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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 训

(2007-02-13 14:51:43) 下一个
上大学的第一年是军训。离开北京,离开亲人,让我怅然若失。听说军训很苦,像当年的上山下乡,有些后悔不该上北大,都是父亲做的主,为了让我继承父母的传统,当他们的校友。

  我的父母是六十年代的北大毕业生,那时是五年制,记得母亲曾埋怨因此而少了一年工龄。想不到近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等他们的女儿再踏进这所学校时,又回到了五年制,不能不感叹命运作怪。

  我的身材有些特别,上身小,腿很长,辅导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我凑了一套军装,小号上衣,特大号裤子。裤子虽然长短还合适,却肥大得像条船。皮带一打上,我的小腰不盈一握,尤其显得滑稽,于是我立码有了个绰号:“荷花水上漂”,它竟成了我一年军训的代号。更可恨的是有些人不耐这名字之长,干脆省略叫我“水上漂”,这名字给人“轻薄桃花逐水流”的联想,气得我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我们军训的地点是河北省正定郊外的某连队营地。一溜砖墙把营地围得严严实实,正前方是铁栅栏门,有卫兵站岗,连条狗也别想溜进来,真有点当年周亚夫细柳营的味道。营房也是几溜几排的标准大排房,里面是简陋的床铺,一间屋里十二个人。“简直像监狱!”我心里对自己说。

  我的情绪很低落,因为腿上的疮口有些溃烂,奇痒难耐。暑假到南方玩儿了一圈儿,桂林山水,衡山风光,印象不深,南方的花脚大蚊子倒着实让我吓破了胆,以致谈虎色变。我的两条腿惨不忍睹,肿得像陀螺。当地人说用红花油,洒了一大瓶,无效,反而更痒。结果我的手指甲把我的陀螺腿变成了血葫芦,在北上返京之前就开始化脓。本想以此为由,逃避军训,又被父亲骂了一顿。只好“轻伤不下火线”,带了点外敷药,便登上了军训的火车。

  刚放下行李,辅导员便和两个军人走了进来。辅导员介绍说,我们同屋十二个女生是一个班,三连二排一班。两个军人中那个黑红脸膛,敦敦实实的矮个子是我们的班长,另外一个白白净净的,像个城市兵的中等个是我们的班副(副班长)。班长是湖南人,口音很重,班副只好连翻译带解释。班副不像班长一样不苟言笑,还多亏他照应,我才能在军训中“存活”下来。

  班长先向我们讲述了简单的军规纪律,特别是军号的作用:起床号,冲锋号,熄灯号等,都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得违抗。南方女孩儿王剑嘴快,她首先发难,结果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她问:“解放军叔叔,我有个问题。”班长和班副和我们差不多大,可能比有些同学还小,这是个习惯性的称呼。连班长都脸憋得通红,总算没笑出声,没失了他的“军威”。

  听到第一声军号声,我们还在梦里,看表,早上四点,外面黑乎乎的,以为听错了。王剑说:“是男生连,管它呢!”我们放心地接碴儿睡。第二遍军号响时,门被一脚踹开,灯光大亮。房间里立刻炸了窝,就像一颗炸弹开了花。我们都衣冠不整,虽然隔着蚊帐,也看得出有些女生连上衣都没穿。班长和班副像两尊煞神站在门口,班长的脸色铁青。不用翻译,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我一字不差地听得明明白白:“你们是军人,这里是军营!你们还以为你们是北京城里的大小姐?要不要我一个一个到床前请你们下塌啊?懂不懂军号就是军令,打仗时违令是要枪毙的。我到操场上等你们,五分钟不到者,关禁闭。”其实我们十二个人,加我也只有四个是北京的,其余的都是外地的。有两个还是当届高考的省状元,一个是国际奥林匹克数学比赛的第二名,天之骄子。班副的脸色也很难看。接着,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屋里又恢复平静,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五分钟后,我们盔歪甲斜地站在操场上,凌晨的凉风吹得我簌簌发抖。我是班里最高的,自然站到队尾。不知为什么,班长总像是看我不顺眼,嫌我口令喊得像蚊子叫,问我:“没吃饱吗?”“本来什么还没吃呢!”我心里说,但嘴上又不敢顶撞。“一二三”我喊了五六次,他才罢休。我在想,如果他是当年的孙武子为吴王训练女兵,为了杀一儆百,首当其冲掉脑袋的可能就是我,谁让我这么高呢。

