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一九五三年底,大哥将一套高中数理化教材邮寄给我。邮包越过了千山万水,它从江苏启程,出山海关,过鸭绿江,到达朝鲜江原道洗浦郡的一条深山沟里。此地距三八线不远,停战前能听到前线的隆隆炮声。邮包很大很重,外面是布袋,里面用牛皮纸裹了好几层,捆扎得结结实实。有两本书的书底切去了一个多厘米,缺口处正好放一只圆规盒,包裹仍然方方正正。由此可见大哥做事之细致严谨。
请大哥寄高中教材给我,与学历无丝毫关系,仅仅是为了填补阅读的空缺。
我从小爱读书,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儿时在乡下饥不择食,农村流行的七字书(俗名七字段儿)看过不少,甚至连画符箓的“祝由科”都找来看看,更不用说鬼怪、剑侠、演义的书了。进县城读中学后,条件虽然有些改善,但选择的余地仍然很小,通常是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做不到有计划的学习。最近两年,读过了吕叔湘的语法修辞讲话,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还有上海倪海曙主编的新文字月刊,以及形式逻辑学的小册子等。所有这些都是为读书而读,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并没有任何目的。
我在志愿军炮三师的司令部做文字工作,朝鲜停战后,空闲时间很多。在深山沟里找不到书看,又不爱玩扑克、跳舞唱歌,越空闲越感到心慌难受。参军前读到初中毕业,全县就一所初中,没有接触到一个高中生,不知道高中学习什么,觉得高深莫测。已经学过的代数是翻译美国的教材,叫范氏代数,高中要学范氏大代数,从这个“大”字就让人仰慕不已。我还特别喜欢几何,它的公理--定理--定律,概念严谨。证明过程要先列出已知条件,再明确求证目标,然后根据已知条件,一步一步地推导,得出最终结论,思路清晰,逻辑严密。二十年后,当我辅导女儿做算术应用题时,也要求她按这样的步骤做,可以说,再难再复杂的四则应用题都能迎刃而解,虽然过程繁琐了些。
当时的数理化教材全文翻译自苏联,每单元后都附有大量的练习题。比如代数,每册的练习题总有上千条,答案附在最后,这对自学者十分有利。我曾试图找人指导,周围有两个进过高中的人,也有人是在大城市接受的正规教育。但我很失望,他们都不能提供任何帮助,没有办法,只好完全靠自学。我用光连纸订了个厚厚的本子,用来做练习题,做完一个单元后,再翻到后面对答案。在这个本子的牛皮纸封面上,我写上“无师自通”四个大字,进大学后将这练习本淘汰了,“无师自通”的封面单页,却一直保存到九十年代。
现在可能有人要问:你一个人捧着数理化教科书啃,别人会觉得奇怪吗?不存在这问题,因为当时没有学历这一概念。如果要提拔,比如从副排到正排,从正排到副连等等,上级会根据你的资历与能力决定,从没有听说考虑到学历的。业余时间,你打牌、看红楼、学马列,或者闲逛、扯山海经,各有所好,我学数理,自然无人过问。
自学难点是立体几何。因为没人讲解,又没有直观教具,要建立三维的空间概念就比较困难,所以学得不够好。
一九五六年高校扩大招生,完全出于意外,巧的是,当这个消息传来时,高中教材我基本上已自学完。此时我已经转业到南京市级机关工作,当我参加高考的要求提出后,领导和同事们似乎都不大相信,记得管人事的一位姓刘的女处长就对我说:你考着看吧!
我最初的志愿,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的“河川结构与水电站专业”,这是受孙中山的影响。记得那年,我第一次进县城,考进了如皋师范学堂。在图书室的旧书堆里,有一本孙中山的演讲集,我借来看了。孙中山在他的演讲中提到,有人考察由宜昌到万县一带的水力,可以发生几千余万匹马力的电力,像这样大的电力,比现在各国所发生的电力都大得多。不但可以供给全国电车和各种工厂之用。让这么大的电力来替代我们做工,那便是很大的生产力,中国一定可以变贫为富。我看了很激动,心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建成了三峡电站,中国也就能强大起来了,富裕起来了。有一阶段,我像着了魔一样,忍不住天天想孙中山的三峡电站,。
在填写高考志愿时,一念之差,我将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放在第二志愿,将复旦列为第一志愿,但并不存有希望。结果却出人意料,我以第一志愿被录取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
寄往朝鲜的这一套高中教材,竟然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