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到的时候
江岚
外面的空气比刚才在教堂里清新得多了。天气很晴朗,微风掠过河面,摇动著枫树宽大的、翠绿的树叶,使我站在这里,也不觉得很热,虽然已经是夏天了。
我盯著眼前长方形的大坑,不想动,也不想説话。这个坑很深,四边整齐地从地面切下去,大概有两个我那麽高,散发著潮湿的、新挖泥土的气息。我的身边和对面有很多大人,他们都和我一样穿著黑色的西服,在大坑四周廉价的红色地毯上走来走去,不时低声交谈,表情都非常严肃。
只有妹妹一个人在草地上、枫树间跑来跑去。这里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来过,她觉得新鲜,她的嬉笑在一片空旷的清幽里显得格外响亮,和其他人的静默形成强烈地对比。这不能怪她,她才5岁,她根本搞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五天前,我们的奶奶在医院里病逝,今天是她的葬礼。
早上我们在教堂和奶奶告别,我和妹妹夹在父母和姑姑之间,坐在第一排。牧师伯伯、从加州赶来的林叔叔和爸爸轮流到台上去讲话,讲著讲著就哭了,下面坐著的好多叔叔阿姨也哭了。我没有哭,我一直在看奶奶。她躺在一个铺著深红色丝绒的大盒子里,穿著浅灰色的新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色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红润,神情很平静,和睡著了没什麽两样,仿佛随时可以睁开眼睛叫我∶
“铁蛋哪,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飞机场了!”
我从懂事开始,就不喜欢她叫我“铁蛋”。我是有大名的,马克·李,虽然不见得多麽好听,至少不会在学校里被同学取笑。可是奶奶偏偏一天到晚“铁蛋”这个、“铁蛋”那个地,我抗议多少次也没有用。
现在不用抗议了,不会再有人叫我“铁蛋”了。
“你看他们家马克,到现在也没哭过一声,”不远处有个阿姨压低嗓音的议论传过来。“是难过得不知道哭了,还是不懂事啊?”
唉。我已经快满12岁了,我和妹妹不一样。我很明白从今往後,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我是很想很想哭的,可是奶奶最不喜欢我流眼泪了,她说哭哭啼啼的男孩子没出息。不不,我要听奶奶的话,我不能哭!
“马克!看著你妹妹去,别总站在那里发呆!”妈妈朝我走过来,一边说著,眼睛却并没有看我,而是朝著墓地的入口处张望。“他们怎麽还不到?都快半小时了!”
教堂里的追思仪式结束以後,妈妈带著我和妹妹先到这边,爸爸和姑姑则等著护送奶奶一起来。其实我们到达墓地还不到二十分钟,妈妈的脾气一贯急躁。
12年前,奶奶到美国的第三天,我出生了。那时我们家在大学附近的街上,只有一间小小的卧室,客厅里的沙发到晚上拉开来,就是我和奶奶的床。我从医院里一回家就跟著奶奶睡,因爲妈妈怕我晚上哭闹会影响她休息。我曾经问过她,爲什麽奶奶不怕吵啊?她说是因爲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比她好,不需要那麽多睡眠。而且,“你奶奶白天又不用上班!”
妈妈到了美国以後,一直在大学的化学实验室里当实验员。爸爸比妈妈晚半年来,那时候他的工作好像并不固定,只是他也很少在家。除了周末一起开车去买菜,家里大多数时间只有我和奶奶。
妹妹坐在草地上,看见我走来,挥舞著手中的几片落叶,笑∶“哥哥!哥哥!你看——小叶儿,小叶儿,一片一片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捡回家去好睡觉!”
