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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群像

(2009-03-28 07:36:13) 下一个

引子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坐在新东方租用的简陋大讲堂里听俞敏洪教授串讲 GMAT 词汇; 若干年前的一天,我在一场著名的暴风雪之后来到了纽约,跨过街边没膝的积雪按图索骥地苦苦寻找校园;今天,我写下这篇收录教授琐事的小文,以纪念我青葱的留学岁月。 

一)利伯曼教授 

经济学第一节课,大教室里拥挤地坐满了人。刚刚倒完时差的我正在刻苦地读着一本中文版的《简明西方经济学》,以期笨鸟先飞,将勤补拙。后排一个说话象连珠炮似的美国佬不时热情地跟我套磁,问我经济学底子如何。我诚惶诚恐地照实回答:不行。他咧嘴一笑,日耳曼特征更加明显:别逗了,我知道你准是拿A的那种人。为自己对中国人民谦虚美德的深刻了解而洋洋自得。我正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看的是蛛网理论吧?我一惊,抬起头:一个卷发的小个子正匆匆经过我的座位,边走边摘围巾。我立即恍然大悟:在满篇密密麻麻的汉字中,恰好有一个蛛网理论的插图,学术不分国界。

这就是利伯曼教授,身材短小,其貌不扬。开场扯了大半天闲篇儿,终于有人醒悟过来,问怎么还不发课程提纲。他在全班的注视中摊了摊手,脸颊上现出两块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暖气太足而挂上的红晕:对不起,我忘记叫助手准备了,下节课补。 

第二节课,教授不好意思地挠挠满头的卷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没有什么借口了,还是没有提纲。第三节课,千呼万唤的提纲总算发下来了,只是有点象中风病人的脸,歪歪斜斜。我终于明白利伯曼教授就像他的衣着一样:不拘小节,漫不经心。教授举例生动,语幽默。他那两个可爱女儿的撒娇争宠也成了市场竞争的活例子。 教授的学术性也很强,黑板上除了图,模型就是公式推导,很少有文字,让我叫苦不迭。 有一天突然发现旁边一位金发女孩笔记抄得又快又工整,简直就是教授的讲话录音整理稿,便常常借来拷贝。功夫总算是没有白下,最后诚如那个美国佬所言,我拿了个A这个来之不易的A奠定了我加入校园雇佣大军的基础。 

第一学期结束,当我知道利伯曼教授又在物色新助理时,毫不犹豫地毛遂自荐,并且顺利地得到了这个位置。教授对陌生人总是很不客气,一次一个中国男生怯生生地找到他的办公室来,恭敬地问:我想申请免掉这门宏观经济学。我本科是学经济学的,这是我大学的成绩单,您看是否可以免修?教授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张纸,慢悠悠地说:认为你还不够资格。对不起,你得重修。我心里很为那个学生叫屈,于是偷偷追出来告诉他,可以参加一个考试,通过了就可以免修。 

利伯曼教授资历不可谓不老,雇有两个助理,可是因为性情古怪,系里好像没有人喜欢他。我刚去时发现他连订书机都没有,让我向主任秘书借一个用,结果我给领了个新的回来。教授吃惊地瞪大眼睛问:不用还啦?然后扭头对他的另一个助理彼得说:她真行!他的公室永远象敦刻耳克撤退后的现场一样凌乱,所以我上任不久,就狠下工夫,花了一整天替他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发现了之后,只是奇怪地环顾四周,又看了看我,脸上并没有惊喜的样子。事后证明我这个马屁彻底拍到了马脚上,因为他向彼得抱怨说,经她这么一整,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啦,难受死了。从此我不再多管闲事,屋子又慢慢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过自从我上任以后,倒是没再发生过首次上课没有课程大纲的事件。 


二)教授 

为了凑学分,我鬼迷心窍地挑了一门C++做选修课,皆因听说这门课的教授和蔼可亲,一大半人能得A。结果萨教授第一翘课,由另一个教授代为通知,不上了,放假。千呼万唤始出来,第二节课开始五分钟后,大腹扁扁的萨教授头上扣着犹太教的亚玛伽小帽,雄赳赳地跨进教室。萨教授心宽体胖,满面红光,生着一双快活的浅色眼睛,左眉心一粒不显眼的小肉痣,脸上还散落着另外几粒,让他那张表情丰富的脸更见生动。教授那张阔嘴里常出人意料地抖出几个包袱。班里有一个叫以泰的犹太男生,大侃爷。经常会在每节课之前买好一杯咖啡,替教授放在讲台上,成了习惯。突然有一天,侃爷缺席,教授走进来,往讲台上瞥了一眼,又吃惊又委屈地大叫:我的咖啡在哪儿?!

