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花,天花板和鞋 (小说)
小蚕
(一)
她坐在接待台前的沙发里信手翻着杂志,尽量装得十分从容。
谈何容易!这沙发简直就是激战前战壕,赛跑的起跑线, 剧场的后台。粉墨完毕,底下已经坐满了人,就等着她登场了。
墙上的挂钟紧张兮兮地嘀嗒响着。花枝招展的前台秘书忙着接各种各样的电话,不时瞅空打一个显然是私人性质的电话。沙发前的茶几上是一盆精致的插花。那花的色彩和形状竟和秘书的衣饰十分协调。这种称之为公司门面的地方有一个漂亮的前台秘书和一盆鲜花,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让人觉得花是秘书的一部分,或者秘书是花的一部分。花开得艳艳的,秘书笑的甜甜的,门面十分宜人。
那扇至关紧要的门紧闭着。
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它,可是又忍不住密切地关注着那扇门里走出来的每一个人。
侧面的玻璃上映着她的影子。 她 下意识地把一咎不听话的头发押送到耳后。总形象,85分, 她很满意。新定做的海军蓝西装十分得体, 发型也还算入时,不俗艳,也不老派。第一印象是干练,敏捷,剩下的要靠真实的自己的后续发挥了。
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她往后靠了靠。
鞋!她差点惊呼起来。 金属天花板上清清楚楚反射着她的俯视图。出门的时候习惯地穿上了那双舒适的旧鞋。而专门为这次面试买的高跟鞋却忘在了门后。她刚发现,居高临下看一个人时,最容易注意到的竟是鞋。
面试的双方是在同一等高线上的,人们的焦点在面部,一般不会去看鞋,她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的优点。 书里这么说。
她想起了大学里那间地下室里的实验室,“没日没夜”是对那段日子的最好形容。地下室里没有窗户,不只一次她从实验中猛醒过来,看着表,却对时间毫无概念。是下午一点还是凌晨一点?她只好跑上楼去看天空。她其实很喜欢她的象牙塔,不是因为它“高高在上”,它在地面两层以下,名副其实的“暗无天日”。但是那份专注, 那份投入,那份忘我,那份如入无人之境正是她所怀念的。
进公司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谁让人要食人间烟火,养家糊口的?谁让人有七情六欲,要去轰轰烈烈地爱,又要去筑一个巢的?
“玉在匱中求善价, 釵于奩內待時飛”她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这句词儿来。 唉!正是“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富贵忘不了”,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贾雨村了!
找工作不算太难。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而且真的“高高在上”——办公室在摩天大楼的高层,远近十里的景物都可以尽收眼底。
她生性好强。 干什么都想干得比别人好。 几年下来, 在公司里也算业务一把好手了。 可是近来却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每天只用百分之五的大脑,剩下的时间都在做那种耗时间而不用脑的事,整个一“轮机工”,少了她船开不了,可谁也看不见吃水线以下的机房,闷在机房里,常常也不知道自己在驶向何方。 她想换一个“上层建筑”的工作,到甲板上看看,在茫茫商海里,这条船是怎么行驶的。
“暗无天日象牙塔, 高高在上轮机舱”,这是一副什么对子?地下室嫌不能脚踏实地,摩天楼又嫌不能高瞻远瞩,自己也太难伺候了!她不禁哑然失笑。
多想想你能做什么,书里又这么说。
“玻璃天花板”是她听得越来越多的一句话。看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 那天公司还专门为所有的女性骨干职工办了一次“研讨会”,花重金聘来一个穿着入时的资讯顾问给大家办班儿,教众姐妹如何打破“玻璃天花板”。
“什么是你的品牌?”教官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她不舒服。“要创自己的品牌!”这教官先前是卖口红的吧!把自己当成商品还嫌不够, 还要“创品牌!”接下来讲包装,讲广告,她忍无可忍,拂袖而去。才学要称斤卖,斯文扫地呀!
