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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寻找浪漫(25-28)

(2005-01-12 11:39:35) 下一个
寻找浪漫(六)

                ·文 章·

                 二十五

  卢小雅独自坐在TIM?HORTONS咖啡馆里。

  她约了陈欣。估计这家伙不到最后一分钟是不会到的。这是星期天的下午,整个咖啡馆只有三个人。那个胡子拉扎的男人一定是个卡车司机,路过这儿进来歇歇脚。另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男子大概是没有家的独行侠。有家的男人,这种时候一定呆在温暖的家里,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品尝太太煮的咖啡呢。谁还会来这里消磨时光。

  她自己买了一杯热巧克力,慢慢品着,目光在这几个人身上随意扫视。出国这么多年,也没学会喝咖啡。不过她很喜欢咖啡的香味。这是一种与中餐那油腻腻的香味迥然不同的很干净的香。似乎还带着热带阳光的味道。那个独行侠对小雅很柔和地笑了一下。加拿大人都是这样,只要和你的目光对视两秒钟,他准保跟你打招呼。小雅只好微笑着点点头,赶紧移开目光。她还是不太习惯跟陌生人攀谈。过去跟杨光出去散步,遇到左邻右舍的,都是杨光出面跟人套近乎。在这方面,她对杨光有极强的依赖性。

  不知陈欣的特殊使命完成的怎样了?那天她到陈欣那里把杨光的恶劣行径一番控诉,陈欣就坐不住了,说我得找杨光好好谈谈,哪能这么没人性啊。再说了,还是他理亏呢。应该是昨天,陈欣刚跟杨光谈过,今天她就迫不接待约了陈欣来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女友有一种说不出的信赖。是她的仗义直言,还是她的沉稳干练?电话里,陈欣只说见面谈,一点风声也没透。是故弄玄虚,还是没有实质性进展,不好直说?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果然,过了十分钟,陈欣才匆匆忙忙地赶到。“哎呀,对不起。送老二去学钢琴,老师拉着我告状。说上星期弹得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是不是没练啊。没办法,这瑞德就不是学钢琴的料。”

  “那你干嘛非得让他学?”卢小雅被陈欣的直率逗乐了。

  “你看这儿中国人的孩子有几个不学钢琴的?瑞德要是一点不懂,以后怎么能成人家小姑娘的知音啊。”

  “就你考虑得远。没准你们瑞德给你领一洋妞回来,根本不用懂钢琴。”

  “那不行。郑头这一关就过不了。他这人保守着呢。”

  “所以你玩命教瑞德中文。还三天两头往国内跑。”卢小雅看着她笑。

  “那倒不完全是。不过,我是主张在这儿长大的孩子应该认同中国。否则他们就成了没根的浮萍了。哎,咱们今天来可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你就不想知道我和杨光谈话有什么结果?”陈欣的小眼睛狡黠地看着卢小雅。

  “别卖关子啦。快说!”卢小雅迫不及待地把她按到座位上。

  “小雅,你真想跟杨光耗下去?”陈欣收敛起笑容,正色地说。

  “你这什么意思?他是我老公啊。精心栽培这么多年,哪能让别人享受胜利成果呢。就是不能便宜了那个狐狸精。”

  “你一口一个狐狸精,想没想过杨光为什么会爱上别人?”

  “还不是因为她比我年青。可我也有年青的时候啊。就算我让位,等这女人老了,他不还得换?这么着还有个完啊。”

  “小雅,我跟你讲,一个巴掌拍不响。不管杨光怎么着,咱们还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对吧。你想想你平时是不是管他管得太厉害了?”

