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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除夕

(2008-12-14 20:00:39) 下一个

小说:大年除夕(纵横大地《2008"秀英"文学奖》夏秋初选入围作品)

大年除夕

作者: 依林
     
    今天是大年除夕,上午讲了几通电话,说了说年话,也谢绝了姐妹的邀请。下午,精心细致地做了几个小菜,都是老郝喜欢的那几口:有五香乌豆,炸果仁,梅菜扣肉,清蒸带鱼;三鲜馅儿的,全五素馅儿的,猪肉大白菜馅儿的小饺子也各样都包了几个;煲汤就免了,老郝习惯喝饺子汤,他常说:原汤化原食,吃个七分饱八分饱,喝碗灌缝儿的汤,正好好。
     
     家家上灯的时候,她已经把凉的热的都摆上了,还温了一小瓶竹叶儿清,这可少不了。两双红木筷子,两个鲤鱼跃龙门的彩搪碗,两个五福吉祥的小酒盅,摆放齐全了,圆桌上还显得挺满当。她给自己搬了把有靠垫的木头椅子,岁数不饶人,一过了五十,腰背腿脚都不好用了。老郝的,还得搬那把“老古董”的折叠椅,谁让他坐惯了呢,新旧不打紧,只要他自个儿觉得舒服就得了。
   
     屋外,爆竹声渐渐喧闹起来,喜气洋洋......老郝也爱热闹的,他张罗着过了那么多个大年除夕......
     
     她跟老郝走到一块儿,也是个除夕。那可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她家庭成份不好,父母整天脖子上吊着牌子,被摁着游街认罪。她从小身体就单薄,父母来不及安排送她去老家农村避避风头,她就“自愿”到边疆的穷山沟里接受改造了。老乡们看着她风一吹就倒的身子板儿,摇摇头,安排她当生产队里的会计。
     
     军宣队的领导说,要想彻底改造自己,就要和贫下中农彻底结合,说白了,就是嫁给贫农的儿子。她当会计的第三年除夕,一同来的女同学都当上了贫农家的媳妇,其实是队里老乡们商量好了,一个个来领人就是,没有哪个女同学敢说不愿意的,都怕没人来领呢!连放羊的十五六岁的羊娃子都领到个二十岁的城市媳妇。一时间,队里再听不见“光棍”这种称谓。可就是偏偏剩下了她,没人来领,老乡们都说:她这副身子骨,撅巴撅巴都够不上一盘菜,哪能操家过日子,下地整庄稼,更别指望传宗接代这等大事儿。老乡相媳妇,全讲个实在,乡下的日子不比城里的日子,女人家也不清闲,田头院角,大人孩子,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没两下子可操持不来。人们常说:一个媳妇大半个家,好媳妇家里生金瓜,孬媳妇炕头烂泥巴。没有谁要娶个媳妇在家里摆着供着,再说她在老乡的眼里,“一脸寡白,夜路遇上都打寒颤”,绝对算不上看了养眼的“喜人儿”。总之一句话,要哪没哪就是了。
     
     大年除夕,知青宿舍就剩她一个人缩在炕角,对着盏墨水瓶儿做的油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得连有人敲门都没听见。直到人家在门外高喊二叫地吆喝了,才慌慌失失地趿拉上鞋子开门。
     
     来的就是老郝。那时该是“小郝”,或者是“大郝”,有人这么叫过他,因为他魁梧结实,老乡们觉得希奇,城里的小伙子很少生得这么虎背熊腰的。他人也聪明豁亮,老乡们说他“文武双全”,日常他负责开队里的最大个的拖拉机,放了工,就被四下里邀了去帮忙,粮仓库管也好,布置会场也好,大队广播也好,有的没的都来找他,他都乐得伸手相援。要不是因为他成份忒不好,早就给老乡家做了倒插门的姑爷了。几家的姑娘都瞄过他,可是一听说他台湾美国的都有个把亲戚,就什么念头都打消了。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队里请他帮忙教她打算盘下帐,他们就认识了。他常常照应着她,也常常来看她,虽然她是个蔫脾气,半晌儿都憋不出一个字。他来了,要么就屋前屋后转悠转悠,检查检查门窗檐顶;要么就挥起大扫帚里里外外大扫除;要么就干脆叫她把大件的床罩被单撤下来,三把两下搓洗干净了,在两棵树中间拉根大绳,抖平实了挂上;也有的时候会给她带些野味儿来,帮她整拾干净,一块儿打打牙祭。她觉得他像个老大哥,事事都听他的。
     
