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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浪漫(小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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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老郑?!”张小波量体温的手停在半空,眉毛上扬,嘴张着,很滑稽的样子。他坐的地方正对着门,所以先看到郑子榕。
李妮闻声回过头:“啊,是郑大哥。快请坐。”她站起身,搬过一张椅子,又转过脸对张小波说:“怎么,你们认识?”
张小波定下神,说:“岂止认识,我们是哥儿们!”他想起什么似的说:“咦,你们怎么会认识?”李妮张开嘴,刚想说话,被郑子榕抢了先:“嘿,大张,你小子行啊。悄没声儿地跑这儿做活雷锋来了。”他拍了一下张小波的肩膀,凑近小刚看了看。孩子满脸通红,眼泪汪汪的。“小刚怎么啦?”他转向李妮。一丝忧郁重又爬上李妮的脸:“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下午就恹恹的,晚饭也没怎么吃。我看他也没咳嗽,流鼻涕的症状,以为休息一下就好了。哪里想到今天我刚走没一会儿他就抽搐了。医生说他其实是在发烧,一般人感觉不到。要是晚送一会儿就危险了。幸亏小波脑子活,赶紧把他送医院来。”说着,手上的苹果削完了。她仔细地切成小片,塞在小刚嘴里,对他说:“叫郑叔叔。”“郑叔叔。”小刚嘴里含着苹果,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这孩子,生病了还这么乖。”郑子榕怜爱地摸摸小刚的头,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来。
三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小波平时话就不多,现在拿不准郑子榕和李妮是什么关系,就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郑子榕突然在李妮身边看到大张,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想到过李妮生活中可能有男人了,可这个男人最不可能的就是张小波。论起年龄来,张小波大概比李妮还小几岁,而且他们俩怎么会凑到一块儿呢。李妮呢,让郑子榕看到她和张小波在一起,就像换衣服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感觉有几分尴尬。她还是忘不了被郑子榕压在身底下的那种感觉。郑子榕是她丈夫之外的第一个男人,他让她品尝了偷情的欢愉却又把浑身热血沸腾的她一下子扔进了冰窟窿。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对郑子榕是爱的成份多,还是恨的成份更多一些。
郑子榕看李妮跟张小波的关系不一般,可又不好多问。他讪讪地对李妮说:“医生怎么说?”李妮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呢,听郑子榕问,赶紧回答:“没事了。医生说等这瓶葡萄糖挂完就可以回家了。”郑子榕站起身:“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一步。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言语一声。” “你快回去休息吧。陈老师该着急了。”李妮也站起来,做出送客的姿态。张小波这时候才缓过神来,在后面叫了一句:“老郑,那我就不送你了。”
两人并排走过长长的甬道,谁也不说话。在医院的后门口,李妮停住了。郑子榕低声说了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转身刚要走,却注意到李妮似乎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停下脚步。看到李妮的眼睛里有泪光闪了一下,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辛酸,忍不住拉过李妮冰凉的手,说:“答应我。”李妮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动情地说:“我会的。”她扬起脸,看着黑暗中郑子榕发亮的眼睛:“那天的无言电话是我打的。以后我再也不会打了。你忘了我吧。”郑子榕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抽身快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三十八
一路上,郑子榕都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张小波是怎么认识李妮的?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理解的。大张经常去餐馆,李妮在餐馆工作,见面的机会一定不少。也许有那么一次,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李妮不小心把菜汤撒客人身上了。客人借机闹事的时候,大张挺身而出,英雄救美。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加拿大的餐馆秩序很好,极少发生打架斗殴事件。另一种可能就是李妮的车又抛锚了,大张正好路过,帮她解了围。像上次我跟李妮的邂逅。也许哪种都不是,人家就是有缘,四目相对就爱上了。
“难怪这小子最近特忙。每次踢完球就走人,有要事在身的样子。”郑子榕体会到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