  “不管行吗?这么管还出事呢。”卢小雅理直气壮地说。

  这个卢小雅!陈欣暗暗叫苦,自己这是多的哪门子事儿嘛。她有点后悔没听郑子榕的话,趟这个浑水。别看郑头那付没知没识,没心没肺的样子,有时看问题还真挺准的。都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谁又能说服谁呢?其实,卢小雅并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严格地说,卢小雅跟她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自己为人处世比较低调,小雅凡事爱张罗,是网球队里的活跃分子。过去,谁都知道小雅是个幸福的女人。老公长得风流倜傥,是大公司的部门经理,女儿品学兼优,是天才班的尖子学生,自己也有份不错的工作。大家在一起,少不的聊聊家长理短。说起孩子教育,种花种菜,小雅总是嗓门最高的一个。她从心眼里瞧不起那些老公丢了工作又回学校面壁的队友,嫌人家住公寓,开旧车,没共同语言。她甚至很为陈欣嫁给郑子榕抱屈,说你一个大博士,不找博士怎么也得找个硕士毕业的吧。他一国内的大学文凭,在这儿连份白领的工作都找不到,哪里配得上你。陈欣说我倒没觉得拿了博士就高人一等。我和郑头从人格上说是完全平等的。小雅说你呀,书读多了都成书呆子了,怎么可能平等呢。陈欣说这年头,什么硕士博士的,找不到工作就什么都不是。我现在干的还不是人家大学毕业就能干的活儿吗?小雅说你这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杨光出事后,小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成了世上最不幸的人,逢人就诉苦。小雅的朋友不多,就数陈欣还算知心。所以陈欣觉得自己不能看着小雅这么难过坐视不管。

  “小雅,这么说吧。如果你很珍爱一样东西,你会紧紧攥着,没人会说你什么。可是如果你攥得太紧,就会把它弄碎。这不是你想得到的结果吧?”

  “是不是杨光嫌我管得太紧了?他要是心里没别的女人,干嘛怕我管啊。”

  “话不能这么说,小雅。杨光他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且是个事业上成功,在单位受人尊敬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内心是很骄傲的。这种骄傲来自他对自己能力的认知,和社会赋与他的种种特权。要让这样的男人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对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就不懂,如果你爱他,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点自由。”

  “一点?我给他的何止一点!除了不让他跟别的女人胡搞,什么样的自由我没给他?可他偏偏要用这个自由去找女人!踢足球的自由被他用来和女人调情,用信用卡的自由被他用来请情人吃饭。上个月,他在翠园吃饭,用信用卡支付。我查了一下就是那个狐狸精临走的前一天。而且那天晚上他在那个女人那儿彻夜未归!你知道我那天晚上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想了一夜怎么死最少痛苦。是丫丫的一个电话打消了我这个念头。要不怎么说亲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呢。凌晨五点钟,我从厨房拿了刀子,刚想下手,丫丫的电话响了。她说她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听她这么说,我哪还有勇气自杀啊。扔下刀子嚎啕大哭。杨光这个混蛋,竟然真的就到第二天下班才若无其事地回来。连个解释都不给。我跟他那么闹,他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一付‘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架式。真气死我了。”小雅说着,眼圈儿又红了。陈欣鼻子酸酸的,她拍拍小雅瘦俏的肩,说:“看你。真没出息!其实,我觉得你根本没必要这么绝望。丫丫已经是大学生了,你自己也有份稳定工作。离开他杨光,还不是照样活得快快活活的。岂止是快活,整个儿一单身贵族。不比你现在这样做牛做马强十倍。人哪,好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陈欣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激动得热血沸腾,“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女人到了四十岁就该为自己活一次了。你说对不对,小雅?”

  卢小雅一点也没被陈欣的热情感染,“说得容易。要想跟他离,我还等到今天?十六年前他就背叛我了。为了这个家,我还不是原谅了他?”

  “什么?他过去也背叛过你吗?”陈欣很惊讶。

  “是啊,跟他的学生。明知道他对这个家三心二意的,我就是没法儿不爱他。一想起大学的时候,那么多女孩追他,他选定我以后就不拿正眼看别人,我就特别感激他。这么多年了,他在我心目中还是当年那个深情的白马王子。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到底爱的是真实的他呢,还是自己的幻觉。而且,离了容易,再找就不那么容易了。你知道那个老婆出车祸死了的老刘吗?长得跟土豆似的。可人家戴孝还不到一个月,已经有好几个女同胞盯住不放了。都长得有模有样的。所以,只要杨光不提离婚这两个字,我是不会放弃努力的。”卢小雅脸上有股悲壮的气概,像一只自愿上祭坛的羊羔。