教授有很多绝招对付混事儿的学生,其一就是快下课时才点名。常常讲着讲着,地一扔粉笔,两手撑桌子,头也不抬地开始点名。我每每替他看表,误差不会超过一分钟。教授有一个口头禅: (People)” 经常用之做发语词 . 比如教授会说 :们,我工厂里有 1000 名工人,我不知道每月要发多少钱,我该怎么办?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当然,除了印 钞票之外” , 然后微笑着开始往黑板上写程序。 

萨教授不明原因地失踪了大约两星期,由一个他找来的软件设计师--哥蒂先生代课。此公身材高大,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讲的课毫无逻辑,语焉不详,口音浓重,讲到得意处还常常忘情地手舞足蹈。只可惜他明显没受过形体训练,高大的身材配上笨拙的动作,活像马戏团里跳舞的熊。同学们互相交换着失望的眼光,而他浑然不觉地露齿一笑,露出两排大黄板牙,风情无限。话说这边哥先生正兴致勃勃地以半身不遂病人的姿势,卖力地做着复健运动,眼见着出了汗。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后退一步,双臂一举,开始往下脱那件大约从未沾过水或者干洗剂的套头红毛衣。坐在第一排的我不由自主地一闭眼,只听得耳边一片小小的惊呼,仿佛意识到什么的哥先生在毛衣中发出了瓮声瓮气的沉闷致歉:哦,对不起……”课后,全班自发地聚集在一起,怨声载道,民意沸腾。第二节课,哥先生大摇大摆地刚一走进教室,立刻有一小半人站起来,涌到墙边去摘大衣和帽子。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留下。一个同学路过我身边时,俯身向我耳语:我再也不愿意跟这个流浪汉多呆一分钟!实证明他比我聪明得多,因为这节课我从头到尾基本没闲着,拜周公,游南柯,忙得不亦乐乎。直到被哥先生一句讲到这儿惊醒,大脑才又开始正常地运转。  

下一次课开始前,我旁边的中国女孩晴毫无顾忌地说:这节课如果又是他,我还立刻就走!大侃爷以泰装起和事佬:别那么偏激嘛,谁都不容易。晴毫不相让:我不是到这里浪费时间来的。C++非常重要,学不好的话一事无成!以泰嘻皮笑脸地接嘴:至少你还能成个好情人!一下子把晴气得脸色铁青。我正要打圆场时,萨教授头上扣着小帽,神采奕奕地大踏步走了进来,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欢迎回来!以泰不失时机地进言:您是从哪家跳舞学校找来的这么块料?笑声中,他又补充:过他还真是一个最好的替代品。因为您回来时会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教授一边解嘲地淡淡敷衍:但他是个很出色的程序设计师,一开始往黑板上写程序,收拾烂摊子,才为这段插曲画上了终止符。 


三)莫汗教授和彼得洛夫教授 

教金融的莫汗教授是印度裔,永远的轻言细语,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由于莫教授出身名校,自然地有不少华尔街的关系。所以当他宣布下节课由一位华尔街的金融家来做讲座时,我心中已经大致勾勒出一个精干的中年绅士的形象。到了那一天,我在楼道里碰到莫教授陪同一个珠光宝气的金发女郎走出电梯时,居然还没有及时领悟。直到看见这位美女出现在课堂上,才后知后觉地大吃一惊。说实在的这位纽(约)片子十足的女郎只是那些盛气凌人的发女郎中的一员,她的讲座并无新意。过了没几周,我看到莫教授又优雅地引导一位更加美貌的女郎走出电梯,立刻明白了这就是我们当天的客座主讲人了。这位深色头发的女子皮肤细腻,五官动人,衣饰得体而气质不凡,看上去赏心悦目。讲座时态度谦和,语调从容,令人如坐春风。我悄悄问旁边的女同学:为什么莫汉教授请来讲座的都是漂亮女人呢?那位女孩同情地看着我,好心相告:为他长得好看呗。过眼神分明是在嘲笑我的弱智。 

我慢慢发现学校里中国同学不少,下课后经常能听到动人的乡音。有一次偶然迟到,悄悄从后门溜进教室,小心地坐下,压低声音用中文问我旁边一个戴眼睛的清秀男孩子:点名了吗?他的头微微侧过来一点,没说话。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他很认真地我看了我一眼,还是不言语。我有点火了,我还没见过这么瞧不起人的家伙呐。我盯着他,字正腔圆来了一句京白:问你话哪!这时前排一个瘦瘦的女孩回转身,用一口京片子亲切爽朗地对我说:你就别难为他啦,他是韩国人。莫教授听到我们嘀嘀咕咕的,停住话头,风度优雅地向这边扫了一眼。恰在此时,前排有一个胖女生把她娃娃鞋的带子解开,想让脚趾放放风。结果忙乱之中,不幸鞋子脱脚,咚的一声落到一尺开外,让全体师生大吃一惊。莫教授眉毛微挑,淡淡地赞了一句:“ That's new ( 挺新 )象莫教授这样的儒雅之士,大概骂人也就这水平了。 