“胖丫!”不知怎麽,我突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叫她“玛丽”,而是学奶奶叫起她的小名来。奶奶每次叫她,後面那个尾音都拖得很长——胖丫啊,你怎麽才能长胖一点啊?胖丫啊,你不要吵哥哥写作业啊!胖丫啊,你给奶奶唱个歌儿吧!┅┅
胖丫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再也没有奶奶了?!我喉头一紧,有湿湿热热的东西突然冲进我的眼睛,我用力一挥手,飞快地擦掉了。
这首小叶子的儿歌我也会背。和胖丫一样,走路、説话、背唐诗、认字、算术┅┅我学会的所有东西都是奶奶教的,奶奶从前在国内是小学老师。可是妈妈对这些很不以爲然。有一天她对吴阿姨说∶“叶子捡回家怎麽睡觉?真是的,把孩子都教傻了!”
吴阿姨和林叔叔是一对年轻的夫妇,那时住在我们家楼下。他们家的芳芳妹妹比我小两岁,也一直是奶奶带著的。吴阿姨当时听了就笑∶“孩子们唱著玩呗,你还当真了!你要是觉得不好,自己教孩子学一点别的嘛!”
“我哪有那个功夫啊!”妈妈又摇头又摆手。“再説孩子挺麻烦的,和他们玩一会儿还可以,时间长了我可受不了。”
妈妈就是这样,她从来不会像奶奶那样把我们搂在怀里,轻轻地晃∶“铁蛋啊,胖丫啊,你们都是奶奶的宝贝啊。”而且,她时常和奶奶吵架,把奶奶气得脸色铁青,双手不停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出去了。
我曾经以爲奶奶这样一走就是回北京找爷爷和姑姑去了,不要我了,心里非常害怕,没有奶奶的日子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啊!後来长大一点,才知道去北京是要先订机票,还要有护照、签证什麽的才行,不是说走就可以走的。但不管怎麽样,我是不愿意看见奶奶生气的,所以後来我开始代替爸爸,去把奶奶找回来。
别人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只有我的奶奶,即使有时被气成那样跑出去,也最多是呆在吴阿姨家里,或者一个人在街上走,没有扔下我们回北京去。一年又一年,她为我们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天天从早忙到晚。只有每个星期天早上,吴阿姨他们带她去教堂,她才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哥哥!哥哥!”胖丫又叫起来,指给我看。“大汽车来了,好大的汽车!”
真的,一辆很大地黑色汽车从入口处往这边慢慢地开过来,後面还跟著好几辆小车。奶奶来了。
“胖丫,我们过去吧,”我牵起妹妹的手。
几个穿黑色西服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奶奶的棺木从黑色大车里移出来,爸爸和姑姑,还有林叔叔和吴阿姨,跟在後面,看著他们把棺木擡到大坑边放下来。
在细碎而强烈的阳光下,棺木上的油漆闪著一点一点,刺眼的光芒。我突然间想,如果我能找到七个小矮人就好了,请他们给奶奶也造一个水晶棺,那麽我就还可以一直看见奶奶。
爸爸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吗?他半低著头,站在那里出神。棺木上太阳的反光射在他脸上,他的表情呆呆地,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
小时候时常听妈妈数落爸爸,说他不中用,做什麽都做不好,连打牌都不如别人,总是输。其实爸爸很聪明,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和叔叔们聊天说起国内的事,都是一套一套地。後来他学好了英文,不是也读了一个计算机硕士的学位吗?我觉得他只是性格比较内向,英文又不好,需要花比别人多很多的时间才能适应美国的生活。
爸爸找到正式的工作的那个秋天,我们搬了家,我也开始上小学了。那段时间奶奶可高兴了,差不多天天都要说一遍∶“铁蛋啊,明年夏天放璁假,奶奶就带你回北京去,你还没见过你爷爷呢!”
回去,是奶奶时常挂在嘴上的一个词。我刚会説话,她就说∶“铁蛋,等你上了幼儿园,奶奶就可以回去了。”我上了幼儿园,她又说∶“铁蛋,等你上了小学,奶奶就可以回去了。” 其实奶奶是很想回去的吧,我也想回去,很想见到爷爷和姑姑,很想看看奶奶成天念叨的北京北京到底是什麽样的一个地方。於是那一阵子我也天天盼著夏天快快来,快快放璁假。
可是新年刚过,妈妈就发现怀孕了,説是夏天要给我生一个妹妹。这麽一来,我和奶奶回国的计划只有取消了。奶奶和在国内的爷爷通电话,说∶“老头子,家里有女儿照顾你,我就放心了。启明他们在这边很忙,铁蛋也还小,再添一个孙女他们照顾不过来的,还是等明年夏天吧,明年夏天我带著孙子孙女一起回去!”