  陈欣不再说什么。她见识了情到深处的固执和愚昧。她想,像小雅这样的女人,大概越有女人来抢她的丈夫,她的爱情就越高涨。就像一个狂热的股民手操行情看涨的特优股,不愿轻易抛出。她叹口气,说:“那好,小雅,既然你不想放弃,那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二十六

  和陈欣谈完话,杨光对卢小雅的态度温和了一些。同时发现小雅对他也低眉顺眼起来,说话小心翼翼的。吵惯了,突然相敬如宾,和风细雨,两人都有点拘谨,怪不自然的。他总觉得,小雅不喊叫,不骂街,就不是小雅。就好像让一个猴子穿上人的衣服,说人话,学得不像吧还失去了自己的个性。其实,像卢小雅这样的女人未必没有人喜欢,只不过他不喜欢。所以只能怪她嫁错了人。这么一想,他就觉得现在两人这么装腔作势地干耗着挺没劲的。越发想念起苏菲来。

  那天下班,楼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他还在办公室磨磨蹭蹭。其实也没什么活儿要赶,就是不想回家,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关机之前神差鬼使地上了加华网。过去他是加华网的常客,交了一大帮网友。还兼过一段时间的编缉。后来工作一忙,就没有时间操那份心了。他的淡出曾经让网友们猜测了好一阵子。打开首页,一篇题为“小雨的思念”的文章吸引了他的目光:

  小雨的思念

  文/搁浅的船

  有一个小雨滴落到人家的阳台上,碰巧那里正对着太阳。雨过天晴的时候,小雨滴和阳光相遇了。小雨滴好温暖。她说阳光哥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阳光抱起她说,不行啊,我们不属于同一片天空呢。在阳光的怀里,小雨滴发现自己越来越小。小到阳光攥紧了手都抓不住她了的时候,她不得不回家了。

  后来,她再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每次父王派她到人间来,她总是落在水里,或者被土壤吸进肚子里,阳光抱不了她,有时候连阳光的影子都见不到。她伤心极了,跑去问风姐姐。风姐姐说,忘了阳光吧,不属于你的东西最好忘了它。可是,阳光是她的爱情,她怎么可能忘掉她的爱情呢?

  小雨滴痴痴地守着她的爱情----一个和阳光有关的梦。

  小雨寻阳光,有意思。他点击了一下读者评论。发现不光他一个人对这篇文章感兴趣。大家七嘴八舌的,有的说,作者一定是位美眉,由于某种原因和她的阿哥天各一方,而且很可能不再联络。这是爱的呼唤。还有的说,这位美眉一定和阿哥门不当户不对,被太上老君拆散了。杨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被文中流露出的那份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震撼了,这份执着有哪个男人不会为之动容呢?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篇童话似的小文。以至于整个晚上,他和小雅没有说一句话。睡觉的时候,卢小雅实在忍不住了,冲他叫起来:“你是不是又爱上谁了,魂不守舍的。下辈子我他妈找个罗锅也不碰一下漂亮男人。还不完的风流债!”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他忍不住又上了加华网。这次他直接就上了“小雨的思念”的读者评论那条线。看到讨论挺热烈,又上了不少新贴。但不知为什么作者并没露面。他手痒痒的,忍不住用“惊涛拍岸”的网名注册进了聊天室,敲出这么一行字:

  请问小雨的船搁浅在哪条河流?

  完了就去其它线上凑热闹。发现好久不来,大家的话题和聊天风格都有了不少变化。比如过去他们主要是谈论买房子买车,孩子的教育等等,现在的话题除了怀旧就是打情骂俏,或者宗教信仰。过去聊天时正襟危坐,字斟句酌,现在聊天故意错字连篇,五音不全。他们称“诗”为“湿”,称“我”为“偶”,“男人”叫“蓝营”,还管贴贴叫“灌水”,爱国青年叫“愤青”。很显然网上除了几个老网虫以外已经换了几拨人。遛达了几条人气比较旺的线以后,他怀着一种莫明的期待又回到了“小雨”专线。忽地看到“搁浅的船”新上的一个贴:

