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判决书
自从下午接到齐云涓的电话,杜克非就一直不能聚精会神地想事情。本来四点钟还有一个庭长例行会,杜克非以身体不适为由让秘书帮他取消了。
这么多年了,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经过大风大浪的杜克非这么乱了方寸。只除了这一个女人,齐云涓。
齐云涓是杜克非的初恋,是那种最青涩的年纪里最干净又最难以忘怀的感情。即便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依然能感觉到生命中第一次因为一个异性而萌生的颤栗。这样的一个人,和相关连着的一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很容易把人的情绪拉回那段年少岁月。又在猛一恍惚回到现在的时候,让人生出沧海桑田的感慨。
还没到下班的时候,杜克非的心就已经飞出去了。齐云涓约他见面谈事情,这是自他们分手后快二十年里第一次的单独见面,怎不让人兴奋。
杜克非在心里暗暗揣摩着齐云涓现在的模样,该会有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吧。四十左右岁,正好是人生里最成熟的阶段,现在的云涓应当有一种端庄娴淑,气定神闲的美。记得二十年前的云涓,像个小家碧玉般清秀玲珑。
杜克非天马行空地想着,提起公文包正要往外走,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杜克非犹豫了一下,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多半是饭局,不接也罢。转身刚要走,又犹豫了一下,直接打到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多半是有一定来头的,还不到下班时间,不接也不好。想到这里,杜克非颇不耐烦地过去把电话接起来。
喂------杜克非刚一开口,对方的大嗓门就砸过来,老杜,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晚上六点半,老地方见,有重要的事情谈。不见不散。我还要再找几个人去,回见。
还没等杜克非回答,对方的电话就挂了。
这个老于头。杜克非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坏我的好事。不过,杜克非知道,老于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老地方见,一定是非同寻常的事情。
老于是公安分局的局长,跟杜克非年纪相仿,又是同一时期提拔起来的年轻干部,所以,交情匪浅。
在机关里混,谁都知道,不可能不站队,不可能不结帮。有些四通八达的铁关系,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关系学,是机关里混的人第一门要学习的课程。分寸拿捏得好了,如鱼得水,当然,也有可能因此平步青云。
杜克非虽然满心不情愿,还是立即给齐云涓发了个短信:抱歉,临时有重要会议。我再给你电话。
短信发出去了,杜克非又有几分后悔。二十年一次的约会,这样推脱,不知道,齐云涓会怎么想他。人随时走,谁都会有些感慨吧。齐云涓应当能理解他。毕竟他们都不是二十年前的孩子了。
杜克非这样想着,随手给司机佟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前门等自己。
到了南苑宾馆的时候,已经快六点半了。杜克非直奔老地方2楼的包间去。既是重要事情,说不定还会有些什么重要的人出场,这样的情况下,迟到可不够给面子,尤其,像杜克非,还在爬坡的路上。杜克非很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重。从36岁破格提拔为院长至今,快五年的时间,当初的喜悦早就平淡,取代的,是更大的欲望,更高的目标,这个时候,容不得有闪失。
209包间的门半掩着,走到门口,杜克非停了停,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很静,估计他是先来的,杜克非松口气,推开门,走进去。
这是一个很雅致的包间,宽敞明亮,先进的音响设备,独立的酒柜,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这些都说明,这里消费的人,绝不是普通之辈。
杜克非正等得有点不耐烦,一阵喧哗声突然闯进来,然后门开了,涌进来六七个男人,还有一个一脸怨怒的中年女人。除了那个女人杜克非不认识,其他的,多是熟面孔,他们经常在这里聚会。当杜克非的眼睛划过中间两个男子的面孔时,倏然明白,今天的聚会是为什么了。
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市委书记的秘书孙其川,另一个是区委副书记郭立谦。他们一定是为着明天要审判的那个案子来的,而且,杜克非已经猜想到,他们一定是来施压的。这样想着,杜克非的心便不由得沉下去。
明天要审理的那个案子的死者就是孙其川的宝贝女儿孙婉婷。孙婉婷今年14岁,在本市一所很好的中学就读初中三年级。一个月前,孙婉婷在跟本班的一位男同学陈丁丁打闹时,腹部受了陈丁丁的一拳,半个小时后,孙婉婷死在课堂上。经法医鉴定:孙婉婷因受外力撞击,导致脾破裂,内出血过多致死。
