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艾子
·三 妹·
记得与一群情投意合的女同学离开北京去陕北插队是在寒冬腊月,那年一月的大雪是我后来三十多年的生活中再没遇到过的。从北京一路艰辛进了陕北,终于在延安县临镇公社一个叫付家湾的村子里安顿下来。
那年冬天,缺吃少喝又冻又饿地熬了过来。十七八岁的我们这才尝到生活的艰辛无奈。看到当地农民破衣烂衫,满面沧桑的样子,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苦难的百姓。那年冬天竟没看到几个女人。告说,女人冬天要在屋里忙活计。什么活计?纺线织布,搓麻绳。陕北话,女人苦,脱生成猪狗也比不个女人苦。冬季里,女人要把全家一年的做衣做鞋的布匹麻绳准备停当,待到春忙夏忙秋忙时,她们要在劳动休息之余,或晚上吃过晚饭一切家务料理停当之后给家人纳鞋缝衣。所有这些女人的活计都要消耗极大的时间和精力。单说那穿在脚上的鞋,要从种麻收麻到剥麻算起。我剥过麻,面对那一人多高的麻杆堆,你要一丝一丝地把麻从一杆一杆的麻杆上剥下来。你不能剥得太快,剥快了,那丝麻就会从麻杆中间断掉,使你的劳动质量大打折扣。你也不能剥得太慢而降低劳动效率。我也搓过麻。要在光裸的小腿上用手搓。搓麻绳时,你还要不断地往手心上吐唾沫去搓才能搓出好麻绳。比起纺线织布再一针一针缝成衣服,这做鞋的整套程序可说是简单容易得多。为了表现自己随乡入俗,我做过几双鞋,而且每道程序都由自己完成。可纺线我是万万学不会,更别说织布了。陕北女人们就这样一丝一杆一针一线、年复一年地消耗着她们的生命。
在我正值十七岁怀着各种新奇的少女心态来到付家湾这个贫瘠的村庄后,经过两个月的寒冬,已经看到了那么多的贫穷,困苦和丑陋,我最想看到的是还没看到的那里的女人。
二月一到,春节一过,春意回归大地了,农民要到地里劳作了,女人也经过一冬的操劳从屋里出来了。她们出来可不是因为一冬搓麻纺线太劳苦而出来换环境透空气的,她们出来是要与男人一起下地劳作的。
当我和这些农村妇女一起下地干活时,我觉得自己也不是女人了。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女人啊!陕北初春的寒冷使她们仍穿着已穿了一冬可能是穿了几冬的又脏又破的棉袄棉裤。由于她们是光身穿棉袄棉裤,又由于她们从来不洗澡,那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这身穿戴就已惨不忍睹,更不要说那蓬乱干毡的头发,那未老先衰的面容,那骨瘦如柴的身驱。
一天,我怀着怕被指责看不起贫下中农的忐忑心情,告诉了我的同炕女友齐茜我对这些女人的感觉。她闪着眼睛说:“艾子不这样!”我好奇地问:“艾子?艾子是谁?”她神秘地说:“艾子是地主儿子的媳妇,她自然是地主的儿媳妇。她可好看啦。她很少上工。你会看到她的。”我更好奇了:“不上工?那些上工的女人都穷的破衣烂衫的!她不上工还能好看!”齐茜肯定地说:“你看到她就会知道了。”
第一次看到艾子已经是花开时节的五月了,庄稼苗已经长得好高要锄二次苗了。在上工的集合地点,我远远看到在一群枯萎的女人中间站着一个高高的明显比周围女人白嫩得多的女人。她确实很美。她有着长长的鸭蛋脸和滚圆的额头,她的眼睛和眉毛一样细而长,那细长的眼睛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那棱角分明粉红鲜艳的肉感大嘴,与她纤巧的鼻子和细长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是一种怎样的脸部结合,额头和鸭蛋脸透着高贵,小巧的鼻子和细长的眉眼透着纯真和朦胧,可那肉感的线条分明的大嘴却隐隐透着一丝浪荡。看起来她有二十三四岁。我走进她轻轻地说:“艾子,我听说过你……”我明显露出对比自己年长的美丽女人的羡慕和好奇。她冲我笑笑,发出低沉的呵声。我看到她那美丽的大嘴里一排像玉米粒一样整齐的小白牙。
