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的故事
·SHUKEN·
哥是68年下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才刚上初一,接下来,就是红卫兵造反,串联,罢课,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什么组织也没有参加,在家里呆了几年,糊里糊涂的就毕了业,不可避免地被卷进了上山下乡的洪流之中。记得毕业分配回来的那天,哥回到家里,站在厅中央,两手作拿纸作宣读状,模仿老师的口吻,嘴里念念有词:XXX高要县,XXX三水县,XXX东莞县……那一本正经,惟妙惟俏的样子,把少不更事的我和小姐姐都逗笑了,可是妈妈听了却哭了。那年,哥刚满16岁。
哥去了一个叫牛岭的地方插队落户,和哥一起插队的一位肇庆知青,突然有一天被公安局抓走了,说他是特务,判了几年刑,这事在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其他知青好生纳闷,这么一个特务在身边,怎么我们都没有察觉他的特务行为呢?不过此事掀起的涟漪过后,大家也渐渐地忘淡了。二,三年以后,当这个知青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同样引起了震惊,怎么这么快就出来啦?一问,才知道是公安局搞错了,同名同姓,等弄清楚不是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劳改场呆了上千个日日夜夜了。同被抓得不明不白一样,放也放得不明不白,没有解释,没有平反,只是“放出来了”。加在他身上的罪名也没有任何部门为之澄清。
农村的艰苦生活,很快就把知青们当年战天斗地,扎根农村的革命意志消磨掉了,几年下来,知青们不得不接受一个严峻的事实:城市已经不属于他们,而农村也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处。就是生于斯,养于斯的那个地方,也不能轻易地回去了。七二年春节,下乡的哥和去了农场的二姐回家过年了,尽管还有被遣送下乡的父亲没能回来,一家总算有了难得的短暂团聚,大家心里都很高兴。可是有一天深夜,我们家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吆喝声惊醒了,文革中已经被抄过几次家了,妈妈慌忙地去开门,门刚一打开,闯进来一帮凶神恶煞的街坊大姐和派出所警察,街坊主任一面盯着哥哥姐姐,一面宣布:“为了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我们今天来查户口,无户口人员一律不准逗留。”然后命令妈妈:“把户口本拿出来。”户口本递了过去,她一边装模作样地翻翻户口本,一边明知故问地指着哥哥姐姐:“他们俩是谁?有户口吗?”我哥愤恨地瞪着这个从小就看着他长大的街八,大声喊道:“什么户口本?我有出生纸,白纸黑字证明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这是我的家,我回来看我的母亲和家人,犯了什么法?!”然而在那个一切都被颠倒过来的年代,哥姐仍被勒令第二天就必须离开,返回当地去。他们连回自己家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知青们为改变自己的悲惨处境开始了抗争,从七十年代初期,老知青就开始偷渡到香港去。那时候,偷渡就是叛国,抓住是要判刑的。只是后来因为偷渡的人越来越多,而且绝大部分都是知青,才改为拘留几个月。偷渡是以生命为代价的,那时候的偷渡不外乎两种:过铁丝网或者游泳过去香港。知青们称“扑网”和“泅水”。现在已经建设成为现代化特区城市的深圳,当年是人烟稀少,山岗布满铁丝网的边境。这里是走旱路的知青们通向自由世界的必经之路。铁丝网必非24小时带电,偷渡者利用铁丝网不通电的时候翻过铁丝网,或者剪开铁丝网一个口子钻过去;可是如果正在翻越或剪铁丝网时突然通电,那就一命呜呼了。和触电同样可怕的是遇上边防军的狼狗。边防军训练的狼狗,专门咬男的喉咙,女的胸脯,被狼狗咬死咬伤的不计其数。还有毒蛇、野兽、毒蚊虫叮咬等就不在话下了。偷渡者大多数白天隐蔽,晚上行动,边防军白天巡逻搜索,晚上探照灯一亮如同白昼,把蠢蠢欲动的偷渡者尽收眼底。如果被边防军发现,最好还是乖乖地投降,谁要是想逃跑,那就等着挨抢子或者狼狗的撕咬吧。所以扑网的成功率很低,大多数不是触电,被狼狗咬,就是被抓回来;与之相比成功率要大一些的,是游泳偷渡。但这要求也更高,风险更大;首先要有能在江海游几千米的过硬本领,一旦出现意外,九死一生。黑夜里,在茫茫的大海上,会遇上吃人的鲨鱼,遇到大船驶过掀起的波浪,遇到暴风雨,遇到巡逻快艇迎面冲撞过来,遇到自己游到中途体力不支,抽筋等各种情况,无论遇上哪一种,生还的机会都很渺茫。