     开了门,她泪人一般站在他面前。他用两只大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抹眼泪,那种疼惜更让她委屈伤心,干脆一头扑在他胸口上,痛哭一气。哭够了,她才发觉他结实的双臂正环拥着她,她觉得不好意思,也觉得心跳过速,她想抽身离开他怀里,可他抱得更紧了,他把她紧紧地贴在他那样厚实那样温暖的胸口上,她听得到他心跳的声音。她没动,任他拥抱着。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你要不怕我是个黑黑的‘黑崽子’,咱就结婚吧!”她的眼泪又流出来:有什么比孤独更可怕呢?何况她也是“黑崽子”。她抽泣着说:不怕。
     
     那个难忘的除夕夜,两颗似乎渴待已久的心终于在瞬间黏合,爱情来得很突然,幸福来得好快!他带来了白天一整天的战果:两只野兔,一串麻雀。他们一边烹煮着,一边哼唱着样板儿戏。他不时地过来把她拥在怀里,紧紧抱一抱,热烈地吻一吻。从那一天开始,她知道幸福的滋味,就像她的姓“田”,很甘甜,也像他的姓“郝”,很美好。
     
     将近午夜,他突然想起:她从来没有坐过拖拉机,好多女知青都喜欢坐他的拖拉机。她想想那个大铁牛,有点怕,可偎依在他怀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费尽了力气,连拖拉机的履带都没爬上去。最后还是他背上去的。拖拉机的灯明晃晃地照着,拖拉机的引擎轰隆隆地响着,拖拉机上的他们欢快的笑声在星空下盈盈漾漾地传得好远好远……
     
     队里人知道了,背后都替他攥把汗:“大郝,过日子可不是意气用事,她要啥没哪,你究竟图她哪儿呀?”“好歹拉只山羊都比她那几两肉多,好歹扯块麻布都比她脸上的气色儿好,娶个病秧子,不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吗?”“大郝啊,好人不是这么当的喔,这种女人不中用的,可别自己往火坑里跳哇!是不是想断子绝孙啊?要不,咱给你介绍邻村的寡妇中不?”……
     
     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但她真的需要一个人依靠,她想就这么紧紧地黏在他的怀里,他的生命里。她离不开他。她觉得自己很自私。
     
     出了正月,他们去大队部领了结婚证。他鼓捣了一个相框把结婚证仔仔细细地镶进去,端端正正挂在墙上。
     
     洞房花烛夜,应是良辰美景的记忆,但她的却是身心的痛楚:她相信他已经是最温柔最耐心的男人了,可她的身子就是不争气,紧绷干涩得要命。她心里的痛远比身子的痛更剧烈,她心里淌的血远比褥单上的血水更多更鲜红。她恨自己恨得咬牙,连最起码一个女人可以为自己丈夫做的事情都做不好,她真想撞墙,这么没用,死了算了!可他一个字都没埋怨。他把她冰凉的身子搂在怀里,告诉她说女人的身子要慢慢调养,先把她几个月都不来一次的月事调理规律了,其他就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好起来。
     
     按着偏方喝了多半年的苦药汤,她还是干瘦干瘦的,月事还是不正常,要么没有,要么就来一整个月。要不是看着一个大男人整天为了自己女人不争气的身子,碾药煎汤,她真想放弃,总觉得自己是个剩下不到半条命的废人,在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可每天看着至今都没有顺利地享受过一次夫妻生活的丈夫,望着他健硕的背影,她的愧疚没边没檐地泛滥,她大口大口吞咽着汤药,她去拔罐子扎针灸,就算拼了这条烂命,她只求能够为他做一回正常的女人,否则她真会死不瞑目。
     
     “郝啊,我的命苦,你的命比我还苦啊!呜……你别管我了罢!呜……我对不起你呀!呜……”一年后,她再次在他怀里失声痛哭,郝也满脸是泪。她最后的一次月事断断续续带了将近两个月,人瘦得跟个灯柱儿似的。郝觉得不对,借了辆毛驴车,顶着星星赶了一整夜,带她到县医院看病。那几天,他俩和毛驴就睡在医院的院墙外边,他还是一样紧紧地抱着她,一抱就是一整夜,她这样才能睡得略微实在点儿。风餐露宿了几天等来一个让她第一次看见郝流泪的结果:她不争气的肚子里长了几颗瘤子,恶性的。
     
