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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 故事中的女人

(2005-10-03 19:51:28) 下一个
故事中的女人 江嵐 (一) 读书的时候,想不到找工作居然这样难。 五个月以来,我投出去的履历表少说也有300来封,可是回音却少得可怜。好不容易有个面试的机会吧,人家又总是顾虑我的身份问题,结果几乎每一次准备得好好地去了,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来。 我刚拿到硕士学位,毕业以后凭学生签证申请的延后实习期,只允许我在美国合法工作一年。我需要未来的雇主帮助调整成正式的工作签证,可我连工作也找不到,怎么换签证?如果不换签证就找不到工作的话,事情岂不成了一个死结? 在纽约华尔街的大银行作债卷分析的先生书桓安慰我说,不要着急,慢慢找,反正我们现在又不缺钱。是,我知道我不出去挣钱我们两人也不至于饿死,可工作与否并不仅仅是家庭收入多少的问题,它标志着自我价值能否实现,个人能力是否被社会承认,等等,等等。 唉,倒霉就倒霉在一毕业就碰上经济萧条。我的幽默感大大退化,极度敏感而且自卑,日子过得百无聊赖。 那日天天又从国内打电话来时,我已经醒了,只是窝在床上不肯起来。 "喂!你还没起床啊,真是会享福!"她在那头咯咯笑。 天天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彼此许久不通音讯。想不到去年我回国探亲,某天与亲戚们在外面吃饭,她居然会跳出来和我打招呼。我们当即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就此恢复邦交。 "享个鬼福啊!我爬起来除了发呆,能做什么?"我没好气。 "你上回不是说去了一个什么公司面试,感觉还不错的吗?"我们时常在电话中一聊一,两个小时,天天对我的近况相当了解。 "唉,本来谈得好好的,工资也讲定了,一提起办身份,对方的脸马上就变了。" "我说在你们美国要找个工作怎么这么难啊!"天天叹息。 "不是在'我们'美国,是在'他们' 美国啊,小姐!"我呻吟。"这两年经济萧条得厉害。" "咳!"她又笑,对我的沮丧有些不以为然。"你现在起码生活稳定,吃穿不愁,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半个月前刚去美国,她才真是两眼一抹黑,前途未卜呢!" 接着,天天讲起了傅小娟来美国的经过,在我听来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故事。 傅小娟是傅家幼女,也是三姐妹中生得最好看的一个。周围不乏追求者,可惜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大几了,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她的家人渐渐开始着急。依着国内如今流行"一等美女嫁美军,二等美女嫁皇军,三等美女嫁伪军,四等美女嫁国军"的说法,傅家的人觉得小娟在待嫁美军和皇军的队伍中胜出的机率或许不大,但找一个"伪军"还是大有希望的。 有道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久傅家便打听到邻县有个正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单身男士,即将回来省亲,且有意要在家乡找个结婚的对象,此人名叫陈家骏。 众所周知,毕业,找工作,拿绿卡是留美学生的必由之路。陈家骏此时虽还在念书,但他终将成为"伪军"的未来是不难预见的。傅家人立即行动起来,辗转托人牵线搭桥,待陈家骏抵达之后,请介绍人安排小娟和他见面。 小娟自小不喜欢念书,心里对那些去国外硕士博士地拿学位的人颇有几分崇拜。这个陈家骏貌不惊人,倒很聪明,而且远比小娟周围的那些人见多识广,谈吐自然不会惹人讨厌。因此第一次见面之后,他主动来约会她,小娟也并未推辞。 一回生二回熟,不几日,陈家骏把一张供留美学生家属签证去美国探亲用的I - 20表格交给小娟,约好等双方父母见了面,二人就去登记结婚。当天他们还特地去照相馆合影,以作将来办理结婚证之用。 "那陈家骏回乡相亲,为他张罗此事的热心人不止一个两个吧,"我嘻笑。 "所以啊,陈家骏那个狗东西就见异思迁,又看上了他们县文化局汪局长的女儿。" 咦,生出枝节来了。我问天天:"可是他不是和傅小娟登记结婚了吗?"否则傅小娟怎么到美国来? "喂!