  曾经苍海难为水,扬子江的水流托不起小雨的哀愁。

  “扬子江?!”杨光心里一惊:难到是苏菲?“小雨找阳光……”啊,阳光不就是我吗?苏菲,你还没有忘记我吗?你也像我一样在饱受相思之苦吗?他的心狂跳起来,想到苏菲此时就在网上的某一点与他交谈,整个身体像是注入了强心剂,重又焕发出蓬勃的生机。略思片刻,他敲出了这么一个贴子:

  阳光带你去流浪

  文/惊淘拍岸

夏日的风吹扬起你的衣裳,阳光亲吻着你的脸庞。小雨,不要哭泣,我带你去天边流浪。

看那无垠的大海,泛着闪亮的波浪。在那波浪的中央,是我有力的臂膀。

骑上这匹叫做风的马儿,我们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穿过乌云的城堡,你会看到霞光万丈,在彩虹升起的地方。

小雨小雨,别哭泣。阳光永远伴你在虹的故乡。

  打完后,他点击了一下SEND就送了出去。然后收拾了东西回家。看看表,已经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心情却是这段时间少有的轻松愉快。突然想起上次在朋友家吃的薄饼卷烤鸭味道不错,路过中国杂货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一只烤鸭和一包薄饼。他想让小雅惊喜一下:杨光也不是铁石心肠嘛。

                 二十七

  两个星期以后,李妮回到了位于A城的家中。短短的两个星期,李妮经历了人生四季:雯雯的出现把她推入秋天的萧瑟气氛中,路遥的深夜造访和机场送别激起她心中春天的涟漪,潘一先无意识的性侵犯让她重温了夏天的炙热,最后一天两人冷静理智的对等谈判使她陷入冬天的绝望之中。

  那天在睡梦中被潘一先“强奸”之后,她怀着复杂的心情“逃”到父母家。第二天潘一先追来了。笔挺的西装,黑亮的眼睛,得体的笑容。和那个睡梦中的潘一先判若两人。李妮说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更喜欢这个风度翩翩的潘一先呢还是喜欢那个坦露的,毫不设防的潘一先。她呆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就这么对望着,时间好像都停止了。最后还是潘一先轻声说了一句,我可以进去吗?李妮才如梦初醒,把他让进屋。李妮她妈看到是女婿来了,忙不拾迭地招呼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对她爸使个眼色,说,我们带小刚去公园玩,你们好好谈。到底当了两年的总经理,潘一先很快定下神来。他咳嗽一声,说你都见到了,打算怎么办吧。李妮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大吵大叫,没想到真的面对着他那双曾经让她爱恋不已的眼睛,她竟波澜不惊,心如止水。潘一先的眼睛不很大,但深深地凹进去,看着你的时候,天然有一种探究的神情。当年李妮就是被这双眼睛迷住了,从他闪亮深邃的眸子里,李妮读出了深情,并把这演译为“可靠”。天各一方的日子里,李妮一厢情愿地把赌注押在这双眼睛上。现在,依然是这双眼睛,为什么却没有了过去那种让人心动的魔力?是自己感觉迟钝了,还是那双眼睛里少了什么?李妮盯住潘一先,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尊大理石雕塑。潘一先终于在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讪讪地说了一句缓和气氛的话:“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搞突然袭击?”语气中多了一点温暖。就是这么一点热度,李妮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出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潘一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坐到李妮身边,帮她擦干脸上的眼泪。李妮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一先,我不想离婚!”“好,好,不离。咱回家。”潘一先的声音也有点哽咽。