看得出,女人们都喜欢跟她说话,她总是那样用那种低沉的声音笑着表示回答。她的出现给这无聊的劳动带来了欢快。不仅女人们透着兴奋,男人们更是如此。我们劳动是男女分开的。这样可能是为了女人不致被强壮的男人拖得太累。因为下工后女人们还要花更多的精力做饭,擦猪食,喂猪,等等,等等。到休息时男女就会凑在一起调笑打闹。但多数女人都会利用休息时间割猪草,纳鞋底。男人们就或躺或坐着抽烟。
可这一天有艾子在,休息时,女人们都一反常态不做天天要做的活计。男人们也不悠闲地躺着抽烟了。大家都围着艾子大声喊着起哄。我先是弄不清他们喊什么要什么。只看见艾子站在中间羞涩地笑着。这时我才注意到艾子的身材曲线丰富,那细腰丰臀衬着那高挺的胸脯,很是抢眼。她穿着干净合身的浅灰粗布单衣裤,站在暖暖的五月阳光下,把她那全部的女性美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一群野性男人面前。男人们越来越兴奋了,喊声震耳欲聋。女人们也兴奋地尖叫着笑着。我紧张地把齐茜从人群中揪出来问:“他们要干什么?!”齐茜兴奋地大笑着说:“他们要跟艾子摔跤!现在他们要艾子选一个男人。”我这才听清男人们在喊什么:“选我呀!我好着呢!”“亲亲,选我呀!别让哥想死呦!”我当时不认为艾子会做这种危险的游戏。虽然陕北缺吃少喝,可不知是强力劳动还是长期阳光的照晒,还是女人在农忙时有意让男人先吃饱,和枯萎干瘦的女人们不同,这些男人们大多有黝黑强健的肌肉。虽是五月,他们已经有的光着膀子有的敞着胸怀露出强健的胸脯。艾子笑着看着这些兴奋的男人,慢慢地抬起了手,笑着指住一个人。男人们突然静了下来,当他们看清艾子指的是小个子狼子时,又都爆发出一阵激情的乱叫。“狼子,你个球!好福气呀!还不快搂造(开始做的意思,搂发平声)呀!”狼子恨恨地上了场,嘴里不干不净地:“你个小女子,行啊!跟我骚情!别以为我个子小就治不住你!球!”我看出狼子明显比艾子矮。
男人们的语言更粗野了,女人们的笑声更尖厉放浪了。在“搂造!搂造!”的吵闹声中狼子和艾子都曲膝低腰做出冲刺的姿势。狼子猛地向艾子冲去,可艾子却轻快地闪在了一边,狼子几个趔趄又反身猛地冲向艾子,艾子又飞快地闪开,几次躲闪几次猛冲,狼子已面红耳赤,我看出了艾子的伎俩。男人的叫声女人的尖笑声回荡在这陕北高原上。狼子和艾子脚下蹭起的黄土铺天盖地。又是一个猛扑和躲闪,在狼子趔趄不稳时,艾子突然飞快回身猛扑搬倒狼子,又飞速翻身骑在狼子身上,双手紧紧地按住狼子的双手。男人们的喊声近于歇斯底里:“这球熊啊!连个女子也治不住啊!”在喧闹中,艾子突然飞速轻快地从狼子身上跳起闪在一边,站在了场外,笑着。一切结束的那么快,狼子还来不及在下面奋力挣扎翻身时,艾子已经飞快地跳起闪走了。狼子只好怏怏地在喧笑声中起身拍打着身上的黄土。那天的劳动比往常可轻松多了。我想这兴奋在这小村中能持续至少一个星期。
以后我再也没有和艾子一起劳动过。一是因为艾子很少上工,二是因为艾子被分在和我不同的妇女劳动组,因为不同组做不同的农活而在不同的地方,所以就是她上工我也碰不到她。可我时不时地能听到艾子的消息。一天,另一个女知青叫燕平的对我说:“这些婆姨,真下流!”我问:“怎么啦?”她说:“休息时,一群婆姨掀起衣服互相比奶。还非让艾子也给她们看她的奶。其实那些婆姨都快成干柴了,有什么可比的。她们还不是想看艾子的。”我问:“那艾子就让她们看了?”她说:“艾子先是不肯,可她拗不过。那些婆姨硬把她按在地上掀开她的衣服。”我问:“你也看见了?”她笑着逗着说:“看见了。可美啦!”