这个案子轰动一时。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养到十几岁,容易么。一开始,坊间传闻很多,都说被打死的那个小女孩的父母很有背景,一定要置那个男孩子于死地。杜克非是从老于头那里先一步听到了完整的故事内容。
据说,孙婉婷有先天性脾肥大,这种事,其实该事先告知学校,不过,多数家长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隐瞒,总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躲得过去,因为这种事传开了,一是对孩子不好,怕影响她的心理,二是怕影响孩子的体育成绩,进而影响到日后的升学。
孙婉婷因为从小娇生惯养的缘故,很有点混不吝的个性,喜欢招惹是非,在班级上的名声不是很好,常常欺负同桌陈丁丁。
据老于头说,他们第一次到学校调查取证时,所有目击者几乎一致认定,事发当天,孙婉婷先招惹陈丁丁。陈丁丁在被她打了好几拳之后,被迫反击了那一拳,打在孙婉婷的腹部。一个14岁孩子一拳头的力度绝不可能致死。那次调查时,全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认为孙婉婷一向骄横跋扈,欺软怕硬。陈丁丁,不但学习好,而且性格安静,不善与人争执。
不过,第二次再去学校调查取证时,出乎调查人员的意外,一大半以上的学生都沉默了,少数的几个,也都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没有人再敢替陈丁丁出面作证。
其实有什么好意外的呢?你说谁看不清这件事呢?老于头这样说的时候,无奈地大摇其头。是啊,孩子也被社会收买了。杜克非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回应老于头的。
世故如他们的,谁看不清呢?别说十三四岁的孩子本身已经是半大孩子,懂很多事,家长们只要稍微陈述一下事情的厉害轻重,孩子们自然就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事了。这是社会生存法则,每一个人从小就被灌输进去的生存意识。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万事不沾身的自保秘诀。每一个人都先是看到自己,然后才会用余光扫扫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让人在清醒的时候,会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罢了。
那个孩子,这辈子是完了!人呐,都是个命。穷人的命,就是贱!谁叫人家有权有钱呢,死了都得拽一个陪葬的!老于头的话在耳边回响起来。看来,老于头之前就已经知道事情的一些端倪了。
杜克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不由地叹口气。那个孩子的命运,已经被人推到他的手里来了。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可以大概猜到,此时此刻,孙其川会对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了。
果不其然,酒还没有喝上两杯,孙其川就开始斯文扫地地骂骂咧咧起来。那个女人,也是他的老婆,据说是某国营公司的老总,更是把那个孩子往死里咒。
孙其川对杜克非的要求很简单明了,陈丁丁已满14周岁,应当负刑事责任。定个故意杀人罪,判他个死缓无期什么的,让他这辈子,就这么完蛋了。
也让他的父母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他们好歹还能看见自己的孩子,我们呢,连孩子的面都看不见了。那个女人在一旁一边插话,一边就呜咽起来。
杜克非本来挺反感孙其川的那番话,不过,那个女人一哭,就让他心软了下来。想想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也有女儿。只是这样对待那个男孩,实在让人觉得齿冷。看他们的样子,绝不是随口说说。今天这样的宴席一摆,再把区委副书记都拉上,那么明显的,他们的这些话就是希望他照办,把那个孩子往死里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样想着,杜克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且不说那个男孩子根本没有什么错,就算打了那一拳真有错,孙婉婷的死也跟他没有关系。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孙婉婷的死,完全是个意外事件。
想想都替那个男孩子和他的父母难过。这真的是叫飞来横祸啊。如果死者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许,这件事根本不会掀起任何风浪。可惜,孙婉婷是金枝玉叶,命金贵,所以,即便是死了,也被这样轰轰烈烈地关注着,更会被父母以权力压人,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的人生也给埋进去。
那样的一顿饭,吃得自然并不开心。其实除了孙其川两口子,在座的谁都知道,他们的要求极不合理,不过,谁会说出来呢?他们个个都是老油条了。表面上都是一副同情孙其川夫妇的神情,不过,心底里,也都可能像杜克非一样,暗暗骂娘,他们那样无理的要求,跟杀了那个孩子,又有什么两样呢!