  接下来,潘一先请了几天假,两人带着小刚把北京附近的景点玩了个遍。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个敏感话题。李妮珍惜他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每天早上拾掇一大包吃的喝的,晚上回来,还做一桌丰盛的菜肴,看那两个男子汉吃得脸上油光闪亮的,她感动地直想哭。这么一点简单的幸福,怎么对她就这么难呢?她像一个被判了死缓的犯人,尽情享受这痛苦的甜蜜。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根本就没有雯雯这个人。直到临走前一天,小刚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天,他们计划去樱桃沟。快到的时候,小刚突然叫起来:“爸爸,上次和雯雯阿姨一起去香山也是走的这条路。”车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当时潘一先正在给李妮讲他的一个东北客户把他堵在办公室画押的事。听到小刚的话,两人都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们通宵未睡,讨论这个家的未来。他们谈判的结果是,除了分居,别无它法。为了小刚,家在形式上依然存在,实质也并没改变。唯一的不同是现实生活中的配偶将不再是彼此。等小刚成年之后,如果有缘,还能相聚,如果无缘,本是路人。说起来不可思异,他们都太爱小刚了,不得不给他一个破碎的家。自始至终,李妮觉得自己好像被卷进了一场肮脏的交易。“其实从他离开加拿大的那天起,我就应该想到今天的结局。”她想。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尽管一先强调他还爱她,可这样的爱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责任,忠诚,爱连生存的土壤都没了,还怎么活下去?男人啊,事业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离开北京那天,小刚感冒发烧,李妮父母要在家照料,没来送。潘一先有个重要会议,也走不开,派了公司的车送李妮去机场。在机场,李妮意外地见到了路遥。直到他喘息未定地站在她的面前,李妮还不敢相信他是来送她的。她更愿意相信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或者有什么事情想托她去办,比如帮他移民加拿大什么的。在候机室的小酒吧里,路遥告诉他,其实那天雯雯并没有让他去拿东西,是他自己想见李妮。他说第一次在潘总家看到李妮时,他就有一种冲动,想再见到她。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后来灵机一动,就想出那么一个馊主意。“不,应该是非常绝妙的借口。我聪明吧?”他笑咪咪地说。

  李妮神情恍惑,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和潘一先的那场历史性谈话上。她怎么可以把她的一先拱手让给了那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孩呢?那么心平气和,慷慨大方。她答非所问地说:

  “从今往后,我就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牵无挂,是一株稻草人,不喜不悲。路遥,你说这是我的幸运呢还是不幸?”

  路遥注视着眼前这个年长自己十岁的女人。她洁白光滑的脸上有点苍凉,有点无助,有点傲慢,有点自卑,有点泼辣,有点慈祥。就像一个情绪变化太多的画家笔下的人物,那么不确定,那么矛盾。让人不由地想揭开这个不协调的面具下的真实面目。路遥说:

  “李妮,其实你不必这么伤感。听雯雯说,潘总很爱你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提起你。有一次半夜,雯雯被他吵醒。他嘴里连声叫着你的名子,双臂前伸,脸上欲罢不能的表情让陌生人看了都会动容。一定是梦见你了。为了这个雯雯挺伤心的,她说她一直生活在你的阴影中,不过是你的替身罢了。潘总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

  “你说的都是真的?”李妮像一个溺水的人遇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干嘛要骗你呢?你是太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了。李妮,你知道在我眼里,你像什么吗?”路遥故弄玄虚地顿了一下。

  “我像什么?”李妮来了兴致,暂时忘掉了眼前的烦恼。

  “你就像一本封面不知所云的书,能激起人强烈的阅读欲望。”

  路遥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李妮。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了起来,李妮怦然心动。

  “路遥,你喜欢把女人比作书吗?那么雯雯是一本什么书?”

  “雯雯嘛,像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她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几下就翻完了,配不上男人们用一生的时间去读。”

  李妮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大男孩。他穿了一件肥大的西装,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老成一点。看他挺单纯的样子,想不到小小年纪就对女人有这么独到的见解。李妮微笑着说:“那么,你想读什么样的书呢?”

  “你这样的。”路遥几乎是突口而出。

  李妮的心都快被这个突然而来的幸福熔化了。但是,太幸福的东西难免不真实,李妮完全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她现在更需要一个有力的肩膀靠一靠,而不是路遥这样的大男孩。她叹了口气,说:“可惜我这本书已经支离破碎了,你是读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的。”

  路遥孩子气地辨解说:“我就爱读残缺的故事,它给我更多想像的空间。”

  李妮说:“我是一本没有结尾的书,读它除了遗憾不会有其它结果。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和你的潘总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要浪费时间了,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不要给为别人背十字架。我该走了。谢谢你来送我。”说完站起身。

