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珠帘的两岸
天亮以后,雪一直下个不停。电视新闻里“暴风雪”这个词重复的频率很高,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绵绵落下的雪花平和、安静而轻灵。
窗下,薇坐在桌前穿珠子。她脚边的一个大藤篮里,放着穿好的珠串;面前的大盘子里,则盛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珠子,一粒粒拥挤地透明。
她弯腰从藤篮中拎出一串,和另一只手上新穿好的一串放在一起,歪着头比试长短,心想,有一天要和强“共此一帘幽梦”。
电话铃声恰在这时响起来,强的声音在那端说:“雪下得很大吧,你最好不要开车出去。”
“学校都停课了,我也不想出去。”薇在一家公立小学当秘书,学校停课,她就不用去上班了。
“那你在做什么呢?”
“在串珠子,”她笑,赶紧又补上一句:“还是不要问我穿来做什么,因为我说过不会告诉你的。”
“又在穿珠子?好好,我不问,”强也笑,语气温和而纵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噩梦?”
“梦见你,算不算噩梦?”
“梦见我什么?”
“梦见在国内的公车上,车厢里挤得要命。你离我不远,明明看见我了,却不认得。”说着,薇的眼泪就悄悄地滚下脸颊来。
“傻瓜!等你烧成了灰我还认得呢!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胡思乱想的!你要快乐一点,别让我担心,知道吗?”
“嗯,”薇用力点头。她并没有胡思乱想,偏偏就是会有那样的梦,切割她已经被相思熬得发苦的心脏,让她忐忑不安。喉咙里哽着,她不能再多说了,她怕强听出自己泪咽的情绪。更何况,太平洋的彼岸已是深夜,他需要休息。
强挂上电话,躺在床上。
上海的冬夜连空气都汪着水,开了暖气,被子也依然浸出一股沁人的寒意,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薇细致的声音还在耳边,她那个人,以及她的心,都如这一把声音一样,有时候细致得过份。
刚才在外面陪客户吃饭,从包厢里的电视机屏幕上看到美国东部连日暴风雪,他就有些担心,在这种哪儿也去不了的天气里,她会不会觉得格外孤独?所以一回到住处就给她打电话了。
她说她在穿珠子,还故作神秘地不让他多问。其实他那么爱她,对她的每一根纤维都了如指掌,还用得着问吗?穿珠子,穿了这么久还在穿,除了用来做珠帘还能做什么?
“玉堂挂珠帘,中有婵娟子”,那是他的梦想,关于家的梦想,他很早以前告诉过她。他这一生当然有过不止一个女人,但他只对薇说起过珠帘,因为他要娶她,要和她一起实现这个梦想。也只有她那样的心思玲珑,才会明白。这些年,他最失意,最落魄的日子里,如果没有薇跟在身边,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到今天。
当年决定出国,不过是迫于生计。如今决定回国,也还是迫于生计。再有千万种不忍不舍,他也只能留她一个人在美国。他一走,她就开始穿珠子了。珠帘。他们两个赤手空拳的人,在美国能有个小小的存身之处已经很不错,那逼仄的空间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挂珠帘?
薇,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间大大的屋子,和你一起,看圆满的月亮底下,重重的珠帘晶莹如水。强内心的酸楚在不断袭来的倦意中逐渐迷离。
白昼一天长似一天,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薇下了班,拿出冰箱里的剩菜剩饭热了,权当晚餐。一个人在家,做一次饭总是好几天也吃不完。不过吃不完也有吃不完的好处,就不用天天做了。
屋里太安静了。吃着吃着,她的目光又迷蒙起来。筷子停在半空,她怔怔地出神:强,你现在还在睡觉吧?我在你梦里吗?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真的很想和他说说话,告诉他每一天庸常的琐碎,告诉他每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细细问他每时每刻怎么渡过……可他太忙,忙到经常顾不上和她好好说话。
再也没有食欲了,她放下碗筷,走进卧室。无意识地蹲下身子,拨弄着大藤篮里的那些珠串。一条,一条,又一条,足可以做成一扇门那么宽的珠帘了。要挂在哪里比较合适?门上?还是床前?
