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地铁寻亲记
阿义
[第一篇 起]
到伦敦的第一夜,在唐宁街10号(No.10 Downing)走马观花,到泰吾士河边听大笨钟(Big Ben)敲出清空钝响,驻足令人伤怀的“魂断蓝桥”(Westminster Bridge),遥望夜色深沉的滑铁泸(waterloo)胜景……就要坐地铁回旅馆了。
记得出事的那一站叫“Embankment”, 一家三口从容行进之间,火车悄没声儿潜龙似的靠了站。妻女上得快,我在月台上略微迟疑了一下,刚好慢半拍,车门就“嚓”的一声关上了。
隔了窗玻璃,我看到妻作了个拉抬手肘的含糊动作,嘴角象过气的鲫鱼似的张了张,火车就绝尘而去,灯火通明的车厢转瞬间被乌黑的隧道吞没。这事故来得太突然了!再想到女儿刚刚经历过的车祸,忽然就连“生死只在刹那间”,“一失促成千古恨”的感觉都有了。
人地生疏,又没有手机,也没说好哪一站下车,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月台上那位年纪轻轻、高鼻蓝眼的工作人员一把拽住我,怕我跟着火车瞎跑。他老神在在地对我说:“你现在不要动,等着。”
他要我告诉他妻的姓名,“Joy Pan?”“是的,是的。”他操起对讲机就对前方的火车司机说:“请旅客Joy Pan在前站下车,请旅客Joy Pan在前站下车,有人等。”
一、两趟火车驰过我身边,我几次开口对这位热心的“高鼻蓝眼”说,还是让我跟过去吧,她们会在下一站等我的。“高鼻蓝眼”则固执地说,那可没准,还是等前方回电确认再说吧。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象泄了气的皮球,摊摊手,对我说,那边回电了,没找到这两个人,她们可能没听到月台的呼叫吧。
我无奈地回想下塌旅馆的地域。出门在外,一切都是妻女包办打理,这回可惨透了。隐约记得是在“King’s Cross”转车,再到“天使站(Angel)”起来,徒步到的旅馆。对了,旅馆……旅馆……我好歹是存了一张Thistle Hotel的纸条的,赶紧从钱包里翻出来——原来是前台的便笺,根本没有旅馆地点、电话号码,该死的旅社,印这种鸟东西干什么?
好心的站台工作人员用内线电话帮我找,总台说,全伦敦的Thistle Hotel有几百家,不知从何找起,要知道哪个city才行啊。
我那时哪里还想得起什么city呵!
[第二篇 承]
我自告奋勇地说,我只管一路过去好了,总能找到旅馆的。
“高鼻蓝眼”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别急,再等等,她们会找过来的。”
又过了几趟车,月台上寂无声息。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她们一定以为我不会跟来了,很可能到转车的King’s Cross站或旅馆等我去了。我要好好说服认真负责的“高鼻蓝眼”让我走啊。
那时候也想过回地面搭个出租车好了吧,但转念一想,下来乘地铁就是因为黑呼呼、凉飕飕的泰吾士河畔根本叫不到出租车。
我坚持着要走。心里想,无论在地铁奔驰的哪一站见到她们,隔着玻璃窗,一定不能象妻做的动作那样含糊不清,得给她们送一个准确无误的哑语——对,就这样,把双手放到脸颊边,头一歪,那意思是说:我回去睡觉了,你们也赶紧回旅馆去吧!……我好好地预习了一下。
牢牢记着有可能看到妻女的那一站,隔着通明锃亮的窗玻璃前前后后看遍了月台,幻想中色彩鲜艳花蝴蝶般的一对,指指戳戳,迎头扑来的是女儿……全成了泡影——果然没有她们的踪影。
小心翼翼地在“Leicester Square”下车,转车去“King’s Cross,”结结巴巴地向旅人确认再确认,深怕再有一点差池,就会南辕北辙。
戴着一幅高度近视眼镜,寻寻觅觅,几乎是一寸寸、一米米地搜寻、检索这爿“King’s Cross”的月台,依旧没有见到她们的形迹。出了站台找,还是不见她们的芳踪。盲目地随着汩汩的人流飘逸,出了“King’s Cross”站,经过一片驳杂的、大兴土木的建设区,找到一辆出租车。
我满脸堆笑地递上旅馆的便笺,说,非常近,非常近。鬼佬(广东人对英国人的称呼)司机不敢接我的“案子”。我给他打气说,就在“Angel”地铁站附近,我下午去过的,到那里就认得。
司机说那就找找看吧。
结果是出奇的顺利,那黑白电影里才能见到的老式旅馆没出十几分钟就找到了。
可笑的是我并无房间的钥匙,也记不清准确的楼层和房号。我只得向柜台报上家庭地址和妻的名字,一边看男企台慢吞吞地检索,验明正身,一边想将来住旅馆一定要拿地点、电话和钥匙,看地图也要和全家同步,决不可将自个儿交给家人来处置,这般可怜,这样浑然无知!
