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将成为中国文化史中最奇特的年份之一。芙蓉姐姐、程菊花、流氓燕、红衣教主以及全体“超级女生”预备队,在短短数个月里大量涌现,形成巨大的“丑角”风暴,令所有的观察者目瞪口呆。
从内地进入周星驰式的娱乐时代以来,历经大约8年的反讽式话语的炼制,中国大众文化突然发生了剧烈的价值飞跃。它不再是精英文化的附庸,而是要独立自主地开辟反偶像和反美学的奇异道路。
然而,丑角时代的真正主角,既不是丑角本身,也不是大众媒体,而是那些渴望民间丑角诞生的娱乐群众。他们对每一个自我献身的“呕像”做出热烈反响,以期从他们那里榨取最大的“娱值”。他们汇聚成庞大的“哄客社会”。
“哄客”是针对文化丑角的新式消费主体,享受丑角带来的狂欢,并通过收视率和点击率进行投票,在互联网上表达意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的趣味决定了“丑角经济学”的收益,也决定了丑角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哄客是丑角的同谋,但他们的叫嚣却成了丑角时代的最强音。
全世界的哄客都分为三种截然不同的群体:赞客、笑客和骂客,其中赞客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群体之一,他们从观众席里发出掌声和欢呼,向演员热烈致敬,但他们大多是彼此无关的个体,在散场后便四散而去,消失于茫茫人海。而在“芙蓉姐姐”个案里出现的结盟者,却是进化改良后的一代。她们模拟金庸武侠小说,推举丑角为教主,结成虚拟的网上同盟“芙蓉教”,全力维系其“呕像”地位。
把丑角当做丑角,把喜剧当做喜剧,为此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这是所谓“笑客” “呕像”时代最为健康的哄客,并且应当是娱乐群众的主流。他们完全理解丑角的文化功能,并且用热烈的笑声予以回报。笑声是最暧昧的价值评估,其中包含着无限多样的语义。这是最机智的阅读(观看)策略,它娱乐了自身,并足以避免对被笑者的暴力伤害。这是一种被文化搔痒后所发出的自然笑声,它显示出笑者对丑角的文化宽容,以及一个社群或民族所拥有的智慧与幽默。
嘲笑和毒骂则是“骂客”的本能反应。他们是丑角的杀手,把观看喜剧当作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他们在论坛上匿名而行,企图用唾沫淹死一切不符合其价值标准的事物。他们使用酷语(暴力话语)和秽语(脏词),羞辱丑角的人格,击打她们的面部,进而消灭她们的表演意志,迫使她们退出话语舞台。
比较一下美国丑角孔庆祥和中国丑角“红衣教主”黄薪的命运,可以发现中国哄客和美国哄客之间的文化差别。笑客是美国哄客的主流,他们对一切异端价值报以笑声,孔庆祥为此被保留了下来,经历了几十个月的洗礼,依然是美国人心中的文化偶像。
但黄薪却要面对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她在“超级女生”竞赛中的表演,遭到互联网骂客的群殴,却又缺乏足够坚硬的心理铠甲,结果只能发布“下野”宣言,黯然神伤地退出表演舞台,成为丑角时代的牺牲品。与她命运相似的还有“中产兰”等。她们都是骂客的猎杀对象,最终倒在了文化猎场的尽头。而那些仍在苦苦挣扎的丑角,也已经在骂客的声讨下左支右绌,眼角里闪烁出哀怜的泪光。
骂客成为中国哄客的主流,正是中国文化躯体发生癌变的征兆。自从BBS成为中国最大的言论平台以来,仇恨话语就成为互联网的主要应用语言。“sha bi”、“白痴”、“cao ni ma ”,各种酷语和秽语铺天盖地。骂客不仅高举“鲁迅”的旗帜,而且大量沿袭红卫兵话语:鼠辈、骗子、白痴、跳梁小丑、无耻之徒、卑鄙下流……等。这些暴力语词竟然成为学术声讨和道德批评的“科学术语”。
在幽默和笑声丧失的地点,仇恨病毒不可阻挡地涌现了。
它像飓风一样吞噬着文化残片,对现存的一切事物(无论其被指认为“学术”、“文化”还是“娱乐”)做出严厉审判。我们已经看到,仇恨在叫骂声中茁壮成长,粉碎了人性之爱,而且正在戕害整个民族的心灵。丑角风暴是一页历史试纸,验证了这一文化危机的逼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