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奶奶是个人物。人物可分大人物,小人物;大人物丰功伟绩,名气震天,我奶奶不算这类,但我坚持认为她是小人物里面的大人物。
要说呢,奶奶出身还真沾了一点不凡。奶奶的叔叔是清末期1889年光绪朱笔亲点的状元骆成骧,清朝状元中唯一的四川人,是位忧国兴学之士。他的光荣事迹这里就不多说了,话说年轻时他曾就读成都锦江书院,有位同乡出上联: “至穷不过讨口”,骆成骧马上接口:“不死总得出头”,传为书院美谈。引用这个小典故,是因为“至穷不过讨口,不死总得出头”的风骨映照了奶奶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
奶奶于1903年还是清朝的时候出生于四川乡下普通人家,读过几天私塾。生在乱世,骆状元清廉正直,为官多年,却是个“家无恒产,厨灶屡空”的布衣状元,奶奶也没沾上光嫁个乡土豪绅,就由父母作主嫁给了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邻村当帐房的爷爷。后来我好奇地问奶奶嫁一个之前从没见面的人觉不觉得委屈,奶奶淡淡地说父母之命,接受就是了。幸好,婚后奶奶发现爷爷是个好人,每月还有几十个大洋的收入,两人共同养育了三个儿子,小日子算得上平安甚至幸福。其实经营婚姻多半需要一种如对宗教信仰的执着,奶奶那辈人的婚姻是否先天般配很难说,很多人却认命地不打折扣地进行了后天的努力,所以多数时候婚姻反而能够顺利进行。新中国成立前,我那倒霉的爷爷在国共内战中不长眼的炮火中不幸丧生,此后四十来岁的奶奶就开始了漫长的寡居生活,从来没有想过再嫁。
奶奶生性泼辣,年轻时候就我行我素,蔑视她不认同的外来规则,在方圆几十里很有些名气。解放前因为喜爱打麻将,在村子里她有几天几天地打麻将任由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的纪录;她其实又很善良,有一个远房亲戚身陷绝境,缺衣少粮,孩子快饿死了,别人都不管,我奶奶从家里粮食中拿出不少去接济。当人家有好几箩筐的感恩之情需要表达的时候,奶奶却理都不理,裹过的小脚一扭,转身一溜烟就走了,全然没有做善事的感觉。
奶奶个子不高,却身强力壮,胆子奇大。在村里乡亲里流传的最经典的传奇是有一次她孤身回家,路上遇到一群恶狗一阵汪汪乱叫围 过来,我奶奶临阵不慌,瞅准机会伸手抓住临近一只狗的后腿,抡起来转着圈在空中划圆弧,其它同伴估计是活了一小辈子了也没见过这阵仗,一愣一愣再一愣之后,最后决定集体脱逃。
说来惭愧,我对奶奶早年的“英勇事迹”知之不多,但从我小时候起,奶奶不屈服生活的压力、象山中野藤一般顽强的生命力就印在了我脑海里。
爷爷死后,奶奶接下来就只有靠儿子了。在大伯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大哥出世了,奶奶就来我家帮忙,从此和我们一大家子共七口人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六七十年代是一个政治上荒唐扭曲的年代,也是一个差不多家家都贫穷的年代。我们家那时生活在川西甘孜藏族自治州一个小县城里,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小学作文时常写“我的家乡坐落在高高的二郎山脚下,汹涌澎湃的大渡河旁边”。父母支边在一家机械厂工作,收入不高,加上四个子女,仅够一家人糊口。可以想像那时奶奶觉得纳闷哪:这日子怎么过得比解放前还差了,还有麻将也没得打了,叹口气,也没说什么,奶奶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帮我父母养育子女的事业中。
说到我们的生活,说到奶奶,不得不说到文革。我们生活的地方群山再巍峨,大河再奔腾,也没全挡住文革那股肆掠的疯狂。我妈解放前出身于一没落的小地主家庭,自小受穷却没有逃脱地主成份的帽子,妈妈因此必须随时谨小慎微以免招来祸害。即使这样,有一阵厂子里还是有几个人扬言要找我妈麻烦。上门这天,我奶奶叫我妈在屋里别出来,她老人家坐一小板凳上把住门口,手里攥根铁棍(注意是铁棍而不是木棍)口里高声嚷嚷:“哪个龟儿子敢过来,老子敲开他的脑壳,信不信?去他妈三十三!”。万料不到碰到了这么个不好惹的老太婆,那几个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后来再也没找过我妈的麻烦。