然而即便挂上了,又有什么用呢?强的归期又推迟了。
唉。他这次回到国内,机会虽好,一切也要从头开始。新公司里的一班人马再能干,也代替不了他的位置,分担不了他的责任,千头万绪都还是要他独自承当。那种压力非同小可,他的日子绝不轻松。强是一个对自己有很高期许,雄心勃勃的男人。当初爱上他,不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野心,以及这种野心所携带的昂扬斗志?爱上这样的人,注定是要无条件地支持他去奋斗的。美国的经济滑坡这么严重,他原来的公司倒闭之后整整一年都找不到新工作,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回国发展的机会,难道还能不放他走,眼睁睁地看着他失意、消沉、颓丧?
是,她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他不挣钱,他们两个人也不至于饿死。然而对于一个男人的人生而言,是否衣食无忧与是否拥有自己的事业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
问题是,在这些理所当然之外,“强,我真的真的很想你。”一阵剧烈的疼痛撕扯过她的胸口,眼泪疯狂地滚落下来,一滴滴落进她手中捧着的那一把透明的珠子里。
坐满了人的歌厅大包厢里,气氛是嘈杂的。黄腔走板与声情并茂的男声女声交替回荡,赌酒、笑闹的声音穿插其间,令听觉无处逃避地超负荷。
强从面前的果盘里挑了一片火龙果,靠进椅背,只觉得疲惫混合着这些热闹,从头顶笼罩到脚趾,弥漫得四面八方都是。
好不容易开完了董事会,也没有机会独自去喘一口气。所谓“应酬”,是中国商务文化里至关重要的一环。缺少了这一环,就没有“关系”,更没有“交情”。在“关系”与“交情”之外,人们对你以及有关你的事情,唯有顺理成章地“公事公办”。结果,你势必寸步难行。而这些“关系”一旦建立,还需要发展,“交情”一旦开始,更需要巩固,“应酬”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哪怕为此必须付出时间,精力,甚至健康。
穿超短裙的小姐挪过来,半个身子斜靠在他身上,挽住他的手臂和桌子对面的人说笑。昏暗的灯光下,那浓妆的年轻脸庞显得格外眉眼模糊。
今天一早,把薇送走了。他的归期一拖再拖,薇放了暑假就到上海来了。过去两个多月里,工作量并没有减少,心情却总是很愉快。在他身边,薇一贯地那么容易快乐,一小包糖炒栗子,一小碗菜肉馄饨,一件棉布旗袍,都可以让她开心半天。
只有半夜里,她时常会被噩梦惊醒,迷迷糊糊地唤他的名字,抽噎。这绝不是偶然或暂时的现象,而是她对他用情太深,又患得患失的常态。那么,那些没有他在身边的午夜,她是如何一分一秒挨过?强的胸前,掠过一阵绞扭的痛楚,仿佛她的泪水在衣襟上依然濡湿。
不如叫她放弃美国的工作,留在上海算了。可是,这样的念头几次到了嘴边,他却不敢说出口。首先因为上海也大不易居,眼下他还立足未稳。再说生意场上风云变幻难测,如果她也回来,等于把美国现有的一切全盘放弃,万一这边有个山高水低,他们两个人就连退步的余地都没有了。
上午在机场,她临出关之际,猛然转过头来死死盯着他的神情,浮现在他眼前,怎么也挥不去。
他慢慢地咬着火龙果,慢慢地吞咽。小姐殷勤地抽出纸巾,递到他手里,半个身子温软地偎倒在他怀里。他顺手搂住那裸露的浑圆的肩膀,微笑间自然随便。应付这种场面,他是驾轻就熟的了。
所有的珠子都穿完了。薇望着面前的空盘子,有些不知所措。还要再去买珠子吗?还要再穿吗?