孙其川的态度越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杜克非越是觉得厌恶。其实,他做院长这么多年,也真的没少见没少做过违心的事,甚至是违法的事。不过,像这样,完完全全为了一己之私,动用职权来压迫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倒算是头一遭了,那跟要一条人命有什么区别呢。何况,那还是个孩子。
第一次,杜克非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很可悲。年纪轻轻的法院院长,在外人眼里看来是多么光鲜,有时候,连杜克非自己都忘记了,为了维护自己的职位和继续向上走,他不得不做出多少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更不要提自己的法律专业了,现实的操作跟自己所学的书本上的那些知识,几乎就是南辕北辙的。不过,知识的虚伪性之一就是,可以把一些明目张胆的错误涂抹成理所当然的正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即便心里非常反感,杜克非在酒席上对着孙其川依旧是不动声色地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多年的锤炼,早把他造就成一个可以用系统来操作的机器人,而不是用情感和意志来操纵的有血肉的人。
又能怎样呢。杜克非心里很清楚。即便自己万分的不乐意,也许最后,还是会乖乖就范。中国法治的现状就是这样,谁官大谁就是法。你可以抗辩,不过,结果一定还是你输。因为,可操作的环节太多了。你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扣上死掉,不如一起随波逐流来得容易又安全。
那天的饭局结束得很早,大概是因为那样的主题,话说完了,领导的命令指示过了,剩下的就是操作了。有些无趣的饭局就是这样,反正这些人谁都不是为了吃饭去那里的。真正吃饭香的地方,还是在家里。
临别前,孙其川拉着杜克非的手,语重心长,老杜,你年纪也不小了,市法院的王院长明年就退休了,你的前途无量啊。区委副书记郭立谦倒是没有给杜克非太大的压力,只是用力拍了拍杜克非的肩膀。杜克非喝得有点晕,没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杜克非回到家时,还不到9点半。妻子带着女儿去岳母家住了快半个月了。岳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需要身边有个人时常照应着。作为独生女的妻子不得不两边跑。还好住得还算近,不然,也只能干着急。
杜克非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刚才在酒席桌上,除去喝酒,他几乎没有吃菜。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的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厌倦了。杜克非一边煮着方便面,一边给妻子打电话。他习惯了每天都听听女儿的声音。在官场上应付了一天,那种疲惫,只有心爱的女儿可以帮他轻松化解掉。
跟妻女聊完电话,杜克非打开电视,慢慢地吃起方便面,脑海里又盘桓着明天要审判的案子。想起孙其川的话,杜克非又是一阵胃绞痛般的悲哀,替那个男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悲哀。
可是,悲哀又能怎么样呢?真的事到临头时,跟杜克非一起感叹世风日下的老于头还不是倒戈向着那个权钱去了。谁抵得住呢。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识时务者为俊杰。挡我者死。有人就是这么横。只有在中国,这种人才横得起。而且这种横的人,绝不是势单力孤,他们是一个群体,一个利益息息相关的集团,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不惯?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你横得过他吗?横不过,那就乖乖地顺从吧。反抗?你有那个能力吗?何况,现在的社会是一个失血的社会,人人都不再有血性了。苟活着,然后再在适当的时机,打压一下比你更弱的人群,以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和满足,这就是当前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唯一辛苦的是在这种关系链条上最末层的人群,只有被践踏,被欺负,被横的份儿。他们,一般都善良得只知道承受,承受这个社会所有疾病传递下来的疼痛。
可是,难道,他真的要按照孙其川的要求去那样判夺一个无辜孩子的人生吗?那真的是在作孽啊!
正暗自胡乱想着的时候,杜克非的手机提示有短信进来。是齐云涓。“不好意思,我真的有急事请你帮忙。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的儿子,他出事了……”剩下的部分,看得杜克非喝过酒的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他使劲揉揉眼睛,不会这么巧吧,那个不小心把孙婉婷致死的男孩陈丁丁竟然是齐云涓的儿子!
杜克非的酒醒了一大半。再看齐云涓的短信,“那女孩的妈妈给我打电话,说让我等着看丁丁是怎么把牢底坐穿的。我听着心惊啊。丁丁才14岁啊,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他是错了,可是他不是故意的啊,孩子他本身就已经被这件事给吓坏了。克非,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帮我了……”齐云涓哀求的声音几乎可以通过那些文字传递过来。
杜克非心惊之余说不出的感慨。世上也真的会有这种巧合的事。那半碗方便面他怎么都吃不下去了。
杜克非靠在沙发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其实,这个孩子无论是谁的,他都难以下定决心照孙其川说的办。不过,齐云涓跟这件事的关联,让他一下子有一种顿悟的感觉。也许真的是有命运之说。当他为这个案子如何判苦苦挣扎的时候,有一个砝码重重地加进来,那个良心的天平重又端正。
这个案子,也许,将会是他人生里办理的最后一件案子吧。杜克非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呼吸倒有了一丝畅快。这一整个晚上,他都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
一个星期之后,众人瞩目的陈丁丁的案子,终于有了一纸决定命运的判决书:“经审理,本院认为,该案件属于意外事件,被告人陈丁丁的行为虽然造成了损害结果,但是行为人不是出于故意或过失,而是完全因为不能预见的因素造成的。依照我国刑法规定,无过错的意外事件,不构成犯罪,不承担刑事责任。因此,本院依法判决,陈丁丁无罪,立即释放。”
一个月之后,区委组织部的任免通知书上第一条赫然是:免去原法院院长杜克非院长一职,调任区党史办公室任副局级调研员……
呵呵,看你这又捧又砸的,晕了。~~~谢谢你。~~~
觉得针砭时弊的话,不必说的这么露骨,不是我没有勇气哈,可能更含蓄写,感觉更真实。这个有一点点说教意味。另外故事情节安排的很不错,就是最后的结局安排大了点,不必这么大的故事,小一点也能说明问题,也比较好安排些。不过,真的很高兴看到你的新尝试。呕,对了,谢谢你的关系,我会继续观望,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