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绕是南京
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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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按照中国还是美国的标准, 我都算不上是一个南京人。
按中国的标准,我父母亲的祖籍都不是南京。按美国的标准,我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南京。中国还有个户口问题,我出生时的户口按规定报在了父母当时工作的地方。后来随父母工作的调动到了南京,有了真正的南京户口,可申请出国时护照上的出生地一栏被南京公安局的办事员们填上了原户籍所在地。于是,在一切有关我的正式文件纪录里,我从来就不是南京人。
可我自认为自己是南京人。从上小学开始直到大学毕业, 我在南京生活了整整十四年。
我是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着长大的。开始只是走路,等大到能学会骑车后,有事没事我就喜欢蹬着自行车在南京那些法国梧桐树林立的大道上兜风。除了最冷的冬天里树叶落净的时候,在那些浓荫匝地,无比宽敞的自行车专用道上骑车可真是痛快啊。当年南京的中山路,可谓是骑自行车者的天堂。然而近年来回国时看见中山路边的行道树因为道路拓宽的需要,已经被砍伐掉很多,那些残留的树桩仿佛在提醒我记忆里的南京正在逐渐隐去。可是,那关于过去的南京的记忆,还在梦里无数次地被执着地演绎和加深。
南京街头早点摊头上的蒸饭包油条,大饼油条脆麻花,油端子,辣油馄饨,大肉包子等等,曾是我童年少年里经常向往的美食。后来在怀孕反应严重的日子里,恶心呕吐得吃不下什么,夜夜却梦见自己在南大门口的馄饨店里买了碗馄饨,窗口里的服务员问道:啊要辣油啊?我往往是一边喊着“要,要”,一边遗憾地从梦中梗醒过来,不甘心地匝着嘴搜寻着多年前残留在记忆里的辣油馄饨的滋味。
夏日的傍晚,扫清门前的空地,泼一桶井水降温,摆上躺椅藤床,我曾在大人们的闲聊中,连着一个暑假每天晚上对着星空研究过一本“少年星座知识指南”。如今转过大半个地球,天上星星们的相互位置却不曾改变。每次看星空,总是按照当年书中的指示,习惯性地先找到大熊星座,然后顺着北斗七星的勺底方向,向前延伸出五倍勺底的长度,那里,是永恒的北极星闪烁的光芒。我看星空依旧,星空看我可如昨?
大学快毕业时的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心血来潮地骑着车,在鼓楼的大转盘处绕了一整圈挨个找凉粉鸭血汤摊点。我想彻底地过过吃凉粉的瘾,也想看看自己的肚子到底有多大。那晚一连吃了四碗凉粉,直到肚子发撑蹬不动车子为止。如今,虽然在异地他乡也能用店里买来的绿豆粉做出口感几乎与当年相同的凉粉,但南京凉粉摊点上那种特制的刨子,却是我踏遍了北美各地的中国杂货店也买不到的稀罕物。无法将做好的凉粉刨成那种粗细长短适宜的条状,似乎加入什么样的调料也拌不出当年尝过的那种美味了。
冬天里曾有许多寒冷的夜晚,和室友们下了晚自习,顺路在南京大学门口两侧的摊位上买两个茶叶蛋,间或也会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那些摊位上点的常常是一种乙炔灯,在寒风中火苗会左右摇晃,映得人脸上忽明忽暗。一口口热面热汤下肚,寒气被一点点压到脚下,于是回到宿舍里就还有干劲打着手电筒叙谈过夜半。有多少青春的心语在那样的夜晚里悄然漫延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里呢?