夏天到了,我们都去村边的小河洗衣服。男人爱去河里洗澡。可陕北女人是从来不洗澡的。一天,齐茜对我说:“嘿!今天我去河边洗衣服时看到艾子在河边洗澡!”我说:“真的!?她可打破这地儿女人不洗澡的风俗习惯了。她脱了多少?”齐茜说:“上身白布小背心,裸着胳膊,下身长裤,裤腿儿挽到膝盖。已经够开放的了。还有好多男人在那儿洗澡呢。都跟她逗啊。”
我们都知道,艾子虽然年轻美丽,可她洁身自好,从不风流惹事。也可能她是地主儿子的婆姨,她就更知道小心谨慎做人。可是秋后冬初的一个大会却改变了艾子的生活。这个大会还得从两年前的一件事说起。
燕萍的房东耿大爷跟二小队的队长路宝从有宿怨,所以耿大爷总是受路队长的排挤。他告诉了燕萍一件发生在两年前轰动付家湾的事。两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艾子差点儿在家被一个从窗里跳进来的男人强奸。那天晚上,艾子的丈夫被路宝从支去看场。晚上,艾子早早上床哄孩子睡觉。在陕北,不分男女,上炕睡觉都是一丝不挂。陕北农家窑洞的结构家家都一样,而且很简单。一进门,左手沿墙是炕,顺门的炕这头是窗,炕的另一头是灶。窑里除了炕就是一个灶。虽说他们还有另外屯粮的窑。那家家用于吃睡的窑,可以说都是家徒四壁。夏天的夜晚,农家也不用关窗。所以,在那个夏天的晚上,当艾子的丈夫正在场上看场,艾子正一丝不挂地在炕上哄孩子睡觉时,一个男人从窗子进来,一下就直接跳在了艾子的炕上,压在了艾子的身上。过后艾子哭着说是大队支书高志兴要强奸她。第二天,艾子的丈夫找高志兴算账。高志兴咬死说头晚没去过艾子家。这事起先闹得飞飞扬扬,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可是,耿大爷神秘地告诉燕萍他的疑点和结论。疑点一,那天晚上是路宝从支艾子的丈夫去看场。高志兴并不知道艾子的丈夫不在。疑点二,那个男人强奸不成后从艾子家跑走,邻居说,听脚步声是跑向村东头的路家方向,而不是离艾子家很近的高家方向。结论,那个男人不是高志兴,而是路宝从。那为什么艾子不敢指出路宝从呢?因为路家家族在付家湾势力很大,没人敢惹。而高志兴只是一个要饭的孤儿,后倒插门做女婿到的付家湾,初来乍到,没任何背景。耿大爷紧跟着质问道,“路宝从这样勾结地主儿子陷害大队支书的事,你们知识青年管不管?!”
燕平满心疑惑地告诉了我们这个故事。另一叫志平的女知青马上表示,我们知识青年不能视而不见阶级斗争新动向。艾子的事儿要管。还要管到底。要把地主的阴谋诡计戳穿,要保护贫农干部高志兴,要把路宝从揪出来。志平是我们知青中阶级斗争弦拉得最紧,革命热情最高,最积极要求上进的。更何况,她佩服高志兴的能力和聪明。一个要饭娃自学成才,达到能读能写的程度,实属不易。我当时是知青中的落后代表,什么都不积极,劳动偷懒,开会睡觉。我从根本上就对中央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抵触很深,只是因为周围的知青都那么积极,我不敢暴露自己的思想,就只好跟着装事儿。像这种抓阶级斗争的事,我就更不感兴趣了。当时,虽然志平跃跃欲试,可她并没争取到第二个积极支持者。大家最后只把这事儿当闲话说了说就散了。
转眼,秋忙过了,冬闲开始了。陕北农民在冬天并不能闲下来。陕北男人冬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一年的柴禾打够。上山打柴是个体劳动,早做晚做,做长做短,由自家决定,自然要比大田的集体劳动轻松得多。一般说,家家男人到了下午就都收活回家了。所以,冬天的晚上就用来开会学习传达文件。每家界时必出一个代表参加。那些没文化的农民根本搞不清这样那样的会议。可没人敢不参加,官家的事儿是怠慢不得的,这点儿道理他们搞得清。
一天傍晚,志平通知全队知识青年去开大会,要把艾子事件搞个水落石出。我很惊讶她竟独自召集起这个大会。我问:“路宝从知道咱们的矛头是指向他的吗?”我用“咱们”来表明我的立场,因为我知道,在农民的简单思维推理下,一个知青的态度就是所有知青的态度,所以我们知青之间也自然形成不拆自己台的不言而喻的规则。志平对我的问题不屑一顾,“哪能让他知道,到会上再说!”