你不插嘴我也不会当你是哑巴!"天天抗议,继续讲她的故事。 此时的陈家骏对汪傅二人都谈不上有很深的了解,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他回国一趟不容易,既然结婚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势必要带一个太太回去的。他把两个女子来回掂量比较,只觉得她们各有所长,娶谁不娶谁各有利弊。 委决不下之间,他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命运。办理赴美探亲签证的手续过程繁杂,而且很大程度上要靠运气。他回国之前,曾以恐怕遗失为由,找国际留学生办公室要了两份I -20 表,一张已经给了傅小姐,另一张不妨交给汪小姐。 将来她们二人中谁能够顺利拿到签证,谁就是他陈某人的太太。 陈家骏的如意算盘,不知怎的被汪家人识破。汪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岂肯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受人摆布,落下笑柄!自古先下手为强,局长夫人亲赴陈家,面见陈家骏的父母。陈家二老老实憨厚,浑然不知儿子脚踏两条船,见局长夫人亲自来提亲,岂敢不给面子!当下便慨然应允了婚事。 "这局长夫人也真是的,把女儿嫁给这种不负责任,缺乏诚意的男人有什么好!"我又忍不住叫。 天天哼了一声,并不搭理我。她显然没有兴趣讨论汪氏此举的利弊得失,她故事的主角是傅小娟。 陈家骏和汪小姐登记结婚之后,旋即返回美国,临行前并未和傅小娟再见面。 他前脚上飞机,一不做二不休的局长夫人后脚便到海城,在傅小娟的工作单位找到她,当众破口大骂。说你这个第三者狐狸精下三滥!竟敢和我女儿抢男朋友,也不撒泡尿先照照你自己!就凭你也想到美国去?你做梦! 海城是个弹丸之地,局长夫人这一闹,立刻沸沸扬扬。无论世风如何开化,"第三者"也不是好听的名声,更何况是"妄想去美国的"第三者!傅小娟无辜背上这种恶名,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大笑话,把脸面丢尽倘在其次,将来还指望哪个好人家敢娶她进门?! 她满腹的委屈无处可诉,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只是哭。傅家人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把个不守信用的陈家骏恨得咬牙切齿之余,还得商量该怎么收拾这盘残局。 "事到如今,小妹只有离开海城了,"傅大姐说。"可是,到哪里去呢?" "到美国去!"傅家老先生沉思良久,一拍桌子,做出决定。"他们不是说小娟想去美国是做梦吗?我们就把小娟送到美国去,让他们看看!" "可是……怎么去啊?"二姐问道。 "小娟手上不是有那家伙给的I-20表格吗?"傅老先生已有成竹在胸。"这些事你们不懂。" 傅小娟的父亲在海城公安局工作,他知道留学生的配偶要办理申请赴美探亲的护照和签证,有两个文件至关重要:一是I-20 表,二是结婚证书。I-20 表既然已经在手,小娟和陈家骏又有合影,去弄一份结婚证书,凭他大半辈子在海城的关系,并非难事。 于是,在陈家骏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傅小娟从海城公安局领出他们二人的结婚证书。接下来的一关就是申请签证了。傅家人打听到汪小姐已经启程到广州的美国领事馆去,便建议小娟去北京的美国大使馆申请,以免穿帮。 傅小娟在北京申请签证的过程出乎预料地顺利。 "那个汪小姐呢?"我问天天。 "她也拿到了签证,比小娟早一个星期去美国,陈家骏在匹茨堡。" "那么,傅小娟也到匹茨堡去,和汪小姐共事一夫?"我问。从前只听说某某留学生的太太往返美国领事馆数次也拿不到探亲签证,这个陈家骏的一张I-20表,居然同时签出两个太太来,真是闻所未闻! "小娟在办结婚证的同时,还办了一份离婚证书。她说一到美国就把那结婚证扔掉,绝对不会去找陈家骏的。她现在应该在纽约。"天天叹了口气。"她临走之前,我把你的地址电话给她了。你离纽约不远吧,她若找到你,你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帮的就帮她一把。" 啊,我恍然大悟。这才是天天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这傅家一门老少,只为了咽不下一口闲气,竟将自家的姑娘远送他乡,叫她在人地两疏,语言又不通的环境里独自求生存,真是下得狠心。