可是自己不是包装好了坐在这里“求善价”,“待时飞”了吗?什么时候求得,待得理直气壮了, 也就修炼到家了。
那扇门开了。
有人在结结巴巴叫一个怪怪的名字,她知道那是在叫她了,挺好的中文名字,总是被这帮老美糟踏得那么难听。她站起来,迎了上去。
(二)
回家的路上, 她的心绪很坏。
按说, 一切应该还算顺利。 负责面试的主管叫约翰,他言谈十分得体,无可挑剔。和几个搞业务的人也很谈得来。面试的最后环节,却临时加了一个节目。约翰告诉她,公司里还有一个高级技术主管的空缺,她有条件去争取这个位子。为此,约翰特意为她临时安排了去见分公司的大老板。“祝你好运!”约翰意味深长地握了握她的手。
她随着秘书走进了一个专门的小电梯,上了顶楼。
推开一扇华丽的玻璃门,她觉得眼前一亮。 所有的地板和墙板都是抛光花岗岩的,走廊里站着几个侍者,白衣白手套。那阵仗有点像好莱坞电影里的什么龙潭虎穴。这里就是她想要看看的大船的舵室,她觉得有些紧张,也有些想发笑。有些太夸张了,她想。
秘书把她带到了一个漂亮的单间。会客室里的装璜很有品位,墙上的画都是一流的藏品。屋子中间的餐桌边坐着一个人。 看不出他的年龄。
“你好” 她说。
“好!我叫马丁。”桌边的人伸出手来,眼里闪出一丝很快被掩饰住的意外。
坐下来, 她有些拘束。马丁个子不高,小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他说话很快,略带意大利口音。一会儿,午餐送上来了, 马丁客气地为她铺上餐巾,一副绅士派头。
马丁谈了一会天气,又问了她几个简单的问题。 这是开场白, 她想。 她吃得很少,脑子里飞快地组织着各种材料,随时准备对付马丁实质性的提问。
马丁的开场客套似乎拉得太长。 他的话题转到了桌上的菜。
她注意了一下墙上的钟,三十分钟的会见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楼上有一个房客,每天回来很晚,睡觉时总是先脱一只鞋,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再脱一只。楼下的房客总是在期盼第二只鞋落下才能入睡。
“能不能谈谈您对应试者的期望?”她决定自己去脱那只鞋。
“不忙不忙,先吃饭。”马丁护住了脚。
再穷追就有点失礼了。
第二只鞋始终也没有落下来。
等到侍者把残肴撤下,马丁跟他握手道别时,她彻底明白了:马丁根本没想给她这个应试的机会。
“一个外国女人, 你已经干得不错了!” 马脚最终还是露出来了。
她强忍着突然升起的无名火,向门口走去。
“你的鞋很有意思!”马丁把她送到门口,又砸了一棍。
怪鞋吗?怎么会穿着这旧鞋想去走新路呢?她有几分懊丧。
回到家,她把高跟鞋拿出来穿上,试想着如果没忘换鞋,结果是否会不一样。 高跟鞋很不舒服, 她明白了, 这种鞋不是穿着让你走路的,是穿给别人看的。就跟公司台前那盆花一样,唯一的用途是装点。穿着这样的鞋,你永远也走不快。她开始庆幸那天忘了换鞋。玻璃天花板上还兴许能看到外面的天,金属天花板上只能看到鞋。居高临下,永远只能看到一个人从哪里来,看到他的脚跟。只有在相同的视平线上上才会完整地看到这个人。
几天以后,她收到了那家公司的聘书。
薪水,条件都不错,只是给她的既不是当初去应聘的那个项目经理,也当然不是那个高级技术主管。 工作倒是离上层很近,是一种有你不多,无你不少类似高级文秘的职务。
“You are fired!”
她把聘书扔进了垃圾桶,长吁了一口气,心里浮出一股莫名的悲哀,也夹杂着几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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