经这么一折腾,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了。拐进他家的车道,郑子榕意外地发现陈欣的车子不在。“这么晚了,她能去哪儿呢?”他关了车,三步并成两步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瑞德正在他自己的房间熟睡。再看他和陈欣的房间,床上被子凌乱,电视也没关。显然,陈欣是从床上爬起来出去的。他疑疑惑惑地走过去关电视。手却像被烫了似得收回来。电视里正在播晚间新闻,屏幕上一辆小小的白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凑近想看仔细,那画面却一闪过去了,就听播音员在讲:十分钟以前,在大学附近的维多利亚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车的主人是一位中年亚裔妇女。车祸的原因正在调查中。
郑子榕的头“轰”地一声大了,“糟糕!陈欣出事了。”他“啪”地关掉电视。抓起外套,冲了出去。
出事现场警灯闪烁,停了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几个穿制服的急救人员正在往车上抬担架。郑子榕一眼看到了路边那辆车门已经变形,还在冒烟的白车就是陈欣的那辆火鸟轿车。他疯了一样想往救护车上爬,被警察栏住了。郑子榕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还是那个警察看他也是亚州人模样,猜测地问他:“你是这位女士的丈夫吗?”他才一叠声地说:“是,是,我是她的丈夫。”警察跟旁边的急救人员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个急救人员就示意他上车。
陈欣躺在担架上,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郑头,郑头,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我为什么在这儿?你要把我带哪儿去?”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坐起来。急救人员按住她,对郑子榕说,“跟她说话,不要停。千万不要让她睡着。”陈欣外表没受什么伤,只是显得很激动。郑子榕紧紧握住她的手,尽力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陈欣开车非常小心,十年了,一张罚单都没吃过。今天是怎么了,出这么大的事。她一定是去翠园找我了。这条路她不熟,难怪要出事。过去全家来过翠园有限的几次都是郑子榕开车。他知道维多利亚街的这个路口很奇怪。一般的路口都是在小路头有停牌,只有这个路口是在主要街道的大学路的路口设了一个停牌,相对窄小的维多利亚路口反而没有。大学路上的车不注意的话很可能连闸都不踩就冲过来。而维多利亚路上的车因为没有停牌,理应优先。陈欣遇到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他俯下身,帮陈欣理好额前的乱发,轻轻地说:“欣欣,我不是在这儿吗?你忘了吗?我是去给咱丽丽挣学费了。在翠园,就在这前面不远。”陈欣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去翠园。别,别去翠园。我不要去翠园。咱回家吧。啊?回家吧,郑头。我想回家。”
郑子榕看着精明聪慧的陈欣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心像刀割一样难受。我真的鬼迷心窍了。那么晚了,下了班还不回家跑到医院去凑什么热闹。明明知道有人在帮李妮,还偏要去查看是谁。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浪漫吗?想到这些,他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其实我早该想到对于已经跨入婚姻的男女来讲,所有浪漫的背后都有着不浪漫。前一段时间,他发现陈欣不像过去那样爱笑了。跟他的话也少了。除了辅导瑞德做功课常常长时间地在网上浏览。看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落寞的。但他当时只顾着想办法和李妮亲近,竟然想都没想过深究一下。现在看来,陈欣很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她太要强,不愿意把内心的痛苦和无奈表露出来。这样毫不顾忌地去伤害一个爱你,关心你的女人,我还算个男人吗?负疚的感觉让他痛苦万分。他像忏悔一样,低着头。他甚至不敢去看陈欣那双热切的眼睛。可马上想起急救员说的不能让陈欣睡着的话,只好对陈欣快快地说道:“欣欣,他们要把你送到医院检查一下。没事儿咱马上就回家。不着急,啊。欣欣的骨头可硬了。还记得那次去什刹海滑冰,小刘的女朋友都摔骨折了,你呢,一点都没事。对不对?”
陈欣的眼睛里露出柔和的笑意:“可不是嘛。你拉着我转呀,转呀,人家还不会滑呢。哪有你这样教人滑冰的?要不是我骨密,早被摔散架了。”
郑子榕鼻子发酸,他有点哽咽地说:“欣欣,我没看好你,我不是个好丈夫。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生命其实是这么脆弱。以后我再不会让你开车瞎闯了。”
三十九
急救室里,陈欣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和电极。仪器的荧光屏上显示她的脑电图,心跳曲线,还有好多其它郑子榕看不懂的图像。陈欣被几个医生按住注射了好几针管的液体。医生告诉他,是给陈欣的脑子供应营养。但郑子榕肯定他们注射了镇定剂,因为不一会儿陈欣就沉沉地睡去。郑子榕被要求去观察室旁边的休息室等待。
休息室里有沙发,饮用水,干净舒适。郑子榕却像一头困兽从这头走到那头。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人来告诉他陈欣的情况,好像把他给忘了。郑子榕拉开门来到走廊上,正好看到一个护士从急救室出来,赶紧上前磕磕巴巴地问:“我的妻子怎样了?”