幸亏粗中有细、冥冥中有预感,算是拿了这么一张旅馆的便笺,否则,连“Thistle Hotel”的音都发不清,今晚可要向伦敦警察局求救了,明早就要登上《泰晤士报》,成为全伦敦人的笑料了。
我拿了柜台给的钥匙兴冲冲地往房间跑,一路上腾起几种猜测:有人在房间,欣喜啊欣喜,欣喜没给她们添麻烦,她们也没把我的遗失当回事;没人在房间,把我当回事了,还在找我,那麻烦可就大了。
插钥匙眼的时候就觉得房里静得出奇。进得房来,还真的没见她们的影子!用目光仔仔细细扫过案桌、床面、窗台,并没有留下手提包或拆卸的头饰之类的痕迹。转身去看洗手间,准备听到一阵突如其来、响声震天的“哈哈哈”的笑声,也没有。
都十二点了,她们还在满地铁找人,惨了惨了!
这难道也算是平日“调教”得太严了,太好了么?——都这样了,我还有工夫在那里大男子主义地沾沾自喜。
不管怎么说,我被妻女的精神深深地感动,扭头就往旅店前台跑,要他们给我找出租车,准备一头扎回地铁里。
[第三篇 转]
我那时的第一种想法,是决不能躺在房间里睡大觉,无论怎么的也要去做点事,快去找她们吧,即便是装模做样也要找。断不能叫两位女生三更半夜满世界找我,回头看我,我却安卧床榻。
夜深了,站在旅馆外头等人、等出租车都有点冷风袭面。仿佛听到她们红唇白牙间溢出的朗声笑语,响彻远处的十字街头,走近了看,压根就不是。我第一次发现,即便是番人的言语,幻觉之中,也会听成乡音的。一直站在路口等啊等,过尽千帆皆不是。
以防万一,我出门前写了张纸条放案头,上书:“我去Angel站找你们去了,就回来,你们不必出去找我了”云云。
一脚踏入“天使站”,我给女工作人员讲明原委,不必买票,就噔噔噔下到深井似的月台找人了。月台上冷冷清清,只有等车的一两个人。我问清“King’s cross”方向,想逆流而上去找妻女两人,又怕先不先把自己给弄丢了,也就没下这个决心。
犹豫着还是先回去吧。这时侯,那女工作人员竟追了过来,以确认我的这挡子事:“没找到?”“没找到。”“这边,这边,这是way out(出去的路)。”她看我磨磨蹭蹭地还不想出去,就指着方向,把我“请”了出去。还好没上火车,我想,否则地铁内线一通报,当心被当成“骗票者”抓起来。
“你可以上三楼要求全线通报丢人之事的”,她好心地建议着。我没按她说的去做,怕简单几句话说不明白。一时琢磨不透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了?是回到我丢失的地方找我去了?或许就这会儿已回到旅馆了?想着想着就走出了地铁,后面的铁门被“刺嚓”几声严严实地关上了——原来伦敦的地铁并不是彻夜运行的。
又要乘出租车回旅馆,每一趟都要五、六英磅,一英磅几乎等于两美元,有点心疼了。
满怀希望回转旅馆,房间里仍然没有人。那都是深夜一点多了吧,地铁都关门了,我毛骨耸然:这一回可真的把她们给弄丢了,伦敦地铁和纽约一样混乱、不安全么?冷僻通道,拐角处,被人劫持了?绑架了?老兄,要不要马上报警啊!?
好好地跑到伦敦来旅游,没想到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我又一次想到女儿那一场蹊跷的车祸,晦气地觉得冥冥之中是否有谁主宰了我们家的运命?难道要连续地爆出一点生活的花絮——“恶之花”,才能让我们看到如花似锦的锦绣前程么?