  走正步时,班长骂我脚抬得不够高,站都不会站,好像我是他所看不上的北京大小姐的代表。我本来从心里看不起这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兵,这回却真的看到了他的大将军八面威风,他昨晚说过:“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我当时一撇嘴:“都想当元帅,还不乱了,我就不想当元帅。”这回他好像存心让我见识当兵是咋回事。我的眼泪在眼圈儿里直转,总算没掉下来。我知道,真掉下来我会被骂得更狠。还是班副维护我,他解释说我人高重心高,需要更多练习。

  吃早饭时,我们已汗透征衣。

  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下午收操时我觉得自己都快散架了。班副叫住我:“想不想再练练走正步?我单独训练你。”“这是命令吗?”我问。“不是,是建议。”“好吧。”心里是老大的不乐意,却又不好意思拒绝。班副好认真,蹲下来搬正我的脚,我觉得不自在,腿上的疮口似乎更痒了。也许军队就是这样,没有隐私权。这样的好几天,我真有些不耐烦,但好像班长真的不太挑剔我的正步了。

  晚上在水房洗衣服,旁边的白清与另一个女生不阴不阳地揶揄我:“有张漂亮脸蛋儿就是有用,护花的男人有的是,班副都忙不迭地给她开小灶。”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反唇相讥:“谁稀罕?你喜欢也可以到大太阳光底下多站一个小时,班副只怕求之不得。”

  白清是我进北大认识的第一个同学,是个个子矮矮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其貌不扬的女孩。还在排队领校徽和学生证时她已经把班里28个同学的“底细”都摸清了。白清是四中毕业的,虽然不是状元,却是北京同学里高考成绩最好的。我,很惭愧,高考是全班倒数第三。本以为进了北大,原来的中学和高考成绩都不重要了,没想到还有跟“历史”这么较真儿的人。不知白清怎么打听到我父母也是北大毕业的,另一个北京女生王颖和我是好朋友,她告诉我白清到处传播“水上漂是典型的绣花枕头,那么低的分数不知是走什么后门进的北大。”我心里虽然有气,却又有口难辩。

  对我的回答,白清也“哼”了一声,转向另一个女生说:“真有这么不知廉耻的,靠爹妈进北大,感情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班长是明白人,就知道她是中看不中用的。”我有些恼羞成怒了,王颖气不过,插嘴了:“有啥奇怪的,班长嫌水上漂个子高,伤了他男人的自尊心。”这好像触动了白清的心事——她也很矮,她再没挤兑我。我一方面感激王颖替我解围,一方面又怨她竟也叫我水上漂。

  军训的一个节目是叠被子,被子要叠得像刀切的豆腐块儿一样。我从小在家就没怎么叠过被子,但自以为我叠的被子也不是全班最差的,班长却不依不饶,把我的被子打散了好几回。班副于是手把手地教我,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让我难堪。

  军训不到一个月,我们都掉了不少体重。一两多的茴香馅儿的包子我连吃八个还不觉得饱,油水儿实在太少了,体力消耗又实在太大了。营地里有个小卖部,但什么都没有,又不能出军营。每天吃饭前还得唱军歌,哪个班唱得响哪个班先进去吃。于是我们的肚皮和嗓门儿一样嘹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开始还有人抗议这是非人待遇,结果没几天,这些抗议的人也是唱军歌最响的。

