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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衣:五月鸣蜩

(2005-05-26 10:59:13) 下一个

五月鸣蜩

秦无衣

让时光倒回到十五年前的五月。那时,我第一次面临一个真实的死亡。小满那天,长年累月纠缠于肺病的我爷爷终于去世了。

我爷爷去世的前一天,我的表弟正兴致勃勃地在操办婚事。我爷爷乐极生悲,一口痰上来,哽在喉头,咽不下去,于是马上被送到省协和医院抢救。第二天凌晨,我被告知,我爷爷去世了。

在这之前,我对死亡的理解,无非是书本上的,并不残酷。但是,我爷爷的谢世,却让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形象的认识:在太平间里,我爷爷的尸体比他本人缩小了许多,他脸色苍白,皮肤就像塑胶做成的。那时我想,原来死亡就是生命的静止。死亡带走的,不是悲哀,而是一段沉沉的人生负重。随着年龄的推移,我对这一点认识是更为固执了。

然后我们就去仓山的公墓。福州人骂话里,“去公墓”是一句恶语,意思就是你不想活了。在车上,我把贝多芬的《悲怆》拧得很大声。我试图通过熟悉的音乐,来驱逐笼罩在心理中的阴霾。仪式过后,爷爷很快就被送进了火房。我跟了进去,面对尸体,跪了下来。我现在一参加BBQ Party的时候,就想到了火房。

我爷爷就这么走了。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的离去,或许只是踏上了另一个快乐的旅程。这是活着的人的希望。死亡有时正是点燃了一把火炬,它告诉你,只要前进,便有结果。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爷爷一辈子都没有改变过瘦书生的形象。直到去世前,他的中山装都是密不透风的。四十年代,他是三青团员,后来又加入了国民党。这种经历,一直影响到我父亲的命运 。我父亲始终以革命者自居,但是因为我爷爷的身份的缘故,他一直不得加入他梦寐以求的共产党,所以他就娶了我妈,作为补偿。我妈是个正儿八经的共产党,后来又信了佛教,再后来听说耶和华那边的天地更迷人,于是便皈依了Christian 。

信仰是对死亡的美妙补偿。我想,倘若死亡是真实的,那么信仰为什么又不能是真实的呢?

我爷爷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已经被医生宣判无可救药了。我爷爷的肺部,几乎全都烂掉了。我爷爷十七岁开始咳血,经年不止。医生告诉我爷爷,他最多只能活六个月了。我爷爷绝望了,立马回去变卖家产,每天山珍海味的吃。一年之后,他害怕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的死去。

于是,活着对我爷爷来说,便成了一个负担。因为大家都在等着他死去。这一等,便是三十年。活着与等待,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但是只要活下去,便可能有奇迹发生。人生不过也就是为了一个奇迹而已。悟透这一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奔四十而去了,我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我不得不跟别人分享爱,分享苦难。

我爷爷热爱西红柿。当年他住在乌山脚下时,曾经在后院种满了西红柿。他迷信维他命C,认为那是一种天赐之物。后来我从他的病历看出,这维他命C的确是他的命根子。他是个乐观派。他觉得,既然自己这条命是意外地捡回来的,那么为什么不好好地享受呢?!

我父亲在跟我叙述我爷爷故事的时候,明显地表现出对我爷爷的不屑。我父亲是个无神论者。除了我娘,他鄙弃所有的女人。他觉得他的儿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我爷爷去世前不久,我父亲离休了。他闷闷不乐。我父亲没有去参加我爷爷的丧礼。

我后来想,我父亲可能也感觉到了,死亡正大踏步地向他走来。人在孤独的时候,是会听得见死亡的脚步声的。父亲离休之后,除了翻书,就是喝酒。97年的时候,才活了六十来年的他也走了。

父亲活的比我爷爷要沉重的多,他是个太有责任感的人。而在我妈的责任感中,却带有很多的水分,因此她才会不断地更改信仰。但是我对我父亲的责任感一点也不怀疑。我父亲有两句话让我受益匪浅:一句是,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拥有一张椅子,不管是沙发还是板凳;另一句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对于后一句话,我觉得父亲更像是对我爷爷的经历的总结。我爷爷自从在上海学了两年音乐回到福州后,似乎一切都归于浑圆了。他没有参加过我父亲的婚礼。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必须向他倾斜的。而这一点,正是我父亲所不能忍受的。


05/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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