如今傅小娟景况之艰难,可想而知。 我当即答应天天,如果傅小娟真来找到我,我当尽力而为。 挂断电话以后,我很久回不过神来。我和书桓在异国的土地上谋生活,这十几年来的种种辛酸孤苦,寂寞无奈之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俗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是血泪相和总结出来的真理。但我们毕竟是两个人,彼此有个依靠。我若是傅小娟,恐怕没有只身远渡重洋的勇气。 转眼过了三,四个月,傅小娟并未与我联络。天天和丈夫儿子到欧洲旅游,也有好一阵子没有消息。 这时,我找工作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眉目。是附近一所私立大学里的职位,所要求的条件和我的学历,经历都吻合。我的申请送去之后,该职位的直接主管贝克先生来电话考了我一番,然后通知我去接受招聘委员会的面试。 面试那天是星期三,整个过程长达6个多小时,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过了这一关。贝克先生领我去见他们的副校长,谈薪资福利等等细节问题。别的都好说,只是涉及到转身份,这位副校长说他们必须和人事部门商议。 商议的结果,人事部门不能直接帮我办理转身份的具体手续。但如果我自己愿意出钱请律师,他们可以出具所有的相关文件。 通常情况下,只要有雇主出具的文件证明,转换工作签证轻而易举,律师费用也不过数百美金而已。所以,我立刻回答说我自己可以请律师。 临别,贝克先生说她将开始着手办理雇用新人的例行公事,让我下个星期二上午,等副校长的电话。 回到家,我马上打电话给律师,说好一拿到正式的录用通知,就开始办H1签证。 周末,书桓邀集了一帮住在附近的朋友来家里玩。吃过晚饭,书桓和男客人在客厅打扑克牌,太太们则在起坐间搓麻将。我把早准备好的点心端出来给他们,然后照例在麻将桌旁边的长沙发上斜躺着看书。 几个太太开头在夸我做的点心可口,特别是核桃饼,又松脆又香甜。后来说着说着,就说到人了。 "美莲这一阵子惨得很,老公都不回家住了。" "真的?这两口子的恩爱不是出了名的吗,现在住着顶尖学区的大房子,苦日子都熬过去了,还要闹离婚不成?" "饱暖思淫欲,你没听说过啊?"另一名太太冷笑。"男人穷困潦倒的时节到哪里去找外遇!" 这话倒是实情,我暗地里笑。我也见过她们口中的"美莲",但并无深交。 "美莲也真是的,请保姆嘛,就应该找个五六十岁上下的阿姨,又有经验,又能干。干吗找一个二十七八的放在家里,无事生非!" "那个保姆我见过,其实不见得比美莲漂亮,也没念过什么书。真不知道老赵看上她哪一点?" "嘿!男人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逗得她叽叽咕咕笑半天,多么单纯可爱!你我书读得多了,只会与男人分庭抗礼,和人家没得比!" "就是就是。听说那保姆当初就是骗了某个留学生的I-20 表,一手拿假结婚证,一手拿假离婚证出来的。可见有多厉害,我们这号人岂是人家的对手!" 我心里一动。不见得有那么多女子是"一手拿假结婚证,一手拿假离婚证" 到美国来的。我有第六感,她们口中的这个保姆,很可能就是天天故事里的傅小娟。 我这一走神,桌上有个太太胡了一把清一色,四个人忙着算钱,再开打时已换了话题。接着客厅里的先生们打牌告一段落,过来聊天凑趣,这样直到散了局,我也没逮着机会打听那个保姆的姓名。 如果这恩将仇报的保姆真的是傅小娟,那她简直就可以算是一个坏人,我暗自庆幸她没有来找我。不过这种流言蜚语,自己听了也就罢了,次日和天天通电话时,我并没有提起。 到了星期二,是那个副校长应该来电话的日子,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早餐桌上,书桓见我这样紧张,少不得要开导安慰我几句。 "好了好了,都快八点了,你还是赶快走吧,要迟到了!"我催他。平时,他总是七点左右出门,开车到火车站,再换乘火车进曼哈顿上班的。 他走了之后,我把卧室和厨房收拾整齐,泡上一杯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电视画面上,出现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塔,其中一幢大楼有一侧火焰熊熊,浓烟滚滚。听解说是被飞机撞的。一定是什么破飞机上的仪器失灵了,我想。以前帝国大厦还不是被撞过一回! 我换了一个频道,又换一个频道,几乎都是相同的报道。事情似乎很严重?