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音与汉字
谈英美母语背景学生的中文入门教学
江岚
在最近的一次由新泽西州教育局、普林斯顿大学国家与地区研究所联合主办的教育高峰会议上,教育专家和企业家们共同致力於推动在美国各级学校实施“国际教育五年计划”。这个计划的初期目标,是提倡多元文化教育,提高美国学生的外语能力,其最终目的,是要把他们培养成爲真正有能力在全球化世界生存和工作的国际型人才。这个计划的出台,体现了美国教育界新一轮“外语热”的兴起,而且随着中国市场的开放和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想学中文。
座落在泽西市中心,与曼哈顿隔岸相望的圣·彼得学院是个私立的天主教大学,学生总数大约四千多人。院方审时度势,决定在现代古典语言文学系增设中文选修课。而我,因爲机缘巧合,受聘成爲讲授这门课的老师。
说到语言教学,不外乎遵循系统性原则,围绕“听、説、读、写”四项基本技能,循序渐进。但在中文的入门阶段,语音教学、汉字教学以及会话教学三者之间存在着难以避免的矛盾冲突。比如説“同学们,早上好!”从会话的角度看,应该靠前教,可是这一句话涉及的“T、X、M、Z、SH、ong、ue、en、ang”等音素,在语音的教学顺序中又必须靠后教,汉字更是有难有易,放在一起教难免显得杂乱。所以有的语言教育学家(比如Everson,M.E. 1998)建议,中文非母语的学生在初级阶段应该只学拼音,培养听、说的语感,一学期甚至一年以後才开始学习认、读、写汉字。
我起初认爲这种方法颇有道理,所以选用中国国家对外汉语办公室的规划教材《当代中文》作课本。这套教材入门阶段的设计很明显地受到Everson理论的影响,最初二十几个课时的入门内容,课文中完全没有汉字,全是拼音。我按照课文的进度,一边讲汉语音节结构的特点、声母韵母的配合关系,一边带领学生复述课文简单的情景会话,要求他们不断地开口模仿练习。准备等学生对拼音和语感有了一点感性认识之後,才逐步添加汉字和语法句法等其他教学内容。
可是过了两、三周,我的学生们开始很沮丧地抱怨,说中文真的很难学,拼音太枯燥,根本记不住。有几个学生乾脆直截了当地说,拼音很本没有用,质疑我爲什麽要教他们学拼音。他们的情绪引起了我的警觉。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和主动性,是他们学好任何一门知识最宝贵的因素。这些学生以学历史和商务专业的居多,或许没有很明确的学习目标,但他们对於汉语非常好奇,希望自己能够掌握这门语言的欲望也很强烈。作爲老师,如果我忽略了他们的这种心态,无疑会削弱甚至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先不管拼音究竟有没有用吧,对於汉语,你们最感兴趣的是什麽?”我问他们。
结果他们回答说是汉字,他们想学汉字。这使我想起澳大利亚教育部在他们的“国家汉语课程方针”(1994)所指出的:“汉字是非母语的学生学习汉语最显着的乐趣所在”,也想起他们的建议:“汉字教学开始得越早,对学习越有利,书写上的难度不应该被视爲阻力。”
先前我赞同Everson的理论,基本上是出於一种直觉。认爲依靠拼音,要求学生反复模仿,以听説爲主的入门教学,很近似於婴儿学説话的过程,应该是学习语言的最佳途径。如今事实表明我的这种纯粹从“教”的角度出发的直觉是错误的,因爲并没有将教学对象列入思考的因素。换句话说,我忽略了这些学生的具体情况。
20世纪60年代,以信息加工观点为基础的认知心理学,用模拟、验证等方法,研究出人的认知过程就是一个信息处理的过程,并且把这个过程归纳成四种系统模式,即感知系统、记忆系统、控制系统和反应系统,从而对教育心理学和教学理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认知心理学认爲,“基模”(Schema)是认知的基础。所谓“基模”,是人们储存於大脑中的,一个个抽象的知识单位;来自于他们与过往事件、情景或物体相交流的经验,对他们当前的行爲起决定性的作用 (McNeil,1984)。不同文化背景及生活状态下长大的人会表现出不同的行爲模式,就是因爲各自过往的经验不同,即“基模”不同。基模也分爲很多种,有情景基模、行爲基模、目标基模……等等,当然也就有语言学习基模。而人的年龄越大,各类基模的内容就越趋於固定。
在行爲基模的类推作用当中,语言学习基模就是学生习惯於如何从字面通向字义的心理历程。我的这些学生们都已经成年,在他们已然成型的语言基模里,文字是英文的26个字母及其排列顺序、拼写规则。当他们开始接触中文,汉字的形体明明与记忆中的基模大相径庭,拼音却沿用着“字母及其排列顺序”,把他们的认知带回到母语的发音规则与标准。汉语拼音虽然使用大量和英文字母类同的符号,拼音规则却是根据俄文的发音原则制定的,而且汉字的许多字音,无论在俄文还是英文里都不存在,“C、Q、X、Z”等字母代表的发音和英文更是完全不一样。基模在这里出现巨大的缺口,造成学生的语音学习干扰现象,使他们困惑,无所适从。再加上他们在美国学中文,完全没有语言环境的辅助,学习过程于是变成死记硬背,非常被动。换言之,从入门的阶段开始,他们就需要建立起新的中文的语言基模。
为了“建立新的语言基模”,有的对外汉语教材在入门阶段干脆跳过拼音,直接认字,等学生的字词积累到一定程度,才开始导入拼音。这种教学方法无疑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因为拼音毕竟是学习汉语重要的开端,是发音以及今后深化学习必不可少的工具。轻易带过或者省略这一部份的内容,等于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培养学生独立閲读能力的机会。