期中考试的大纲发下来了,我见涵盖内容甚少,就跑去找莫教授问:今天我们讲新东西吗?教授温和地破颜一笑,说:怎么,你想逃课?我真想大叫一声:看看我,我是永远坐第一排的人哪。可是在和风一般的莫教授面前,这句话最后出口时变成了恭谦:哪里,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期中只考这么少的内容。 教授黑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轻轻笑着说:那好,我给你单出一份考题?我落荒而逃! 

彼得洛夫教授是俄裔,圆圆的脸,圆圆的蓝眼睛,光秃秃的额头,圆滚滚的身材。彼教授也属于作风朴素,衣着随意的一类。经常卷着袖子,敞着领口就坦然地走进教室。教授为人极和蔼可亲,只是讲英语太吃力,若不十分留心听,几乎分辨不出他是在讲英语还是在讲俄语--从整个语流和声调起伏判断似乎更接近后者。我花了几节课的时间来习惯他那浓烈得如同伏特加一样的口音。 课时经常因为他的口音和语法问题而掀起全班性的热烈大讨论。 我的一位老乡嘿嘿乐着说,他可真是壶煮饺子!有一次在空前热烈的气氛中,眼看就快下课了,彼教授大汗淋漓,脑袋上冒着蒸汽,面红耳赤地冲着某咄咄逼人的男生大声地争辩:不是你糊涂了,就是我糊涂了,要不然就是你把全班搞糊涂了;总之不是我把全班搞糊涂的!在哄堂大笑之中,提问的男同学连连摇头。 我看着他身上那件蓝白条的海魂衫,和他瞪得溜圆的蓝眼睛,悄悄对旁边的同学笑着说:他小时候一定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孩子。 


四)琼斯教授 

讯原理第一节课还没开始,教室里聊天的,喝饮料的,打手机的,低头看书的,热热闹闹的象赶集。一个高个儿黑妞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低声说了句晚上好。坐在第一排的我和其他几个同学有点愣住了,抬头看着她。黑妞微微皱了皱眉头,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们看上去那么吃惊?这下全班静了下来。天哪,这是我们的教授么?我一直以为琼斯教授是一个老头子,可眼前的小妞看起来象个高中生!琼斯教授又瘦又高,偏还梳着云髻,穿着迷你裙。她最喜欢讲着讲着就靠在敞开的门上左右摇晃,要不就毫无预兆地一屁股坐到讲台上,那双仙鹤腿从桌子边上挂下来,满不在乎地甩来甩去。她有一张特征鲜明的黑种人的脸:宽短的小鼻子,高高的戏剧化的漂亮额头,两眼离得有点远,看上去永远是一副天真的神情,活像一个正在流行的电影的中的猪宝贝。可这个宝贝从来不会笑。 

琼斯教授工作勤奋,治学严谨。她的板书行云流水,写得飞快,又习惯在开课前先写好整面黑板,让迟到的家伙们坐腊。所以教授经常会在更新黑板内容之时,发现自己面临哀鸿遍野的状况。而在全班都鸦雀无声地赶抄笔记时,她严肃的目光就会慢慢扫过整个教室,随时准备对任何问题作出认真的解答。我和另外三个中国同学结成了互助小组,每堂课明确分工,由两个人提前占座位和分抄第一版的左右两块内容,擦掉后再由另外两个人抄第二版这样才能比较从容,听课记录两不耽误。 

有一次,我到得太早,发现前一节还没下课,只好耐心等待。不一会门开了,一大帮哈欠连天的家伙闹哄哄地鱼贯走出教室。我照例抢占了第一排的有利地形,喘息稍定,才发现教授居然已经飞快地在黑板上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于是不敢懈怠,赶紧低头猛抄。没一会我的组员们陆续到场,嘻嘻哈哈地对我提出口头表扬。上课了,教授照旧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过了大约两,三分钟光景,后排忽然有一个金发男生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手拎大衣,一手抓书包,兔子一样地冲出教室,夺路而逃。教授在他风一样地掠过身边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淡淡地问:你睡着了? 正在全班面面相觑之际,宝贝补充了一句让满屋人哄堂大笑的话:“He's from my previous class (他是我上堂课那个班的)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琼斯教授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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