我正琢磨着,眼看着另外一架客机飞进画面,径直撞向双塔的另外一幢大楼! 电视新闻的拍摄地点大概离现场比较远,听不到撞击所发出的巨响,但我的脑袋里却轰然一声,霎那间明白,这决不可能是什么单纯的飞行事故! 没多久,两幢摩天大楼相继倒塌,周围一片烟尘弥漫。电视上又切出别的镜头:第三架被劫持的客机撞向华盛顿特区的五角大楼;还有一架被劫持的客机坠毁在宾夕法尼亚州,它的攻击目标是白宫…… 连篇累牍的跟踪报道,惊心动魄的画面,使我的视觉受到强烈冲击,精神上旋即感到极大的恐慌。我首先想到的是书桓,他的公司距离世贸中心只有几步之遥,此刻他在哪里?! 我立刻拿起电话,拨打他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我急得团团转,电话在手中都几乎被捏碎了。到厨房里喝了一大杯凉水,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计算时间。他是八点前后出门的,到火车站最快需要30分钟,那么,第一幢大楼被撞时他有可能已经在火车上,但肯定还没有进入纽约,即使不能很快回来,也不至于遭遇太大的危险。 我稍微安下心来,刚把听筒放下,电话铃倒响起来。是外州的一位朋友打来的,询问书桓的情况。我告诉她说估计书桓不会有事,谢谢她的关心。此后,类似的电话几乎一直没有间断。到中午时分,国内已经是子夜,家里和国内朋友的电话也接二连三打过来了,其中包括天天。 "你还好吧?"我一接听,天天劈头就问。 知道我们都无大碍,她松了口气,然后说:"不知小娟怎么样,听说她在纽约中国城的餐馆里打工!" "纽约有两个中国城,一个在法拉盛,另一个……" 另一个就在那两幢高楼下面!可我说不出口。这时突然想起打麻将那晚听来的事,精神一振,赶紧告诉天天说,傅小娟很可能早已离开了纽约。 "但愿你们都平平安安地吧!"天天叹息着,收了线。 是啊,但愿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此刻除了祈祷,我们实在不能够做什么。我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想,目光所及的小区范围之内,出奇地安静。很久很久,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车,没有一点声音。 到下午两点多钟,突然传来一阵飞机引擎的轰鸣,在一片反常的寂静中显得特别突兀,特别令人心慌。新闻报道说所有的航班都停飞了,天上怎么会有飞机?!我飞跑到院子里,要看个究竟,却见邻居们也都从自家的房子里跑了出来,想必也有和我一样的疑惑。 我们都没有听错,天上的确有飞机飞过,而且它飞得很低,那是一架黑色的,F-16战斗机。 再回到家里坐下来以后,我的茫然无措,惊惶恐惧,已经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多,书桓总算回来了。他进门那一剎那,我看着他,恍如隔世。如果今天早晨我照常睡懒觉,如果他按时离家去上班--一阵寒意从我的脚底直爬到头顶,我不敢再沿着这些"如果"设想下去,抓住他的手臂放声大哭。 "早上开车到了火车站之后,只知道去世贸中心站的直达火车不通了,当时还以为是火车出了故障,"书桓告诉我。"于是大家改乘地铁进纽约。到了曼哈顿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桓后来是和好多好多人一起,从33街徒步走到渡口,坐渡轮回来的。据说那天半夜才回到家的大有人在,书桓还算是幸运的。 这异乎寻常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要等的,那个副校长的电话,始终没有打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朋友间彼此问讯的电话很多,大家的情况都还好,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那个大学里的职位又重新成为我最关心的事。 我给贝克先生打电话,他说副校长一定会和我联络的,但他的语气变得十分含糊和隐晦。我感觉很不踏实,因为新闻报道说,劫持客机对美国实施这次恐怖袭击的人,是持学生签证进入美国的。 我最后也没等来副校长的电话,却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说,他们"没有找到适合该职位的人选",为这个职位专门设立的招聘委员会"已经解散"。 事情再清楚不过。如果说此前他们对我的学生签证仅有些许顾虑的话,在经过了"911"之后,这种顾虑无疑被狠狠地放大了。