个答覆。如果伍子胥催,他一定会说干,即使他没有想好。可是伍子胥正在专心致志地欣赏西下的夕阳,一副人我两忘的样子。专诸不由得也扭过头去看湖,渐渐地,他看到了他实际上看不到的渔村,看到一个破败的柴门,看到柴门里站着一个须发苍白,皱纹满面的老汉,看到老汉对面有一个瘪嘴驼背的老婆子,还看到一个拖着两条鼻涕的傻小子对着老婆子乾号。他看不清那老汉的脸,看不清那老婆子的脸,也看不清那傻小子的脸,可是他心里明白:那老汉是他自己,那老婆子是他老婆,那傻小子是他的孙子。一只失群的鸥鸟在湖上盘旋了几周,忽然“嘎”的一声,窜入湖滨的树林。专诸一惊,眨一眨眼,那老汉、那老婆子、那傻小子都忽然不见了,湖水平静而明亮,片片火烧云预示明日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我干!”专诸终于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重似千钧。太阳恰好在那时掉到湖里,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被这两个字震的。

“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伍子胥恰好在这时候扭转头,没有看见太阳掉,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因为这两个字在他意料之中,所以轻得简直没有份量,什么也震不掉,更别说是太阳了。

 

公子光的马车在潇潇子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夜已深,人已静,潇潇子躺在浴池里闭目养神。闭目养神?那是替潇潇子换洗澡水的使女的看法。潇潇子其实心神不宁得很,想养也养不了。什么事令潇潇子心烦意乱?那话儿有一个多月没来了。起先她还存一份侥幸之心,也许只是偶然错过吧?可她昨晚莫明其妙地恶心了一场,今日早晨又莫明其妙地作呕一次。再莫明其妙,也不会再存侥幸之心了。这该死的专诸!死到哪去了?潇潇子心里头大骂,却偏偏开不得口。正在生闷气,使女进来说:公子光来了,急着要进来见你。公子光在这会儿来?急着要进来见我?莫非他那毛病好了?潇潇子想。不过,这想法并没有引起什么兴奋,相反,令她略微产生一些心烦意乱。你叫他在客厅里等着,我这就来,她吩咐使女。

潇潇子走进客厅的时候,公子光在徘徊。公子光一向行动果断,没有徘徊的习惯。是激动?是兴奋?是焦虑?还是得意? 潇潇子一向自负善于察言观色,却居然没看出来。这令潇潇子不安,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出她失去自信,尤其是男人。不过,潇潇子的不安纯属多余,公子光并没有注意潇潇子的神,只注意到潇潇子的色。在公子光眼中,潇潇子那一晚显得格外撩人,也许是潇潇子的确增添了一份抚媚,也许只是因为公子光自我感觉良好。什么事儿叫你这会儿找上门来?潇潇子从公子光看她的眼神中恢复了自信,她问,语调像嘲弄、像调侃、像关怀,总之,不 管像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令男人心跳加速。专诸舍得撇下潇潇子这种女人,勇气真不小!就冲这一点就是个人物,公子光想。

潇潇子看出公子光在走神,倩然一笑,说:“怎么?该不是忘了为什么而来吧?”

公子光咳嗽一声,定定神,说:“笑话!我有那糊涂吗?我不过在想应当怎么跟你说才好。”

“哟!这么说,事情还不小?”

“不错。不过,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

“我的事?”潇潇子心中先是一慌,转而一想: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于是轻蔑地笑了一笑,说:“我有什么事?”

“你要找的人,我帮你找着了。”

“我要找的人?我要找谁?我什么时候请你帮我找过人?”潇潇子反问,心中有些兴奋,她知道公子光说的那个人,正是她要找的人;语调却依然无动于衷,她不想公子光知道她在找他。

公子光说:“我不像你那么小气,非得别人请才肯帮忙,我公子光向来乐于主动帮朋友的忙。”

潇潇子略微想了一想,觉得再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就整整衣襟,板起脸问:“你把那该死的藏在哪了?”

公子光笑了一笑,说:“你的人,我哪敢藏!不过碰巧碰上了。他也在找你,而且找得神魂颠倒、废寝忘餐,……”

“瞎说!”潇潇子打断公子光的话,“他要是真想找我,我怎么没看见他!”

公子光说:“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那船撑走了,你叫他上哪去找你?你告诉过他你住在这儿吗?你不是没有吗?”

潇潇子问:“他怎么不跟你来?”

公子光白一眼潇潇子,说:“你以为你这话问得高明?你我的关系,我方便同他实话实说吗?我并没有告诉他我认识你,我只是答应帮他找一找。”

潇潇子听了,不禁失笑,说:“不便实话实说,是怕你自己出丑?还是怕我难堪?”

公子光说:“没时间跟你废话,你要是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那我就走了。”

“走了?”潇潇子大笑,“你要是肯就这么走了,你根本就不会来!”

公子光无可奈何般苦笑了一下,说:“算你狠!”接着,就把专诸如何救了伍子胥,如何领着伍子胥来找他公子光这一节,细细地说了一回。末了,又叮嘱一句说:“他如今人在闲闲园,至于你去不去找他嘛,那我就管不着了。”

潇潇子听罢,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儿?你不是早就想找他的吗?怎么反倒是他先找上了你?”

公子光说:“这就是所谓天意嘛。”

“天意?天有意吗?”潇潇子反问,“我看是我的意思还差不多。”

“这事儿同你有什么相干?”公子光笑,表面上是嘲笑,心里头是窃笑,他巴不得潇潇子往这事里搅和。

潇潇子说:“怎么不是我的意思?我那天要是去了船上,专诸怎么会下船?专诸不下船,怎么会碰见伍子胥?不碰见伍子胥,又怎么会去找你?”

公子光也沉思了片刻,然后作忽然醒悟状说:“有道理!还真有道理!既然是你的意思,那么,下一步该怎么走就看你的了。”

“笑话!”潇潇子说,“是你要找专诸,我不过成全了你的心意。现在你既然找着他了,我倒正要问你:你找他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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