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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列车驶过那似水流年

(2005-09-29 08:51:25) 下一个

列车驶过那似水流年

·菊 子·

北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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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第一次登上北去的长途列车,父亲把行李给我托运了,每一件行李上,都醒目地贴着“新生行李签”。父亲说,孩子,爸爸不能送你去了,你自己走好,我该放我的小鸟儿飞走了。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

从此,一年两次,我登上北去的列车去学校,又登上南下的列车回家乡,如梦的青春岁月,在轰隆轰隆声中悠悠驶过,铁道两旁的杨柳树,不知不觉地,又增加了一圈年轮。

懵里懵懂地混掉一学期,临时抱佛脚应付那期末考试时,就有班里的生活委员来说,该订票了,大家把学生证交来,可以拿到现成的火车票,还有半费的学生票待遇。平时羡慕北京同学周末可以回家蹭饭打牙祭,只有到订票时,才觉出些许的优越感。

回家的路上真兴奋,看着窗外,太阳越来越暖,天空越来越蓝,树木越来越绿。远处的红墙上,总有歌颂某种化肥某种药剂是多么灵验的广告;临近的公路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大卡车,小拖拉机,间或有几个敞着外衣,外衣的后摆在风中飘得高高的骑自行车的人们。

列车是那么有节奏地嘈杂。那车轮咣里咣当不停地敲打着我过敏晕车的耳膜,还有对面旅客那摆不完的龙门阵,有时候是四处采购的出差油子,有时候是回家探亲的军人,碰上运气的时候,也有象我一样的学生娃子,大家怯生生地交流学校里的趣闻趣事,末了说,留个地址吧,开学后我们互相联系。

列车里的气味是那种特殊的难闻。刚开始,漂漂亮亮笑容可掬的列车员还来冲开水,扫垃圾,和大家说笑,过了黄河,列车员就不见了,于是眼看着小餐桌和地上的垃圾从无到有,从少到多,那臭味也从无到有,从淡到浓。本来是兴致勃勃侃大山的出差油子,此时也不知想起什么人生哲理,闷闷地就抽起烟来,一根接一根,云山雾罩,熏透了一节车厢。

吃惯了学生食堂,那列车上的饭菜还是难以下咽。于是买几包方便面,几包榨菜,如果锅炉不坏,水不断,过道没有挤满乘客,便可以打那极开极烫的开水泡方便面。闷一会儿,就能吃了。

上车以后,不知不觉间,列车就到了黄河。往往是在晚间。夜色中的黄河黝黑,静谧而又凝重,旅客们都噤声,仰慕这母亲河的庄严。

回家的路上,回家后,总是说不清的兴奋,青春的烦恼似乎留在了校园,妈妈问,你在那里过得可好,心里有些酸酸的,还是笑着说,女儿一切都好。姐妹都说,北京的衣服这么土,走,我们买衣服去。

回学校的路上,从长江到黄河那一段,是又一次作别亲人时的依依离愁;从黄河到北京那一段,又是对校园生活的迫切向往。走进校门,看到校园那一排排灰色的楼房,洁净的路面,心里就说,学校,我又回来了。心中又砰然一动,又重新回忆起那些漫长的黄昏和匆匆的早晨,还有在教室楼前和他擦身而过时的心跳和羞涩。

同行的人,最初是一同在北京上学的中学同学,后来是在学校里认识的“老乡”,再后来就是带回来给父母审查过目的男朋友,最后呢,就是带回来给父母打长工的傻女婿了。有一回,我独自回学校,在动物园换公共汽车时,一个男生上来帮我提行李,他说,你别多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想把你送到你的学校。在后来的人生中,有多少时候,自觉力不从心时,就想到,有一个人帮着提行李,相濡以沫地共同走过人生的旅程,生活,便不是那么艰难。

本科毕业时,知道自己还要回来,也知道大部分同学都留在北京,所以心里觉得和别的学期放假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几位同学一定要去送我,“以壮行色”。地铁里只有一个座位,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坐着,仰着脖子,听同学们谈笑风生。月台上,一位同学说,他要结婚了,对象是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大家祝贺,他说,我不娶她,她会死,我也会成为千古罪人。他们结了婚,生了儿子,许多年了,他飞黄腾达,功成名就,就是从来没有把她从老家接出来。

有时候,没有买到特快,只好坐直快,那旅程又无端地增加好几个小时。这样的时候,列车就会停靠许多小站,每停一次,上的人总是比下的人多。上来的大多是肩挑背扛的农民。他们没有座位,上来安顿好行李后,你让他靠在你的椅背上,他便感激地靠上。有人起来上厕所,他们便匆匆坐下,看人家回来了,又赶紧站起来。有的干脆哧溜一声钻到了座椅地下,不一会儿,竟传出了均匀的呼噜声。二十年后的今天,便想到,年关到了,不知道这些乘客有没有领到他们的工钱,他们总算能和家人团聚了,不知他们的孩子认不认得,这就是他们的父亲。父亲在城里辛辛苦苦,低三下四,仰人鼻息,赚多赚少,全凭雇主的好心,然而,回得家来,便是那凯旋的将军,一家人的支柱。

在国外,碰到一位朋友,以前在铁道系统工作,坐火车免费,所以出国前专门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去上海买衣服。我看看她那身打扮,心里实在不明白,谁会这么自讨苦吃。可我总忘不了她告诉我的一个故事:她说,旅途是那么长,那些回家探亲的民工受不了狭小的车厢中那漫长的禁闭,突然打开车窗,一个接一个,就那么纵身跳下了火车。

列车咣里咣当,把我从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变成了庸庸碌碌,无所适从的成年人。夜深人静,想一想初次北上时的理想,父母的期望,老师的栽培,还有那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却是免费的课程,虽然拥挤嘈杂却也是免费的斗室,虽然拥挤嘈杂却也是半费的火车,再想一想那些依旧在肩挑背驼上城里讨生活养家糊口的农民们,总是不免汗颜羞愧。

似水流年,一去如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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