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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年糕

(2005-02-07 08:45:10) 下一个

年糕

 

五月

 

 

 

过年的年,米糕的糕。

 

提起江南,都说是“鱼米之乡”。这话一点都不假,单是那米,那米做的糕,就有着咂摸不尽的香糯滋味。

 

邻家有个小妹妹,小名叫“年糕”。“年糕,年糕,快点回转来吃饭哉”,她的外婆总那么站在石库门口、朝着弄堂里喊。吴侬软语,声音拖得长长悠悠的,着实有些年糕的粘糯。可年糕却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被这么叫着,因为每次吵起架来,其他小孩谁都不会忘了拿她的小名大做文章,什么“油煎年糕”,“炒年糕”,“蒸年糕”,“煮年糕”,还有“猪油年糕”……,每种说法听起来都大有深意,特别是念到“猪油年糕”时,小三特意把“猪”字叫得山响,“油”字含糊而过,而“年糕”二字则又有意模仿年糕她外婆的发音方式。

 

“猪…年糕”。每次吵到最后,年糕都会“哇”地一声哭起来。原本叫嚷得十分得意的小三子,一看苗头不对,拔脚就溜……。

 

其实,“猪油年糕”还真是样好东西。那个年头,平时有钱也不见得买得着,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一方盖着红纸的“黄天源”猪油年糕,那可算是送礼佳品了。“猪油年糕”有四色四味:玫瑰的采用红色(红曲粉)玫瑰花而呈玫瑰香味;桂花的采用桂花增加香味的同时,本色上又添了点金黄;薄荷配用薄荷粉,既有薄荷香味且又着上绿色;枣泥配用枣泥、既有枣香又呈棕黑色。不过,每回过年我们家吃到的,好像总是红色的玫瑰猪油年糕。想想倒也不奇怪,过年过节,都要图个喜庆吉祥,当然是选红色的来得热闹啦。

 

新年新势,要讨个好口彩 -- 这是吴地人的共识。“糕”与“高”谐音,所以“年糕”也就有了“年年高升”之类的好意头。像每年的年夜饭,母亲总是赶着先把素炒黄豆牙、青菜、蛋饺、红烧鱼……做得了,才定心。黄豆牙形似玉如意,称作“如意菜”,吃了万事如意。“青”与“亲”谐音,图个一家人亲亲热热。蛋饺状如元宝,这就是招财进宝了。只有红烧鱼,是样摆设,大家不动筷的,因为要跟“年年有余”的意思相配合。

 

所以每年的大年初一,早点是必定有年糕吃的。母亲先把年糕切成一公分厚的薄片,再一片片放在鸡蛋、面粉、牛奶调拌成的面糊里挂一下,然后入油锅煎炸,等年糕的两面都煎成金黄色时,就可以起锅了。那一阵阵油油甜甜滑滑的香味,跟弟弟俩人拿着碟子争吃年糕的焦灼心情,过了这许多年,犹能记起。年糕要趁热吃,外皮酥酥的还滴着油,里面的年糕又软又粘时最好,一边烫得吹气咂嘴,一边却忙不迭地咬着下一口。如果炸的是玫瑰猪油年糕,那玫瑰的浓香伴着水晶般透亮的糖板油,一口下去,满嘴珍馐呀。父亲不爱甜食,所以母亲总要再炸几片猪油咸年糕给他品尝。

 

过了年,猪油年糕的好时光差不多就结束了,每天早餐的年糕也不再那么考究。一般吃的是桂花糖年糕、赤豆黄松糕之类比较普通的年糕。煎炸太麻烦,所以改成蒸或煮。煮汤年糕的话,总是挑出白糖年糕这类比较经煮的年糕,切成丁,连汤带水,再搁点儿糖腌桂花,热热的一碗下肚,寒冬的早晨顿添无穷暖意。而吃的最多的,在我们家要数蒸年糕了。早上谁起得早,谁就煮一锅米粥,蒸一盆年糕,早餐也就齐活了。

 

糕都是事先切好了晾晒在竹匾里的,匾搁在通风的地方,这样不容易放坏。每年过年,我们家的年糕,没有三匾,也得有个两大匾。都是亲戚朋友送的。乡下的亲戚送的年糕比较朴素,不外白糖糕、赤豆糕或黄松糕。城里的亲友送的年糕讲究些,里头加了红枣、核桃仁、松子、蜜枣、糖板油一类的料馅,有时上面还撒些冬瓜糖、红绿丝什么的,煞是好看。

 

