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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涩岁月
(2009-04-24 23: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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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涩岁月
黎京
自那次邂逅,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茫然。也许是因为事情来得突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又也许是本来已经尘封了的过去,却因她猛然出现在眼前,有点死灰复燃的感觉吧。用死灰复燃这句成语我觉得有些牵强,因为我跟她压根就没有过开始。 那年我探亲回家,街道上通知说要知青去开会。一般我是不把这类事放在心上的。那次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还是去了。在街道办事处一间好像是会议室的屋子里坐满了熟悉不熟悉的面孔。进去后,随便找了把空着的椅子坐下,便跟过去的小学同学打着招呼。大家被运动分散在祖国各地农村,见一面很不容易。从小在一条胡同里长大,各自考上不同中学后结束了朝夕相伴的日子,不过在夏季炎热的傍晚,还是会凑在一起乘凉,侃大山。而后,文革的动荡把大家的距离拉开,阶级斗争造成同学间很不自然的隔阂。再到后来的上山下乡,七零八落的相互间就都没了消息。正在跟小学同班好友聊着农村插队的事,猛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她。没来由的,突然感到有些慌乱,只是匆匆点了一下头,就又继续跟同学说着被打断了的话题,可心思却早已不在。幸好主持开会的老大妈进来,说要响应领袖深挖洞、广积粮的指示,组织探家知青去挖防空洞什么的。我只听清了前面几句,到了后来只是看见大妈的嘴在动,耳畔却像回音似的,不停地似清晰但很不真实的响着她叫我名字的声音,脑子里却怎么也躲不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可能是我当时的态度显得很不礼貌,她再也没跟我说话,直到会议结束,只是在离去的人群里看到了她的背影 。 本来这事就应该过去了。 离开居委会后,跟几个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下馆子去继续侃大山,有意无意间聊起同窗六年的往事,回忆着儿时因无知闹出的笑话,话题却不知怎么就全着落在我身上了。按照那时的分类,我们几个应该算是中间力量。在班里既不能左右他人,也不受别人的影响。捎带着还能嘀咕出个把歪点子,小小不然地来场恶作剧兀的。我算是所在阶层里尤为特殊的一位。记得那时老师为了便于管理,分别建立了若干课余互助小组。把成绩参差不齐的孩子搭配在一起,放学后三五一群在住得比较宽敞的同学家做功课。起先初到同学家,在陌生的环境中我还能老实几天,可一旦与同学家人熟悉了,我的本来面目就再也不受理智的控制。大家都在做作业,我却乘人不备,溜出去与同学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搭讪套近乎,骗些零食,汽水之类的。要不然就在胡同里和邻居家孩子拍三角、弹球、赢烟盒。大家聊到这些往事时,突然都兴趣盎然,连损带挖苦闹得我满脸涨红,大有无地自容的感觉。也是怪,我小学期间好像患有多动症,除了上课那是没办法,只要一离开课堂,我就不可能老实安静坐在椅子上三分钟。一学期下来,互助组换了好几次,积习难改。老师也没了主意。那时学生间男女生的界限可清楚了,在学校里,男生女生是不能轻易说话的,否则会招来非议,全班集体起哄。按说这有什么啊。可那时的人好像脸皮都很薄,男女同学在一起就是不好的事情。所以分小组时,老师有意把男女生分开,避开同学间的尴尬。男同学间讲义气,我在课余互助组的“非法”行为老师开始并不知道。多是一些女生告状,把我出卖了。因为和我一起玩的孩子里面也有她们的哥哥弟弟们。理由是,我这些行为把他们都带坏了,影响他们的学习。