  路遥动作迅速地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李妮:“如果我无意中冒犯了你,请原谅。有事打这个电话,我一定尽力。”李妮看了一眼名片:路氏汽车零件集团公司总经理,路遥。“你?!”李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没什么。在老爸的公司里混口饭吃。”路遥好像猜出了李妮的思想,调皮地眨眨眼,伸出手“后会有期。哎,你的电话不保密吧?”李妮握住他温热的手,心跳比平时快了好几倍。她掩饰似地爽声说道:“当然不。6137385562。记住啦?”“记住了。谢谢。再见。”看着路遥大步离去的身影,李妮竟有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飞机缓缓上升,地面上的东西越来越小。李妮的心也跟着离开了这块生她,养她的坚实土地。想到今后的日子再不会有那份甜蜜的牵挂,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从今以后,我将独自一人走在异国他乡清冷的大街上,生活在金发碧眼的洋人中间,说着生硬的英语。或许,还会有男人走进我的生活,但我再也不会全身心爱他了。因为我把一个女人最纯真的梦留在了中国,我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承诺留在了中国。她揉揉发涩的眼睛,默默地说,再见了,一先,我的爱人。再见了,路遥,我的浪漫。我爱你们。

                 二十八

  郑子榕做梦也想不到再次见到李妮是在自己家里,而且身边就站着陈欣。

  本来,陈欣跟他提到过她班上的乔治很可怜,爸爸海归了,留下乔治和他妈在这边艰难度日。还说乔治的妈妈在餐馆工作,净是晚上和周末的工,不得不请人帮着看。乔治可乖了,每次布置的作业都一笔一划写得整整齐齐的。他也没多想。后来,陈欣说,乔治跟瑞德差不多大,咱们干脆就让他到咱家来跟瑞德一起玩,给瑞德点正面影响。郑子榕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瑞德整天无忧无虑的,老是一付调皮孩子样,跟懂事早的孩子多呆呆有好处。只是没料到这么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导致了他和李妮的重逢。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件,人物都有一种天然的联系。我们在冥冥之中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却混然不知,自以为聪明地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改变不了宿命的结果。

  那天是星期天,距离最后一次见到李妮已经有三个月了。前不久,郑子榕有一天下班实在忍不住了,绕道又去了一趟李妮家。却看到住在那里的是一对洋人夫妇,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电话也打不通,好像这个曾跟他明明白白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真的人间蒸发了,他只好作罢。就在自己快把她忘了的时候,她却突然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吗?当时他正带着瑞德在后院扫树叶,听到陈欣在前门叫他,就大声应着跑过去。一抬眼就惊呆了:门口站着那个叫小刚的男孩,旁边是笑咪咪的李妮!陈欣正在热情地把他们俩往屋里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听到陈欣的声音从天外飘来:郑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乔治和他妈妈。他定了定神,看清楚站在面前的确实是李妮。只是气色比上次见到时好看多了。他极力装得若无其事一点,伸出手,说,你好,郑子榕。他注意到李妮脸上也是一片愕然,不过只是一闪,就换上了客气的笑容:你好。我叫李妮。真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陈欣在安排瑞德和小刚玩。郑子榕回到后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摸一下脸,脑门,鼻尖上全是汗。这小妮子到底是人是鬼,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的。这么下去,我这一条老命就搭她身上了。还有这小刚也是,小刚就小刚呗,叫什么乔治嘛。不过这也怨不得他,这儿的中国孩子谁没有英文名?这都是哪儿对哪儿啊,全乱了。陈欣啊,陈欣,你这个糊涂女人,你这是在引狼如室啊。他也没心扫树叶了,把刚才扫的归了归装袋就回屋了。

  李妮已经走了。陈欣在改作业。小刚和瑞德在玩电脑游戏。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只有郑子榕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他把客厅的植物统统浇了个遍,还觉得有什么事儿没干,可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事。陈欣抬起头,看他没着没落的样子,奇怪地说,你不是说要换机油吗?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了?郑子榕一拍脑袋:“对了,换机油。看我这记性。”