[第四篇 合]
我琢磨着要不要叫旅馆前台先帮什么忙,再报警?犹疑之间从前厅推门而出,想去路口再等一等。
这就看到老远的拐角处,一高一低、深一脚浅一脚黑糊糊地来了两个人,凭熟悉的身影,我就知道正是她们两个!妻远远地拿手指点着我,一双腿象软脚虾:“这不是他吗?”女儿则气歪了脸:“老爸——哎,你这个人!”
怨声四起。
“哼,你还要来找我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妻说:“我们等了三、四趟车都没人,女儿说老爸一定在那里傻等了——他没有旅馆地址,我们回去找他吧。我说你老爸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在原地傻等的,你可不要小看你爸,他会结结巴巴、比比划划叫出租车司机帮他找旅馆的,很可能,他已经在那里睡觉了。怕就怕我们没说好在哪里转车,哪里下车……”
妻软软地躺在被褥上: “两个人商量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按女儿的说法,回头去找人,双保险。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你知道伦敦地铁是没有逆行火车的吗?我们是换了五、六道线,兜了个很大很大的圈子才回去找你的。那么多地铁站上上下下,腿都走软了!好几个小时,把地铁全搞明白了,12条不同路线,不同颜色,一个伦敦全熟了!”妻兴奋地说。
我不解地问:“你们没听到广播吗?为什么不在那里等一等呢?” 妻解释说:“我好象听到叫我的名字了,但听不清内容,地铁里很吵,但女儿不相信那是在叫我。”
我一直发现我和妻走丢之后,通常很难找到对方,从前在大东北哈尔滨,也就这样。分析个中原因,是两个人都太自我,太有主意了,一个不会在原处傻等,另一个又勤快地到处乱找,就这样山转水也转,陶轮般旋转,相逢的良机在猜测和狐疑中错肩而过。在没有手机的年代,现在想起来,夫妻在丢失时能很快找到对方的基本条件应该是,一、双方预先就有铁打的约定,二、双方在性格和天智上要有相当的差别。
“这一回不是这样的。”妻说:“我们回到你丢失的站台,还是那个男的,对,小年青的,说他要负责找到你,要你在King’s Cross等的,因为他知道你没有旅店的地址。我说你已经知道King’s Cross,就会找到旅店的。他不信,还要我们等。他说要打电话给King’s Cross站,要站台看看有没有你这个人?我们没理他,就回来了。”
妻总结经验说:“这一回不要外人管,全凭我们的内心去想,凭intuition、直觉去判断,保证就对了,就找到你了。”妻所说的“外人”,当然是指地铁的工作人员,那个高鼻蓝眼的小青年,是他的热心帮了倒忙,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她;妻心灵以外的“外人”还可能是指女儿,是女儿的判断搅乱了她么?
我说:“对对对,当时要不是那个小青年拦着,我也早就跳上火车追你们去了,都没错。”
妻的话或许揭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夫妻生活中,只要凭你们俩的内心去想,凭直觉或思维定势、生活习惯去判断,就能知道解决问题的方法,外人则都有可能在帮倒忙,瞎帮忙。即便是将来夫妻离异,劳燕分飞,好说好散,也要凭双方积淀的内心情感和残存的理智去处理问题,而不要听太多隔靴搔痒的父母亲戚之言,尤其要少听公事公办的律师的话,以免结下怨仇,伤及自己。
题外话,说远了。
在伦敦地铁的丢失“案”中,我进一步体会了妻女对自己的感情:妻对我的理解深一点——“不要小看你老爸,他会找到旅馆的”;女儿对我的爱多一点——“不在地铁里找到老爸,决不回家”。
这一场丢失使我们全家和伦敦地铁有了突如其来的感情瓜葛,对这城市有了出乎意料的通彻了解,那是土拨鼠对泥穴土壤的情感记忆,那是我们对伦敦地铁经天纬地、纤陌交通的了如指掌。这不象在巴黎,完全是规规矩矩地走旅游团,除了几个出名的景点,至今没留下什么印象,至于她的天南地北、走势方向,更是浑然无知。
此后,每到一个地铁站,女儿一定紧紧拽住妈妈的手,不让她快速前行——独自一人冲冲冲上车厢,重演一脚跳上去的覆辙,硬要等老爸上车才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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