后来又有一次,我妈因为老实在待遇上受到一位领导不公平对待。奶奶听说了,先喝它一碗水,手拿一把蒲扇,迈着小脚,趁着晚饭后大家在院坝里扎堆聊天的时候,往人堆里一钻,边摇着蒲扇边就骂开了:%¥#&…….(此处略去不上台面1500字),直骂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耳根薄的人都吓得跑掉,要是那领导碰巧在场,只怕要活活气死。有人提醒要小心,奶奶就一句话掷回去“怕哪个?!”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奶奶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行事风格一向务实的奶奶每天只关心桌上的饭菜够不够吃,灶旁的柴火够不够烧,至于大喇叭里的宣传,奶奶不以为然:“文化大革命好个屁!生活还没得以前过得好。去他妈三十三!”。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又是在人堆里。
那个时候,奶奶当仁不让地掌管家中财政大权,指挥若定,开源节流,把一大家子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奶奶勤劳,从来也不闲着,包揽了家里大部分繁重的家务,洗衣煮饭,纳鞋缝衣,带孩子,收拾屋子,还兼种菜打零工等等。在物质资源极其匮乏的年代,为了让一家子生存下来,还想过得比人家好那么一点点,奶奶早就身体力行地奉行“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耗子就是好猫”,无所畏惧地挑战那些荒唐的规则,你不让养鸡我偏养,你不让种菜我偏种,要有人啰嗦奶奶就回嘴:“要喝西北风你自己去!”。所谓规则这时只能是在一旁低眉顺眼垂手站立的假道学家,根本没有跟奶奶对话的份儿。有时想想,奶奶那时如此独立特行,居然也没人找她什么麻烦,可能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奶奶帮很多人实现了他们内心深处对扭曲社会的本能反抗和对真实生活的追求吧。
就好象偷食滋味总是最美,对抗规则往往伴随乐趣。记得当时厂子周围有很多农民的田地,红薯花生的收获之后,地里还会有极少量的漏网之鱼。等到农民伯伯收获完毕,奶奶马上派遣我们家庭小分队去对这些残余分子完成最后的扫荡工作,名曰“清”,也好充实充实家里并不丰满的粮缸。很不幸,这又在厂子里“不准”的规定里头,奶奶却坚持认为这规定是狗屁,好好的红薯花生不挖出来任其烂掉是浪费,是暴殄天物,老天爷也不饶恕。我们自然乐得去做,那多好玩呀,刨啊刨啊刨到一个就跟挖个金元宝一样欢天喜地。积累了些,就一路小跑乐颠乐颠地兜回家,奶奶笑咪咪地接过去,就只说两个字:“再去!”
为了生存奶奶还带领几个哥哥一起劳动,把他们调教成精通“十八般武艺”的高手。一般在我家,8岁就开始训练做饭洗碗,拣炭拾柴,谁要自愿提前,只要是力所能及,奶奶绝不阻拦。奶奶还带领我们种菜养鸡,种花植果树。单位建厂房聘零工,暑假时奶奶就带着才十二三岁的大哥二哥去大渡河边背河沙砸石头,五六岁的三哥有时也用个小背兜背上几斤河沙跟在后头。十几岁的大哥二哥还得上山砍柴,天不亮就出发,天黑才回来,这时候奶奶就更早地起床,把面饼烙好叫哥哥带上,然后再千叮嘱万嘱咐要小心,送他们出门。就这样,哥哥们从小上山下河,砍柴打鱼,挖药捉鸟,拾炭种菜,养鸡喂免,样样精通,身手敏捷,和同一个厂子里的男娃娃们比试生存技艺经常拔得头筹。我最小,奶奶也不会吝惜心疼,放了学一回家就出去拾柴捡炭,够不上灶台垫个板凳也得洗碗。奶奶赞赏满意的笑容让我们体会到了成就感,我们最早的人生在劳动中成长丰满起来。
奶奶也会打人,信奉“黄金条子出好人”。觉得哥哥们调皮不听话,她讲不出也懒得多讲什么道理,抬手就打甚至用手掐,在腿上掐出一块块青紫。哥哥有时觉得委屈,长大后有一次问奶奶“那个时候为什么打我们呢?”,奶奶漫不经心地问“你因为挨了打没考上大学?”“没有”,“你因为挨打断胳膊断腿了?”“没有”,“那你有啥子好怨的?”。
说来也怪,即使是有点过量的劳动加“黄金条子”,哥哥们在学校里成绩照样出类拔萃。期末拿奖状回来的时候,奶奶一般就会忘了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读书有个屁用”论,笑咪咪地往哥屁股上拍一巴掌,捡起她在私塾里学会的一句箴言:“娃儿,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顔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劳作之余,奶奶偶而会端一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悠闲地晒太阳,望一眼门前堆着的小山一样高的柴火和木炭,果实累累的几棵果树,再眯缝着眼看一看暖暖的日头,奶奶十分满足地微闭上双眼,仿佛这已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了。