那时我在同班女生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坏分子。 吃饭时,大家一劲儿拿我取笑。好在都是过去了的事,真假也难辩,很多都是那时编排出来恶心人的,大家心里也都清楚,那时的一切不过是哥们儿见面扯淡的话题,当不成真的。这次该着我做回牺牲,要不然怎么透出亲切呢。酒足饭饱,各自互道珍重,然后便分道扬镳。再见面又不知何年何月。 回到家里,打了几个饱嗝。脑子里却又响起她叫我名字的声音。开始我也奇怪,是不是酒喝高了产生的幻觉。倒在床上,扯过毛巾被想睡。闭上眼睛迷糊着。脑子里却放电影般出现了她看我时的笑脸。那张脸离我很近,甚至可以闻到她呼吸出来的气息。我趴在她家的那张棕色古老的写字台上,正在被一道数学题所困扰,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掉那些阿拉伯字码。我趴在书桌上,她趴在我背上,隔着肩膀伸过头,看着我遮挡住一半的作业纸。 我当时被数字搞得昏昏沉沉,脑袋里出现空白,眼睛不由自主在闹大团结。突然感到后背趴上一个柔软的身体,跟着鼻孔里传进一股衣服上的漂白粉的味道。我趴在桌子上没有动弹,只是把脸侧过去,勉强睁开模糊的眼睛,眼前朦胧着一张含笑的脸,很美,很甜。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孩子近距离,也可以说是零距离接触。在此之前甚至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 互助组换到后来,班里所有男生小组我都光顾过一个轮回。看来我还真成了没地方打发的“坏分子”。老师一怒之下,便把我发配到了她负责的那个女孩子们的小组。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还是少先队的中队长,组织上直接领导我。算是唯一,也是例外,更是奇迹。班里的男生居然没有人用这件事取笑我。可能他们认为,被几个女孩子管理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就不能再做那些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落井下石的勾当,否则太不够哥们儿了。而我身处在这种状况下,也真发生了奇迹,居然可以老老实实地坐住了。 她趴在我的背上,看着我做的糊里糊涂的演算,双臂绕过我的脖子,几乎呈搂抱状。她右手拿着我的铅笔,一步一步给我讲解、分析那道应用题。我被她的举动闹得很是有些不安。虽说还是孩子,但是对异性的陌生,使得内心产生出莫名的神秘感。我一半在听,一半在感受,却希望我再笨点,好让她在我后背上的时间无限延续。可我那次却异常的聪明,她刚刚讲个开头,我就恍然大悟般明白了那道题的解法。 懊恼得不行,却醒了。 坐起来,伸手端起床旁小柜子上的大茶杯,喝了几口凉茶。冰凉的水沿着喉咙成一道线刺激了食道,然后是胃。人立即清醒了。那是梦吗?自问不是。是一段真实的回忆。自那次以后,我变了。只要她在,我就闹不起来。 后来,我们两个的关系也很微妙。偶尔路遇,她不过是低头含笑,不说一句话,而我多是装作没看见,只是用眼角余光目送她离去。直到六年级毕业典礼后,大家互送小照,我才大着胆子在众目睽睽下送给她一张自己一寸的黑白照片。而她也在同时给了我一张一寸的黑白标准像。相片很普通,由于要摆姿势,所以脸部似笑非笑的肌肉显得僵硬,那不自然的微笑看上去有些恐怖。手里拿着那张相片,脑子里却是那天她趴在我后背上时的笑脸。 毕业后,开始了中学生的生活。我的学校是男校,除了老师有女的,都是清一色的秃小子。三年中学生活,对女孩子的回忆和感觉依旧停留在那张古老的深棕色的写字台上。后来就文革了。学校不上课,学生可以在家闹革命。我对运动不感兴趣,成天猫在家看小说。偶尔出去走在大街上,却发现女孩子也在他妈的。据有位大作家说,他妈的是国骂。所以女孩子也国骂了。 有一天居然就在我眼前发生了一件令我感到惊唳的事情。这件事对我是个打击——如果与我没关系,称打击似乎不妥——还是说震惊吧。 那天在家看书眼花缭乱。已经很久都这样,除了吃饭就是抱着一本厚书投入进书里面,置身在另外一片天地里,为的是躲开现在这个纷乱的世界。我无法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女孩子们也他妈的了。 那天,天气非常好。天少有的蓝,蓝得透明。