等妹妹满一岁,外公外婆从北京来美国看我们,住了几个月,那个夏天我们自然不能回去;然後妹妹满两岁,然後妹妹满三岁┅┅夏天一个接一个地过去,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发生,使奶奶无法脱身。奶奶在地图把“北京”指给我看,哎呀,真的好远啊,隔著整整一个太平洋呢,怪不得回去一次不容易。
吴阿姨和林叔叔拿到博士学位,要搬到加州去工作之前,有一天带著我、胖丫和芳芳妹妹一起在附近的小公园里玩。我问她∶“等你和林叔叔去了加州,奶奶是不是就可以带我和胖丫回北京了?”
“唉,你这孩子!”吴阿姨叹气。“你奶奶已经在美国住了很久了,她现在要是回去,可能再也不能来了。她舍不得你们,所以要等到你爸爸妈妈成了公民,帮她申请了绿卡,她才能回去。”
“马克,”林叔叔很慎重地交待我。“你长大了,懂事了,我们走了以後,别忘记陪奶奶去教堂。在那里她的心情会好一些。”
我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不过我还是答应林叔叔了,奶奶喜欢去教堂是很明显的,她说见不到爷爷和姑姑,她至少可以在教堂里为他们的平安健康祷告。
奶奶很想念姑姑他们的,姑姑在北京也一定很想念奶奶,所以她给奶奶写很多信。奶奶说姑姑有一个儿子叫石头,是我的表哥,我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又说,石头的爸爸是个坏人,他不要姑姑和石头了,所以奶奶特别想把姑姑和石头接到美国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觉得奶奶的这个主意不错,如果姑姑和石头都来了,那我们一大家人多热闹啊。
可是妈妈却不这麽认爲。一提起这件事,她和奶奶就要吵架,爸爸就在旁边不停地叹气。然後奶奶又跑出去,很久不回来,直到我出去找到她。最後奶奶生病住进医院,姑姑终于来了,可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石头,因爲她要照顾奶奶。
姑姑向我和妹妹走过来,把手上拿著的几朵粉红色康乃馨分给我们,轻轻说∶“铁蛋,带妹妹过去,和奶奶告别吧。”
姑姑的双眼又红又肿,脸色苍白而凄凉,脚步也虚浮不稳,仿佛轻轻一碰,她就会泪雨滂沱。我忍不住迎上前去,搀住她的手臂。
去年初爸爸跳槽到另外一家公司,挣的钱更多了,我们又搬了一次家,住进了有三间卧室的公寓,否则姑姑来了是住不下的。新家的大公寓楼很新,家家户户的信箱在楼下靠近大门的墙上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升上了初中,个子比奶奶高出整整一个头,应该算是个大人了,可是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奶奶仍然会领著胖丫出来接我,顺便取信。
我永远忘不了半年前的那个星期二,奶奶从信箱里取出那封信时的神情。那是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可是奶奶一拿在手里,手就开始微微颤抖,神色也变得很紧张。她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迫不及待地抽出一张薄薄地印满英文的纸,把附在纸上的小卡片紧紧抓在手里,颤抖迅速从她的双手蔓延到全身,她嘴里喃喃地、反反复复地念叨∶
“终于等到了,终于可以回去了,终于等到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我这才知道,那张小卡片,就是大人们一天到晚说的绿卡。这张看起来和我的借书证差不了多少的小卡片,对奶奶具有强大的、异乎寻常的魔力,当时要不是我和胖丫拉著她上电梯,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怎麽回家了。
回到家以後,奶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督促我和胖丫写作业,她仿佛根本坐不下来的样子,满屋子乱转,东翻西翻。到爸爸下班回来,她手里还攥著那张绿卡,一看见爸爸进门,她就说∶“啓明,帮我订机票吧,我可以回去了!”