这是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略施粉黛的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听到问话,她停住脚步,抬起头,注意地看了郑子榕一眼,说:“现在还不清楚。”
“会不会有什么内伤?”郑子榕不甘心地追问一句。
“当然有可能。这种情况极易引起脑组织损伤。她大概得在这儿观察一夜。”可能是被郑子榕脸上惊恐的神情吓住了,她轻描淡写地安慰了一句:“也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为她祷告吧。”
郑子榕脚步沉重地回到休息室。如果说刚才他还有点侥幸心理,现在他真的害怕了。陈欣这次要有什么好歹,他怎么办?他没法儿想像没有陈欣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事实上,没有陈欣的家根本不能称其为家。有一次陈欣出差去日本。只有短短的两天,郑子榕就无法招架。先是瑞德上课跟邻桌的男孩说话,老师写了一张字条来告状,要家长签字。郑子榕看不懂。他是英文文盲。后是丽丽一道数学题不懂,他胡搅蛮缠了半天一点忙也没帮上,气得丽丽关在房间不出来。这么多年,陈欣为他拉扯两个孩子,为一家人做饭,还要在激烈竞争的职场上占稳一席之地。这样一个好女人守着我这么个不爱读书不求上进的男人过日子,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我还要什么呢?陈欣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郑子榕坐在沙发上,把头深深埋在两臂之间。他默默地祈求上帝保佑他的欣欣。过去他从不相信世上有神明,那些基督徒来劝他去教会听讲道,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倒是陈欣,还真去查了几次经,买了本英汉对照的<圣经>回来。郑子榕没法儿相信人是上帝用泥捏的,也不想承认自己有罪。但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有一位万能的上帝,保佑他的欣欣平安无事。
“欣欣,你可得挺住啊。为了丽丽,为了瑞德,为了这个家。”想到这里,他一激灵:瑞德!瑞德还一个人在家!
他霍地站起身,冲到问询台的那台电话机旁,拨通了杨光家的电话。。。。。。
四十
那天下班后,杨光像往常一样走进他和苏菲的爱巢。可一进去就嗅到一股陌生人的气息。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以致他在打入了一行字后竟不能决定发不发。他把小雨前面“我的小甜心” 几个字去掉,只留下“小雨,别来无恙?” 发了出去。
果然,好像早就在那儿等着似的,一个跟贴马上出现了:“安顿好老婆,到这儿散心来了?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说这话的人叫护花使者。听口气像是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苏菲没有像往常那样上来用文字拥抱他。他犹豫答还是不答。他不是一个善辨的人,现实生活中和网上都不是。但对这种明显的挑衅他不能保持沉默。他按捺住内心的愤怒,说:“我原谅你的无礼。请问我们认识吗?”“我们认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认识同一个女人。”
这个回答已经非常明确了。杨光不得不认真起来。这个叫护花使者的男人一定认识苏菲,否则为什么知道我是有老婆的人?只是为什么苏菲不露面,莫非她有男朋友了?他感觉像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踢了一脚。带着幻灭的痛楚,他避开语锋犀利的护花使者,只跟苏菲说话:“小雨,你厌倦了流浪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你在那儿,这是咱俩见面的时间呀。不想说话你别作声,听我讲就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凭自己的思绪在键盘上流淌。安静的房间里只听到手指敲击键盘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再是过去的我了。你改变了我。彻底改变了我。过去的几十年,我活得不快乐。不是因为远离亲人的孤独,异乡求生的不易,也不是因为家庭不和睦。至少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成功,自信,幸福的男人。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我心灵的最深处有这么大的一个黑洞。我只是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不开心,好像我的快乐正一点一点被黑洞吸进去。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睁着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苦苦思索。我问自己,我还缺什么?天赋我足够的聪明让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又赐我微薄的才华让我拥有一份不变的爱。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熟睡的妻子。客厅是价格不菲的高级音响,大屏幕电视。车库里有新买的奔驰轿车。生活是这么宁静温磬,为什么我的心狂躁不安?
认识你以后,我才明白,我缺的是你我之间才有的知遇之情。我越来越相信,为了我们活着不孤独,一条生命诞生的时候,仁慈的上苍一定也安排了另一颗心与他相伴,相知。只是在茫茫人海里,这知心的两个人何时何地见面那才是可遇而不可求啊。比如你我。有谁能像我一样体会相见恨晚的滋味呢?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没问过我们的未来。我知道你是怕我为难。我怎能不为难呢?为了不辜负她十几年的相濡以沫,我只能选择辜负你的一片真情,选择背叛自己那颗渴慕的心。
其实从认识你的那一分钟,我就知道了你就是我在寻找的另一颗心。为了做人的道义和责任,肉体的我或许无法与你相伴人间,但我的心早已交付于你。从此,我的生命有了意义。我的灵魂每天都在歌唱。这是得到的满足,这是付出的快乐。曾经相知相爱,曾经相拥而眠,我知足了。这份甜蜜足以让我回味终身。
聪慧美丽如你,怎会没有男人为你痴狂,温柔多情如你,怎会孤灯相伴余生。自你离开后,我一直在诚惶诚恐地等待着这一天。
我多么希望看到你身披婚纱时的样子,你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只可惜那个幸运的新郎不是我。我不想说那个轻飘飘的对不起。我只求你记住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那个童话般遥远的国家,有一颗心在祝福你,只求有一天你我浴火重生,合而为一。为了我,好好生活,为了我,爱惜自己。答应我,好吗?”
写到这里,泪水模糊了杨光的眼睛。他点击“SEND”,关掉计算机,站起身来。好像刚才的一番话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一阵不可抑制的疲惫涌上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他离开了寂静无声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