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父亲的玉米地
(各位看官,请原谅俺还比较年轻,不太了解过去那个年代的事。俺是爹娘最小的一个孩子,俺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父母过去经常“痛说革命家史”,但是俺对俺出生前年代的用词的准确度缺乏认识,以致有几个朋友疑惑俺写的时间等问题。这不要紧,俺写的只是个家庭纪实性的“散”文,请允许俺犯点时间地点的模糊性的错误,还请各位多多原谅。)
俺大哥是57年出生的,大姐比大哥只小1岁多,之后是二哥,他比大姐小3岁多。有了三个幼小的儿女,爹娘的生活骤然间紧张无比。而且正在那时,那场灾难性的饥荒蔓延了整个中国大地,不知死了多少人。
父亲所在的部队回国后驻扎在黑龙江某地,连军队的给养也严重不足,。大家饿得面黄肌瘦,一天只吃一顿饭,大人还可能抗的住,孩子就惨了。那时俺爹的工资很高,每个月差不多能有120元,但是要养一家5口——姥爷去世后姥娘也来到俺家常住,并帮着俺娘照管孩子,俺娘已经成了随军家属——也很难,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吃的,有时还买不到粮食。俺娘生了俺二哥做月子,俺爹狠心花了15元买了只鸡,准备给俺娘补补身子,刚把鸡拴在院子里回屋找刀杀鸡,出来鸡就不见了。那时候军队家属也是住在离军队不远的地方,几乎算是和老百姓们混杂在一起。俺娘没补了身子,还为那只鸡哭了一天。
那年春天,眼见那饥荒一日甚似一日。有一天,俺爹买到一袋玉米,俺娘正高兴想这够全家半个月的稀粥了,爹却严肃地说,不能吃,要种上。娘说种哪儿,咱在这里又没有地?爹说在不远处不是有部队的大马圈吗,圈后面有一大片肥沃的黑土地,就种那儿。
说干就干,俺爹种地也是把好手。把地松了松,撒种,只浇了一回水,过了段时间,翠绿的玉米苗儿们就在那片肥的流油的土地里生长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那片希望,从玉米们刚开始出一点点的尖穗儿开始就有人偷着掰着吃,直到后来收获。俺爹每天下班后就围着玉米地转,上班后就派俺娘“值班”,俺娘要喂孩子要吃奶了,姥娘就上阵“巡逻”,可怜俺姥娘一双三寸的粽子脚,追不上那偷嘴的人,有人竟当着俺姥娘的面偷玉米。那时候俺姥娘只好用她标准的河南话开骂,骂得小偷儿在远处边啃那不成熟的玉米,边嘎嘎大笑。
临到收获的时候,俺爹要整夜地睡在玉米地里,俺爹在地里搭了个半人高的小窝棚,拿了根鞭子,听到动静就甩响鞭子。俺爹在部队体育比赛,长跑短跑都是第二名,俺爹追得那些偷儿们落荒而逃,连口袋都丢了。那年俺爹的玉米地喜获丰收,虽然丢失了差不多一半的粮食,但剩余的也够一家半年的口粮。
俺爹的玉米地也让他挨了领导的批评,有人打小报告说俺爹搞“私有化”,类似于这样的大帽子。俺爹不在乎,俺爹说不能看着一家老小饿死在他面前,领导也没处分俺爹。毕竟那是一片无人耕种的荒地,俺爹只是借用,也没有据为私有。第二年的春天,几乎所有的人都效仿俺爹,开了不少荒地,种了不少粮食,大家自给自足,给部队减少不少实际的困难。部队里不知有多少孩子因为那次自给自足的“大生产运动”而存活下来。
六、二小丢了
大哥是姥娘的心尖子,二哥是姥娘的命根子。姥娘一生重男轻女,她那一辈子只生了女儿,于是这辈子就只爱娘生的男孩子。虽则如此,她的三个外孙女,大姐二姐还有我,依然爱她。