她递给爸爸一个朱红色的小本子∶“这是我这些年给人带孩子挣的钱,你拿著,我们应该买房子了!你先打听著行情,等我从国内回来,我们就买自己的房子!”
“妈,这钱您先自己收著,买房子的事等您回来再説,”爸爸不肯要那个小本子。“我这就打电话到旅行社去订飞机票。您要带著孩子们一起走吗?”
“那当然!你爸爸和妹妹还没见过他们的!”奶奶握住爸爸的手。“啓明,我可以回去了!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爸爸一个劲儿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扶著奶奶在沙发里坐下。奶奶在那一瞬间突然用手蒙著脸,呜咽起来。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见奶奶掉眼泪。
飞机票没过多久就寄来了。时间订在六月二十号,我放璁假的第一天,我和奶奶、胖丫,三个人将从纽约的肯尼迪机场直飞北京。
行程一定下来,奶奶就忙开了,她买回来两个大大的行李箱,说有好多好多东西要准备。有时她也抱怨∶“哎呀,真是老了,做这麽一点事情就腰酸背痛地!”不过她的精神非常好,星期天在教会里逢人就说∶“今年夏天,我带孙子孙女回去!机票都买好了!”
可是积雪刚刚融化,公寓大楼前面的花圃里刚刚开满黄的水仙、紫的风信子和红的杜鹃,身体一向很好的奶奶却生病了。开始她只是觉得很疲劳,没有胃口,以爲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不仅没有好,反而越来越糟糕了。爸爸坚持送她去看医生,一看才知道事情严重——奶奶得的是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奶奶马上就被送进了医院,动手术。爸爸立即把工作辞了,姑姑也很快从国内赶来,和爸爸、妈妈日夜轮流在医院守护照顾她;还有好多叔叔阿姨都来看望她,给她买各种各样的补品。他们都说奶奶的病是累出来,需要好好调养。
手术做完以後不久,奶奶回到家里。我看著奶奶消瘦成那个样子,説话也有气无力地,时常忍不住守在她床边哭。奶奶就拉起我的手,说∶“铁蛋,奶奶不喜欢你流眼泪,流眼泪的男孩子没出息。”然後她又说∶“奶奶很快就会好的。奶奶还要带你和胖丫回去的,机票都买好了,是不是?到夏天来的时候,奶奶的病保证就好了。”
现在终于是夏天了。奶奶的病没有好,奶奶走了,那几张机票,再也没有用了。我一手搀著姑姑,一手拉著胖丫,站在大坑旁边,看著那四个穿黑色西服的人每人拿著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钩,把奶奶的棺木轻轻地放进大坑里。姑姑把她手上拿的花扔到棺盖上,第一个忍不住哭出声音来,然後是爸爸、妈妈、吴阿姨、林叔叔┅┅一个接一个都把手中的花扔进去,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我也把花扔进去,心里说∶“奶奶,我已经开始想您了。”
吴阿姨递给我另外一枝康乃馨,泣不成声∶“马克,芳芳要上学,不能来,你替她向奶奶告别吧,也不枉奶奶带了她一场。”
当他们开始将旁边的泥土填进去,掩埋棺木的时候,胖丫终于明白那里面躺著的是奶奶,而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於是她突然大哭起来,跳著大声喊∶“你们不要让我的奶奶睡在那里面!我要我的奶奶!我要我的奶奶!”
我紧紧抱著她,对她说∶“胖丫啊,你不要哭,你不要再吵奶奶了,我们都不要再吵奶奶了!”
中午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尽管有高大的枫树遮挡,我也还是出了一头的汗。到底是夏天了,这个夏天来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回去,因爲我的奶奶去世了。以後我总会有机会回去的吧,可是我的奶奶,她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我不是不想做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我只是怎麽忍也忍不住,对不起,奶奶!
今年80多了还在为儿女干活。
我想着今年怎么都要回去看看姥姥。
谢谢作者好文。好久都没这么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