事实上,南澳大利亚大阿德莱德地区(Metropolitan Adelaide, South Australia)的一所学校曾经在2001年专门为此做过一项实验。他们把102名没有中文背景的学生分成甲班、乙班(实验组)和丙班、丁班(对照组),他们学习中文的内容完全相同,但教师的施教方法不同:对照组所用的生字卡片,一面是图片,另一面是注上拼音的汉字,学生学习读写拼音在认字之前;实验组所用的生字卡片,一面是图片和汉字,另一面是该汉字的拼音,学生认识汉字在读写拼音之前。
经过两个学期的学习,实验小组对4个班的学生作了听、说、读、写四个方面得统一测试。他们得出的结论对思考英美母语背景下的中文教学方法十分有助益,而其中的第一条就是:“学习汉字没有增加学生学习汉语的难度……汉字结构的复杂并不构成他们学习过程中的主要障碍。”(Hu Shiqin, 2003)
于是,我认爲首先必须要让学生们认识到学习拼音的必要性。我找来一些有关中国历史、文化方面的英文介绍文章给他们看,这些文章中提及的专有名词几乎都是拼音。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用不着我去强调,学生们一看就明白,拼音不是“没有用”,而是“很有用”。
接下来我也将单一的拼音教学,改为语音、汉字、会话一起进行。三方面都相对独立,但也有相互的交汇。这个阶段出现的简单汉字主要为拼音服务,不要求学生们会写,只是让他们把平面的汉字作爲一个个图形,根据这些图形去认读拼音,再通过认读拼音,熟悉音节的结构,从而掌握声母和韵母的配合关系及拼写规则。这样比单纯的机械重复拼音训练有趣得多,而且也记得比较牢。
不过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用笔划和部件组成的方块字,结构复杂,多一笔或少一笔就成了错别字。要准确地记住汉字的形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凭兴趣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从根据拼音教“马、大、衣” 等简单的独体字开始,就向学生们介绍“象形”和“指事”两种造字法,并且尽可能地将这些独体字按造字法分类。然後随着拼音教学的深入,字词量逐步扩展,便在汉字结构的基础上讲“会意”和“形声”,在汉字使用的基础上讲“转注”和“假借”。我相信把汉字图形化、意象化和故事化之後,能够淡化汉字表面上“点横竪撇捺”的武断性,使汉字的学习趋於简易而富於逻辑性,便於学生们将字形、字意和发音有机地结合起来。
这时候我也常常在课堂上随机地写几个基本部件都在教材以内,却是学生们从未接触过的字,鼓励他们去猜测这些字的读音和涵义。让他们各自把猜出来的读音写下来,互相评判对错,最终的答案到字典中去查閲。每次正确“破译”出一个生字,学生们都兴奋得不得了,因爲能够举一反三,能够学以致用,他们实实在在地看见了自己努力的成果,感觉面对号称“艰涩的亚洲语言之一”(Kirkpatrick,1995)的中文,自己是一个胜利者,学习的兴趣和自信大大增强。
入门阶段教汉字,特别是教汉字的结构单位和结构关系,还有另外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使得学生们后来接触到同音字的时候,不至於感到太茫然。汉字里面本来就有很多同音异义字,当学生们对四声的概念还不是十分准确,这些字的原有范围更是大大地被扩展了。而区别同音异义字最有效的办法,莫过於认识汉字本身。
总之,拼音和汉字在汉语学习的入门阶段是相辅相成地,任何单方面的厚此薄彼,都不利於完全没有中文基础的学生在学习过程中的知识积累。
参考文献:
Everson, M. E. (1998) Word recognition among learners of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 Investiga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aming and knowing. The Modern Language Journal, 82, 194-204
Kirkpatrick, A. (1995) Learning Asian languages in Australia: Which languages and when? Babel, 30(1), 4-11, 26-29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1994) National Curriculum Guidelines of Chinese. Department of School Education, Victoria, Australia.
Hu Shiqin (2003) Teaching Chinese to English Background Primary School Students.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Journal Vol 4, No.1
Schank, R. C. & Abelson, R. (1997) Scripts, plans, goals and understanding. Hilside, NJ: Erlbaum
现在,上海小学的教学教材采用先学简单生字,拼音同步.我以为拼音是学习汉语的工具,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另外,象形字到底占极少部分,形声字构字量大.
谢谢江岚.
(我总是很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