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家,是南京的一个平民百姓人家,婆婆退休前在南京三西路上的一家饮食店做会计,公公是工人。当初我的知识分子父母极力不同意我的婚事,有一条理由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从年轻时的照片上看,婆婆两眼又大又亮,皮肤又白又细, 不论用今天还是过去的眼光来看,年轻时的她,绝对是一个美女。只不过,这个美女个子很高,文化不多,嗓门还大,站在家门口说话,街坊邻居都能听见。
婆婆过去一家的生活一直很拮据。三个孩子,一间半的屋子,公公又体弱多病,家里有点营养的东西,都舍不得吃,留给公公养身体。每天下班时,婆婆都从饮食店带回一饭盒子几乎免费的菜。家务事基本都被生病在家的公公包了,婆婆因而除了会洗衣服外,不会做饭。我从没见过公公,在我还没遇见我的丈夫之前,公公就因病去世了。
和婆婆近距离的接触,发生在她先后两次来到美国,和我们一家共同度过的五年时光里。
她第一次来美国时才六十出头,我当时怀有8个月的身孕,婆婆既不会做饭,也不爱清理家,常常坐在沙发上看中文报纸或中文录象,一看就是大半天。我挺着大肚子还要去照顾她,心里颇有微词。
大女儿出生时颇费了一番周折,手术室里的护士把等在门外一脸焦急的婆婆引进来,抱给她看白白胖胖的孙女时,我看到婆婆如释重负,高兴的表情在她的脸上一层一层荡漾开来。她的真情流露让我感动。我和她之间,曾是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现在因为下一代,而有了联系起来的纽带。两天后我们从医院带着女儿回家,等在家里的婆婆主动把饭做好了--- 她把所有的剩菜,倒进锅里煮了一锅汤。
婆婆帮我照顾女儿两年多。在这两年多里,女儿长得健康可爱,我在美国拿到了硕士学位,找到了工作。婆婆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带她去任何地方游玩,没有要求我给她买任何吃的用的,她文化不多,嗓门也大,心地却很善良。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她的帮忙,我们如何在只有微薄的助学金收入下来承担读书和养育孩子的经济和生活双重负担?
婆婆第二次来美国时,刚好我的二女儿出生。婆婆这次的精神和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她不爱活动,走路也蹒跚,老忘事,有一次还差点误开煤气炉造成煤气漏气。每次出门,我都要带好她,因为她总是记不得回去的路。慢慢地,她变成了我的一个孩子。除了一日三餐给她准备好,我还要照顾她生活起居。我们当时住的社区,就我们一家中国人,她连个串门的人家都没有,一人在家时除了看报纸,就是看电视。我们回家后和她聊天,她总是把过去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讲。那时我们还没意识到这是老年失忆症的初期症状。
婆婆在美国的这五年里,和我们游玩了不少地方。我曾给她做了几本像册,记录了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回国后经常拿出来向别人炫耀。这五年里,虽然我们之间也有磕磕碰碰,却已给了足够的时间在我和她之间盈育亲情,足够的时间让我把她当做我的又一个母亲。
她这一辈子虽然清苦,上天却给了她三个优秀而孝敬的儿女,这三个儿女的出息,在公婆家族里,是出类拔萃,没有可比的。
婆婆这几年的老年失忆症越来越严重。她渐渐地不认识来看望她的亲人。她的精神,也渐渐地离我们远去。
记得婆婆也是一个很迷信的人。有一次重阳节早晨刚起床,她就和我说,我梦见孩子他爸了,他说很久没有钱买烟抽了,我还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到美国了,还追到这儿托梦给我?那天不迷信的我赶紧带婆婆到中国店买纸钱,等到晚上天黑后,在院子里的一个烤炉去烧纸。婆婆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要公公保佑孩子们平安。
两天前接到婆婆病危通知,那天正是公公的忌日。莫非在另一个世界的公公正在召唤他的妻?
丈夫马上定了他和小儿子回国的飞机票,赶紧起程。他说,我爸爸死的早,遗憾的是一个孙子孙女也没有见到;这次妈妈要走,我要让妈妈看一看她这个没见过面的孙子,让小家伙给奶奶磕个头。
婆婆还是在公公忌日的第二天,追随公公而去了。而此时,我的丈夫和儿子,正坐在从美国飞往中国的飞机里,颠泊在回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