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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眠,思念如春雨绵绵。
想起过世的老父亲,生前从不忌讳死亡,离开之时,却空留几多惦念,记挂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女,答应妈妈待病好之后带她回阔别几十年的老家省亲。而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尚不知情的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校园操场边遥望家的方向,莫名的悲痛和哀伤曾经溢满心头不禁泪水流淌,已不记得第二天接到家中加急电报后是怎样匆匆告假返乡,也不记得当时是怎样一种悲痛欲绝的心情,只是从此,心中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在无数个象今夜一样的晚上,一个人,细细品味。
据说父亲出生不久,曾身染重疾,奶奶随派人把襁褓中的父亲丢弃在荒郊野外,也是父亲命大,被一个进山砍柴的农夫抱回家中,精心照料,竟然挺了过来。奶奶当时做为百十口人的大家族中的内当家的,自然有过人之毅力和不为常人所理解的诸多所为,我不敢枉作评判,只是一年多后当父亲又回到家,直到十几岁离家求学,我不大明白奶奶为何对父亲一直很冷落,父亲说,他那时常常在这个嫂子屋挤一晚,到那个娘姨家住一宿,没人收留的夜晚,就在前后院游荡,困了蜷缩在墙角或马圈睡觉。我能够理解父亲为什么几十年不回老家,对奶奶去世的消息无动于衷。在我五六岁时,父亲曾带全家回去看奶奶,记忆中奶奶步履蹒跚,稀疏的头发只有核桃般大小挽在脑后。俩个伯父解放时被镇压枪毙,爷爷过世早,大家族已散了。那时奶奶孤苦一人,从我记事起,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回家看望奶奶,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奶奶。由于事先没有写信回去,打开院门看到我们时,奶奶惊喜万分,一下子坐在门槛上,抱着头嚎啕大哭,任妈妈怎么劝说也拉不起来,直到哭够了才站起身来,一手拉了父亲,一手拉着我:“我唯一的亲人,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大老远回来看我,我哭什么我!真是老糊涂了。” 这是我仅有的关于老家关于奶奶的记忆,父亲对奶奶对老家没有更多的牵挂,但是却为家庭出身不好蒙受几十年的冤屈。
父亲年轻时为求学,行遍大江南北,本家一位伯父曾伴随父亲在战乱时逃荒,伯父说,一路上,伯父变卖衣物换来食物供哥俩充饥,父亲却宁愿挨饿也要把仅有的钱财换来书籍苦读。
从我很小时起,父亲就独自一人生活在偏远的山城,每年回来探亲的时间加起来也只是一个月左右,每次回来,父亲天天下厨房作好吃的,最拿手的当数水煎包,香喷喷的包子盛在盘子里,兄妹几个围着桌子狼吞虎咽,父亲常常坐在桌边,慈祥地看着我们笑。还记得父亲教我们包饺子时,不厌其烦地把擀好的面皮和饺子馅分成几份,谁先包好给谁先下锅,自己包自己吃,每次数小妹最慢,我们吃饱了,她还一边抹眼泪一边没包完。有心想帮她一下,父亲却不准。后来,小妹包饺子最好,馅多立得住,有模有样。
每次父亲回来,少不了七八好友来家小聚,一帮朋友大多是五十年代后期师范学院的同事,除个别胆小为人谨慎的叔叔外,都经历过右派农场改造的磨难,每次相聚,对酒当歌,为谁疏狂,颇多感慨。记得其中高伯伯最为豪放,高伯伯当年曾是师范学院的院长,虽被贬多年,父亲他们仍称他校长,每次高伯伯卷高袖子,敞开衣怀:来,不谈国事,老规矩,我兜你们一圈,不醉不休。高伯伯的规矩就是一个一个来,直到对手服输,掏出口袋中的白手绢在头顶绕三圈,然后放过对付下一个。我那时常帮妈妈把一盘盘的小菜端上桌,也常被叔叔伯伯拉住替喝一口,每次看到我被酒辣得挤眉弄眼,父亲便夹了菜肴喂到我嘴中,更当着叔叔伯伯的面夸耀,说我是未来的大学生,应备受爱护才是。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独自坐车去看父亲,当时恢复高考不久,父亲特意找来当年的高考试卷让我试试,作完后父亲请了老师对照标准答案评分,竟也达到了当年录取线,让父亲很是骄傲。
