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 安梅的选择
(2006-04-29 18: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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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梅的选择
金凤
安梅结婚那天对丈夫说:“达威啊,我们想办法出国吧。”达威有点奇怪:“哎,你不是说在国内教书挺舒服,不想瞎折腾吗?怎么又变了?” 安梅扬扬弯月般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温柔,“我想要两个孩子,最好一男一女。国内只能生一个。”达威笑着刮着她长着几颗雀斑的俏皮鼻子:“好啊,好啊,都随你。依我的意思,最好生七个。还记得咱们看的那部《音乐之声》的电影吗?我当时就特羡慕那个年轻的海军军官,喜欢他那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
安梅笑着拨开他的手:“想美事吧!七个孩子,想让我提前进入黄脸婆时代啊。你居心叵测,我才不上你的当呢!”达威嘻皮笑脸地从后面把安梅搂在怀里:“我老婆才不会老呢,永远年轻美丽,永远是我心中的雀斑公主!”
听到雀斑公主这个称呼,安梅禁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刚谈恋爱的时候,安梅问过达威:“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啊?”达威翻着白眼望着北京冬天灰蒙蒙的天,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然后低下头,用手刮了一下安梅的鼻子:“我喜欢你的鼻子上的小雀斑!”安梅狠狠地砸了他一拳:“人家最难看的地方就是这雀斑,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后来达威给她写情书,总是这样开头:我的雀斑公主。。。他还严肃地告诉她:你真的以为你的雀斑影响了你的美丽吗?依我看,镶嵌在你鼻子上的那几颗淡淡的雀斑,让你显得俏皮、生动、迷人,别有一番风味。我一辈子都看不够呢。
每次听到他肉麻的吹捧,安梅脸上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你呀你,就会花言巧语!花里胡哨,花拳秀腿。”不过她的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别人的赞美呢,尤其是自己心上人的赞美啊!
所以,每次他叫她“雀斑公主”,都让安梅回忆起大学时代那段美好的时光。那次谈话之后,他们就真的考托福、GRE,联系学校,在一九九四年双双来到了美国的西海岸。
达威来美后拿到了MBA学位,就在一家金融公司任职。安梅也读了个图书馆学硕士,在一家大学的图书馆工作,薪水不高,但很稳定。
这期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一家三口过了几年快乐而平静的生活。
谁知世事多变,九一一事件后,达威所在公司的生意一落千丈,他在第三波的裁员潮中被刷了下来。赋闲在家快一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那段时间是他们生活的低潮,达威每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安梅怎么劝他也没有用。
有一天,达威去中国城和一个老同学见面,吃完饭,他溜哒着走向停车场。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个小门脸,门上的牌子上写着:相面算命,预测未来。趋吉避凶,妙算如神。
他想都没有多想,鬼使神差般地就迈了进去。算命先生年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银发长须,双目半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仙人之气。仔细看他的眼睛,才知道老人是个半瞎。
老人问了他的生辰八字,拿出一副扑克牌,倒了几把,在桌子上摆了一阵龙门,然后在一张黄色的纸上画了两笔,就给他下了结论:“你的生意在人多的地方。哪里人多去哪里吧!” 达威给了瞎老汉八十美元,回家就决定回国发展。
达威去了中国,在北京和朋友一起建立了一家公司,专门经营家具和油画生意。朋友出力,找关系,找铺面,达威跟着忙乎,他有美国身份,办公司算外国公司,在报税的方面有很多优惠。
达威来回跑了好几次,通过他在美国的关系把国内的家具和油画以极其便宜的价格批发到美国。虽然开始很困难,但是一年多以后,业务走上正轨,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春风得意,但很知恩图报,心中十分感激那位算命的老先生。有一次回旧金山,第一件事就是给瞎老头送钱去,没想到他在中国城里转了半天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门脸儿。一问才知道老人三个月前就得病死了,那算命占卜的小门脸早就变成了一个卖花圈的地方。
达威当上了空中飞人,一年有半年的时间在大陆。安梅一个人带着六岁的儿子过。那年圣诞节,安梅带着孩子在国内住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带回许多照片。无论是在哈尔滨的冰灯节,还是海南岛的天涯海角,照片上总有一个年轻漂亮的神秘女子出现。人们问她这是谁啊?她就幽幽地说:“这是我干妹妹。这次去北京时刚认的。”
那次回大陆的另一个收获,便是她又怀孕了。第二年的九月,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叫思思。是思恋这十多年的感情,还是思恋远方的丈夫?安梅也说不清。先生回来又走了,安梅休了一段时间的的产假后,登广告找到了一个来自大陆,当过教授的六十多岁的老人做住家保姆,便又回学校上班了。达威在经济上一点都不小气,总是给她足够的钱。但安梅并不甘心做家庭主妇,她需要走出这个家,同外面的世界有交流、有接触。
她虽然对朋友、同学中不断传来的离婚消息感慨过,伤心过,但是总觉得那样不幸的事件离自己很远,是别人的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要面对离与不离的艰难选择。她也知道当初把老公放回大陆,就无疑是放虎归山。可是当时的情况不容她有阻拦的理由。达威自尊心极强,生活中一直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什么挫折。那次失业,闲赋在家一年半,靠着老婆的收入养家糊口,男人的尊严扫地,她真怕他患上忧郁症。当他提出回国背水一战的时候,她又怎么能阻挡得了呢?