在南京住了几年以后,我渐渐地忘了小时候会说的几种其他地方方言,除了普通话,我只会说南京话。我慢慢习惯在外地人面前以南京人自居,虽然我的身高和长相常被人认做是北方人。记得上中学时有一年独自乘火车去上海,一位从北方来出差的人和我聊了一路的天,不加思索地认定我是北方人,我却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是南京人。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得那人眼中惊讶的表情,和我充满了自豪感的话音。那是我第一次在潜意识里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南京人。如今离开南京多年,没有机会再使用过南京话,我曾以为自己已经把南京话忘了个大半。可那次回国在南京火车站叫出租车,司机一声“去拉里啊”,我竟不费力地吐出了一大段有腔有调的南京话。在那个时刻里,我突然明白南京话已然被永远地雕刻在我的唇齿间,此生此世,我将永远是一个南京人了。
离开南京越久,我对南京的风景名胜越是如数家珍。其实当年并没有机会去每一处细细游览过,真正的南京人都是象我这样的,只对自家附近的旅游点熟悉一二,其他的风景点却是说来给外地的游人去看的。当然也有些地方只要是南京人都会去过,比如雨花台,上学期间我也记不得去凭吊过多少次烈士纪念馆了,有一次在中学里学校居然组织我们徒步从学校走去。记得那天我们穿了校服,沿着中山北路,中山南路一路走,一路聊天,很是街上的一道风景。在我们还不觉得有多么远,也没觉得有怎么累的时候,雨花台就到了。回来时是自由行动,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看时间还早,居然又兴致勃勃地走了回来。
然而每次去雨花台, 我最感兴趣的是找寻雨花石。雨花石那浑然天成的精致花纹,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是美丽这个词最好的诠释。当年没有经济能力去购买雨花石,只能自己在雨花台前后的荒野中慢慢寻找,而那找到一颗图案花纹特别些的雨花石的快乐,长久地在我的记忆里徜徉至今。现在每次回国,不会有时间再去自己寻找雨花石,就总不忘要购买几盒雨花石,或赠送亲友,或自己保存。
还有中山陵, 梅花山, 灵古塔,东郊风景区这一串的旅游点,春游秋游也不知道去了有多少回, 就记得门票钱从几分钱慢慢变成了几毛钱,紫霞湖边从荒草丛生变成了游人如织。有一年中学里组织夏令营,是在无梁殿内露营。我们从半下午时背着简单的行囊步行出城,走到郊外密林中的大道上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一大队的人前后簇拥而行,没有人觉得害怕。而路边林间的草丛中,那许多的萤火虫在瞬间里点燃了盏盏星灯,光芒闪烁如曼妙的舞蹈,一路为我们伴行。那夜天上繁密的星光,地上跳动的萤光,是我记忆里最美妙的东郊的夜晚。
玄武湖总是南京人去的最多的地方, 不光是学校组织去, 家里周末过节, 来个亲戚朋友什么的, 也是经常会去玄武湖的。那时在玄武湖上划船是最让人向往的事情,有一次我们租船的时间很长,几乎将湖面能划到的各个地方都去了个遍,要不是因为有押金,差点就想在湖对面的火车站附近弃船上岸了。玄武湖畔的垂柳,湖中连片的荷叶,夏日傍晚的微风,甚至冬日里寂寥了许多的道路,和路边落光了叶片的法国梧桐,都是我时不时关于南京的遐想中最常出现的镜头。而最近一次回国,陡然发现出了火车站不远的道路,竟是从湖底新修的隧道里穿行而过。汽车在湖底驶行的那几分钟里,我的呼吸突然潮湿而沉重起来,仿佛我是在过去的回忆底下穿行。
南京,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一个被我这个原本的异乡人当作了故乡的地方。虽然每次回南京的行程匆匆,而且近年来南京给我的感觉越来越“乱”,但这毫不妨碍我无数次在记忆里重回过去的南京。其实我说南京“乱”,并不是指表面上的乱,而是指南京的一切变化给人心里的一种感觉而言。回想起来这感觉是从五年前回国就开始有了的,三年前回国时又加深了些,而最近这次回国,就觉得非常明显了。南京有点象踌躇满志,但迷失了方向的老青年,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迈。看着南京飞快改变的模样,我只有深深地叹一口气,继续地固执地守住我关于过去南京的种种回忆。
我记忆里的故乡南京已经基本上不复存在了。然而我总想,不知哪一天,不知在南京的哪个角落,也许我还能突然见到我梦里的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