  军号总是在早上四点就响,从起床到吃早饭的空间其实是一天中最长的一段。有一天早上是野营拉练,我跑在最后面,一边跑一边睡,我已经累得做什么都能打盹儿了。奇怪自己为什么不生病,也好休息一天。突然间腿上一阵生疼,好像疮口又裂开一样。睁眼一看,班长正在我旁边,不知他是踢了我一脚还是用他手中的小旗杆抽了我一下,反正我彻底清醒了。定睛一瞧,难怪他生气,队伍早没影儿了,没挨四十军棍,我就得感谢苍天后土了。我一言不发地跟着班长,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回去他会怎样罚我。追上队伍,他们居然都在稍息等我,我更难受了。谁知班长这回并没有大做文章,我于是平生第一次由衷地感激他。

  月底是中秋节,我们每人发了四块硬得像车轮一样的北京月饼,还在营地里的礼堂放了场电影,并被允许便装出营四个小时。那是军训以来我最快乐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羡慕穿军装的,真穿上了,才知道是这么单调,想疯了换便装。

  正定府没什么特色,惟一的特产就是可以和月饼一比硬度的烧饼。但正定府却有一人造之景观,那就是当年拍电视剧“红楼梦”时建的荣宁二府,给这个土包子城市平添了一点富贵之色。回到营地,我们每个人都是满抱的食物。我们都馋疯了,连最土的米花糖都成了好东西。

  我腿上的疮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外敷药都被脓水冲掉,根本不管用了,洗澡跟受刑一样。我好委屈,好烦恼。出操时细心的班副终于发现了,他向班长请假,带我去卫生所。

  其实卫生所就在操场后面,小卖部旁边,从窗户望出去,正看到出操的士兵。班副把我交给一个身高有一米八还挂零的、穿白大褂的、清清瘦瘦,斯斯文文的军人,临走嘱咐我不用着急归队,班长那儿有他应付。我好感激班副,没有他,我真不知如何活过来。

  这个高个子军人介绍自己叫李红军。我心里暗笑:“这么不俗的人,却这么俗的名字!”李红军是这里惟一的医生兼护士。李红军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腿,告诉我说这叫黄水疮,是南方病。他一点不嫌脏,蹲下身子,轻轻地给我上药,轻轻地给我包扎,真想不到一个大男人竟如此温柔,更让我惊讶的是他是个入伍有八年的老兵了,尽管他只有二十五六岁。“你喜欢军营吗?”我问。“有什么办法,爹妈都是修理地球的,上大学谈何容易?我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参军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我无言,生长在北京城里的我虽然知道上大学对很多人家都是奢侈品,却从没有感同身受。

  包扎完毕,李红军站起身,对我诡秘地笑。“我可以走了吗?”我问,他说:“光上药不行,你耽误得太久了,得打消炎针。”“能不打吗?”我都不记得上次打针是什么时候了,母亲说我虽然细条条的,但身体从来就很好,感冒发烧一挺就过去了,连去医院都没来得及。“恐怕不行,”他说,“脓水太多,外敷药呆不住,效果不会太大,你可以等一周再看看。”“打针打胳膊吗?”我又问。“不是,那儿的血脉不成。”“那打哪儿?”我害怕了,他笑而不语。我不知道我的脸是否红了,但我知道一团火直烧到我的脖根。

  我不知我是怎么出的卫生所,窗口门前有一些探头探脑,挤眉弄眼的大兵,我感觉他们好像都在嘲笑我。我不知道李红军说的是真是假,但我希望不用再回来。

  果然像李红军所说的,我的腿不见一点好转,反而更糟,我都怀疑这样下去会最终全部烂掉。我实在忍无可忍,向班长请假去卫生所,班长无二话,他好像刹那间有了同情心。还是李红军,还是那样诡秘的笑。我觉得很羞愧。“你放心,我不会看你的。”“你不看,那你瞎打呀?”“我会看,但不是……”他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想起在北京街头曾见过农村妇女撩衣服给孩子喂奶,全无所谓,我想我也许太小题大作了。