  他回到后院,看着飘然落地的树叶出神。秋天的萧瑟显然已经就在眼前了。A城位于安大略省的最南端,常常是夏天的暑气刚刚退尽,冬天的寒风就吹过来了,春夏两季短得连换衣服的时间都不够。一想到正在悄悄逼近的冬天,那呼啸的北风,和屋沿下挂着的长长的冰凌,郑子榕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和别人不同,冬天才是郑子榕的最爱。冬天是他们这个家最温暖的季节,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的对照。陈欣这个冷血动物,一到冬天就倦在家里不出门,所以到了周末他们总是早早包了饺子,吃了。一家人团在地下室看电视。丽丽一个人坐那张双人沙发,瑞德挤在他和陈欣之间,让这个搂一下,让那个亲一口地撒娇。冬天的晚上,郑子榕先上床,把被窝捂得热热的。陈欣总是浑身冰凉,一上床就抱着郑子榕取暖。天气越冷,她抱得就越紧。这时候,郑子榕就会一边慷慨大方地为她揉搓像冰块似的手脚,一边聊天。陈欣呢,也是出奇地温顺,把身体贴着郑子榕的后背,就像贴着个大暖炉。在热气的烘烤下,她这条冻僵了的鱼慢慢缓过神来,成为热乎乎的烤山芋,这时候,她会甜蜜蜜地亲着郑子榕的肩,很动情地说我爱你。那种感觉真是妙极了。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按北京的习惯,床上铺着两个被窝筒。但陈欣每天晚上都钻到他的被窝里来,猴在他身上,赶都赶不走。还振振有词,说她家乡都是这个习俗,她爸她妈一生恩恩爱爱,相濡以沫跟这有很大关系。郑子榕也没太坚持,但心里说,北京的两口子都各自一个被窝卷,我父母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感情也很好。过了几个冬天,他就明白了为什么武汉人喜欢睡一个被窝筒了,那鬼地方冬天冷得钻心还不生暖气可不得凑一块儿取暖吗?而且女人好像都有血液循环不好的毛病,像陈欣,要是让她自己睡,一夜大概都暖和不过来。

  “今年冬天还会这么温罄吗?”一丝忧郁爬上他的心头。刚才我和李妮的表情,依陈欣的精明,大概早都看在眼里了。她这么不动声色是不是预示有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据说台风的中心,那个叫台风眼的地方就是风平浪静的,但只要移动几厘米,便风雨交加,几十年的大树都会被连根拔起。现在我侥幸站在台风眼里,挨砸是迟早的事儿。还有那个小刚。想到小刚,郑子榕又是一哆嗦:天啊,这孩子简直就是一枚定时炸弹。他刚才看我的神情就有点特别,好像在记忆中寻找我的影子。就算陈欣这两天老眼昏花没看出什么,李妮善解人意,守口如瓶,谁能保证这孩子不会突然认出我来呢?想到这些,郑子榕几乎绝望了。他像一只丢了魂的野狗,换完机油还在后院转悠,不敢回屋。生怕遇到小刚。可这孩子要在这儿呆到晚上十点李妮下班来接。这么长时间总不能一直在外面呆着啊。秋天的风虽说不上刺骨,却已经很硬了,夹着阵阵寒气。连郑子榕这么喜爱户外活动的人都有点力不从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装病,躲到卧室看电视去。晚饭是万万不可去吃的。跟定时炸弹面对面,那不是找炸吗?

  打定主意,他就悄悄从后门溜进屋,跟正在厨房做饭的陈欣说了句肚子疼。陈欣的“去歇着吧。”还没说完,他已经轻手轻脚地进了他和陈欣的房间。躺到床上,打开电视,心还在突突乱跳。隔壁书房里,瑞德和小刚一边玩游戏,一边在用英文聊天。两个男孩都还没变声,声音尖尖的像女孩子。但他相信,如果小刚当着陈欣的面用这声音讲一句:郑叔叔,我在我家见过你。他一定会彻底垮掉。那杀伤力绝不亚于一枚炸弹。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怎么样才能阻止这种情况发生呢?

  正在这时,他听到瑞德在叫:“爸爸,怎么突然死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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