所以他们宁可招不到人,也不肯用我。 我把信放下,走到阳台上,依着栏杆怔怔地发呆,对前途和命运感到格外茫然。 "Hi!"有人朝这边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是邻居李萍。"好久没见你了,过来看看你在不在家。" 我正心烦着,巴不得有个人和我聊天,赶快把她让进屋里。 李萍原本在国内当医生,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陪读到美国之后,她原想到她先生当时念书的那间名校读个化工系的硕士,托福GRE 都考过了,导师也找好了,偏偏一口上海腔的英文怎么也过不了口试,当不了助教。不能当助教,也就拿不到包括免学费在内的奖学金。名校的学费很贵,自己是不可能负担的,她读学位的打算就此落了空。等她先生在新泽西找到工作,买下这栋房子,她便到附近的社区大学注册,准备修几门数据库管理的课程,然后去找工作。 可是这种选择说到底是为生活所迫,她心有不甘,提起来就一大堆牢骚:"计算机那点东西,没什么大劲,做不出名堂的。" "只要将来找到工作,能挣钱就行,你还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啊?要不要去革命?"我笑。 "你看这年头的光景,毕业了也没出路!"她白我一眼。"'911'那天,你们家书桓没什么事吧?" "还算好,有惊无险。你家那位呢?" "嗐!你还不知道吧,他八月底才被公司裁掉!"李萍的笑容百感交集。她先生上班的公司,就在世贸中心北楼的78 层上! "这倒好,保住了一条小命!" "天哪!"这种故事真考验人的神经,我捧着自己的脑袋,深深叹息。 "我这学期认识一个新同学,人家说知道你呢," 李萍拍拍我的肩膀,换了话题:"她叫傅小娟。" 水开了,我站起来,给她和自己冲茶。"咦,是她!怎么你和她是同学?" "我们那种破学校有几个中国人?她一入学我们就认识了。"李萍捧起茶杯来。"她先前给一家姓赵的人家当保姆,现在学校附近与人分租一套小公寓。说起来她也真不容易……" 我的猜测没有错,老赵家里的保姆果然就是傅小娟,那么,"911"发生时,她的确已不在纽约了。在李萍的叙述里,傅小娟和老赵夫妇之间的纠葛和那些太太说的版本颇有出入。 傅小娟到纽约以后,举目无亲,凡事必须自己来,语言又不通,简直处处捉襟见肘。找到中餐馆打一份工,既辛苦又收入微薄,而且看不到一点出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认识了美莲。美莲同情她的处境,又正好想请一个住家保姆,便劝说傅小娟跟着她到新泽西。 尽管傅小娟对照顾孩子和打理家务并不在行,但美莲本性厚道,很少在琐事上挑剔她,反而一再鼓励她要好好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应该去念书。 她带着小娟到社区大学注册,让她去学英文。可是小娟往课堂里一坐,老师讲课用的全是英语,她的基础又差,每天两堂课下来,连老师留下什么作业都弄不明白。 美莲的丈夫老赵英文程度很好,人又热心,见此情形便时常利用周末带小娟到图书馆,帮她补习功课。 "糟了," 我摇头。世人多有鸳鸯情结,看见一男一女相伴走半条街便能够传出绯闻来的。"以傅小娟的处境和年龄,很容易令人怀疑她居心不良。" "可不是!"李萍闲闲地喝一口茶。 美莲周围那些爱多管闲事的太太们太多。她们不知从何处听得傅小娟出国经过的片断,逮着机会就在美莲面前嘀咕,说此女绝非一盏省油的灯,让她长期住在家里要多不妥就有多不妥。 女人对感情上的事本来容易过份敏感,美莲听多了这类"忠告",原本对自己婚姻的那份单纯的信心便难免有些动摇。俗话说"众口烁金"就是这个意思。终于有一天,平地起了风波。 那天晚上,老赵又带着傅小娟一起去了图书馆。他们离开后不久,美莲在家里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是美莲认识的一位太太,说她看见老赵的车子停在她家附近旅馆的停车场里。 美莲将信将疑,问她:"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他们两个人吗?" "银色的本田雅阁嘛,不会错的,"对方言之凿凿。"我是怕把你蒙在鼓里,将来会对你造成更深的伤害。我想,你也不愿意做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吧?" 积累在美莲脑子里的那些"好心无好报","狗咬吕洞宾","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类的言语霎时间统统涌上心头,等老赵和傅小娟一进门,她的满腔怒火就毫不犹豫地冲他们劈头盖脸喷将上去。 