     郝说:听医生的话,摘除吧!她不肯,医生说过,全摘之后,性生活怕是不成了。她还幻想着做他床上云雨情欢的女人,甚至她还极端的幻想过可以为他生个儿子。
     
     最后,还是全摘了。郝求她,只要她可以保得住性命,没有性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郝说,她活着他的爱就活着,他的心也就活着。地震发生的时候,手术刚进行了一半,但就凭着他的这几句话,她坚持活着,她没有放弃的理由,她更觉得自己自私,若是撒手闭眼了,过不了几年,郝,他可能会遇上个正常健康的女人。可她越是这样假想着,就越强烈地想要活着,在郝的身边活着,在郝的生命里活着。
     
     但说句心里话,她实在想不出郝究竟为什么会爱她,做了名不副实的夫妻好久好久,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总以为是同情多过爱情,甚至替代爱情,要么就是怜悯,是人善心慈……可郝每年除夕守岁的时候都会牵着她的手说:这人要真是有下辈子,咱俩就还在一块儿!
     
     她总笑他:这么个废人,人家躲都来不及,你前世欠我多少都该还完了,下辈子天涯陌路,可别再碰上了!
     
     他也笑,帮她捏捏胳膊揉揉腿:那哪行!跟你过的日子,这辈子一准儿过不够,下辈子说啥都还得往一块儿凑合!
     
     就这么一年一年“凑合”,小郝跟着岁月走成了老郝,她也和他一起变老,一起走进夕阳黄昏。日子倒真像老郝所说的:和他喜欢的酒一样,越久越醇香,像他俩的姓,老是那么甜,老是那么好!谁叫咱一个姓田一个姓郝呢!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郝和她之间彼此的称呼都成了“老伴儿”,或许是这么叫着顺口儿罢。她觉得这么一声声唤着,心里热乎,这一辈子,不容易,可她和老郝还真从黑发一起走到白头,听人家说过:最浪漫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从十八岁过到八十岁。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长命,但她知道这最浪漫最幸福的事儿他已经带给她了,她打心眼儿里珍惜。
     
     她疼老郝,老郝更疼她,老两口谁都离不开谁,体贴着照顾着呵护着,日子越发的祥和安逸。直到,前年的腊月二十九……
     
     老郝说:托朋友寻得了两瓶上好的竹叶青,赶着上午去取回来,等明天除夕守岁的时候,一定要给她斟两盅,保准暖身子!她还劝他:“一块儿出去遛早儿的时候,不是有点头疼吗?明儿个上午再去吧。今儿先歇歇,午觉早睡会儿。”可老郝怕明天三十,人人都忙乎过年,不好给人家添乱。再说,他这副身板儿,硬朗着呢!向来都没个病没个痛的,不碍事儿。
     
     她把沏满热茶的不锈钢杯盖紧,装进那个她亲手缝制的特别保温的水壶套里,再把水壶放进他俩专用的交通工具——一辆轻便小三轮车的车筐里:“我就不跟着了,在家磨叨着准备准备年夜饭罢。你也省点儿力气,更省点儿心,要不,我坐在后面,甭管转弯停车,你都要把手臂伸到后面,揽我一把,忒分心,也不安全。你自个儿去,更安稳。”老郝连连点头说他会早去早回。
     
     他早去了,却没有早回。确切的说是,去了,再没有回来。
     
     她目送老郝出了小区大门后不到一个小时,居委会的主任和片儿警小赵把她接到医院:老郝脑溢血,半路昏倒,被送进抢救室。
     
     她疯了似的扑跪在抢救室门口,见了穿白大褂的就踉跄着过去,抱腿攥衣,一声紧似一声地哀求:“救救我老郝,救救我老郝啊!”抢救室门上的灯熄灭的时候,老郝没能出来……她也倒在床上,许多个月,她恍惚着,仿佛在阴阳之间跌跌撞撞……
     
     这是老郝走了的第二个除夕了,上个除夕,她还在床上挣扎着,老郝几回到梦里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了不少话,之后,她竟又活过来,活得还蛮让老郝安心……
     
     老郝特在意大年除夕,尽管就老两口,他仍是年年都郑重其事地鼓捣一桌子的年夜饭,年年都不拉下薄皮大馅儿的饺子,更忘不了竹叶儿青……他总说:“就咱俩咋的?也一样是个家呀!有家是福哦!”
     
     她颤颤巍巍地往酒盅儿里倒酒:“老伴儿,你说得对!有家是福!咱俩也是个家!来,我给你斟上,这竹叶儿清,可是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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