父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天才,小时候曾央求父亲略教一二,被父亲严厉拒绝。父亲说:文和艺无力救国,我一辈子深受其害,绝不允许你步我后尘。还是学理吧。等你再大些,也许我可以教你一点当做业余爱好。
在父亲那里住的那个假期,我曾帮父亲整理打扫房间,一个乒乓球台子被父亲用作书桌,零乱地摆满了图书文稿,看到我擦拭干净归理整齐的书桌,父亲不但没有夸我,反而大发脾气,说原来虽说看起来乱,但他自己清楚东西在哪很顺手,我归整后,看着挺干净,却什么也找不到。看着我委屈的泪水,父亲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鼻粱尖笑道:爸爸邋遢惯了,还不适应被女儿管。我眼见父亲服软,也就得寸进尺地要求他脱下一贯的套头衫,强迫他穿上熨烫整齐的衬衫。中午在单位餐厅吃饭时,同事开玩笑地看着他,说是象换了一个人。父亲看着我直乐,我低头吃饭憋着笑,假装没看见。
记得跟父亲最为要好的胡伯伯,曾买了笔墨纸砚,带了好酒佳肴,在父亲养病期间专程到我家向父亲求画。胡伯伯笑着开玩笑:向你求了一辈子,也不赏我一个。若是你一命归天,我找谁要去。今儿,我带齐了家伙来,你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无论如何你得给我画了。父亲订一小钉子在墙上,把胡伯伯带来的纸卷高高挂起,搬一小板凳坐在对面墙边,望着空白的纸卷出神。我曾隔着门缝看见胡伯伯也搬一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望一会儿父亲望一会儿白纸,一脸迷惑。父亲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胡伯伯手握酒壶,一杯杯斟满。足有半天功夫,父亲才起身,胡伯伯跟着起来,连声追问:我一直大气不敢出,这么老半天,你搞什么名堂?若是喝醉了,还怎么画?父亲微笑着拍了拍胡伯伯的肩膀:你放心,知道什么是胸有成竹吗?随取下纸卷,平展在桌面,提笔一气呵成。胡伯伯自是眉开眼笑,不待笔墨干透,连忙卷了走,说是怕父亲变卦,若说修改或不满意,象往常一样,等了一辈子的画,眼看着到手又没了,多心疼。
高考大复习时,父亲已回家养病,每到周末,见我闭门学习,就一定敲门拉我出来,说是教我打升级,任我软硬方法施尽,不打满一轮决不放人。所以打升级就是高考复习最紧张时学会的。后来高考结束,选学校挑专业报志愿全是父亲一手操办的。第一个假期回到家,被父亲拉在身边,一遍遍地问有关学校的学习生活问到最后我已不耐烦了仍不肯撒手,还是妈妈帮我解围,说是让女儿歇歇,明天再问也不迟。
第一个暑假回到家,父亲已病重住院,放下行李赶去看他,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眼泪一直在流,却笑着告诉我:昨天晚上作了一个梦,看见你穿着好看的衣裙,还戴着珠光宝气的项链,很漂亮,爸爸差一点没认出来。
父亲过世几年,方从悲痛中找回自己。记得那年清明节扫墓时,遇到胡伯母携子女祭奠去世不久的胡伯父,胡伯父与父亲生前要好而且级别相当,去世后骨灰安置在陵园中同一个房间内,每个房间放置数个架子隔成一个个小方格,小方格编号排序管理。生性乐观豁达的母亲,特意抱了父亲的骨灰带我到胡伯父的骨灰架格前,笑着对父亲说:带你来老胡家认认门,你们住一个居民点,他这里是五楼,没事的话过来串串门,我放了两个酒杯在你的房间,你也可以邀请老胡去你那里一块喝一杯。老胡,他住A架三楼,没事过去坐坐。听了母亲的话,我含着眼泪笑了。原来死亡可以这样轻松面对,换一种方式,换一个空间,也许只是无法找到活着时一样的感觉,但或许我们的一颦一笑亲人们在那一边是看得到听得到感受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