  李红军很明白我的尴尬,他把闲人赶开,关上门窗,拉上窗帘。他为了让我放松,边打针边和我聊天儿。他说他没事儿时也常在窗口看出操,看到我好几回,说我挺引人注目的。“是不是我最高最傻?”我在矫情。“不是,”他说,“你最漂亮。”我心里一阵得意——等的就是这句话,想不到大兵的嘴也会这么甜,并不都笨得像棉裤腰。

  我正准备离开,他叫住我说还得再来四次,一共五针。我已经无所谓了,觉得能来卫生所躲避操练也不错,便很痛快地答应了。

  第三次来卫生所是周末,连队放假,但不能出营门。李红军好像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的像一包水果小吃,我不禁咽了咽口水。他第一次问我训练的情况,我说班长很凶,班副还行。他说其实我的班长是这里最好的,虽然严格些,但他带出的兵在演习中是常胜不败的。我告诉他我现在在练射击,单发还行,连发十颗子弹九颗飞天,而且差点走火伤人。最难过的是冲锋枪的后座力把我的肩膀都震掉了。他说打冲锋枪是有窍门儿的,我回去一试,果然肩膀不再受伤了。

  我正准备离开,他把那包水果点心递给我。“这是?”我不解其意。他说:“拿去给同学们分分,你们这些大学生,也不容易。”我有点慌了,从来没经历过这个,这是不是糖衣炮弹?他是不是好人?我心跳如雷。

  我没有拿,我觉得我不该拿。我不知道他们每个月有多少津贴,肯定不会多,我和他算什么呢?但我有了心事。每次出操跑步经过卫生所,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气猛回头,正看见李红军站在窗口,似乎在笑。我的心不禁剧烈地跳。

  “停止前进,”班长大喊,“立正,向右转,向前看,稍息。”他走到我面前,“你,出列。”我哆嗦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是”,无奈,我一步向前,感觉白清在我身后冷笑。

  “为什么回头?还有没有组织纪律,都算老兵了,还这么散漫?”“报告班长,我,我,我脖子痒。”我不知所云。我听见身后有人笑,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脖子痒就回头,知不知道,当年抗美援朝,有个士兵为了不让美帝发现我军的目标,被燃烧弹活活烧死也不动一下,什么精神?”我咧嘴:“太惨了!”但我没敢出声,依旧昂首挺胸,目视正前方。“回去关你禁闭,好好反省反省!”我有些发傻了,还没有女兵被关过禁闭呢,以后咋见人?

  班副总是在最关键时候救我,这也许是白清最讨厌他的缘故,说他是好色之徒。班副说:“下不为例,这次记过一次。”班长好像也觉得罚重于过了,没再坚持,我在心里对班副真是感激涕零。

  再见李红军又是一周以后了,他对我说团部有台缝纫机,他可以求人帮我把裤子改改,太难看了,腰也太肥了,兜不住。我犹豫了半晌,想起那个外号,我答应了。改回来的裤子确实好多了,虽然还是有点大。我有点怀疑不是缝纫机改的,针脚不太像,但我没有问。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李红军问,我笑得直不起腰,认识这么久,他才想起来问。我眼珠一转,留了个心眼儿,“我姓何名花,我叫何花。”心里在骂自己:“怎么把外号用上了?真土。”“好名字!”李红军赞道。“到底是农村人。”我暗暗撇嘴。

  都有点盼去卫生所了,一来可以逃避操练,二来不用看班长的脸色,三来可以无拘无束地聊会儿天儿。我喜欢神侃,在军营根本没得机会。熄灯号一响,不睡觉就是跟自己跟大伙儿过不去,本来就没几个小时能睡觉。

  最后一次去卫生所打针,我心里有一丝遗憾——再没有理由来这里了。那针也神奇,我的腿好利索了,虽然留了几块若隐若现的疤痕。李红军送了我一包点心,我不再拒绝,但我偷偷塞了十块钱在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我不想欠他的。他叫我别拘束,有空来玩儿。这包点心惹得王颖好一顿盘问。