我们到大队小学校时教室里已全是人了。赫然看见艾子的丈夫郭全儿低头站在屋子的中央。高志兴和路宝从两个主要村干坐在黑板下面放着马灯的桌后。志平早已到场,在那儿忙着。我们知青一进屋就坐在了进门处的条凳上。一坐下,我就发现我们不自觉地处在一个与农民对峙的位置。因为农民多是进门就钻进屋角或门后光线暗的地方,我们却正坐了个当中有光的地方,正好面对着低头站在中央的艾子丈夫。坐下后我这才看见艾子在哪儿。昏暗中我看到她蹲在她丈夫身后的墙根下,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得那么小,好像恨不得要钻进墙根儿里。她把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一头乌发从额前铺下遮住她的整个脸。她在的那面墙周围竟没别人,这就更显得她孤独无助。看着她这样蹲着,我眼前浮现出亭亭站在五月阳光下笑着的艾子。
志平说话了:“今天叫大家来就是要弄清两年前的悬案。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去的艾子家。地主儿子郭全儿栽赃高志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艾子应站出来说话,不要怕,我们会给你撑腰的!贫下中农都要站出来说话,把这个流氓恶霸揪出来!”教室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声。村民们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他们好像明白了知青的态度和立场——向着高志兴。路宝从打破宁静说话了:“谁干的丑事谁知道,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没做的事儿,栽也栽不到。”高志兴紧跟着说:“对!站得直,行得正,谁能栽赃!”两个男人都一脸严肃,在那儿较劲儿。两个都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男人。两个男人的婆姨那天也都到场了,这时开始在底下与周围村民煽乎着说着什么。自然都是向着自己的男人。村民们也在底下应和着说着什么,自然是不得罪任何一方。会场开始乱了,也听不清人们在底下说的什么。反正是一片嗡嗡嗡轰轰轰的声音。志平冲到站在中间的地主儿子前,喊道:“郭全儿,你到处散布谣言,你说,你是不是在搞破坏!”郭全儿激动地说:“娃儿们(陕北农民对年轻未婚男女的称呼),你们想想,一个男人的婆姨差点儿被人强奸,你们能理解,这个丈夫是多么痛苦吗?!”知识青年都轰然地笑了起来。坐在我旁边的燕萍柔柔地对我说:“他虽是农民,可是感情倒挺细腻的。”村民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弄不清为什么我们又都笑了,更弄不清地主儿子的这一句话有什么可笑。志平这时匆匆走到艾子面前蹲了下来和艾子说着什么。艾子低着头捂着脸也在说着什么。她们说了好大一会儿后,志平站了起来走到会场中间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我们还要继续调查这件事。阶级斗争不能结束!散——会!”
回窑的路上,我问志平,“会议结尾时,你到底跟艾子说了些什么?”
志平说:“当然是问艾子,到底是谁要强奸她啦!”
我问:“艾子怎么说?”
志平答道:“艾子只是重复地说‘是高志兴嘛,是高志兴嘛!’我问艾子,‘当时黑灯瞎火的,你怎么知道是高志兴?’艾子说,‘当时床边一个小油灯还没吹灭。他搂着我压在我身上那么近,又跟我说话,我咋不知道是他咧!’我问艾子‘他说了什么?’艾子说,‘男人到那时说的话啦!我被他按在底下一动也动不得,就哭了。我哭着喊,高志兴!你不能这么对我!孩子也醒了,哭了。外面的狗也叫啦。高志兴就放了我说:‘别哭!别哭!我不啦!我不啦!’他就跳窗跑了。’”
之后,我和志平一路无话。
这以后,知识青年中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那是我们到付家湾的第一年。以后我在付家湾的三年中,我竟不记得我再见过艾子,也不记得再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我好像把她彻底忘记了。是不是那次斗争会太伤她的面子,她就彻底隐避在家了。我们知青回城后,她是不是又恢复了她那与世无争的和顺和美丽,是不是又偶尔去上工了。一切不得而知。
三十多年后,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在五月阳光下的她,想起被付家湾的男人们女人们簇拥着围绕着欢呼着的她,想起她那美……那美是充满贫穷、困苦、原始、落后的付家湾仅有的美,这点儿美没有被付家湾自己的原始野性所摧毁,却被我们这些从文明世界来的少不更事的娃儿们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