那些已经穿好的珠串,堆了满满一藤筐了。应该去买些细长条的原木,钻出一个个小洞,把珠串固定上去,就成珠帘了,她一直想为他挂起的珠帘。
可他远在她触摸不到,也看不到的距离。当初他走的时候,他们都认为分离是暂时的,这暂时的分离肯定会带来更美好的明天,而更美好的明天里,无疑包括再也不用分离。可是,那种等他“忙完这一阵”会和她好好说话,会回来看她的期待,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变得越来越渺茫。
他们之间,并没有婚约,有的只是这些年来日积月累,患难与共的恩爱。这感情是她的一切,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而对于他,感情再重要也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吧,所有的公事私事罗列起来,她只能被排在最后。
大半年又过去了,公司业务蒸蒸日上的同时,强并没有闲下来。昨天他来电话,说是要去北京出差,只匆匆讲了几句话。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自已之外,又说:“我真的很忙,好多事都没有时间去想。你也不要想得太多,相信命运自有安排。”这样公式化得近乎冷漠的话,是什么意思?自己在他的生命里,究竟算一个什么角色?为什么要她去相信命运的安排而不是他的安排?像他那样意志坚定,那样敢作敢为的男人,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屈从于命运?
除非他放弃。除非他不肯,也不愿自己去做任何安排。
强那个人,是一只大鸟。当初折断了翅膀掉在地上,偶然被她捡到,视如珍宝。她给他止痛疗伤,呕心沥血地鼓励他重回蓝天。然而等到他真的振翅飞去,她才意识到,繁华绮丽都在他飞翔的前方,与他养伤的原地毫无牵系。
只是,要活生生地把他从自己心里剥离是很难的吧,因为他已经扎根这么久。薇抬起头,苍白的脸颊上有两片反常的潮红。她没有哭,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多得连她自己都厌倦,也该流尽了。
窗下盆栽的茉莉开到了尾声,洁白的小花朵卷起枯黄的边沿,努力散发着难了的余香。在她迷惘、呆滞而干涩的视线里,暑假在上海以及过去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所有日子,都无法控制,无法逆转地,渐行渐远。
公司里的事情总是一件又一件接踵而来,没有个消停的。不过,真的必须放下的时候,也就放下了,地球也不会因此而停止转动。强终于回到美国来。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一尘不染的深蓝夜空,托起一轮高远的皎洁明媚。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纱,洒在隆冬静夜里暖气充足的室内,并不冷,却格外凄清。
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他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的葡萄酒杯。
“薇,你的身体底子太差,这些年的生活太辛苦,你为什么偏偏不肯好好照顾自己?你总是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白天开车怎么能集中精神?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我要是能够忘记,早就忘记了,可究竟为什么你总是不能放心?我究竟做了什么仍你认定我会忘恩负义?我说过我会回来的,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
强猛地喝了一口酒,那深琥珀色的液体所携带的酒精,迅速流窜到他的心脏,如野火一般熊熊烧灼开来。要给她快乐,要保护她,要让她的世界美丽得无忧无虑,他允诺过她的。然而——
“薇,多情也是一种绝症吗?”
“你是沙子,”薇飘忽的身影摇摇欲坠,瞪着一双凄苦的泪眼,细致的声音瑟缩,而怯弱。“我越是想抓紧,你就流失得越快。”
“不!”强一下子跳起来,不由自主地狂叫。“我是石头!薇,你看看我,我是你的石头!”
他的声音在室内一片暗沉沉的寂静里,卷起一份浓重的悲哀,惊动了那整整一面墙的珠帘。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珠子,一粒粒玲珑透明,散射着微弱的月华,一串串凝固的,泪水的晶莹。
薇的笑容,细致而温柔,衬着柔媚的夜色,俨然是一贯心无城府地快乐,隐约在珠帘后面,洁白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