哥身边的知青朋友越来越多地谈论着,准备着偷渡的事情,哥也按捺不住了,与其无望地在农村消耗青春,不如去偷渡一博。哥的游泳技术迅速提高。游几千米,在水里泡5,6个小时不在话下;再暗地里准备了偷渡的行装,哥也准备去了,不过,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哥犹豫再三决定还是把此事告诉我妈,毕竟,我家只有他一个男孩。哥让准备和他一起走的朋友何权跟妈说,结果妈一听,坚决地制止了哥的行动。她对何权说:“我知道你们想博一博,也理解你们的处境,衷心祝愿你能成功,但是他(指我哥),我们家只有这一根苗,现在他爸爸正被强制遣散到农村接受改造,是专政对象,如果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如何对的起这个家?叫我如何能够活下去?”何权无言,哥无言。第二天,何权走了。不久,传来了他扑网成功,到了香港的消息。哥仰天长叹!之后,哥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周围好友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何权、明瑞、阿曾、国英、唛仔……而阿全、安成却为自由付出了宝贵的生命。前些天,我跟哥在网上交谈时,问起他当年知青偷渡的情况,说想把他们当年的经历记载下来;哥一听,激动地说:“你写安成吧,当年他和女朋友国英一起偷渡,游到半路,国英体力不支,被淹了,安成去救她,把自己的救生圈围到了国英身上,结果国英被安成救了,安成自己却淹死了。现在国英在香港生活的很好,她每年回广州,都会请我们当年的知青来相会,也忘不了去安成那里扫墓。“是啊,当年除了报纸上宣传的那些为了一只羊,一根木头而牺牲了自己年轻生命的知识青年以外,还有这些为了争取自由和基本人权而付出生命代价的知青们,他们的事迹同样可歌可泣,同样不应该被忘却。
哥有过一次英勇行为。有一年,位于广州西郊,珠江边上的广州炼油厂发生火灾,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几百个油桶排放在厂码头,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很多人去救火,哥也去了,把油桶移到江对岸,哥也记不清推了几个油桶了,反正一直推到筋疲力尽,最后瘫倒在沙滩上。江面上漂满了油,哥的身上也沾满了油,第二天全身出现了皮肤过敏。这次抢救国家财产的代价,是哥从此落得了风疹病,一出风疹全身红肿,又痒又疼兼拉肚子,非常难受。这病经常发作,有一次,哥又出风疹了,在乡下熬了几天实在是不行,跑回家来,我们看到他时,被他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整个人没有一块好的皮肤,眼睛红红的,连鼻子,口腔都是红肿红肿的,去了医院,医生草草地看完,开了药,打发他走的时候,哥问医生:”我这是不是缺乏什么东西?”哥想喝点糖水,那时候糖也要定量供应,如果有医生证明,兴许能买到一斤半斤白糖。只见那医生不耐烦地问:”吃几碗饭啊?””2碗”哥怯生生地回答,那医生低头从眼镜片后面扫了我哥一眼说:”2碗饭?营养够了。”后来,别人告诉我哥一个偏方,韭菜猪油炒冷饭。猪油在当时也算奢侈品了,一个人一个月只有半斤猪肉的定量,半斤肉票可以买一斤猪网油。哥没有了户口,当然也没有猪肉的定量了,老保姆拿了家里的肉票都给哥买猪油了。半夜三更起来去排队,如果不排在前几位,这猪网油就买不着了。每顿哥吃那香喷喷的韭菜猪油炒冷饭时,我和小姐姐都羡慕死了,我们也宁愿得风疹块,这样就可以吃到那香喷喷的炒饭了。说来也怪,后来哥的风疹病还真的好了。
下乡九年,直到77年底,哥终于被招工回城,进了一个集体单位当工人。之后结婚生子,日子过的平淡,哥也知足,哥原想就这样干到退休了,可惜好景不长,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国内的经济改革大潮又一次冲击了老哥这一代人,厂里的效益开始走下坡路,勉强地支撑了几年,厂子终于倒闭了。工人们只得了2万元的补偿,哥失业了。几经转辗,哥去了朋友的一家厨房设备厂;开料,跑市场,做设计,还自学了电脑制图,哥努力地干。可是,小小的厨房设备近年来多了好几个婆婆管理,一个项目需要好多个部门审批,城建,卫生,消防,质检等等,每过一关都要送礼,交手续费,而市场的竞争却越来越厉害了。没几年,这私人小厂也难以为继了,老板是朋友,不好意思开口,哥主动提出不拿工资了,有活干时再拿钱吧,就这样,哥又失业了。哥已年过半百,要想重新就业谈何容易?这几年,哥没有了收入来源,一家靠嫂子的几百元工资维持生计,日子过的艰难,但是哥从未跟我们诉过苦,伸手要过钱;每一次只要有人找他做厨房设计方案,画图纸,他总是有求必应,家里人都劝他:又没有钱的,画了也是白画,何必呢?哥总是认真地说:“不做设计方案,那就连门都没有,做好方案拿出去,如果能够做成了,不就有钱了吗?”哥从未对生活放弃过希望,他相信,只要努力,一定会有转机的。
哥的经历,不是千万个老知青的缩影吗?
哥,衷心地祝福你,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