傅小娟极力分辨,说他们的确是在图书馆看书,直到关馆,有谁谁谁可以作证等等。奈何美莲正在气头上,方寸已乱,口不择言,傅小娟的解释,她一句都听不进去。 老赵站在一旁,态度出奇地冷静。心想银色的本田雅阁小车满街都是,这样荒谬的证据,她居然拿来对他大兴问罪之师!近十年的朝夕相处,数百个日夜的恩情,怎么在她那里如此脆弱单薄,被几句流言蜚语就可以打得落花流水?! 既然她相疑至此,再怎么解释也是多余,老赵失望之余,二话不说,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当晚就住到实验室里去了。 "这么一来,傅小娟在陈家势必住不下去了,"我说。 "所以她搬出来了嘛,"李萍点头。"她找到一家中餐馆part-time 打工。我们那学校虽然破,学费倒便宜,她还勉强可以支撑。她准备修完英文课以后,读个会计专业。" 和打麻将那晚听到的相比,我相信李萍的讲述更接近傅小娟故事的真实。李萍还告诉我,老赵和美莲夫妇如今误会消除,恩爱如初,老赵正在教小娟开车。而且傅小娟的陪读签证已转换成为学生签证。 至此,傅小娟和陈家骏是彻底没有瓜葛了,在美国的生活也算走上了正轨。下次天天来电话,也好告诉她这些情况,免得她担心。 书桓他们公司迁到曼哈顿中城,他照常回去上班了。 对于我这次求职的失败,他也认为非战之罪,安慰我说,他们公司律师为他提出的移民申请早就递上去了,只要过了劳工部的一关,我便可以和他一起拿到"工卡",在美国可以为任何雇主合法工作。 以书桓的学历和工作性质,要获得劳工部的批准是没有问题的。按劳工部正常的作业进程计算,大概再等两三个月,身份问题对我求职就不会造成任何障碍了。 这时,"第二波恐怖袭击"--邮件中的白色炭疽热病毒粉末带来的恐慌席卷美国各地,新泽西州发现可疑邮件的邮局距离我家只有25分钟的车程。电视和报纸上天天在说,战争不可避免,脆弱疲软的经济将进一步走向恶化。 与外面局势的动荡飘摇相比,书桓每天下班带回来的坏消息对我的影响更加直接而具体--股市行情下跌,他的投资尽数赔进去了;公司营运状况不好,又有数千人被裁掉了;美国的失业率持续增高,劳工部为了保护美国人的就业机会,将所有外籍劳工的移民申请都冻结了…… 我唯一的希望又成泡影,这才叫做时乖命蹇,运程不济!懊恼,愤怒和无可奈何逐日堆积,渐渐填满我的胸膛,很想大喊大叫,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整个人都熬干了,竟流不出眼泪来。 想想旧日的同学好友,如今几乎个个在国内都春风得意,前途一片光明。以才智和干劲论,自认不会输给他们,到如今落得毫无施展余地,显见得当年决定出国是导致满盘皆输的一着臭棋。 自卑自怜自暴自弃到极处,真恨不得干脆找棵大树一头撞死,一了百了。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迟缓滞重,我的颓唐消极越来越着痕迹,整天蓬头垢面,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然后书桓终于忍无可忍,发作起来:"不就是一时找不到工作吗,又不是世界末日!" "连你都不同情我,关心我?"我从沙发里直跳起来,怀里抱着的一大盆爆米花洒了满地。 "你要怎样的同情?怎样的关心?陪你唉声叹气,陪你诅咒社会,陪你抱怨命运,有用吗?!" "我们是夫妻!难道不应该同甘共苦?" "好一个同甘共苦!你就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把一点小小的障碍,弄得穷途末路一般,有必要吗?人生在世,有谁能够时时一帆风顺,事事心想便成?凡有失意挫折,总要抖擞精神,再战江湖,才是正经。你现在这样子算怎么回事?" 他一句接一句,直逼到我脸上来。我有种忽然给人左右开弓,狠狠赏了两巴掌的感觉,双颊滚烫。 书桓将我一把推到浴室的大镜子前面:"你给我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打起精神来!" 我被动地站在那里,抬起头,看见镜子中他对我微笑。 那笑容使我蓦然意识到,当前的大形势如此严峻,他一肩担负着全家的生计,整天疲于奔命,难道他没有苦衷?难道他没有压力?难道他没有委屈?我口口声声说夫妻们应该携手奋斗,甘苦与共,但自己近来何曾为他设身处地设想过?何曾为他分担过一星半点? "你不是喜欢写作吗?何不趁这段空挡把过去想写而没时间写的东西整理出来?"他的声音柔和下来。 