俺爹和俺娘结婚,姥爷姥娘是有条件的,虽然不可能让俺爹倒插门,可是如果生有两个以上的男孩,要有一个姓姥爷家的姓,不能让俺姥爷家断了香火。大哥出生后自然是姓俺爹的姓,长子么,女家争不得。所以当俺娘生了二哥,姥娘的狂喜可想而知。而且二哥长相极像去世了的姥爷,眼睛细小,鼻头如蒜,而大哥大姐则像极了父亲,秀唇高鼻,眉清目朗。所以人的基因很是奇妙,似乎唯有上帝才能讲得清。
姥娘每天抱着二哥,嘴里整天念着二哥的小名:二小儿。我想那时大哥是嫉妒二哥的,忽然间姥娘的爱几乎都给了弟弟,要知道是姥娘一手带大了大哥。现在还有一张姥娘牵着大哥小手的黑白照,祖孙俩相偎依,但表情严肃地盯着前方,估计是那时他俩对照相都非常陌生的缘故。
二哥那时姓魏。也许是姥娘太宠爱他了,他整天腻在姥娘的怀里。天热,二哥头上生了痱子,姥娘大约用她的土法子治了治,可是没治好,二哥的头上开始生疮。因为他整天扎姥娘的怀,姥娘的胸口也传染上了。姥娘心疼二哥,惯他的坏毛病,扎怀她也喜欢。所以祖孙俩这个治好了,那个又传上了,气的俺娘没法儿。
有一次俺娘带着一家老小坐火车到部队去。那时候出门那叫一个难,姥娘是个小脚,大哥6岁,大姐5岁,二哥2岁,姥娘还非要带上两只下蛋的母鸡。就是这两只鸡太麻烦了,在一次中途转车等车的时候,姥娘探头看了一眼她的母鸡,那两只鸡真勤奋,竟然在旅途中尽职尽责地在筐子里下了两只蛋。正在姥娘称赞自己带着母鸡来的英明决定的时候,这工夫,刚会跑的二哥在拥挤的人流中不知去向。
姥娘当时的状况就不必形容了,当俺娘跑遍整个车站没找到二哥的时候,姥娘开始捶胸顿足地大哭,俺娘也哭,于是大哥大姐也哭了。一家老小在拥挤嘈杂的车站无依无靠地站着掉泪,一筹莫展。
当俺娘又三次跑遍火车站没有找到二哥,伤心地有些放弃了的时候,姥娘自己开始去找。她拐蹬着小脚,哭着喊着二哥的小名儿,求着那些不认识的人们帮忙寻找那个头上有疮的小男孩。娘也放下所有的东西,一手拽着大哥一手拽着大姐,满世界寻找二哥。
就在这时,车站的广播响了,叫丢了一个头上有疮的小男孩的亲属去车站售票处领取孩子。
二哥头上的疮无意中救了二哥,谁也不喜欢一个头上生疮的孩子。也是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孩子太多大家都不稀罕吧。
如果这事儿发生在这个年代,我就不会有我的二哥了,现在拐卖人口的罪恶多么猖獗啊。我工作的时候,就听说有一家从小就丢失了儿子,几年后那母亲出差到西安,在火车站有个乞儿向她伸手要钱,她一看就知道这是她的儿子,那乞儿手指尖有个小痣和她儿子一样。那母亲抱住孩子哇哇大哭。原来那孩子被人拐走后,黑心的人贩子把小孩卖给专门求乞的坏人,坏人把孩子的一条腿和一条胳膊都打断,以造成让人可怜的效果,那样可以乞钱容易吧。你说这世界上人心多可怕,禽兽也会自叹弗如。
再说俺家的故事。
二哥找到了,但是姥娘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失去了二哥。因为在二哥懂事后发觉兄弟姊妹都不和他一个姓,他很生气,执意要把姓儿改过来,父母作了很多次的思想工作无效,终于在上小学的时候二哥自己把姓名改了。姥娘得知后无可奈何,一气又回了老家河南,很长时间不给俺家来信。
可是二哥的改姓也帮助了我的出生,这还有段故事,以后再讲。
七、捡回来的二姐
俺娘在怀二姐的后三个月,得了重感冒,高烧不止。大人眼看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更是难说。所以二姐六个多月早产下来,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医生护士一致劝说,这孩子活不了,快丢了吧,救大人要紧。