还有一种“定胜糕”,松松的,色泽粉红,口感极佳,外面的米粉细而均匀,中间嵌有豆沙馅,馅里混着一丁点儿白糖和桂花,间或还有加了核桃仁、糖板油丁的。定胜糕的形状像极了两朵背靠背叠在一起的梅花,腰身细,两头大。定胜糕不只是过年吃,谁家结婚、乔迁、做寿,总要给乡邻派上一对两双的。不过嘛,过年办喜事的人家多,所以收到定胜糕的次数也多吧,我是这么想的。我还吃过白色、嫩黄色以及一半粉红一半雪白的定胜糕,两头的中心还各点一粒殷红的朱砂。有一次在云南玉龙雪山玩,看见一种血红的花,开得极艳丽,一问,原来是罂粟花。这不是毒品吗?我疑惑不解。老乡说,只种一两株,怕啥?头痛、肚痛可以医病,小孩满月的糕团,上头点红记,这个最管用了,颜色鲜亮,好看着呢。老乡的话,让我一下就想到了软的定胜糕,不觉食指大动。

 

除了定胜糕,过年我还会盼着吃血糯年糕。苏州旁边的常熟一地,出产一种叫“鸭血糯”的紫红色特种糯米。“王四酒家”的炒血糯,肥润盈口,是筵席名点。用鸭血糯做的年糕,口味自然也不同流俗,而且还是别处不易吃到的,这就更矜贵了。

 

有一年,父亲学校的食堂,替老师们蒸年糕,各家把磨好的米粉及要加的料馅准备好了,拿去请食堂的大师傅加工,好像每一蒸屉出十几块钱加工费吧。我们家蒸了两笼,一白一黄。刚拿回家的年糕还冒着热气,父亲切一块给我尝,真是颊齿生香呀,很纯的米香。跟搁久了重蒸的年糕,味道又不一样。切年糕原是个力气活,不过新出笼的年糕,放晾了趁早切,倒实实在在省劲不少。那一年我家的年糕大丰收,因为自家蒸了糕,虽然也一方一方地切了送人,但来来去去,最终还是比往年多出不少。可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发腻,吃到后来,全家人终于个个倒了胃口,看见早餐桌上的一大盘蒸年糕,顿时就少了几分食欲。弟弟鬼点子多,若是他起得早,他就偷偷少蒸几片,赶在我们之前匆匆喝一碗粥,开溜了。问他,则答:年糕我吃过了啊,你没见盘子空出来一块吗?那儿的年糕都是我吃掉的。闻者绝倒。

 

母亲却一点儿都不为此发愁。寒假结束,我们回学校念书。母亲早打点好了,一人塞一大包年糕,让带去跟同学分享,嘿!后来弟弟来信说,支个电炉、小锅,在宿舍里炸年糕当宵夜吃,很受室友欢迎呢。

 

年糕宵夜吃!这个我可不陌生。父亲喜欢啃“硬糕头”,不蒸不炸,直接把晾晒好的年糕拿来啃,说是有嚼头。特别是桂花条头糕,最有嚼头了。母亲自是不允,这种吃法伤胃。正巧我也偏好啃硬糕。寒假在家睡得晚,那时节痴迷金庸、古龙,一路打斗到半夜,肚子饿了,溜出房间找硬糕头吃。有时在匾旁遇到父亲,一大一小,小偷似地蹑手蹑脚,惟恐惊动了母亲挨顿骂。父亲悄悄冲我说,记得倒杯热茶喝,别真伤了胃。

 

有时父亲会光明正大地弄年糕宵夜来吃,不过那种时候,他一定是做上肉丝炒年糕了。年糕用的是宁波产的水磨年糕,水磨年糕用糯米做成,细长条,白白的,过年总会买上好几斤,回家后把一条一条水磨年糕一次性切成片,找一口缸,倒上水,把水磨年糕片存放在水缸里,每天换水即可。我们家有一口绿缸,是专门用来储存水磨年糕的,放在天井里,天井基本是在露天了,温度比室内低好多。要吃年糕的时候,端个大碗去天井里捞一海碗,配上笋丝、肉丝、雪菜,或者菠菜、香菇、蛋块,那个鲜哟,全家都会闻香而至的。如果有人想吃汤炒年糕,那就再加点儿高汤进去,一样是个鲜。

 

水磨年糕,这是家乡人食年糕的又一式。不喜甜年糕的人,十有八九会接受水磨年糕。冬天逛观前街的夜市,菠菜肉丝炒年糕,雪菜笋丝年糕,什锦汤年糕,海鲜汤年糕……,花样繁多,随点随炒,香飘半条街。

 

几年前回国探亲,是个大冬天,天寒地冻,窝在父母家里品尝“黄天源”的各色糕团。母亲看得十分惊奇,说是如今过年、亲友们都不时兴拿年糕送礼了,又甜又油,高脂肪、高胆固醇、高……,谁吃得消?噢,有一个小人儿例外,当初的邻家小丫头年糕,自己也当母亲了,生了个女儿,那小女孩才一丁点大,就特别爱吃年糕了。

 

“那该叫她小小年糕啊”。我听得大笑,引为同道。

 

而年糕之与我,其实是好几年累积起来的乡愁。

 

我想母亲的心里,其实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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