达威的生意走上正轨后,她曾想过回国,可是当她在北京看到达威公司里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助理,听到达威带着那么欣赏和怜惜的口气称赞她的聪明、敬业,她就知道达威的心已经开始漂泊了。加上儿子在这边上学,回国又怕跟不上进度,她就没有提回国的事。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达威从来没有向她提过请她和孩子回国的事情。这一点深深地刺痛了她敏感的心。
她选择了沉默,达威回来还是对她温存有加,但谈话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亲热和甜蜜,她甚至不记得他最后一次叫过自己“雀斑公主”是何年何月,何地何方。多少个独守空闺的夜晚,安梅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想起过去的幸福岁月,和眼前的冷落凄清,泪水一次次浸湿了枕头。她知道他在北京活得很充实,很风光,虽然说不上夜夜笙萧,但看他回来后唱卡拉OK水平的突飞猛进,拉着她跳舞时的熟练动作,就知道他有多少时间是消磨在歌厅,舞厅的。
让他回美是没有指望了,而达威又绝口不提让她和孩子回中国的事。安梅心里明白达威是希望安享齐人之福,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老婆、情人两不误。安梅虽然爱他,但是还没有痴情到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丈夫。
她考虑了很久,明白自己是那种眼里容不进沙子的人。对丈夫的出轨,她不能也不可能佯装不知,更不能真正地原谅他。她知道他们的缘分已尽,是向他摊牌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她安排孩子睡下之后,就来到了客厅,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对达威说:咱们离婚吧!我给你自由。达威眉毛抖动了一下,显得非常吃惊。他走过来要拉她的手:你没事儿吧?怎么想起说这个?安梅狠狠地甩开他,声嘶力竭地嚷着:别碰我,伪君子!你不要脸!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要疯了,长时间的压抑、痛苦、愤怒象火山爆发般地喷射出来。她骂着、哭着,第一次感到如此地痛快淋漓。达威承认自己对不起这个家,但是他绝对没有想过离婚,而且也不会离婚。他说他永远爱这个家,爱孩子们。他还说你放心,我会有个了结的。安梅在大哭大闹之后,精疲力竭,达威只好搀着她上楼。
让安梅和达威吃惊不已的是,当他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发现儿子穿着薄薄的睡衣,满脸是泪地坐在睡房的门口。他们连忙伸手去抱他,没想到孩子边往后退着,边恶狠狠地看着他们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然后就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那天晚上,儿子受了凉,早上就开始发高烧,咳嗽,他们跑医院,买药,给孩子吃药,冷敷,忙活了一上午,等到孩子安静下来睡着的时候,他们才瘫在沙发上,想起来彼此早饭午饭都忘了吃。
那次事件后,儿子变得沉默了许多。一次学校的老师打电话让安梅去一趟学校,说这孩子最近行为举止非常反常,常常同老师顶嘴,同朋友吵架。学习成绩也从一路全A开始有了C。最让她触目惊心的一次,是她给孩子整理房间的时候,看到儿子的书里夹了一张腊笔画:上面是两只愤怒的大恐龙,四目圆睁,头上的触角紧紧地顶在一起。下边是两只小恐龙,紧紧地靠在一起,低着头,脸上几颗大大的泪珠,夸张地滴着,非常触目惊心。
虽然画画儿的技巧很稚嫩,但安梅一下子就明白了孩子的心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对父母之间的矛盾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此她再也不敢提离婚的事。
如今,他们还是保持着看似平静和正常的生活。平时,安梅自己上班带孩子。达威呢,隔几个月回来后做家务,组织全家出去旅游,带孩子打球,游泳。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听到孩子们 “爸爸” ,“爸爸” 的甜蜜的叫声,达威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安梅还在守着,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为了儿子和女儿的身心健康,她守着这份婚姻。
安梅的眼眸里多了些忧郁,眼角也开始出现了细细的皱纹。每当抚镜梳妆的时候,她都会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看到鼻子上依然俏皮、生动的雀斑,她便忆起当年达威叫她“雀斑公主”时的幸福日子。她知道那样的日子已经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盼着儿子、女儿快快长大,等离婚的痛苦对孩子们的伤害最少的时候,她会走出去的。前半生,安梅选择了要为儿女活着。那后半生呢,她觉得她应该为自己活,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