于是有好心人给俺爹一个买菜的筐子,俺娘掉着眼泪给俺二姐裹上个小被子,俺爹就把俺姐放进筐子里,挎了筐子,走到野外去。
那是个寒气未消的四月的傍晚,父亲心情沉重,目光游离地走在路上。一路上孩子没有一点声息,可能已经死了吧,父亲想。父亲找到一片长满荒草的高坡,放下筐子,他从筐子里抱出自己的孩子放进草丛,把小被子给她裹紧了,他这个动作一定是下意识的,孩子没有气息,她不会感觉到冷了吧。父亲拿了筐子走开,他还记得那是借的人家的筐子。
父亲走下了坡,正在寻找来时的路。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寒风渐渐紧了起来,那时在中国的东北,到处是大片的未开垦的荒郊野地,人烟稀少,四野空旷,天地分外苍凉。
父亲看到来路,大步走了起来。也不知刚走了几步,一阵寒风,送来了一声婴儿的哭鸣。
父亲嘎然止步,这是我的孩子的哭声,他断定。他回头,那里再能找到那片荒草地啊,夜幕遮盖住了一切,只有寒风呜呜作声。等了片刻,父亲有些疑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转身准备走的时刻,又传来婴儿的哭声。这几声清晰嘹亮,几乎使父亲感觉到震耳欲聋,因为这哭声震动了父亲的心。父亲寻声箭步而去,找到了正在寒风中嗷嗷啼哭的二姐。
多年以后,每当父母“痛说革命家史”的时候,我们兄妹五人围坐他们膝下,讲到这段二姐失而复得的故事,二姐总是眼泪不止,大家也都是泪光盈盈。二姐没吃上母亲的奶,二姐是父亲用米糊糊喂大的。
母亲说二姐是个命大的人。二姐三岁时还生过一场大病,所有的人都说她活不了了,可是她竟然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二姐受的苦比我们都多,但是二姐是我们兄妹中最坚强的人。人都说早产的孩子很聪明,二姐也不例外。从小她就是学校的尖子生,学习好不说,唱歌跳舞弹琴,样样都是第一,学校里的各种比赛和活动,每次都有二姐娇俏的身影。二姐言语细致谨慎,性格温婉而又坚决。二姐敏捷机灵,母亲说小时候我们惹她生气,每当她转身拿起扫帚准备开打的时候,回身绝对见不到“主犯”二姐,只剩下我这个“从犯”,傻傻地咬着小辫儿在那儿等着,二姐早夺门而逃。
二姐人儿瘦小,却有个众人难比的大度量。前年二姐和姐夫到银行取钱办事,路途中被两个骑摩托车的强盗夺包横强而去,那是他们积攒了多年的积蓄,有人民币8万元,一瞬间就被人明目张胆地抢夺走了。你说现在国家的治安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人人防不胜防。这样的事要让气量小的我和大姐碰上,一年也缓不过气来,恐怕为此要病上几回。二姐也伤心了几日,过后依然该干啥干啥,什么事儿不耽误。那天她在街上买面包,熟悉的小贩认出了她,开玩笑说她刚丢了那么多钱还能吃下饭,二姐认真地说:多吃,长高了,下次见到那些强盗和他们打一架。
二姐也是个极要面子的人,81年高考她的成绩只差了5分,她不愿意回到学校复读再考,于是就读了录取她的电大,毕业后也只是在县城找了工作。我心里一直想,二姐的学习成绩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如果她复读后再考一次,一定会考到一个很好的大学,毕业后也会有一个更合适她的工作。我觉得以二姐的聪敏强干大度,她的谨慎精细婉转,她当个女省长都绰绰有余。这就是我心中的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