  好久我没去过卫生所,但每次去小卖部,总不自觉地向卫生所望一望,只有几步之遥而已,我知道我管不住心猿意马。

  一天正在和班副练卧倒和匍匐前进,冷不丁抬头,李红军正站在我面前,冲我微笑招手。我吓得汗毛直竖——我不是做梦吧?扭头看班副,他没什么反应。我抽身跑过去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他背个小药箱,一脸的诡笑:“怎么不去我那儿玩儿,怕我吃了你?”他说有个男兵休克了,他来救护,顺便来看看我。我有些惭愧,说的也是,我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去他那儿玩儿,难道我心里有鬼不成?

  我约了王颖去卫生所玩儿,回来王颖也是一脸的诡秘:“好英俊,”她说,“还不快抓住,等什么?”“你胡说什么呢?”我佯怒。“装什么假正经。我再明白不过了。”我方寸大乱,我以为这不应该发生,但王颖以为很正常。“怎么可能?他是农村人,又没什么学历。”“爱情是无条件的。”她说,“说什么爱情,也太早了点儿。”“对不起,咱不知道您尚未成年。”王颖好整以暇。

  熄灯号响了,我失眠了,想起明天又可能挨骂,我更辗转反侧了。

  我忍不住时不时地去李红军那里,但绝口不谈感情,只是东拉西扯说闲话。李红军的眼光有时炽热,有时无奈,有时悲哀,但他也没提起过。他仍然买东西给我,我也仍然给他钱,他并不拒绝。我下定决心,这绝对不可能,我的父母如果知道,不会饶了我的。大学生活还没正式开始,我就要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后半年的军训生活过得挺快,当毕业典礼上我们齐呼“首长好”时,当我看到证书上我的连级干部军衔时,我看到了北京,燕园已经在招手了。我去和李红军告别,他有些哽咽,我好难过。他拥抱我,我扭过脸,不给他吻我的机会,我隐隐听见他叹了口气,我的心里在流泪。

  在踏上火车时,班长班副来送行,班长的眼里竟闪着泪光,我好生惊奇。远远地,在送行队伍的最后边,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我看到了李红军,我的心不自主地抽搐。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一阵囫囵海吞。母亲好心疼,说我成了黑蹦筋儿,但生活有条理多了,看来这次军训有价值。

  回校一个月,收到班长班副的信。我心里下意识地盼李红军的信,但又转念他不会没有这点自知之明。晚上晚自习回楼,看楼的老太太问白清:“你们屋有没有一个叫何花的?有封她的信。”“何花,这么土的名字,不是水上漂吧?”“瞎说什么?”王颖白了她一眼,转对老太太:“技术物理系有一个,我帮您带上去吧。”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心跳了。

  拆开李红军的信,上面没有抬头和落款,只有两个大字——想你!我的泪水立刻漫上了博雅塔。我没有回信,我不敢,我只是反复默默地唱那首最流行的歌曲:“曾经是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到美国后的第一年,我认识了一个台湾来的博士导师,他说在台湾,男生大学毕业都要从军一年。他的一个朋友在守金门时复习托福,竟没看到敌军飞机飞过。军法无情,结果军事法庭判了死刑,枪毙时他哭成了一滩泥。我不知道这故事的可信度,但我知道我听得毛骨悚然。比起这个故事来,我的军训真是小菜一碟了。

  到美国后的第二年,和男朋友去打靶。男朋友对我的枪法赞不绝口,说我是神枪手。我潇洒地吹吹枪口上似有似无的白烟,自鸣得意:“那是,好歹咱也是个正连级,能带百八十号人马呢。”有意无意之间,李红军的脸,那个有近十年军旅生涯而仍然温柔似水的男孩子的脸又浮现在眼前,我兴致顿失,“走吧!”我说。男朋友因为比不过我,也兴味索然,我们一同走出了射击场。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摸过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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