我心一动,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时间总要过去,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派些实际的用场。在目前的困境里我若不能自求突破,无人可以帮我从死胡同里杀出一条生路来。 转念之间,我的腰板挺直起来。 等我收拾停当,我们决定驱车到水桥购物中心去吃午餐,我一向很喜欢那里的一家日式快餐店。 周末购物的人很多,每家快餐店前都大排长龙。我跟在书桓后面排在队伍中,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穿过周围的嘈杂钻入我的耳膜,即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她在用中文扬声喊一个耳熟的名字: "傅小娟!你也在这里!" "你好!美莲。你也出来买东西啊!"这答话的人,自然就是傅小娟了。 我悄然回头,看到一双情侣和一个女人在不远处站成三角形。背对着我的女子正在给另外两个人作介绍,声音清脆响亮,讲的是英文:"威廉,这是美莲;美莲,这是我的男朋友威廉。" 傅小娟穿着齐腰的浅咖啡色薄毛衣,配黑色牛仔裤,黑色的短呢外套搭在手臂上。看不见她的相貌,只有长发掩映下露出的三分侧面,蜜色的皮肤青春健康。 "听说你们准备订婚了,恭喜啊,到时候记得请我吃饭!" 美莲拍着傅小娟的肩膀,眼睛却在打量威廉。她今天化着薄妆,看上去神采飞扬。 "一定,一定!"一头披肩的长发左右摆动,傅小娟笑得非常开心。威廉的手臂伸过来,揽住她的腰,金发碧眼的威廉身材高大,傅小娟半倚在他怀里,构成一幅标准小鸟依人的亲密图画。 我很想看清楚傅小娟的长相,可这边快餐店的服务生催促我点菜了。等我们买好快餐回过头来,他们三个人都不见了踪影。 "尘埃落定!"坐定下来以后,我对书桓感慨。他是知道傅小娟故事的始末的。"算来她到美国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 "否极泰来,福祸相倚,人生的际遇大抵如此。"书桓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她起初多么困难,简直走投无路,四处碰壁,孤苦伶仃。若是她自己撑不住,先垮下来,怎么会有今日。" 我默然。人生这样那样的挫折失意,无人能够幸免,若能坦然处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强者自强,弱者自弱,只要心中还有希望,还有梦想,锲而不舍,总有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朗。 我又开始四处发履历表。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找到工作,但我的价值也不需要靠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肯定,不必在意别人如何用世俗的尺度来衡量我,关键是自己怎样看待自己。 想通了,我的心境变得澄明恬静。每日找工作之余,重新提笔写作,作品陆续在报章杂志上发表,久不久收到一点稿费,我的自信因此重新捡回来。或许我没有伟人们那种敢于扼住命运咽喉的气魄,但最低限度,我不能让它扼住我自己的咽喉。 不久发现怀孕了,我兴奋得不得了。天天闻讯后马上寄出一箱婴儿衣物给我,又打电话来殷殷叮嘱许多孕期的注意事项,然后说:"还记得傅小娟吗?她和新婚的丈夫回来探亲了。男方离过一次婚,但没有孩子,看样子对她不错,是个正经的'美军'哦!" 她在那头大笑。 "傅小娟升任'一等美女',这回她家的人该扬眉吐气了,"我也笑起来,问她:"知不知道那个陈家骏的下落?" "他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美国呆不下去,连个'伪军'的资格也没混上!"天天的口气不无鄙夷。"听说回国来了,在一个什么局里工作。那姓汪的女人为了留在美国,和他离了婚,就地另攀高枝。" 啊,傅小娟柳暗花明,渐入佳境;陈家骏审时度势,择木而栖;汪小姐见风使舵,随机应变--人生的旅程,沿途的风景真是变换难测,叫人目不暇给。在故事当中或故事以外,那些跋涉的人,都历尽艰辛而不肯停步,只为了要将提在手中的,昨日和今天的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点美满和幸福。 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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