奶奶在厂子里是个相当有名的人物。然而奶奶最出名的还不是那股子凛然之气,而是奶奶与生俱来的一股子豁达气度。这个气度一会儿让人佩服不已,一会儿又让人哭笑不得。比如,刚和隔壁王家婆婆昏天黑地吵完一架,转眼间奶奶就和李家奶奶谈笑风生拉开了家常,心情一丝一毫不受影响。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第二天看见王婆婆在搬重东西,我奶奶会赶快叫哥哥们去帮忙,昨天吵架的事儿就象完全没有发生过。奶奶有时要骂人,特别是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奶奶最看不惯了,当面背后都不放过。被骂的人却常常心虚不敢吭声,至少在奶奶面前。然而,厂子里被奶奶说得抬不起头来的人不少,被她帮过的人更多,她嘴上虽不饶人,心中却不藏恨。人们对奶奶是又敬又怕,借用术语来说,奶奶的气场太强大了,很多人觉得在她面前得小心翼翼免得显出自己的弱和小来。多年后大家提到她,还是那一句:“那老太婆,厉害!”。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我们家也调离了那个山区小县城回到内地,我们兄妹也都长大,陆续参加工作,日子过得好多了。奶奶老了一截,但仍十分健康,好动闲不住,还好管闲事,每天做了家务活就出门和邻居东家长西家短地摆龙门阵,还经常和卖菜的农民和小贩拉家常。奶奶记性好,又健谈,市井龙门阵也可以从清朝摆到民国,再从民国一直摆到改革开放,旁征博引,风趣幽默;人们的烦恼常常在和奶奶的一阵快活的唠叨中笑声中烟消云散。有时我们还见奶奶抱着卖菜的送给她的一堆菜乐颠乐颠地回家,我们说奶奶呀别要人家东西,奶奶却一脸无辜地反驳说那是人家拼命硬塞给她的,为啥子不要?
生活悠闲了,很多的时候奶奶还打打麻将。对奶奶来说,改革开放是个啥,不懂,但生活好了,让她可以重操旧艺,又打起了一生热爱的麻将确实让她感到了这是改革开放的一大成果。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麻艺不凡,眼疾手快,愿赌服输,作风优良,连很多年轻人都自叹弗如。到九十岁的时候,连对家的麻糊都能一眼挑出来,在麻友中传为奇谈。奶奶一直到去世都头脑清晰,耳聪目明,我们一直觉得麻将功不可没。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间奶奶已经九十岁了,依然天天出去和人摆龙门阵,打麻将。一天,奶奶神色黯然地回家,说楼底下碰到一个算命的,算她活不过九十三岁。我说奶奶不要信那个,奶奶默不作声。我不相信奶奶真会信命,她对人最终的归宿似乎也看得超脱,常说:人早晚都得死,有什么好怕的?我要是死了,你们都不要花钱埋我,不要张扬,悄悄地一把火烧了就是。
我们一直都坚信,奶奶至少可以活到一百岁。但是,生活经常在不经意间和我们开相反的玩笑。
奶奶九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回家上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腿没有骨折,却被摔得很疼不能走路,奶奶从此就躺下了。哥哥送奶奶去医院全身检查,除了腿摔伤了所有内脏功能良好,只要休息几天再经常活动腿脚就可以恢复了。奶奶平时身体好得让健康专家大跌眼镜,吃肥肉跟吃白萝卜片似的却照样跟高血压、心脏病之类的毫不沾边。
然而这次却不同。奶奶显得悲观,拒绝起来活动,拒绝吃食物,每天只喝豆奶维生,也不说话,就闭着眼睛在那里躺着。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全家人轮番作尽了工作,却无法改变奶奶坚决的心意。我们终于开始悲伤地意识到:奶奶自己不想活了,而她求死的意志和她平日里求生意志是一样的不可战胜的强大。几个月之后,奶奶平静地离世了,在她的脸上看不到悲戚忧伤,她至死也不解释为什么选择走向生命的尽头,把这个最大的谜留给亲人和周围的人们去猜测。一如她平凡而又传奇的一生,其实又有谁曾真正进入过她的内心?!
在送奶奶遗体去火葬场的灵车上,陪着奶奶,我泪如雨下,忍不住想奶奶难道真的相信几年前算命先生的话而无端地由命了?还是奶奶真的大限到了而被那个算命先生说准了?命里玄机,谁又能参透?!
无论如何,敬爱的奶奶就这样走了,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当我们在生活中遍尝酸甜苦辣,饱经是非曲直,月夜静思,心至幽远,不禁恍然而悟,我们一直孜孜追求着的人生境界不正是奶奶早就用她的一生教给我们的吗?
特别谢谢家宴的来访,一定会看看你奶奶的故事。
感动.
看了很感动...你的奶奶真的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