太阳就显得张狂了,晒在身上能感到烫。我为了休息昏花的眼睛,来到阳光灿烂的胡同里。为了彻底休息,只是低头走路,为的是不被两边墙壁上的标语和大字报所干扰。能感觉到有人骑车飞快从身边掠过。这在那时是司空见惯的,很少有人能文雅地悠闲地骑着自行车,用匀速前进。我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是她的表姐,我认识。当初在她家的互助组时,也没少跟她表姐要甜水喝。我正睹人思人,却听见耳边一声清脆地国骂:“他妈的!”随即,身边掠过她娇小的身影。人小车高,两条腿要不断取得与双边脚蹬子的联系,带动那两瓣屁股扭的十分蹊跷,且惨不忍睹。我低下头。自此后对她的回忆,就总是伴随了一声国骂后的两瓣扭动的屁股。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还回头冲我一笑。那笑里面掩藏的东西我当时就读懂了。就像那天她趴在我背上给我讲解习题,在她面前,我会有突发的灵感,也会在瞬间变得聪明。 那声国骂,是给我听的。要用骂声告诉我她也在革命,就像21世纪的年轻孩子追时髦那样对待流行歌曲,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中国流行“他妈的”,算是一种最时尚的革命标签,尤其是贴在女孩子嘴上。 听到那声国骂后,浑身突然打了个冷战。那温暖的弱小身躯里居然会冒出这么大的能量,脆生生的三个字,被她当街喊得那么响亮。 她很快消失在胡同口的拐弯处。但是我内心却开始了极度的不平衡。那时的我还不懂爱情为何物。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年龄,对异性自然会产生出向往。我隐约感到自己心里喜欢她。那是在听到国骂之前的事。而现在,我僵在胡同狭窄的街道上。企图把对她的好感重新建立起来。可是我失败了,因为与国骂联系得最紧密的是胳膊上戴了红箍的造反派,前不久,就是在一片国骂声中,我们家被抄成一片狼藉。 转过年我插队离开城市。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问题有了眉目,重新安排了工作,调整了住房。我家分散在山西、云南和草原的三个孩子回来团聚。要不是街道召集知青开会,我与她相遇的机会是很渺茫的。 在草原时也确实想起过她。那是在半夜,周围一片漆黑。身边荒蛮的原野传来野狼的呼嚎。我一个人在苇塘旁看着马群。初秋的草原夜,天快要亮时还很冷。脚下带霜的草地走上去嚓嚓响。不知怎么了,随着脚下踏霜有节奏的声响,不由就想起她趴在我后背那温暖的感觉。是想家了吗。怎么不想爹妈,不想哥哥姐姐,却想起了她。也许那时的家在我的概念里已经由大家慢慢转变成自己的小家。而她就成了我对小家思恋时的女主人。 这次在居委会碰见她实在太突然了,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就坐在我身后,离我是那么的近。我当时确实被这突然的遭遇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还暗自责怪自己的应变能力居然会那么差。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暗恋。这个词是后来改革开放后才敢用在我身上的。还包括初恋。 若干年后,我调回城里参加工作。在一个胡同里住着,很希望能与她再次相遇。有时候很后悔,当时怎么就那么没礼貌,只是点了一下头,连声音都没出一声。也许是心里曾经有过她,在草原时那些美好的幻觉带给我的梦想,使得她成为我朝思暮想的恋人。而同时,那声国骂却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一天,我赶头班车要到西郊很远的地方办事。胡同两侧昏暗的路灯照射在冷冷清清的的街道,晨曦里没什么行人,凛冽的冷风吹着脸颊有些刺骨的疼。我裹在羽绒大衣里,急匆匆赶到车站。隐约感到站牌下站着一个女人,看样子也是在等车的。不一会儿车来了。她从前门上,我从后门上。落座后才发现,那个瘦弱的背影很像是她。几次想过去打个招呼,可最终还是没动地方。几站过去,车上人渐渐多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站下的车。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