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对小林来说,现出了逐渐平淡真实的面容。在国内她有个人人羡慕的好工作,保持无大忧,略有小愁的状态,只消耐心等待,便会有意料之中的升迁高就的机会。在部门中人来人往你称我赞,出差时亦称的上高接远送;每星期总有工作朋友之间无尽的饭局,灯红酒绿之后些许的醉意阑珊,都让小林渐渐流于世俗的得意之中。出国是她生命中的一项内容,但不是全部,她只想实现一下自己一生中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因为在她生命中前三十年中,只听说身边有人出国生活过,有人到哪些国家出游过。处里曾经有一次出国考察设备的机会,当时她以为自己负责这个项目的巨细,领导会让她跟随到日本出差。但事到临头,是副部长和正副两位处长到日本游山玩水了半个月。当时背地的失望让小林嘲笑了自己,一个做事的大头兵,还想享受将军的福利。在机关边工作边混日子近十年,小林渐渐觉得自己成了一名《红楼梦》里被黛玉嘲笑得禄蠹。她开始想象从上大学就遥遥闻听到的国外生活,似乎那是一个崭新的硬皮的新书,每个章节都有着光影参差油画般的扉页,每个似是而非的文字里都响彻着教堂尖顶钟塔宏大的钟声。那是一本可以对自己人生有参考价值的书籍,需要翻阅。小林觉得自己一生从未达到过这个要求,有些不忿而已,她没想一辈子在国外生活。最初的两个月,小林非常好奇这里的一切,等到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她才知道这里的风景不同,人还是差不多的。
他们生活的圈子仍旧是中国人的圈子,小林的丈夫还可能接触一下美国人。对小林来说,顶多就是在路上见到各类的外国人,不再像国内那样要把眼光停留在他们身上十几秒左右,再若无其事地转移到别的事物上,在这里她把时间缩短,每个人三秒,大体分清黑白黄红的颜色,其实人也就是皮肤颜色不同,里面的内容和零件组合和上帝造人之初时一样。
但小林还是被屋子外扑面的英语世界给震惊了半日。那些完全国人子孙的面孔,近二十个华人的孩子在屋子后面的小公园玩耍,秋千架上那位刚认识的山东女婿王先生的儿子,朝天蒜头鼻子眯缝眼,一脸忠厚狡黠的小模样,嘴里流淌着熟透了迸溅汁液一样的陌生语言,朝着另一个扎着羊角辫同样细眼长眉厚嘴唇的中国小女孩大声喊着“push
me! Push me!”
小林和四岁的儿子一起愣愣站在外围,完全融不进那些语言的河流。
“孩子可以上免费的幼儿园,不过要起一个美国人能念出口的名字。”小任对小林说,“叫什么呢?”他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因为妻子是完全不知道要给孩子起什么外国名字的。
最后定下来叫但紐,既含有儿子小名“蛋儿”的谐音,又好像是圣经里某个名人的字号。
幼儿园在小山丘下的一个教堂后面,小林和丈夫一起送孩子去幼儿园。那是一个高高低低结实敦厚的木房子,里面曲折深奥,各种情趣盎然,充满卡通画般的小房间,儿子也融入那一片红白黑小脸蛋各色头发小孩堆里,如醒目地开出一朵黑宝石眼睛清秀的但怯生生的花朵。
小任看妻儿来美团聚生活,便咬了牙买了辆六百美元的旧车。因为是手动挂档车,车子又太老经常出些小问题,小任学的特别艰难。头几次是系里一位小任经常加班辅导的拉美学生教他,后两次山东女婿老王挤出时间帮忙,之后就是小任让小林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假装教练,为的是不让警察看出他这新驾驶没有教练陪练。
小林也大着胆子开了一次,五迈的速度,半里外遥遥来一个人,吓的就停下来。还是小任胆子大,经常就开上了大路。男人的方向感也好,就是脾气非常之大,错上一星半点,就开始埋怨小林帮着没看清。气的小林发誓不在当他的假陪练真靶子,但等小任把学车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申诉两遍,小林就合作地坐到副驾驶上。他们还经常带着儿子出去兜风。小山城盘旋曲折的公路,路旁开着遍地野花的原野,每当夜幕降临,远远可见小城中心闪烁着的千家灯火。这里的气候虽然是北方山地丘陵地带,但却有太平洋温暖海洋气候的末流。冬暖夏凉的天气,和那辆虽然破旧但行走随意的“私家车”,让小林一度觉得生活是变的好些了。
那天小任在去学校的路上开着车,小林正坐在身边叨叨着星期六要买什么菜,忽然她停下话头,定睛望向路边的两个人。那两个黑头发穿着中国味道的年轻人依偎着在小径上散步,男的还用手臂搂着女的腰,像一对甜蜜的新婚小夫妻。小林一眼就认出来,那男的不是陆子建又是谁?女的呢,难道小洁这么快就签出来了?这女的个头有一米七,和陆子建的一米七二的个子在一起,仿佛一样高,记得小洁只有一米六。正在疑惑,车子驶过他们身边,小林探头一瞧,那绝对不是小洁。那个女孩,好像刚来时西雅图刘老板的小姨子小美的模样,笑眯眯的一双毛杏子大眼睛,高鼻红唇,穿着高过膝盖的短裙,光溜溜的一双玉腿,细高的个子,俏皮的短发,只是年纪要小上十几岁。那两个人正你侬我侬,根本没有注意小林伸出的脑袋和惊讶的眼神。小林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她在陆子建抬头的一霎那把头缩回车里,对着老公嘘了一口气。小任根本没注意车外的情形,他两手紧抓方向盘,手臂仿佛军人抗着枪出列一样高抬。看他眼睛直视前方,只差一声令下就要放枪一样的专注神情,小林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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